這一片破敗的住宅小區,夾在四周玻璃墻面閃閃發亮的新建大廈中,越發顯得寒酸。沒有停車場,大家就在馬路和便道上密密麻麻地停車,緊挨著住宅樓老舊的紅磚墻面,還有幾輛破自行車,上面的灰塵都快把車給淹沒了。草皮早被人踩平成了路,東一塊西一塊還有頑強的草兒不甘心地冒出點點綠色。
都市的夾縫里,人都活得分外緊迫,何況是一只貓。
下午十二點到一點,公司規定的午休時間。方晴雨帶著貓糧,從辦公樓里出來,匆匆地趕到小區的西面,那邊有個廢棄的半地下室,凹陷下去的窗戶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晴寶就藏身在這個窗戶和地面之間的縫隙里。聽到方晴雨輕聲一喚,她就探頭出來,警惕地四處看看,然后輕盈地躥出來,迫不及待地去吃方晴雨帶來的食物。方晴雨在網上買的貓糧是批發價,經常看到養寵的網友在諄諄教導批發貓糧根本不行,不衛生也不營養,不干凈也不好吃,應該吃某某牌和某某牌,或者新鮮的魚肉雞肝如何煮了蒸了給貓兒吃。
方晴雨慚愧自己做不到,新鮮的魚和雞她自己也很久沒吃了。最開始遇到晴寶的時候,她有氣無力地沖她叫,看上去都快餓死了,幸虧方晴雨身上還有一個饅頭,本來這是她的午飯,掰了一半給那只骨瘦如柴的貓,看著它狼吞虎咽幾乎都不嚼就咽了下去,實在不忍心,就把剩下的一半也給了她。那天正趕上方晴雨身上也沒帶錢,她懶得跟同事借錢買午飯,從抽屜里翻出了幾個鋼蹦,包子要一塊饅頭要五毛,她的六毛錢就買了個饅頭。沒想到剛買完還沒等吃,就遇到了這位攔路討食的。
晴寶得了吃食身上有了力氣,卻也并沒有急著過來親熱,她保持著距離,瞪圓了眼睛審視她,眼前這女人不算胖,有點嫌瘦,不過人類似乎覺得瘦的就是好看的,她眼窩有點凹陷,眼睛倒是又黑又亮……那里面,倒是有很多似乎本該屬于貓的東西。晴寶來回踱了幾圈,縱身一躍,跑了。
第二天方晴雨發了薪水,她在超市里買了一袋偉嘉貓糧,沒想到這么貴,她有點怕喂貓吃上了癮,萬一出去再找吃的看不上了怎么辦。徐曉儀曾送過她一瓶蘭蔻,她糾結了好多天,不敢用,害怕自己用習慣了,以后再用大寶就不適應可怎么辦。
她知道這是窮人的邏輯,窮人和窮人的邏輯之間是互相造就的關系,很難說,是因為你活在窮人的邏輯中,才成了窮人,還是因為你窮,你只有按照窮人的邏輯生活,才能活下去。
晴寶比她要想得開,她看見貓糧并沒有驚訝,慢條斯理吃了幾口,又把身邊自己從垃圾堆里銜出來的一塊什么骨頭啃了啃。方晴雨放了心,看來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樣,這貓還是什么都吃,也許這才是野外生活的上策,餓極了,給把土都能吃下去,活下去。
她問她:你叫什么名字?又自己回答:我就叫你晴寶吧。貓兒不置可否,只是聽她喊晴寶,聲音大是溫柔可親。
慢慢混熟了,貓兒會按時等著她,方晴雨不管工作再怎么忙,都要及時過去喂,不然她覺得讓貓眼巴巴地等吃,實在太殘忍了,而且很可能這是她一天之中唯一一頓飽飯。用希望吊著人,嗅得到,又無法到嘴,看似接近,卻遙不可及,這種慘痛的感覺她太熟悉了,因為一直就活在這種感覺中,從未擺脫過。
爸爸,或者說那個她要叫爸爸的男人,就總是這樣,好的時候,就給她許下無數愿,說得栩栩如生,結果,她苦苦地等著,等著爸爸給她買一個文具盒,等著爸爸放學了去接她,等著爸爸給她一塊巧克力,等著爸爸給她一點零用錢,最后往往落空,幾次沒有落空的時候,是她費盡力氣,戰勝了自己的羞恥心,鼓起勇氣向他開口,他才面帶詫異和一點點鄙夷地,從兜里掏十塊八塊零錢:喏喏拿去自己買,真是,這都多久了還記得,討債鬼!
可是,這不是你答應過,你跟我說過的嗎?方晴雨在心里默默地說,但她不敢說出來。
她不敢質疑父親,雖然他很早就跟母親離了婚,但離婚不離家,她們那個五十五平米的小家,他仍然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他不來,那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他們離婚了嗎,他回來,依然理直氣壯,因為他們畢竟是一家人啊,畢竟他還是孩子爸爸啊。蔣秀娟總是這樣無奈地解釋,這解釋是說給自己聽的,說服的也是自己,連帶可能還有女兒,反正日子是得這么一天天磨下去,有個男人,總比沒有好。雖然他不管老婆孩子,只顧自己在外面玩,可是孩子姓方,他不能不認吧。
事實上是他不認。他回到母女倆的住處通常就是因為沒錢了,不然就是有什么事要蔣秀娟去辦了。
方晴雨上小學二年級時,一直快期末考試,都沒有看到爸爸的身影,晚上她起來上廁所,看著媽媽在客廳里抱著電話哭,那些零碎片斷的話里,方晴雨拼湊出一件事:爸爸結婚了,和另一個女人。她默默地接受了這件事,就像接受父母離婚一樣,反正她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孩子,沒有人考慮她的感受,大人們都忙著傾訴委屈,似乎只有大人才配有委屈,有悲傷,而孩子們,給了吃穿,有那么多玩具零食,還不應該天天笑口常開,當個開心果么。方晴雨這種自小害羞內向的孩子,不但在孩子堆里不受歡迎,大人跟前也不討喜。只有外婆說她一句:啞子食云吞,肚里有數。她那時還小,聽了這話還以為外婆罵她是啞子,默默地難過了好一陣子,后來才明白外婆還算是贊她,心里有數目,意思是會算計,因為得到的夸獎少到幾乎沒有,方晴雨把這話記到了成年。
其實,無論小時候,還是成年后,她過的日子都是啞子食云吞,心里有數也僅僅限于心里有數,她說不出來,也無處可說,一雙眼睛益發幽深似井,讓人看不透了。喜歡的人說這眼睛深邃美麗,不喜歡的人直接就把她劃歸心機女。徐曉儀替她抱不平:方晴雨要是心機女,那我還是多啦A夢呢。大家聽了轟然一笑,只是該怎么看還是怎么看。徐曉儀這樣的女孩,從幼兒園長到大學都是貨真價實的開心果,白胖甜美,笑起來月牙眼彎彎,說話清脆伶俐,沒幾句就逗得人哈哈笑起來,誰不喜歡這樣的人呢,憑什么要喜歡一個默默數著云吞的啞子呢?
只是她們不會知道,方晴雨吃下的云吞,幾乎都是苦的,酸澀的,有口難言的。
那天方晴雨被領導罵了一頓,女主管陳嘉言人與其名正好相反,生就一條毒舌,長鉤帶刺,有不順心的事能把人說得腦漿都當場飛濺出來。要論平時,陳嘉言對方晴雨其實還不錯,一個千依百順隨她搓圓捏扁的下屬也難找,處久了方晴雨覺得陳嘉言這人其實也不壞,要說壞就是壞在嘴上,而這一壞就毀了所有。這天方晴雨的設計稿被客戶退了回來,也是平常事,只是這回的客戶特別難纏,兩次提的修改意見幾乎是相反的,方晴雨做了難,把修改意見并列了,打印出來給陳嘉言看。陳嘉言自己在修一張圖正修得七竅生煙,一看方晴雨拿這事煩她,炸了:
長點腦子,長點腦子好不好?拜托按照客戶意見修改那是你的工作好不好?你要我手把手教你,還是撬開你的腦子把客戶的想法灌進去?你的工作你不做拿來給我做,那你的工資要不要給我領?拜托你幫幫忙,你不是幼稚園小朋友也不是新來的,你一個老員工了你什么不懂,客戶有意見你跟客戶溝通啊,你找我干什么,你找我干什么?啊?
方晴雨挨了罵,默默地回了工位,又仔細地看了一遍那兩版意見,頭痛欲裂,實在沒辦法下手。她給客戶聯系人電話,那邊沒回,找不到人。信里又說下午兩點前要看到新的稿子,方晴雨只好壯起膽子,戰戰兢兢,又去找陳嘉言,陳嘉言恰好把圖修完了,心情一暢,拿了方晴雨的文件一掃:
媽的,這說的是人話?前后說要的尺寸都差著好幾倍,一個要冷色調一個說風格熱烈,瘋人院的門沒關好吧,這他媽的病得不輕啊。等我找老板去,讓老板對老板,把話說明白,別在下面扯皮,回頭又說我們干活慢了,上班凈是聊天了啥啥的……
她見方晴雨垂頭站在那里聽訓,心中微微歉疚:
行了行了,方方你去吃飯吧,都幾點了。對了這餅干是我昨天買的,你來一塊。
拿了那塊夾心餅干,方晴雨回去拿上包,一溜小跑出去喂貓。耳邊還聽見陳嘉言跑去找老板,老板暴喝一聲:
你的工作你不做,拿來給我做呀?……
方晴雨能理解陳嘉言,她其實是個好人,看午休時間,她先讓下屬去吃飯,自己還在跟老板磨,脾氣壞了點,可方晴雨這輩子也沒遇到幾個好脾氣的人,就連她自己,別人總看她不聲不響,以為她沉默乖順,其實她自己知道,自己有多少壓抑著的乖戾和暴怒。
時間比平時遲了半小時,方晴雨四處張望,那貓已經不在了。方晴雨緩緩蹲下來,心里知道那種苦苦等待卻終于落空的滋味是多不好受,何況它還餓著肚子。她把一個空的小紙盒放在地上,把貓糧倒進去,還有一個小塑料盒子,她給換了水。又等了一會兒,還沒看見貓,她就往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