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醫(yī)令肖文騁跪在琉璃鋪就的宮道之上。

對面九龍御輦停佇雪中，隔著內(nèi)侍掀起的暖簾，唯能見到一角鋪陳的白裘，卻無人看得清金紗背后年輕君王的臉色。

五百金甲侍衛(wèi)帶劍執(zhí)戈，不知于何時列隊道旁。登聞鼓響徹九宮時，朝中三品以上重臣似乎不約而同，于一刻鐘之內(nèi)先后趕至，如今依序跪在御輦之前，白雪地里紫袍朱冠，聲勢甚是壯觀。

金幔后嘩啦一聲輕響，似是懷帝將手中奏疏翻了一頁，隨著這輕微的聲響，群臣心里都是微微地顫了一顫。

“好一篇千言諫疏，肖愛卿如此好文采，掌管御醫(yī)院真是委屈你了。”過了片刻，御輦中傳出懷帝漫不經(jīng)心的聲音。

肖文騁深深吸了口氣，向前叩首道：“臣本是神啟八年進士出身，因祖、父兩代皆為本朝醫(yī)令，陛下恩典，令臣任職御醫(yī)院。臣雖謹小慎微，侍奉天顏，卻仍有虧職守，懇請陛下降罪！”

懷帝驀地一聲輕笑，但見紗簾一揚，他隨手將那份奏疏擲出了窗外，“梅稷，給朕大聲念，讓眾愛卿都聽聽，我夜氏天朝該當(dāng)如何亡國！”

梅稷匆忙接了奏疏，才打眼看了兩行，便噗通跪下道：“陛下，打死老奴也不敢念這大逆不道的東西！”

話音未落，忽聽?wèi)训劾事暤溃骸俺悸剳偕バ裕袣忏奚乙魡手荆吻樯瘛＝裉熳痈挥兴暮＃辉幻裰嘀谑且玻夼d土木。君父威儀群臣，逐忠謀，輕啟幸門，溺后宮，靡言不聽。政事不親，縱性藏怒于直臣，久輟朝堂，廟祀上罪于列宗。綱紀廢弛，天下吏貪將弱，水旱靡時，九州賦役常增。良相棄市，中宮入罪，艷彼妖姬，寢興在側(cè)，復(fù)信其言，以癡愚稚子繼承大統(tǒng)，此非天禍也？人禍也？國禍也？”

雪中百官人人聽得汗流浹背，肖文騁不料懷帝竟過目不忘，隨口將他奏疏中的言詞一字不差地道來，不由驀地抬頭，看向數(shù)年來眾人眼中恣肆荒唐的帝王。

“‘立誅臣身，雖死猶生’，愛卿當(dāng)真是忠心可嘉，感天動地。”

末了懷帝輕輕擲出一句話，肖文騁似是恍然驚醒，叩首道：“臣具此諫之前已將棺木備好，只要陛下能夠另行考慮國本之事，臣這條性命百死也值。”

“你這奏疏當(dāng)真跟朕議的是國本嗎？”懷帝似笑非笑的語氣令人聽著像是冷風(fēng)襲面，接下來的話更是在眾臣心里生生塞了一把涼雪，“一個御醫(yī)令，竟能在奏疏之內(nèi)將我朝國庫開支、工部耗銀、北境軍費、官吏俸祿說得清清楚楚，朕倒不知，什么時候我天朝官員都這般精明干練了。”

一陣風(fēng)起，揚得微雪如芒，御前金紗輕舞，一張俊冷的面容自轎中倏閃即逝。肖文騁舉目之間，只覺那金紗背后若含笑意的目光帶有某種無形的壓力，而更多卻是一種冷峭的譏諷，那是他從未有過，亦不甚明了的感受。

正當(dāng)他再想開口說話，年輕的君王拂簾而起，漫然步下御輦，行走間將手一揚，“好一片如畫江山，好一個忠臣良相，朕這個昏君跟你們相比，當(dāng)真望塵莫及。”

一疊白箋隨風(fēng)而起，頓時紛紛揚揚飛了滿天，在他修長的白袍和零星的雪花間如蝶飄舞。從祁沿著潔白的冷雪走向匍匐滿地的群臣，肖文騁匆忙抓住一張飛箋，滿紙赤字赫然入目，竟是蘇氏一族抄家的清單：

“黃金四百八十柜，白銀兩千六百柜。天都良田一千九百四十六頃，各州四千八百五十頃，房契七百二十三份，古玩珍寶共計兩萬三千余件……”

眾臣之前，鳳毓眉心微微收攏，非是因蘇氏一門富可敵國的家產(chǎn)，而是他這宰輔相臣竟不知道這些清單是何時查獲，又是何人送入宮中的。

御道當(dāng)中，肖文騁手中攥著這張記錄了天朝第一清高名門舉族財產(chǎn)的單子，冷汗涔涔。

“卿可知，一柜黃金，折銀幾何？一柜白銀，所存幾何？”

“黃金每柜一千五百兩，約折銀兩萬，白銀每柜，每柜兩千兩……”

“卿可知，我朝國庫一年所入幾何？”

“去年八百萬，今年……僅七百余萬……”

“蘇氏冤否？”寒風(fēng)中龍紋廣袖一掠而過，那雙清光流離的眼睛生生將人釘在冰雪地里。蘇氏一門之財，竟抵國庫數(shù)倍不止。肖文騁雙手發(fā)顫，閉目跪叩道：“臣官小人微，不敢妄議朝政，但眾所周知，蘇相……蘇相確實盡心為國，只是家族子侄眾多，難以一一約束，此非一人之罪。”

“你說得沒錯，此乃朕躬之罪！”從祁面若含笑，徐徐道，“國有如此賢臣，以癡愚稚子為君，不才正當(dāng)合適？待朕死后，你們便可為所欲為，文臣武將，各得其所！朕這般遂你們心愿，你們還有什么不滿？”

肖文騁抬頭急道：“陛下春秋正盛，何愁再無子嗣，立儲之事無需操之過急。再者，皇后乃一國之母，輕言廢黜不祥，蘇家縱然有罪，不應(yīng)牽連中宮。倘若陛下定要立那妖妃為后，其子為儲，日后必將女禍亂國，禍患無窮啊！”

從祁腳步一頓，倏地沉下了目光，片刻后，他一字一句地盯著肖文騁道：“朕早便說過，不殺你們，天下難安。”

眾臣無不聞言色變，眼見龍顏一怒，非但肖文騁難逃一死，株連之下不知還將有多少人頭落地。鳳毓早知懷帝喜怒無常的性情，略一斟酌，當(dāng)即徐聲道：“陛下，臣聽肖文騁之奏，皆是聞風(fēng)附會、沽名釣譽之辭。他今日擊鼓上疏，冒犯天顏，意在求名，陛下若因此殺之，反而成全他千古諍臣的美譽，天下人亦將以為他所言盡實，恐怕有損陛下盛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