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半歸途
- 我們孤獨而偉岸
- 眉藏書
- 4103字
- 2019-10-31 23:54:30
我出生不久得了一種小兒病,冬夜里,父親借了單車背著我沿著那時坑坑洼洼的石頭馬路顛簸到了醫院,他敲打著夜深人靜的醫院大門毫無回應,再觸摸我身體時已冷如冰霜,他又拼命從醫院騎車回家,最后找到了一個土醫生弄了藥方,令我得以起死回生。
這是父親在我懂事后跟我說的。我總覺得父親不僅僅是我的親人,更是我的救星,給我足夠的安全和溫暖。以至于后來我突然想到如果有一天失去父親自己一定會悲痛欲絕。
每一次和他短聚后的分別都令幼小的我不舍,總會透過車窗多看一眼。及至更明事理,想到父親因為早年欠債而被人嘲笑辱罵甚至追蹤,很少回家,少有的回家次數,也是不敢光明正大的,我很難過。車漸漸走遠,車窗外的父親,一直望著遠離的車子,無法堂堂正正地回歸故里,這么多年孑然一身,人生漫漫,一輩子何時是頭。回到有奶奶的老家,我也總會依偎著奶奶,說想爸爸。
可是我終究還是失去了父親。
少不更事的我從來沒有埋怨過不公,哪怕吃得清苦,穿得樸素,抑或被人嘲笑,我都沒有過多在乎。可為什么偏偏最愛的人離我而去,我攔不住分秒。我好想父親,好想有時光機,好想回到過去。哪怕我像剛失去爺爺時,幾次跑去墳前去懷念,即便天真無知,我也知道再也回不到從前。
從前父親有多少思念,敏感的我很早已經看穿。他也曾把我當做大人和我敞開心扉聊過去和未來。
在荒涼的陌生城市陪著他時,我曾爬著鐵門,說我想家了,想奶奶了,對著夜幕郁郁寡歡,看著初升的明月,心隱隱哭泣。斷腸人在天涯。這時候父親總會背著我走來走去,一手拍著我的背部哄我入睡,夜幕沉沉,都市空蕩蕩。當時我并不懂得,這個安慰我的父親內心也有脆弱的地方,關于鄉愁也好,關于事業也罷,不那么順風順水的人生里,好日子遙遙無期。
為了逗我開心,父親會講一些過去的事情,他同齡的一代人,從前誰誰誰如何搞笑,說話如何滑稽,甚至說到那時候用石灰捕魚的歡樂,魚兒一開始毫無動靜,等到深更半夜父親再去看時,魚兒翻騰起來,因為石灰有一定的毒性,藏匿已久的魚群終究受不了,從溝里、石頭下、水叢中蹦出來,盆滿缽滿,光是聽著就很興奮。父親聲情并茂的講述,把自己也帶入了。我看到他笑了。
而這些快樂的從前,回不去的年少光陰,也暗藏了常年漂泊在外的父親許多的感傷。
父親最得意的最津津樂道的事情,是為村里寫告狀文書與鄰村爭論地界,地皮自古以來分地以來屬于哪個村,父親寫的文書有理有據,最終贏得勝利。村里人也因為這個事情對父親敬佩有加。那應該是父親挺輝煌的一段人生了吧,交了挺多朋友,其中來了一位科長到我家吃飯,而我的名字恰恰取了個“科”字,便是由此而來的。
記憶里的二零零四年,父親做生意賺了一筆錢,那時候的父親精氣神滿滿,人生得意,把我從三年級的教室里接走,去了珠海游玩,順帶著大堂哥。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住進了豪華的大酒店的我,感覺無比自豪,滿床打滾,父親笑了又笑。父親指著對岸,說過了那座橋就是澳門,我至今不記得父親說的是哪座橋,但在當時的心底,覺得世界好大,天寬地闊。那時候去看到的珠海,波濤渾濁,波瀾壯闊。我們合了影。
而今父親的離開,讓我再難訴衷腸。
父親也不過是個長大了的孩子,在我的印象里,卻只看到過他的笑和怒。
見過父親生氣,是令我印象最深的一次,因為我獨食,把蘋果藏起來,事情被傳到父親耳里,父親狠狠斥責了當時還年幼的我,在他看來,小洞不補大洞吃苦吧,平常對我不嚴肅,但做錯了事情一定要訓斥教導。從那以后,如果我再有自私的想法,就會有遮不住的臉紅心跳。
唯一知道父親哭,是從二姐和大姐那里。
父親在重病之際拉住二姐的手,淚如泉涌。二姐對我說,她從沒見過父親哭,尤其像他這樣的大男人會淚大如珠。這一幕,每次想起,都會讓二姐心如刀割,以至于在父親走后的大半年里,她的心臟頻繁絞痛。
父親最后一次哭,是在夜歸的救護車上。大姐安慰他說:“爸,別怕!我們帶您回家。”大姐轉過頭便已泣不成聲。
父親含淚閉上了眼睛。
父親葉落歸根了。
父親回家了。
父親終于回到我們身邊了。
而那聲“爸爸”,除了在夢中,再不能從口中叫喚。
父親給我的溫暖,都留在了城市。樓很高,風很涼,樹單薄,除了一段小小的愛,無可依偎。
時光已無可依偎,沉睡在破舊的衣柜內側,是父親當年的筆記:兒子,科,生于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子時。
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再完好的木柜,沒有循環,也會腐蝕成埃。
在我一歲那年,和父親緣分已盡的母親也開始了漂泊生涯。
各自奔走的歲月里,我和母親之間錯失太多。小時候我很怕母親,她偶爾回家,脾氣急,對我說話時嗓門大。我承受不來,可是又渴望她回家,又一邊心里抗拒著。
我在電話里也只能和她堵堵氣,而在她面前連一次撒嬌或是認真叛逆的機會都沒有。
如今我長大了,想起母親,真的說不出什么感覺,說句可笑的,我倒是像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被叼走。我們的生活里,除了大多數的電話,沒有太多交集,對我而言,母愛說不清道不明是什么。
二十幾年了,從來都不在彼此身邊,我們還是各忙各的,隔著時間和空間的距離,母親在遠方悄然老去,我卻還少不更事一般無能為力。
我們還是因為代溝而發生多次激烈的爭吵,以至于曾有長達大半年的冷戰。但原因只是漂泊已久的母親想要個安穩的家。
因為剛畢業,我東奔西跑找工作,也換了幾份工作,依舊沒有安穩下來,母親總叫我安心工作攢點錢買房子,可我覺得買房子的事太早,一開始她還算理解,可后面就總是催我快點工作不然一年又過去了,有工作就先做著,工作了才有錢。
我說剛畢業,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哪里買得了房子。
母親隔三差五來電話,為了找工作我日夜煩惱,快要少年白頭,開始對母親有些不耐煩,她火氣就上來了。
“白供你讀大學了,還想著你快點讀書出來掙錢,我是楊白勞了。”
“養你們幾姐弟,養大了什么都不如……”
可我還是深知母親脾氣雖然急了點,但永遠都是刀子嘴豆腐心。
我一直覺得她看似成熟的年齡里透露著女孩子氣和為母則剛的本性。
她可以為滑稽的事毫無形象地捧腹大笑,也能因為煩惱痛哭流涕。
家里的破經難念,年少知愁的我總會有失落的時光,這時我媽又像我暗淡生活里沖出來的一個巾幗英雄,把我從苦海里撈出來。
她先是和我一樣憂傷,大多數時候我沒哭,她卻在電話那頭哭了起來,然后又鼓起勇氣安慰我,有什么好難過的,再難的日子還不是得過。
她就這么簡單的三言兩語,我的身后好像一下子又有了光亮。
因為工作的事情,那一次我和母親吵的最兇。我記得那年大年初一打電話時遠在異地母親沒有接。當時我們已冷戰了將近半年。
年后,大姐在電話里勸慰我,希望我和母親好好談談。
大姐說:“其實媽并不是不在乎你,她說了,兒子和女兒,當然愛兒子更多,女兒嫁遠了管不了太多,有什么還是給兒子,你給媽打個電話吧,好好和她說話,媽也是希望你省點錢一起能有個房子,其實媽是絕對不會害你的,是為你著想的。”
我的眼圈瞬間紅了,鼻子酸酸的,緊張地撥打著半年沒接通的電話。
“喂,媽。”
我語氣低沉,內心忐忑。
“是哪個?”
“是我,科啊,媽。”
“哦,科,是你啊。”
我松了一口氣,和聲和氣地與母親交流。想想,我們兩個真是,遇強則強,遇軟則軟。語氣好了,自然冒不出硝煙打不起戰。
“媽您下班了?吃飯沒有。”
“吃過了,現在午休,兩點鐘上班。”
“工作辛苦嗎?頭還痛嗎?身體還好吧?”
“腰痛罷了,頭痛已經好了,做不了太多了現在。聽說你打算在老家起房子?”
“想是這么想,我個人倒是無所謂,考慮到您老了總得有個地方落腳。”
考慮到您老了總得有個地方落腳。
這句話我說得有些難受。
一來自己經濟能力不足,二來想起母親獨自漂泊在外多年連一個躲避風雨的家都沒有,再想起她的網名“漂泊歲月”,我心里更是五味雜陳。
母親的聲音變得顫抖。
“我也快五十歲了,老了,連個安身的地方都沒有,身體又有病,這些何時是個頭。”電話那頭痛哭了起來。
偽裝的堅強抵擋不了生活太多的遍體鱗傷,終究難以忍受。
我強忍著,淚在眼里打轉,不敢哭出聲,靜靜聽她說著。
是啊,母親也老了。哪怕我們母子此前沒有多少交集,也都已被歲月偷走了太多,失去了太多。
我沒有理由責怪母親,在我一歲的時候和父親離婚,把我和姐姐扔在家里給奶奶,讓我們嘗盡了童年沒有父母在身邊那種低三下四的日子;
父親病逝了,我也沒理由責怪她讓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在一張團圓桌上,一家人圓滿地吃一頓飯;
我讀書至大學,靠的大部分是她的血汗錢,盡管我從不主動開口要,但她總能預估到我什么時候缺錢,然后主動打過來;
我身體不好,她比我還在意,自己頭痛都舍不得花錢去醫院做檢查,我去動手術,都是她帶去的,花的也都是她的錢;
雖然緣分已盡幾十年了,但父親病倒的時候,她去看他了,父親走了,母親卻沉淪在他們那些年的愛里嚎啕大哭;
雖然不是親娘,但母親對待奶奶如同親生母親一樣關愛問候,她為奶奶的病難過淚流,奶奶走了,她泣不成聲,比誰都要悲痛;
所有人都說,我母親良心太好。越想到這些,我越覺得母親這大半生太苦,太心酸。
我能有什么理由,有什么資格,有什么權利去責備她嗎?絕對沒有。
在我最無助的日子里,給我安慰,給我鼓勵的,依舊是那個女子本弱,為母則剛的她。
我不知道那些漂泊歲月里,她吞了多少酸楚,流了多少眼淚,承受了多少孤獨。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這句話我曾經雖能讀懂,卻從不能體會它的深刻,直到父親和奶奶痛苦病逝,我才真正體會到。
沒有親人陪伴鼓勵,形單影只的異地深夜里,我何曾不是郁郁寡歡,輾轉反側,深深哀泣。母親也會這樣過吧。
后來因為房子的事情,母親在電話里嚎啕大哭,她既想要房子安穩下來,又怕年紀大了找不到工作,還有操不完的心。經歷多了,身體又不好,受不了太多煩亂的東西。我為工作不安穩而焦慮的同時,也開始體諒母親,但又無可奈何,兩頭抱著電話哭。
我知道,我終究要為母親付出,兒孝母恩,余生哪怕自己一無所有,也要為了這么一個人至親去吃苦奮斗。
我默默給自己定了一條規矩:往后只要母親說話做事不違背原則,任何時候都不要和她頂嘴。
曾經我想過如果可以,我希望在她面前認真叛逆一次。可是這個機會我不需要了。
怕有一天,我什么都沒為她做,一切就成了過往云煙,我卻再也無法風輕云淡,一生遺憾。
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揮別已走的,回首擁抱我們尚有的。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
我僅剩一半的歸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