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寺方丈沿著她的目光看去,只見前方白雪匝地,梅林蕭疏,一個布衣僧人醉臥其中,一任落紅覆面,恍若未覺。凝光眉心微微一動,方丈以為她惱那僧人冒犯,急忙解釋道:“此人乃是江左而來的云游僧人,今日不知娘娘駕臨寒寺,未曾告知眾人循禮回避,還望娘娘見諒。”見凝光凝目不語,復又補充道,“此人文雅多才,善詩善飲,且精通醫術,聽說江左之人皆稱之為醫僧九幻,連日來醫好了不少病人,是以寺中才留他在此。”
“他精醫道?”待他說完許久,凝光才自那梅林收回目光,輕聲問了一句。
“是。”方丈合十答道。
“勞煩方丈,著人請他來此一見。”凝光吩咐一句,循階入殿。一名知客僧領了方丈法旨,去林中請九幻前來。卻直到殿中三炷香盡,那知客僧才獨自一人匆匆而回,面對方丈問詢,回道:“那九幻說……說他從不移步就人,貴賤貧富,概無例外。”
方丈蹙眉不悅,再次派人前去,連催數遍,不見其人,待要親自去請。忽聽凝光柔聲一嘆,“罷了,他不就我,我就他便是。”說罷遣開所有人,獨自往林中行去。
林下雪光如煙,梅香如縷,那九幻此時酒過人醒,正于梅林之畔援手折花。凝光在他身后駐足,注目片刻,柔聲問道:“這一樹寒梅點綴風雪,尚未綻放,師父何故采摘其蕾,毫不憐香惜玉?”
九幻回眸,目光于她眉目間略作停留,笑道:“梅花清寒芬芳,入藥活血解毒,于此立春之際取其三分香骨七分實花,以金甑玉盎為器,佐以秋露冬雪緩蒸七日,可得梅露精華。以之調和東珠玉粉,制作凝脂香膏,敷面月余,則令顏色如玉,身具幽香,是為人間至美,又有何等香玉能夠代之?”
凝光微微斂眉,“奴家日前偶得東珠十八顆,并西海羊脂美玉一雙,不知可佐師父梅露否?”
九幻微笑,將數點花蕊置于掌心,答道:“夫人可于七日后遣人入寺,屆時吾親手調配凝脂相贈。”
凝光聞言喜形于色,笑容纖柔于她眉目間平添嫵媚,輕衣素顏亦是風情。九幻衣袖輕揮,指尖花影散于雪中。凝光便在這一地落紅中輕斂衣襟,“奴家聽聞師父醫術精妙,今日特來相求。”
兩人落座于梅樹下石案之前,九幻卻似無意診脈,只是袖手細觀她容色,稍后道:“夫人不施脂粉而面若敷、唇似染,神清氣雅,不似身染疾患。”
凝光道:“奴家此來,并不為自身問醫。”
“哦?”九幻只是淡淡一聲,靜待下文。
不知為何,凝光似不敢正視他的眼睛,垂眸輕道:“奴有一子,方值周歲,正是玉雪可愛年紀,奈何先天遭禍,胎中受毒,以至生來便心智全無,癡愚幾如廢人。奴家此來,是想請問師父,此癥……可醫否?”
“啪嗒”一聲輕響,數朵落梅墜散在案上,仿若濺開血滴一片。凝光自開口說話,十指便交疊袖內,緊緊攥著一串月白清蓮佛珠,此時指間不期一震,線斷珠落,悄然滑入冰涼的羅綺深處。
“天下百病可醫,唯獨此癥難醫。”當九幻的聲音如冰雪般融開在幽香流瀲的微風之中,凝光終于抬頭看他,幾乎是帶著哀求的語氣再問,“師父未見病人,當真斷定此癥無救?師父若肯救我兒一命,奴愿以舉家榮華,終生供奉師父。”
九幻依稀一笑,“我說難醫,是因夫人此來非是問病,乃是問命。”
“師父知命?”
“夫人命中該無此子。”
“天命果不可逆,何以令師父至此?”
“醫僧醫病,不醫命。”
風吹雪起,落梅如血在九幻寬大的僧衣之間飄舞,掠起凝光頸畔青絲,紅得分明,亦美得殘忍。凝光望著花幕背后雋冷的容顏,漸漸地,眼底便多了些許浮沉的光陰。在得到確切的答復后她低低一笑,道:“奴生而失母,自幼無父,八歲上六親喪盡,唯余此身,孑然無依。多年前,曾有一人為奴占算,言奴命帶星煞,若逢災劫,必傷至親。奴此一生早已了無牽掛,唯有一人恩情在心,滄海桑田不能相忘,今日若以此子全他心愿,奴,百死而無怨。”
說著她螓首輕低,對名滿江左的醫者斂眉一拜。九幻目光倏然輕波,片刻后,柔聲道:“夫人佛緣深厚,命格不凡,凡事皆有貴人護佑。命中星煞自是因緣,若能順天應命,日后必將福報無窮。”
“多承師父吉言。”凝光自林下起身,復又傾身拜謝。娉婷間,一襲白衣婉轉流瀲,于她轉身移步時遺下蓮珠點點,綴入冷雪深處,而她卻似渾然未覺,只身離寺而去。
九幻彎腰,自雪中拈起一粒散落的佛珠。佛珠以清瑩冰玉雕琢成妙蓮盛放之態,凝結于他修長的指端。他將其收入掌心,轉而目送凝光遠去,面上神情莫名,頗含深味。
凝光出寺之時,方丈率眾僧恭送直至山門。內侍將轎簾打起,躬身相待,凝光卻忽然駐足,轉身對方丈道:“明日我遣人舍萬金入寺,三日后,有勞方丈親自主持,做七七四十九天水陸齋儀。”
方丈神色一怔,謹慎地問道:“不知娘娘作此大功德,所為何事?”
凝光抬眼遙望白雪掩映之下莊嚴的佛寺,淡淡道:“待到那時,天下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