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陳丹丹面前,李寶富向來小心翼翼,生怕得咎。這次回去,他卻將觀音墜掛在顯眼之處,大搖大擺在她眼前晃悠。不是故意挑釁,而是有種光天化日下偷情的刺激感,與甜蜜感。陳丹丹也曾問起,李寶富說是開會的紀(jì)念品。陳丹丹說,宗教司開會還發(fā)觀音???李寶富說,嘿嘿,這就叫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
舒兒和李寶富又如過去般在線上聊天,她像是一下子換了個人,完全不再是見面前那個幼稚而正能量的小妹妹,變得睿智。
她讀過李寶富的開篇,對他講:“菩薩托夢給我,說你想寫一個人被救贖的故事,但未必能有吸引力,除非讀者有共同的經(jīng)歷,能代入王永帥的角色。不然,就只是你自己安慰自己的把戲?!?
“就像是意淫,對嗎?”
“對。”舒兒直言:“思路應(yīng)當(dāng)有所調(diào)整,被救贖的人不只王永帥一個,而是各種困境下的很多人。每個讀者都能代入某個角色,從中獲得一些安慰與滿足?!?
“很多人?都去送乞丐一束花?”
“呵呵,乞丐會忙不過來的。我的猜想是,有很多像乞丐這樣高深莫測的大能者,在救贖很多像王永帥那樣等待救贖的人?!?
“動機呢?樂于助人?見義勇為?道德楷模?從不利己專門利人?會不會落入俗套了?”
“別急,等我在夢里問問菩薩,下次見面再說?!?
“見面?說得我們好像是鄰居一樣?!?
“呵呵,想見我的話,就對著觀音大喊一聲:菩薩萬歲!”
舒兒隨即發(fā)來一個拜拜的表情,不再回復(fù)了。
李寶富關(guān)掉手機,在書房隨舒兒的思路構(gòu)思小說,卻無法集中精力。客廳不停傳來陳丹丹的抱怨聲,倒不是抱怨他,而是她看哪兒都不順眼,一會兒玻璃臟了,一會兒明天要下雨了,一會兒某電視劇整改停播一周,一會兒購物車的東西漲價了。李寶富剛和舒兒聊過,心境柔軟,和世界的關(guān)系還很融洽,無法像平時那樣鑄造一堵心墻隔離陳丹丹,于是被她的情緒蚊子般叮咬著。
他撫摸著胸前的觀音墜,以一種和她對峙的心態(tài),在她喋喋不休到高潮時突然大喝道:“菩薩萬歲萬萬歲!”
舒兒沒有出現(xiàn)。出現(xiàn)的是陳丹丹的怒斥:“你他媽發(fā)什么神經(jīng)?。 ?
“沒事沒事,在模擬敵人的進攻套路。”
“有病!有這閑功夫,不去把衣服洗了!”
李寶富只好在衣框里抱出臟衣服,走去陽臺的洗衣機。也好,陽臺還算清凈,可以深呼吸。
他將衣服一件件提起,鋪開,折好,鄭重地放進洗衣機。洗衣機靠窗,他抬起頭,在窗里看著自己模糊的面容,并不丑,也并不老,仿佛一切都還來得及夢,來得及實現(xiàn)?;秀遍g,他還看見了舒兒,就在他的影子旁,小小的臉,在虛空中對著他微笑,是美妙絕倫的幻覺。
他沉浸在這一刻,不愿離開,玻璃里的幻象也持之以恒。
她的身影身后竟有一座熟悉的樓,他揉揉眼睛,仔細(xì)辨別,忽而意識到了什么,猛然推開窗戶,才發(fā)覺舒兒根本不是在窗里。她在對面另一棟樓同層的陽臺欄桿前,輕輕朝他揮著手。真的是她。這一次她還是真實的。
她看著他笑了笑,轉(zhuǎn)身回到房間,拉上了窗簾。
他連忙打開手機,有一條舒兒剛發(fā)來的短訊:“晚安。明天晚跑吧。”
他用力地捏著觀音墜,回復(fù)給她一個大大的笑臉,隨即高興地回屋,向陳丹丹宣布,要買一雙很貴的運動鞋,開始晚跑鍛煉身體。
陳丹丹愛理不理地問:“干嘛鍛煉?又裝逼?”
“嘿,不是為了更積極向上地開展人生嗎?”
“有病,隨便你。”
“要不要一起?。俊彼隙ㄋx不開電視。
她說:“要去自己去,我要追劇?!?
李寶富徹夜未眠。
第二天下午司里開會,討論如何管治寺廟的封建迷信活動。他在座位打盹,聽見劉司長喊自己名字,連忙清清嗓子說:“聽著呢,聽著呢,閉著眼睛排除外界干擾,便于在內(nèi)心深處領(lǐng)會精神?!?
“知道你睡覺,不是說這個,你胸口上,帶的是啥玩意兒?你是來司里砸場子的是吧?”
“???”他一摸胸前,差點沒笑出來,答道:“報告領(lǐng)導(dǎo),這是個反迷信的觀音,我在體會民眾搞封建迷信時的心情……”
滿會場哄堂大笑,劉司長下不來臺,指著李寶富憤憤地問:“那你倒說說,體會出什么來了?說不好就別想散會,大家都別想回家!”
李寶富正想即興談?wù)剣?yán)厲打擊封建迷信的主張,手機卻響了,他拿起一看,是舒兒發(fā)來的消息:“九點,我樓下,記得晚跑。”
他心中欣喜,便忘形了,也指了指劉司長,說:“這有什么難的,保證都能回家陪老婆以及情人!封信迷信吧,就是你想見到你馬子,或者你媽生病要掛了,你快升官發(fā)財了……腦子里就會有一個聲音,叫你去求神拜佛……當(dāng)然你知道,求也不一定有用,但那個聲音告訴你,不求就一定沒用……你對自己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反正是一本萬利嘛,你媽都快要掛了不是嗎,還不……”
劉司長只聽進去前后幾句話,怒斥道:“你媽才要死了!”
李寶富說:“哎喲謝謝!我媽早死了!”
“你明天不想來上班了是不是!”
“可不是您說了算,這是伽國的機構(gòu),不是你一個人的,你早把自己當(dāng)神了吧,宗教司劉司長!”
劉司長一拍桌子:“看看!看看!這會沒法開了!”
李寶富說:“您開,您開,我先走,去買雙鞋,很貴的那種,明天見啊各位?!?
走出門口,他才感到一絲后怕,想想晚上的約會,又覺得無所謂,去商城斥資五百伽幣,買了雙跑鞋,回家補覺。醒來恰好八點五十,穿上枕邊的新鞋,給正在看韓劇的陳丹丹打了個招呼,便直奔樓下。
遠(yuǎn)遠(yuǎn)便看見舒兒,穿緊身的紅白色運動裝,在路燈下如一道亮麗的憂傷。他奔跑到她身邊,見她扎起了馬尾辮,臉頰白里透紅。
他不由嘆道:“我擦,好漂亮!”
“我擦”一出口,他才驚覺,自迦葉城回來,不僅是舒兒,自己也像是變了一個人,更加隨意自如,無所謂也無所畏,變成一個他熟悉的人。于是他問舒兒,猜想她肯定知道。
果然,她回答說:“你筆下的王永帥?!?
他笑笑,和她一起圍著小區(qū)慢跑。
她說:“既然你成了王永帥,就不用繼續(xù)寫他了,還有更多的人需要救贖?!薄皢處椭鞑皇敲Σ贿^來嗎?”
“所以在我的構(gòu)思里,乞丐只是某個組織中的一員?!?
“什么樣的組織?”
他們加快速度,把一株株梧桐落在身后。
她隨著腳步的節(jié)奏說:“他們由一些大能者構(gòu)成,有一手遮天的政要,有富甲一方的巨賈,有麾下萬千人馬的將軍,有翻云覆雨的天文學(xué)家,有預(yù)知命理的玄學(xué)家,有格物致知的物理學(xué)家,有才華橫溢的作家,有飛檐走壁的武術(shù)大師,有得道的高僧大德,還有紈绔不羈的富二代……總之,合他們之力,便無所不能,足以掌控世界?!?
“我擦,天團啊!他們的目的是?”
“拯救普羅大眾、黎明蒼生。”
“這么偉大?。繛槭裁床缓煤媒?jīng)商好好從政好好研究科學(xué)好好為我偉大伽國做出貢獻。”
“因為他們并不夠偉大!”
“為什么?”
她慢下腳步說:“他們可以做到人間的所有事,唯一做不到的是什么?”
他隨她放慢,漸漸變成散步。
“是什么?”
“是成為神。”
“我擦……好有道理的封建迷信活動……”
“成為一尊神的意義遠(yuǎn)大于一切意義,成為一尊神的快感也遠(yuǎn)多過一切欲望的實現(xiàn)?!?
他隨口說:“舒兒你真是天才,這個題材很不錯?!?
其實李寶富并未覺得這想法多好,但因是舒兒想的,便是好的。他會虔誠地按她的思路去寫,這遠(yuǎn)比作品好不好更為重要。畢竟,舒兒是他這些日子以來唯一的信仰。他忽然覺得,下午回答劉司長的信口之辭并不完備,求神不僅僅是功利,而是當(dāng)面對未知,當(dāng)屢屢失敗,需要有種敬畏與希望的存在。
“對了,我還想問你,為什么乞丐沒有給王永帥一筆錢,為什么沒有讓他追到陳佳佳?”
“憑直覺寫的。王永帥所需并不是財富,而是不再在意財富。也不是陳佳佳,而是從苦戀中解脫。”
“這也是組織的思路,他們和所有宗教一樣,不提供物質(zhì),只救贖人類的精神。”
李寶富笑道:“宗教是為了救贖,這個組織只是在玩游戲?!?
“對哦,所以你的小說名……”
“神的游戲?!崩顚毟坏吐曊f出這詞匯,仿佛一則命定的寓言。
“成交?!笔鎯赫f:“那就這樣,明天見吧。”
他看著她:“謝謝你,舒兒。”
舒兒低下頭,笑了起來:“這雙鞋哪買的,大紅色,太土了吧……”
“沒辦法,就是土。”他攤攤手:“人如其名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