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落山風(fēng)
- 蘭州大學(xué)學(xué)生
- 11571字
- 2019-10-22 01:00:14
老太太滿意的攬過小微的肩頭,笑道,“這才是我們宋家的好孩子,懂事兒。”她慈愛的替她理了理鬢角,“奶奶不會委屈你,這一次不去也就算了,讓新云帶你去做幾身好衣裳。”
新云也道,“是,大嫂不愿意就不去罷。”
說是帶小微做衣裳,因為錦屏臉上不好看,硬是拖過了幾天。新云私下里問她,“你怎么好像一下子沉住氣似的,我還當(dāng)你要哭呢。”
“那樣子不好看。”小微不好意思的笑,“我是忽然覺得的。像我媽那樣,要么呆呆的,要么使起性子來,臉都不好看了。”她雙手握住自己的臉,鮮嫩細膩的肌膚,“女人老的真快,我記得小時候我媽,很秀麗的,又靜,像卷國畫,要說有多奪人眼目,也不覺得,就是能吸引人看下去。”
新云這一回是暢快的笑出來,“看不出你有慧根的,說了一堆我聽不懂的話。”
“你這樣美,自然不明白。”
“我美?”
“是呀,你是生動的美,流動的美,我沒見過你生氣,不過你生起氣來一定也很美的,罵人的時候,哭得時候,一定也很美的。”她沒好意思說自己畫了許多張的新云,都藏在抽屜里,無人的時候就同她說著話,一句遞一句,總也說不完的。
新云伸出一根手指劃在臉上羞她,“你媽還怕甜言蜜語的人來騙了你,你看看你的嘴,抹過蜜呢。”
小微抱住新云的胳膊,親昵的蹭著她,“三嬸,我說得都是真心的。我覺得你好美。”
“我真怕你怕了你媽,被她鎖在這個大院子里,往后嫁去另一個院子。小微,那日子一眼就望到頭了,一潭死水,什么臟的臭的都混在里面。我想叫你走出去。”
“我才不怕她呢,她根本出不了門。我不一樣,”想起學(xué)堂里年輕人臉上洋溢的希望和興奮,小微興奮起來,“我嫁了人就能出去了,可是三嬸,我去哪兒?你都嫁進來了。三叔他對你不好?”
提起丈夫,新云驟然回過神來,“我們少年夫妻,怎么會不好。”
“那就好。”不知怎么,小微語氣里有了幾分失落。
新云瞧出她心里不舒服,想是這些年夾在婆婆和大嫂之間受了好些氣,故意逗她,“那怎么辦,以后你誰都不怕,不伏管教,真的要出事兒了。”
小微仰起臉來,發(fā)誓似的,“三嬸,我一生一世聽你的話,你信不信?”
“不信。”
小微一愣,“那就算了。”
陳大帥生日當(dāng)天,到底,新云把小微帶了去。新做的衣裳還是青玉色,款式同那一件差不多,就是裙擺略寬些,料子墜些,穿上瓷人兒似的,越發(fā)襯得她白,幾乎要透明。季輝叫了汽車晚上六點鐘來家里接。晚飯小微才吃了兩口就被新云拖進房間,燙了個西洋淑女一綹一綹的卷發(fā),沒有撲粉,就只點了一點胭脂。
“吃這么一點晚上要餓的,人家聽見我肚子咕咕叫,該笑我了。”
新云忙著替她理頭發(fā),“有水果香檳呢,還有冰淇淋,外面吃不到那樣好的。”
“呀,我沒吃過冰淇淋。”
“今晚管夠。”
小微笑嘻嘻地,“自從上了學(xué),覺得日子真好過。”
季輝在外面敲門,“好了沒呀。”
“就來。”新云自言自語,“戴首飾么?”
“我沒有首飾。”
“我也不多,也不好,笨相的,要不戴顆珍珠罷,點綴一下領(lǐng)口,別空落落的。”新云說著快手快腳從首飾匣子里翻出一只珠釵,把釵頭一扭,那珠子就單落下來,帶著個托子,她又取出細鏈子穿起,給小微戴,“這也被你看穿了,我的首飾都是一物多用的。”
小微詫異地說,“我以為你同二嬸一樣,娘家很有錢的。”
新云笑,“我爹是農(nóng)民,你媽背后沒告訴你?”
小微不好意思的承認(rèn),“她說過,不過她也說你爹巴結(jié)軍閥,手里有錢,所以你大方。”
“她說對了一半兒,我爹是巴結(jié)軍閥,不過沒賺到錢就負傷了,我在檀香山不是念大學(xué)。”
“啊?那你做什么?”
新云沉吟片刻,“陪著那個軍閥的姨太太,她是檀香山的第三代華裔,家里原本有個菠蘿種植園,后來敗落了,抵債給別人,她只有跑到中國來做交際花,后來跟了軍閥手里有錢,回去又把它買回來安頓父母。”
“啊!”小微震撼地說,“真?zhèn)髌妗!?
“女人發(fā)達起來,嚇?biāo)廊恕!?
“可是自從你進門,家里好像寬裕多了。”
“我有一點私房錢,以前收著不敢拿出來,怕給我爹拿去賭。嫁給你三叔算是有了靠山,我拿它放高利貸,你知道什么是高利貸么?”
小微搖搖頭,完全沉浸在故事里。
“就是借錢給你,但是收很高的利息,借給你十塊,一個月,教你還二十塊。”
“呀!”小微試探的問,“那誰肯呢?”
“有的是人肯。像我爹那樣的賭鬼,只要有人借,哪怕賣了我他也肯的。”
“也有人借了還不起,就耍賴罷?”
新云笑道,“是啊,就要你三叔領(lǐng)著幾個兵去嚇唬他了。”
“三嬸,你真能干。”
“家用倒不是我掙的,你三叔的門路也多,不過你的學(xué)費,上學(xué)的路子,就從這里來了。”
小微崇拜地說,“原來女人也能掙錢,我真沒想到。”
“所以要念書呀,我也就念了幾年,要不學(xué)算數(shù),我也算不明白賬。”
“二嬸知不知道這事兒?”
新云得意的說,“她都不認(rèn)字兒,能想出來么?”
兩人哈哈笑成一堆。
季輝在外面著急,“還聊天呢?快點兒!”
陳大帥家住著個簇新的西式花園洋房,一層挑高大客廳里樂隊現(xiàn)場演奏,只見衣衫鬢影,人客濟濟,多的是青年男女?dāng)D在一處說笑話。小微兩只眼睛看不過來新鮮的西洋鏡,沒一會兒就熱得出了汗。新云帶小微向主人家打過招呼,兩人繞到花園里吹風(fēng)透氣。
初夏的夜里,草莖上有露珠,小微的裙子長,料子吸水,走幾步就覺得沉了,她回頭抱歉地對新云說,“做衣裳時沒想到,這樣長,倒不方便。”
“長的好,顯得窈窕。”新云說著笑起來,“做短的,穿玻璃絲襪,你又不肯。”
小微心疼東西,手掌在料子上摩挲,“怪可惜的。”
新云說,“你渴不渴,我去拿杯飲料。你在這兒。”她轉(zhuǎn)身回宅子里去,樂隊那樣鬧,反而顯得夜里靜。
小微甩甩頭發(fā),倚在樹干上,吐出一口氣。她沒覺得有人就在那樹后面看著她,自在的很,抬手?jǐn)[蘭花指,又拈起草葉子向空中拋。清涼的空氣里有股甜味,遠遠聽著女孩子放肆的笑聲。她一個人時才敢哼歌,“那南風(fēng)吹來清涼,那夜鶯啼聲凄愴,月下的花兒都入夢……”,就聞見一股嗆人的煙氣。
她回頭看,嚇了一跳,“誰?”
樹影里站著個清瘦的男人,窄額頭,英挺的鼻子,鼻子以下的部分都看不清楚。他皺著眉,甕聲甕氣地說,“你是誰?”
小微給問住了,難道說是宋季輝的侄女?她鎮(zhèn)定一下,慢慢說,“我是客人。”
那人不屑地哼了一聲,“我是主人。”
陳大帥的兒子們剛才明明都見過的,一式穿著白色西裝皮鞋,站在一塊兒好齊整。小微想,這人盡想著捉弄人。她后退一步,“那這是你的地盤。”回身提著裙子就跑了起來。
宅子里熱浪滾股,秀云正端著酒杯穿過人群,“我太慢了。”
“沒,遇見個人站在樹底下嚇唬人。”
“嚇著你了?”
“沒呢。”小微笑吟吟的,“我大概嚇著他了。”
新云盯著她,“怎么回事兒,我就走開一會兒。”
“三嬸,都沒人請我跳舞,你看,我就是來當(dāng)壁花的。”
新云也笑,“人這么多,誰還認(rèn)得誰啊,都亂套了。原想好好給你介紹幾個人的。”她一雙眼睛滿場溜,“旁人不要緊,跟陳家的少爺是該跳一個的。我看看,大少給人纏著呢,二少自己帶的幾個人都夠亂了。三少怎么又沒影兒了……”
小微笑,“我玩兒的挺高興的。”
“舞還沒跳呢你玩兒什么了?”
“心情放松嘛。”
新云低頭想了一會兒,“原也是我多事。”
“三嬸,你怎么了?”
“咱們吃冰淇淋去。”
這個晚上到底沒人來請小微跳舞。不僅小微,就連新云,也并沒有幾個人同她招呼。小微遠遠看著,圍著陳大帥的人也多,季輝混在人堆里,不顯得。原來他在這里的地位并不是很高,所以他們一家三口都像局外人似的看著熱鬧。
夜半時分人漸漸散了,季輝叫新云她們先走,小微問,“你呢?”
季輝低著頭,“我還不能走呢。”
“為什么?”
新云挽起小微的胳膊,“他是陳大帥的近衛(wèi),要等人都走光了才行的。”
小微恍然大悟,原來三叔是個侍衛(wèi),好像王朝馬漢。她看出三叔為這不夠光彩的職務(wù)尷尬,扯著新云笑嘻嘻地上了車。
洞悉三嬸的秘密令小微十分快樂。老太太問起跳舞會上的熱鬧繁華,她便講小報上看來的名媛,連雪青都羨慕。老太太意猶未盡的說,“小微這孩子,在家瞧著不愛出聲,原來很能與人交際的。”
有了這一回,小微出門就名正言順了。新云給她買的原來并不是雪青家進口的高級面料,“一來貴,二來,在二嫂面前,咱們兩房還是要服輸?shù)摹Ul知道陳大帥什么時候失勢呢,還是買賣長久。”
這番道理小微細想也不大明白,新云笑,“我這人最擅長未雨綢繆的。我爹還在任上的時候,我就想著存私房錢了。”
“為什么?”
“小時候窮怕了。你們總說宋家窮了,我看著,總是有吃有喝的,沒挨過餓。”
新云的手指微微顫抖,小微不由伸手去握住,輕聲道,“不是都過去了么?”
“我總有些怕。”
“宋家還有我呢。”
“你有什么本事呀。”
輪到小微不好意思了,“我也不知道。”
兩人哈哈一笑,新云說,“后天下午還有跳舞會,去么?去了不要怕做壁花。”
“去!我喜歡待在大熱鬧邊上,看著她們。”
新云撫著她的頭發(fā),“你呀,你的心氣兒真好。不發(fā)愁,也不著急。”
小微皺起眉頭,“我知道你說什么,我們家這個境況,一般的人,老太太和我媽看不上,門戶高的,人家也看不上我。要自由戀愛了,不知道那人能不能養(yǎng)活我。”
新云盯著她年輕鮮艷的面龐,緩緩地說,“原來你明白。”
“可是我能怎么樣呢,偷著樂這一時好了。”
新云能去的舞會,也無非就是陳大帥家辦的。這一回的名目是大少爺訂親,小微穿著新做的衣裳,仍是綠色調(diào)的,顏色濃重一點,像是梧桐樹初夏剛發(fā)的新芽,妙在那料子也是葉脈的暗紋,淺淺的印著,倒是日頭底下才看得出來。
大少爺站在門前禮賓,小微這才把他同他的兄弟區(qū)分開。原來大少爺?shù)故强粗昙o(jì)小些的那個,一張扁扁的長臉,皮膚黝黑,大鼻子,濃眉,武夫的長相,神色卻顯得輕薄。見到小微,他夸張的鞠了個躬,“宋小姐,幸會。”
季輝笑道,“大少爺好記性。”
“美女要記得可不難。”
是輕佻,小微還是笑了。新云道,“恭喜大少爺,吳小姐在哪兒呢。”
“她怕曬黑,在屋里躲懶。”
沒聊幾句旁的客人來,季輝趕緊帶著她們讓開。小微道,“大少爺真和氣。”
新云一愣,“他的花頭才多。”
“吳小姐是什么人?”
新云附在她耳邊低語,“都當(dāng)笑話傳呢,你別掛在嘴上。原是一家子三個姊妹,最小的那個做了交際花,同大少爺走。后來認(rèn)識老二,后來嫁了人生過孩子的老大也卷進來。”
“那今天這位?”
“是二小姐。說是訂婚,也不知道往后到底能不能嫁過來。”
“她的姐妹呢?”
新云一呶嘴,鋼琴邊上站著兩個姑娘,“穿紅的是大姐,邊上穿白的是小妹。”
“父母怎么肯呢。”
“父母肯得很,今天一定也來的。季輝見過,說是極糊涂沒本事的。”
吳家的大小姐遠遠看見新云,端著酒走過來,“小林?你也來啦。”
新云扯著小微笑道,“吳小姐好。這是季輝的侄女。”
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十五歲有沒有,就帶出來見人了。”她向新云笑道,“你也真夠心急的,連侄女都不放過。”
新云一張俏臉漲得通紅,喏喏連聲。大小姐笑道,“我有事兒呢,不陪你們。”
小微不服氣,“三嬸,她怎么這樣刻薄,倒像是你成心帶我來這里做什么似的。她以為人人都像她們一家子呢。”
新云握住她手,“你媽媽不愿意你出來交際是對的。我們回去罷。”
小微脾氣上來,“我干什么要怕她,我心里又沒鬼。”
季輝走過來,“剛才那吳家的做什么?我見她走開了小微鼻子都皺起來。”
小微道,“管她呢。”
季輝只當(dāng)是衣裳鞋子的事情,笑著踱開步子。新云陪小微坐在屋角喝飲料,日頭斜斜掛在院墻外,草地上照例還是許多貴客。小微看著他們應(yīng)酬,倚在新云肩頭問,“他們每天就這樣玩?沒正經(jīng)事做?”
“什么是正經(jīng)事?”
這倒問住了,小微想了半天,“讀書啊,做事啊,開店也是正經(jīng)事。”
新云輕蔑的一笑,“那算什么。”
小微不知哪里來的勇氣,探身握住她的腕子,觸手一片玉似的冰冷。錦屏房里有一尊小小的玉觀音擺件,質(zhì)地十分細膩,那觀音的面目雖是普度眾生的慈悲,小微卻總覺得她那樣的冰冷,沉默而輕蔑的俯視著錦屏,仿佛知道她的所求都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小微問,“我總覺得你心里好多事兒啊。為什么呢?”
新云勉強笑道,“我跟你說過,我是個最未雨綢繆的人。”
“可是你已經(jīng)嫁給三叔了啊,宋家不富裕,也能過日子,想那么多做什么呢?”見新云情緒低落,小微岔開話題,“上次我在這里遇見個人,站在陰影里,聲音很好聽。”
新云說,“你聽過其他男孩子的聲音么?”
“什么?”
“你念女校,家里又只有季輝,你沒接觸過男孩子。”
“那我也不至于就覺得他一個人的聲音好聽。”
新云只管笑,“你不止覺得他聲音好聽,還覺得他人好看。”
小微跳起來,“至少我聽過大少的聲音,我覺得,他不好看!”
新云拉住她,“小點兒聲,還蹭人家東西吃呢。”
“我真覺得他聲音好聽,可是,他大概挺不喜歡我。”
“你知道是誰么?”
小微搖搖頭,“我剛才仔細看,外面那群人,好像都不是。”
“你不是沒看清?”
“可是他——反正他不一樣。”
新云撫著額上的汗,“這兒真熱。”
聊了一下午,小微到底累了,沒等著吃飯就睜不開眼睛。新云無奈,這個侄女說大不大,說小,活脫脫就是個孩子。她去同季輝說了一聲,便回來搖小微,“別在這里歇,回家去了。”
小微茫然的四周望望,“陳家還不開飯啊。”
“才兩次臉皮就厚了,快回去,讓你媽打打你做閨秀的規(guī)矩。”
小微笑嘻嘻跳起來,“同你頑的。”
她要解手,新云只好再等一會兒。小微剛走開,三少進了門。
新云只見過三少一回,還是在檀香山。那時候陳大帥的勢力已經(jīng)不小,三少出名不受父親重視,也在那一班船上玩。回國再見,他樣子變了不少。
新云垂頭退開一步,不想打這個招呼,三少卻仰起臉笑道,“是季輝的太太?”
“三少。”
“好久不見。上回你沒來?”
新云含笑道,“來的,三少人忙,沒見著。”
“你父親還好嗎?”
新云沒提防他提這事,新云的父親林立從前給另一個軍閥王渲做幕僚,王渲如今陳兵江州,正同陳大帥爭長短。三少笑道,“你知道我不問他們的事兒。”
“家父自從腿傷了,一直在老家。”
“你老家在哪里?”
“四川萬州。”
三少道,“是好地方。”
小微回來,見到三少吃了一驚,站在當(dāng)?shù)貨]敢過來。新云拉她,小微手微微有些抖,不由自主的扯著新云的衣裳,“三少。”
他不以為意的點點頭,便去了。小微捂住胸膛,新云急忙問,“你怎么了?”
“心口疼。”
“怎么會?”
她蹲下身子去,“老毛病,從小就有的,偶爾一下子疼。”
“那怎么辦呀。”
小微低聲說,“不妨事,坐一會兒就好。”她回到軟椅上坐著,呆呆的想了一陣心事,新云心中也是陰晴不定,竟顧不上問她,只一下下替她捋著背。
三少的影子常常在夜深時閃進小微的腦海,擠走曾經(jīng)長久逗留的新云。她養(yǎng)成了這樣的習(xí)慣:晚睡一兩個小時,盯著窗外那團墨黑,像電影幕布似的,放著自己編撰的劇本。她反反復(fù)復(fù)回味他說過的話,那個時刻風(fēng)的速度,空氣的濕度。她的異常很快給錦屏看出來。
禮拜日不用上學(xué),錦屏沒由著她睡懶覺,一早八點多鐘來敲門。小微迷迷糊糊爬起來,“媽,怎么了?”
“老太太那你都好幾周不去了。”
“噢,今天去,我洗個臉。”小微提起暖水瓶搖搖,想起來昨晚沒有打水。
錦屏在屋里打了個轉(zhuǎn),她好多年不曾仔細看過女兒的房間了。老太太的丫頭隔三天來收拾一趟,日常的雜務(wù)就小微自己做了。也難怪她沒點兒矜持,從沒享過做小姐的福。錦屏拂著梳妝鏡上的灰,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
小微詫異的回過頭,“彩姐是忘了罷,沒擦鏡子,我同她說。”
錦屏說,“你過來。”
她個子既高,人又白皙纖瘦,自打生過孩子,臉上慢慢爬起了斑。同旁的女人不一樣,寡婦是不能擦脂粉的,黃黃的斑點兀自站穩(wěn)在這張臉上,迎著窗外透進來的霞光,小微覺得她一張臉給流年洗的簡直沒一點兒顏色了。錦屏的旗袍不止腰身寬,連袖子都極闊,袖口三四道滾邊,一重壓過一重,密密的繁復(fù)壓抑的紋路。小微只到她肩膀高度,乍然間仿佛整間屋子都被遮住了光。
她有些怕,“媽。”
錦屏刷的一巴掌打在她臉上,小微驚得叫了一聲。
又一巴掌。
第三巴掌下去小微坐到了地下。
“媽!”
錦屏舉起手看了看,巴掌都紅了,“你知道我為什么打你?”
小微捂著臉沒說話。
“你當(dāng)我人在這個家里困著,就不知道你在外面那些勾當(dāng)?”
“我做什么了?”小微委屈的說。
“認(rèn)識什么人了?”
“沒有。”
“沒有?她沒介紹公子哥給你認(rèn)識?”
“我沒跟人跳過舞,沒跟三嬸分開過,我們只是坐在那里看人家。”
錦屏呵呵笑,一副運籌帷幄的樣子,“噢,知道你三嬸是多不上臺面的人了?”
小微向后縮,“你說什么?”
“我告訴你,一個女人,最可怕的四個字,就是來歷不明。林新云這個人,也就只有季輝肯上她的當(dāng)。”
“三嬸不是的。”
“她嫁過來這么大的事,父母在哪里呢?兄弟姊妹在哪里呢?就一個女孩兒家自己冒出來?你當(dāng)她是讀書讀壞了腦子的革命黨?提個箱子就離家出走?”
錦屏滔滔不絕,小微的眼淚迸出來,“你不喜歡她,我知道你不喜歡她。”
“我擋不住你,不過你記著,你是有身份的,跟著她做了下作事情,就別認(rèn)自己姓宋了。”
小微哭著說,“你打壞了我,奶奶不會饒你。”
“對,你奶奶還指望你攀上高枝兒呢。”
小微拼著再挨打,喊出來,“你不指望么?你不也天天的等著?”
錦屏瘦骨嶙峋的手握住她的腕子,竟有那么大力氣。她扯開嘴角笑,“你的婚事,我不點頭,就不是父母之命,沒人強的過去。”
“你要怎么樣呢?”
“我要怎么樣?我自己都沒想明白。”說到這句,她的氣也消了,“你才十七,再想兩三年不急。”
她走到門口,又扭頭看縮在地下的小微,不禁皺起眉頭,“地下那些灰,你叫彩姐擦擦。”
老太太屋里的牌局,小微終究還是去了。之前拿冷水敷半天臉,把紅腫消下去。她忙著做這事兒,又誤了早飯。二舅太太沒來,新云也不在,錦屏難得上桌,娘們?nèi)齻€玩麻將,規(guī)矩同四個人的不一樣。老太太從前聽人說好玩,還是第一次上手,癮頭大得很,玩到中午算算賬,就她一家獨贏。老太太高興,回身對小微說,“看奶奶今天手氣旺。”
“才不是,是打的好。”
雪青道,“小微是長大了,眼瞅著就這一二年,也該出閣了。”
老太太接過話茬,“不是我說你們,小門小戶的眼界低,成日在新云面前說這事兒干什么呢,明擺著告訴人家咱們闔家都靠著她了。”
雪青撇嘴道,“不靠三房靠誰?我們家雖也有幾個子侄,媽看不上的。”
老太太咳了好幾聲,再說話嗓子都低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氣,新云壓了你好幾頭。可是這孩子你也看見的,處處都知道忍讓。”
雪青道,“媽別說這樣話,我嫁進來,哪一樣不是為家里打算呢,就算得罪人,也不過是嘴里厲害罷了。新云脾氣比我好,又比我有本事,雖說她是個新媳婦,年紀(jì)小,讓她管小微的事,我是服氣的。”
她們倆你一言,我一語,好像錦屏與這事無關(guān)。小微氣定神閑的坐著,也當(dāng)事不關(guān)己。
老太太又道,“他們當(dāng)兵的花頭多,今天你打過來,明天我打過去,沒個定數(shù)。我是想著,家里有季輝吃這碗飯就罷了。小微還是嫁個妥當(dāng)人。”
雪青笑,“這兵荒馬亂的,哪兒來的妥當(dāng)人?媽還是想找個念書做官的?我說話難聽,媽,咱們宋家是沒這個運道了。”
老太太長嘆一口氣,回身拉住小微的手看了半日,“我們家倒了,委屈了你,我心里也不愿意。仲輝要是還在,也不能同意啊。”
錦屏鼻子一酸,“媽。”
老太太不理她,仍同小微說,“家里幫不到你,你心里就得有個成算。如今十七不算很大,倒也不小了,放你跟新云出去見世面,你別只顧著玩。”
小微低聲答應(yīng)。
雪青又道,“小微一向膽子小,叫她手到擒來,倒是難。”
說得老太太笑起來,“你呀,學(xué)會幾個詞就瞎用。”
錦屏聽了半日,終于彩姐來說吃午飯了,老太太撐著桌子站起來,方才問到她,“你怎么說?”
錦屏忙回話,“我在家里坐著,外面的事一概不知,全憑老太太做主。”
飯后小微跟在錦屏身后,一出老太太的門便有意放慢步子,錦屏冷哼一聲,并不回頭,慢慢走著。小微的屋子近,轉(zhuǎn)過彎就到,平日里錦屏在門口略站一站,小微就進去了。今日太陽格外亮,小微戰(zhàn)戰(zhàn)兢兢靠近,聽見她道,“老太太的聲口你聽出來了?”
小微點一點頭。
“當(dāng)兵的不行,知道么?”
“嗯。”
“去吧。”
陳大帥的部隊進不了市區(qū),指揮部同家眷卻是打著常住的架勢,置下洋房汽車之外,又積極的同本地商戶應(yīng)酬起來。這一回的戶外餐會請的都是大商賈。雪青的娘家做生意,名聲在外會‘嘗鮮’,凡事都搶在前面。內(nèi)里的意思卻是,生意機會找到,因為靠不上地方或是軍隊的勢力,總也做不大。所以一而再再而三,還是靠著腦子靈活動手快,路子一走通,穩(wěn)妥賺錢了,便被別人搶了去。餐會沒有下帖子請姜家,雪青并不惱,知道父兄‘品級’不夠,只是竟有帖子專請新云,雪青百般的想不通。飯桌上她旁敲側(cè)擊地問,“季輝升的好快。”
新云笑道,“哪有升,好久不打仗了,也沒機會立功,還是營長呢。”
雪青說,“陳大帥手下多少個營長呢,怎么專門請你?”
新云低頭道,“我父親從前認(rèn)識陳大帥。”
老太太的筷子停了片刻。新云這門親事做了近兩年,宋家卻還沒見過親家。當(dāng)初新云自家提著皮箱跟季輝來,頭回見面,老太太只當(dāng)是外面的野女人,十分不屑,只是顧忌季輝不好得罪。母子間數(shù)年未見,當(dāng)媽的心里一向看低他。兩人對面站著竟有幾分尷尬,倒是錦屏真真有一腔關(guān)懷,迎上去一手搭在季輝肩上,“小叔這么高了。”。新云抬起頭,一張雪白的臉竟沒化妝。錦屏愣了下,老太太不開口,她若是貿(mào)然問了,倒像是允她進門一般。只是新云滿面堆著極和氣的笑,一點兒狐媚子氣都沒有。那一刻錦屏啞了口,新云一句“大嫂”叫出口,老太太哼了一聲,竟也沒反駁。
老太太道,“哦?你父親什么時候有空來,我們也見見。”
新云道,“媽,當(dāng)初是我同季輝沒辦好,白讓您操心。我父親頭幾年打仗弄傷了腿,現(xiàn)在還不能下地。他人在四川,中間隔著好幾個戰(zhàn)場。他倒是惦記我,只是總來不了。”
“這么說起來,當(dāng)初季輝去投陳大帥,還是走的你們家的門路了?”
“我怎么敢摻合打仗的事。再說人家也不認(rèn)得我。還是上兩回陳家辦舞會,陳大帥待下屬極好,同我閑談,問起來方才知道的。”
老太太嗔怪的看一眼小微,“這事兒倒不聽你提起。”
小微睜大眼睛,“這算大事啊?”
雪青酸溜溜地說,“比你嫁了還大呢。”
老太太嫌這話太露骨,落下臉子,雪青便識相地轉(zhuǎn)開話題。
晚上新云來找她說話,小微還怔怔的坐在燭光里。她連問幾聲,“你怎么說?去不去?”
“三嬸,你是想叫我認(rèn)識三少么?”
新云一愣,有些忸怩的低下頭,“叫你看出來了。”
小微回身握住她手,“你對我好,我知道的。”
新云勉強笑道,“三少——究竟也算不得多好的對象。”
小微道,“當(dāng)兵的不好,可是我也遇不到更好的。”
新云心中念頭轉(zhuǎn)了幾轉(zhuǎn),仍然笑道,“也不要這樣喪氣,誰知道以后遇見什么樣的呢,要緊的是先走出去。”
小微盡力振奮起來,“上次那件藕荷色的襯衣,你看著我穿,像樣么?”
“看你想配裙子還是褲子。”
“我腰太細了,褲子穿不住罷。”
“那穿條米色的半身長裙,很好的,清淡,又文靜。”
“鞋子呢?”
“也要米色的罷。”
小微垂頭喪氣地說,“那又要買。三嬸,我像個無底洞,一直要你照應(yīng)。”
新云攬著她窄窄的肩,“一家子不說這種話。”
小微從窗口望出去影沉沉的院子,再向遠望便是她母親那座西向的廂房。那屋子的燈永遠是亮著的,就算半夜她做噩夢醒過來,也是亮的。母親到底什么時候在睡覺呢,還是睡了也點著燈。小微拿不準(zhǔn)告不告訴新云,母親那叫人毛骨悚然的語調(diào)。再等個兩三年,自己顏色也褪了罷。
新云道,“你這個樣子,真叫我想起我坐船去檀香山那時候。”
她打開這個話匣子,小微想,三嬸竟是肯同我講心事的樣子呢,可是我問了,會不會又叫她為難。她滿心里愛惜這個三嬸,猶豫好一會兒方才道,“你喜歡他?”
這個他是誰,在兩個女孩子之間是不需要問的,他的樣子、發(fā)式、身份,對少女來說又算得了什么。她描述她心里的那個他,聽在她耳朵里,就是她心里的那個他。
新云有點羞澀,“嗯。”
“他呢?”
“不是特別喜歡,他身邊女人多,比我美的,比我嫵媚的,像絲一樣纏住他。但是只有我能干,能幫上他。”
小微小心翼翼地說,“你一定難過死了,幸好后來認(rèn)識三叔。”
新云說,“我倒沒怎么難過。”這是真的,意識到王渲對自己連對美貌少女的沖動都沒有時,她反而平靜下來。
新云失落的愛情故事在小微聽來,卻迷蒙的像是個夢。從薔薇色濃云中走出的那個男人,輕輕的轉(zhuǎn)身,就讓她奮不顧身的追了去。多好啊。哪怕并不被他愛也是好的。
小微問,“三少什么樣?”,見新云意外的神色,她揚起臉,“我好奇。”
“他啊。”新云斟酌著用詞,“從前我也只見過他一回。”
陳大帥是個萎靡的中年人,精瘦,軍裝一世不肯剝下來似的,這樣熱的天,領(lǐng)口都不松一點兒。小微聽新云同他應(yīng)酬,走了神,膽子放得大起來,順著靴子、褲子直看到肩章帽子上。季輝站在他身后,極仰慕的瞅著他后腦勺,手搭在槍盒子上,像是隨時預(yù)備拔出來。
三少道,“爸,你再想不到,季輝娶了林立的女兒吧。”
陳大帥呵呵笑,“他能有這么漂亮的孩子?過來我看看。”他倚老賣老,拉著新云的手,“我跟王渲隔江分治的時候,你在哪兒呢?”
新云笑笑,“我父親在他府上管著后院的錢糧,我?guī)褪帧!?
“哦——”陳大帥皺著眉頭,不易察覺的瞟了一眼季輝,許是都沒瞟到,就往身后略側(cè)了側(cè)腦袋,“王渲幾個小妾,聽說美得很的。”
新云低下頭,“我也見過,倒不好說美不美的話。”這番忸怩便將尷尬掩飾了過去。王渲的部隊論人數(shù)論裝備,差陳大帥兩三個臺階,并非強敵,只是他狂妄慣了,卡著陳大帥的補給線,三番兩次出小股部隊滋擾,頗有挑釁之意。不過軍閥們提起王渲,說得多的并不是他膽子大、擅偷襲,而是對女人的品味,臨近幾省有名的美女,不管是學(xué)生、私娼、戲子,都被他一一搜羅,耐心蓄養(yǎng),調(diào)理的桃紅柳綠,頗有春時景致。
三少道,“王渲那人對手下倒不錯,花錢送出去念書。爸,好幾年以前我在船上就見過新云一回。”
陳大帥的眼珠子溜一輪,像是驀然間想起來,“檀香山那回?”
“誒。”
他斜眼瞅著新云,“你在船上?”
“是啊——三少記性真好。回來先我都沒認(rèn)出來。”
陳大帥古怪的笑了,“季輝不早領(lǐng)你來見我。”
新云道,“有我爹,我怕?lián)趿怂那巴尽!?
陳大帥放聲大笑,回身拍季輝的胳膊,“看你老婆多懂事兒。”他連哆嗦嘴帶捋眉毛,整個人多了許多小動作。小微發(fā)現(xiàn)剛才他是繃著勁兒在跟新云——或是跟三少說話。
“現(xiàn)在這個世道,你投奔我,我投奔你,也多得是。再說林立不是早負傷回鄉(xiāng)了么?你太小心了,我不跟季輝計較這個。”
新云喜的向前一步,若不是三跪九叩的大禮廢除了,她必然要跪下去表示興奮和感激,“您真是搬走我心上一塊大石頭。”
陳大帥點點頭,意味深長的說,“你也幫了我一個大忙。這孩子是你妹妹?”
三少笑道,“她啊,她很會說話呢。”他玩笑似的目光掃到小微臉上。這不過是他們第三次見面,可是在小微心里,卻好像已經(jīng)對他熟悉依賴起來。她抓住機會想要看清他。三少的五官同兩個哥哥挺像的,只是膚色白凈些,神態(tài)斯文,柔軟的頭發(fā)輕輕垂在額前,一雙長眼睛,同陳大帥一樣嬉笑里透著防備。小微突兀的想,他竟比兩個哥哥更像軍人。
新云扯她,小微咬著嘴唇,“我姓宋。”
陳大帥笑道,“這一屋子的槍嚇著你了?”
新云道,“他們兩個一見面就是這樣。”
“哦?”陳大帥饒有興趣的看看小微,“你多大了?”
“十七。”
“是季輝的妹妹?”
新云道,“是季輝大哥的女兒,我們宋家從前出過舉人呢,都是宣統(tǒng)年的事兒了。”
陳大帥點點頭繼續(xù)問,“上學(xué)吧?”
情勢急轉(zhuǎn)直下,小微驟然間意識到這番探問里藏著的內(nèi)容,她驚愕的看了一眼新云,她正說,“念初二呢,我聽大嫂說,小微五歲就會寫字了。”
她沒撒謊,可是巧妙的避開了一切不光彩的部分。
小微命令自己低下頭,她怕攪亂了新云精心布的局,便聽見陳大帥說,“以后多來玩兒,外面亂,兩個年輕人不安全。我也不好叫警衛(wèi)員跟著去。是吧?”他自顧自說著,哈哈的笑。
小微等三少解釋,他卻毫不反抗的聽著這戲謔,一定有哪里不對勁。
很快新云拉著小微退出房間,三少跟出來,笑嘻嘻的扯了扯小微的頭發(fā),“宋小姐,往后常來。”他真切的快樂讓她更加不知所措。
小微下意識抓住新云的裙擺,聽見她說,“天熱,怕是中暑了,我?guī)厝ァ!?
三少點點頭,“我叫汽車送你們。”
回到家小微還覺得耳朵里嗡嗡的,她失魂落魄的倚在床沿上。新云絞了一把毛巾遞過來,“好端端的這是怎么了?”
“你為什么那樣說?”
“什么?”新云扭開臉,又端著水杯湊到她嘴邊,“我說的哪句話?”
小微紅著臉,“什么叫——他們一見面,我同他沒見過幾次啊。”
“我猜的,你第一回去,在花園子里遇見的,是不是他?”
小微臊的伏在枕頭上,連眼睛都閉上了,“你胡說。”
新云不肯放過她,“我也是想探探他的口風(fēng)。這人脾氣古怪著呢。男人開玩笑都葷,他從來不笑,也不議論女人。要說清高又不是,他們喝醉了摔在泥塘里,就有他的份兒。”
小微好奇得要死,兩只手把面孔遮起來,“他萬一,萬一當(dāng)面就說,從沒注意我——那我不是窘死了。”
新云笑,“哦,你窘什么,你又不喜歡他。”
小微翻身朝里面躺,細白的小腳丫子踢在新云腿上,“換你試試,三嬸,這么捉弄我。”
新云按住她,“我看他對你——”
她話沒說完,小微已經(jīng)翻身坐起來要捂她的嘴,起的急了些,幾乎撞到新云臉上。一剎那而已,新云一垂頭就躲開了,但她還是感到她皮膚細膩香軟如同春季細細碎碎飄落的櫻花,那粉色仿若白色,可是襯著真正的白色就會顯出一抹害羞的潮紅,且?guī)б唤z似有若無的暖香,撩得她有點兒發(fā)愣。新云說,“我轉(zhuǎn)彎夸你呢,大少二少找的女人可都不上臺面。我看陳大帥也不滿意。”
小微好半天沒說話,新云問,“想什么呢?”
她幽幽迸出一句,“我都沒看清他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