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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光陰易過,晃眼間三個月過去了,已經到了蕭條冷落的十一月。一入冬,農民們就都閑下來,沒什么事情可做了。地里該收的莊稼都收了,冬天該吃的菜早就種上了,用不著照顧就能長起來。家里頭養的牲口每天只要添幾次草料就什么都不用管了。農民們又沒什么別的愛好,好賭又有點閑錢的就整天窩在暖哄哄的屋子里通宵通宵搓麻將擲色子,想賭卻沒什么錢的人就在邊上站著或者坐著,心里頭和嘴巴上替賭錢的人干著急,就這么陪著坐上一整天,連飯也忘記吃了。既不好賭又沒什么錢的人除了每天早中晚三個時段往地頭上跑,看看地里的菜以外,其他時間就窩在家里頭,抽著旱煙,看婦女們織毛衣,發呆或者逗孫子玩。一到晚上,除了那些熬通宵打一毛錢一把麻將的人還在打著呵欠搓麻將外,其他人都早早上床睡覺了。男人和女人說些雞毛蒜皮的話,說完了就再也找不到什么可以說的了。誰都睡不著,于是都躺著,在黑暗中睜著眼睛,豎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外面沒什么動靜,只不過有時寒風大一點,把窗戶的玻璃吹得渣渣作響,有時沒有風聲,就聽見東一聲狗叫,西一聲雞鳴,山上的樹林里傳來干枯的樹枝斷裂的聲音,有時還能聽到幾聲遙遠的貓頭鷹叫,“咕咕咕咕”的,聽起來煞是怪異。夫妻兩個聽見了一點聲音,就在黑暗中說:“天變冷了哩!”婦女就在旁邊跟著說了一句“變冷了”。然后兩個人就沒有了言語,互相等著對方說話,等著等著,就聽那邊漸漸起了呼嚕聲,于是另一個人也跟著睡了。

潘德拉既不會賭博,也沒有孫子帶,整天坐著無聊,要往地頭上跑四五次,看看白菜大蒜,還是那個樣子,就背了手慢慢地走回家去。回到家里,又沒什么事情可做,就翹著腿抽著旱煙看李蘭織毛線拖鞋。婦女們倒是有事情打發無聊的時間,一到冬天,農村婦女最是喜歡織毛衣毛褲毛鞋毛帽子之類的東西,去年的用舊了就買新毛線來織,不但要織得牢靠暖和,還要織出點花樣來,所以一整天都把心思浸在里面,像是上了癮一樣。男人們則只管穿,對織毛線這些東西一點都不感興趣,都是些婦道人家的活計,無聊死!潘德拉看了一會兒,把一桿煙抽完,就覺得無聊了,收了煙桿往外走,走到院子門口,左看看,右看看,一個人都不見,都像冬眠的蛇一樣不見了蹤影。天氣寒冷,天色陰沉,看著又煩躁,在外面站了一會兒就受不住了,渾身冰涼打擺子,就走回家去,又坐下看李蘭織毛拖鞋。看了一會兒,又跑出去,又進來,進進出出,浮躁得不得了。

李蘭像修道的人一樣,淡定自如,見他進進出出,就煩了:“你整天又進又出的干什么?把這屋里都弄得冷了,就不知道找點事情做!”

潘德拉說:“要是有事情做就好了,我還一天到晚坐在屋里閑得發慌?”

李蘭說:“日子清閑了你還受不了了?真是窮苦的命!”

潘德拉說:“清閑是好過,但是就是思想里沒什么寄托,能不覺得無聊嗎。”

李蘭低頭織著,手指靈巧輕快地動著,幾根針就往來穿梭。李蘭說:“你說到寄托,我到想起了一個人。”

潘德拉問:“是誰?”

李蘭抬起頭來看著潘德拉,說:“村里的趙大爺。”

“趙大爺怎么了?”

“你別看人家一個孤寡老人,無兒無女的,人家現在可有寄托了哩!”

“什么寄托?”

“他現在正在信一個什么教來著”李蘭一時想不起來,就停下手中的活,想了想說,想起來了,說,“對了,叫基督教。”

“基督教?”潘德拉皺著眉頭問,“基督教是個什么東西?難到是和道教佛教一樣的教?”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個教吧。他說他現在成了基督教徒了哩!”

“基督教徒?又是什么東西?他該不是進了邪教吧?”

李蘭說:“我也懷疑是哩!那天我從地里回來,在路上碰見了趙大爺,他滿臉笑呵呵地向我走來,我就感覺有點奇怪。趙大爺走到我面前,就對我說:‘李蘭,你對基督教感興趣嗎?’我當時就懵了,說什么呢?趙大爺又說:‘李蘭,你信主嗎?’我說:‘信啥主呀?我啥都不信。’趙大爺說:‘你不能信別的,只能信主。’我就說:‘為什么呀?’趙大爺說:‘因為萬物非主,唯有上帝。’我聽不懂他在說什么,就問他:‘老趙,你傳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做什么?’趙大爺就說:‘這不是亂七八糟的東西,這是耶穌的旨意。耶穌對他的門徒說:‘你們要去,使萬民作我的門徒,奉父子圣靈的名,給他們施洗。’我是耶穌的門徒,我是帶著耶穌的旨意而來的。’我當時就想,什么耶穌鹽酥的,我們聽不懂,隨便應付他幾句話就走了。我就覺得趙大爺奇怪,怎么信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現在連整個人都變得神神顛顛的。”

潘德拉笑著說:“保不準他還真的信上邪教了哩!他怎么會接觸到這些東西?”

李蘭說:“他以前成天沒事,一個人呆在家里,又是一個不安分的人,喜歡這兒走走,那兒逛逛,哪兒人多,有熱鬧看,他就往那里鉆。有一陣子他好像隔幾天就往縣城跑,跑著跑著人就跟著變了。”

“怎么變了?”

“就變得神神顛顛的,逢人就問信不信主,大家都當他是神經病哩!”

潘德拉就開玩笑說:“怎么不讓我遇到他?他要是遇到我,我就和他好好理論一番。不要說他想勸我信什么主,我還會反過來說得他不信那什么主,反倒跟著我來信!”

李蘭就瞪了潘德拉一眼,說:“就會張嘴說大話!你信什么?你能說得人家來相信你的東西?人家是有自己信的東西的,你有什么可信的?”

潘德拉仔細想了想,是呀,我信什么呢?信錢?信命?信自己?信大米飯?都算不上信。到底信啥呢?還真的一時說不上來。潘德拉就問:“那你說他到底在信什么?”

李蘭說:“就是信那什么基督教,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可是老趙自打信了那個教以后,人真的變了不少哩!對人也和氣了許多,不像過去那樣討人厭了。有人還見他每天都捧著一本大字典在門口念呢,念完還要用手在胸口和腦袋上點幾下的。天天如此,就像那和尚每天做功課一樣。”

潘德拉說:“看來他真的是中了邪,走火入魔了。”

李蘭說:“看不出來呀,人還是好好的,還比以前好了。雖然不知道他到底信的是什么東西,但人家每天都過得有模有樣哩!不像以前,一個孤寡老人,沒有老伴,也沒有兒女,整天孤零零的,脾氣古怪。你瞧,現在他還比一般人過得逍遙自在!”

潘德拉說:“那你是說信了這個教就好了?”

潘德拉覺得李蘭說的有點道理,不管人家信的是什么,心里頭好歹是有個東西時時惦記著的,每天再怎么過,都是有個想頭的。不像自己,一到冬天,就找不到事情可做,閑得心里發慌,感覺像是在等死一樣。就算是在農忙的時間,除了每天下地干一天的活,回來之后也都是做些無聊的事情,走走逛逛,瞎擺一通,一天就這么過去了,還是找不到什么精神上的寄托。潘德拉就認真想,我們有啥寄托呢?要說寄托,他倒是有一直有一個,那就是早點抱上孫子。原本打算讓潘武早點結婚給自己生一個孫子的,卻不想潘武年紀輕輕就死了,潘德拉抱上孫子的愿望暫時破滅了。要知道,孫子在潘德拉的眼中就是他潘家的血脈了,是他的生命,是他潘家繼續存在下去的希望,決不能在他這一代上斷了。潘武死了以后,潘德拉傳宗接代的唯一希望就寄托在了小兒子潘文的身上。潘德拉決定讓潘文盡早結婚生孩子,免得再次發生像潘武一樣的事情。潘武的死確實讓潘德拉有點害怕,使他看到了延續家族生命的緊迫性。于是,潘德拉在心里打算好,等過了年,就為潘文找一個媳婦,讓他盡快結婚。好在潘文是一個聽話孝順的孩子,結婚的事情好辦。

潘文因為在家里頭沒什么事情可做,冬天又長,就去縣城里的他姐姐小芹在的那個服裝工廠里去打工了。潘武死后,家里欠了兩萬塊錢的債,那些錢都是從潘文的三伯潘德軍那里借來辦喪事用的。潘德軍是專門開貨車幫人拉貨的,有時自己也倒賣一些貨,就急著用錢。可是潘德拉一時拿不出這么多錢來。潘武死之前,潘德拉過著既不欠任何人的債,自己又沒有多少存款的生活,雖然過得窮一點,但是心里踏實,自得其樂。潘武一死,整個喪事辦下來就花了兩萬多,這可急壞了潘德拉。潘德軍也時時上門來找他,只是礙著同族弟兄的關系不好逼他,就說些話暗示潘德拉。潘德拉聽得清清楚楚,心里也著急,我窮光蛋一個,就靠地里種一點糧食和蔬菜來維持生活,哪里存有這么多錢呀?潘文心里也跟著著急,就對潘德拉說:“爹,我看天天呆在家里也不是個辦法,反正現在也沒什么農活了,我就趁這段時間去城里打幾天工,掙點錢,也好盡早把三伯的錢還上。三伯家現在也緊張哩,只是不好跟我們說難聽的話,可是我們也應該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啊。”

一開始,潘德拉不同意讓潘文去縣城里打工。打工是那么容易的嗎?你一個初中都沒有畢業的人,沒什么文化,去縣城能做什么?還不如待在家里,娶一個媳婦,生了孩子,好好種莊稼!可是潘文提了好幾次,再加上潘德軍后面又來了幾次,潘德拉又想不出什么還錢的辦法,就只好不同意了。但只是暫時放潘文去縣城里,讓他掙點錢回來緩一緩。等到明年開春農忙的時候,就必須趕回家來種地,那城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潘文得到了潘德拉的批準,就去縣城找他姐姐了。經他的姐姐介紹,他進了服裝加工廠做搬運工,吃住都在廠里。已經一個多月了,還沒有聽見什么消息。

潘德拉想到這些,心里頭就更煩了。一邊是潘文的婚事,另一邊是兩萬多元的債務,雖然后者要比前者緊迫,但是潘文的事情一天不解決,他心里一天就不得安寧。潘德拉又忽然覺得自己心里有寄托了,而且是一份沉重的、很難實現寄托。生活的壓力壓在他的寄托上,這份寄托又沉沉地壓在他心上,使他感覺到了生活形勢的緊迫性。可是面對這樣的情況,他又無能為力。像他這樣種了一輩子土地的農民,追求的就是一種安穩的生活。盡管不是大富大貴,但也不至于窮得連飯都吃不上。像村里頭的大多數人一樣,他自己種的足夠自己吃穿用度,每年還多出一點余錢可供消遣,像這樣安安穩穩的生活就已經足夠了。除此之外,最大的盼頭不是一夜暴富,而是看著自己兒女成群,子孫滿堂,看著從老祖宗那里就開始流淌的血液和生命,通過自己這一代傳到下一代的身上,就已經是最大的幸福了。只要中間不發生什么大事情,這種平平凡凡的生活理想就能夠實現。可是一旦出了一點事情,這種安穩的生活狀態就會受到影響,甚至會被打亂。這個時候,他就得改變原來的設想,重新收拾被打亂的生活。可是以前的安穩日子過慣了,以為世上的事情無非就是傳宗接代、吃喝拉撒和生老病死,做一個農民,老老實實伺候好莊稼,老天爺就能滿足你的愿望。一旦出現了大問題,像潘德拉這樣老年喪子的,不但要承擔失去兒子的痛苦,還要承受由此帶來的債務。活著的時候只想著為自己死的時候準備的棺材了,存著的錢也只夠買一副棺材,誰曾想到兒子會先自己一步走啊?這么一來,原先的生活理想全被打亂,而自己又沒什么本事能馬上掙一筆錢來恢復以前的生活,這就讓像潘德拉這樣的農民感到措手不及了。

想到這些,潘德拉馬上覺得自己有壓力了,不再是閑得發慌,而是擔憂得發慌了。他咬著旱煙桿的黃銅煙嘴,看著織針在李蘭手里飛快地動著,越看越心慌。婦女們真好,遇到再大的事情,都可以找些針線活來做,心情都不會受一點影響的。可是男人就不一樣了,除了抽煙喝酒侃大山,還能干些什么呢?煩惱最后還是要落到男人的頭上來,誰讓男人是一家之主呢?潘德拉心里煩躁,再也坐不下去了,又開了門走出去。

“你又要去哪里啊?外面這么冷!”李蘭抬起頭來問他。

潘德拉撂下一句“屋里太熱,出去透透氣!”,就關了門出去了。

潘德拉剛從屋里走出來,一陣冷風就撲到他的臉上來。在屋里待久了,又因為想些煩心事,潘德拉就覺得煩躁,渾身燥熱,出來被冷風一吹,感覺非常涼快,精神也振奮了不少。就背起了手,慢慢地從院子里踱到路上來,在路邊站定,看著前邊的田野。

潘德拉的目光落在遠處的懸崖上。白霧把懸崖上罩了一半,連那觀音廟也都被霧氣遮住了,看都看不見。潘德拉就想:“不知道劉半仙這段時間在做什么,好久沒去和他聊天了,反正閑著沒事,正好消磨時間。”

潘德拉打定了主意,就向河邊走去。誰知道一到河邊的那座鐵索橋前,卻傻了眼:鋪在鐵索上面的木板上結了一層厚厚的冰,冰很滑,連踩都不敢踩。就連可以扶手的鐵鏈子上也覆了一層冰,人根本無法在上面行走。橋下是湍急的河水,上游可能下了點雨,此時河水兇猛,都是泥黃色的,看著都驚心。潘德拉看著索橋對面,一條小路向前延伸,消失在一片灌木之中,在往前是一片茂密的黑色的松樹林,被一層水汽蒙著,穿過那片松樹林,就能沿著一條小路爬到上上去。潘德拉仰頭看著觀音廟,朦朦朧朧的,在那冷霧中飄渺,似乎是一個與人間隔絕的所在。他看著觀音廟,心里不禁為劉半仙擔心:這么冷的天氣,上面可能會更冷,道路可能都被冰封住了,上下都是問題。這樣一來,劉半仙就被隔絕了,柴米油鹽等問題就變得嚴重了。潘德拉又不敢過被冰封了的索橋,只好隔兩天,等到這橋上的冰化了,再帶一點東西上去看劉半仙。

潘德拉在河邊站了一會兒,只覺得手腳冰涼,再也站不下去了,就回家了。剛走到自己的院子門口,就碰見王三奎和其他幾個男人。王三奎叫住潘德拉,說請他去開會,成立合作社的事情。原來,王家三兄弟發現近幾年來城里人對各種保健品的需求很大,保健品簡直是供不應求。其中,很多保健品是用中藥材做的,所以很多中藥材的價格就跟著漲上去了。王大奎三兄弟瞅準了這個商機,想專門種植各種保健品需要的藥材來賣。但是他們三兄弟的力量有限,既沒有資金有沒有土地。于是想出一個辦法:成立一個藥材種植合作社。凡是參加合作社的人都用自己的土地來入股,到時候按股份分紅。王家三兄弟到各家各戶說了這個事情,也有感興趣的,就到王家去等著開會了。但是大部分人都覺得他們根本不可能成功,再說,土地這么重要的東西,是隨便就能拿出來的嗎?三兄弟跑了半天,幾乎把全場都跑遍了,只有不到十戶人家的男人去了。王三奎正要往回走,剛好在潘德拉的門口遇到他,就跟他說起了這件事。潘德拉聽完后,干脆地說:“我不參加。”

王三奎說:“潘叔,你別小瞧種藥材,一旦種出來就是大把大把的錢哩!再說,種藥材根本沒有什么風險,你可以放心。你現在參加合作社,別的什么都不用出,只要出土地,就可以用土地來入股。而且最開始加入合作社的人都是原始股東,持有原始股份,以后如果合作社做大了,那就成了大股東,能賺大錢的!”

潘德拉冷冷地說:“我已經老了,折騰不起了,也不想賺什么大錢了,錢還是留給你們年輕人去賺吧。”

王三奎見潘德拉說嘲諷的話,就不再勸說他,嘲諷地說:“潘叔,你老了,可是你家潘文還年輕呢。我知道你家現在的情況,你是要他打一輩子的工嗎?”

潘德拉聽了這句話后火氣就往上冒,說:“打工有什么不好?他是靠自己的雙手掙錢,他掙的錢來得正,不搞什么歪門邪道!”說完甩手走進了院子。只聽王三奎還在后邊說:“潘叔,等我們都賺錢的時候,你可不要后悔,到時候想要加進來就難了!”

潘德拉本來想回去罵王三奎一頓,但還是忍住了。回到家里,潘德拉就大聲罵起王家三兄弟來,李蘭問起原因,潘德拉就把王家三兄弟想要辦合作社的事情以及王三奎剛才在外面對他說的話告訴了李蘭,李蘭聽了也很生氣,罵道:“殺千刀的不孝兒!誰不知道他們三個是什么樣的貨色?王二哥的命就斷送在他們三個畜生手里。現在又要搞什么合作社來騙錢,總有一天會被公安局抓去蹲大獄的!”

潘德拉心里頭生著氣,悶在一邊不說話,他不僅在生王家三兄弟的氣,也在生自己的氣。他氣自己沒有賺大錢的本事,現在大兒子死了,二兒子在縣城打工,家里還欠一大屁股債,他卻感到無能為力。是啊,光靠每年種一點糧食能賺什么錢呀?遇上天災,保不準連糧食都收不上來,還談什么還債?潘文在縣城里打工,又能掙到幾個錢?而且也不可能長期留在縣城里,還得回來幫忙照顧莊稼,還要娶妻生娃。還有一大堆事情等著他去處理,但是現在他卻不知道應該怎么辦?不種地是不可能的,可是僅僅種地又不能解決現在面對的許多問題,還能做什么呢?應該想想辦法,找一條掙錢的出路。潘德拉心里計算了半天,都沒有想出一個掙錢的辦法來,越想越心慌,越心慌越煩躁,在屋里再也坐不下去,又開了門走出去。李蘭在后面喊:“你又坐不住!天都快黑了,還出去做什么?”

潘德拉說:“你別和我說話,我心里煩躁著哩!我就到院子里站一會兒。”說完帶上門出去了。

冬天的天黑得早,還不到六點鐘,天就已經黑了。天空中陰云密布,一片晦暗,冷風從河邊吹過來,帶著潮濕和寒冷,直冷到骨髓里去。潘德拉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手腳就冰涼了,渾身發抖。他的旱煙早就熄了,黃銅煙嘴放在嘴里,像含著一段冰,凍得嘴唇發抖。但是他仍然把煙桿含在嘴里沒有取下來,好像含在嘴里可以御寒似的。他原本心情煩躁,被冷風一吹,煩心事好像都被凍住了,不再在心里擾動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發抖上了。潘德拉回頭看著屋里,李蘭已經開了燈,他用腳使勁在地上踩了幾下,還是沒有走回去,而是往水井邊走去。

水井旁邊有一間小茅草房,那是用來存放柴禾和一些農具等雜物用的。潘德拉走到茅草房前面,開了打開門,借著外面微弱的光看里面,只見屋里的干柴和一些農具混在一起,全部倒在地上。潘德拉就進屋里把干柴和農具里理了理,他把柴全部翻起來,打算挪到墻角去,卻在干柴的地下發現了兩個做豆腐用的木盒子,他把木盒拿出來,回憶著木盒身上的往事。原來,李蘭以前會做豆腐,這木盒就是李蘭從娘家帶來的。李蘭不僅會做豆腐,還會做豆花,她做出來的味道是許多做了幾十年的人都做不出來的。只不過后來因為生了孩子,整天操心家務事,也就沒有功夫做豆腐豆花了,這木盒從此閑置下來。前幾年過年時每年都想做點豆腐吃,卻找不到木盒了,沒想到被壓在了這堆干柴底下。潘德拉找到了做豆腐用的木盒,心情好了許多,他把兩個木盒從茅草房里拖出來,對著屋里喊道:“李蘭,出來,給你看一樣東西。”

李蘭在屋里應道:“看什么東西?”

潘德拉說:“你出來看了就知道了。”

李蘭開了門,露出上半截身體,看著潘德拉,問:“看什么呀?”

潘德拉笑著向李蘭招手:“你過來呀,你看了準會高興的。”

李蘭見潘德拉笑著盯著地上,好像在看什么東西。她因為隔著水井,沒有看到做豆腐用的木盒,就疑惑地走過去,一看,原來是自己以前做豆腐用的木盒,驚訝地說:“呀,你在哪里找到的?”

潘德拉指著茅草房里說:“就在里面,被柴壓著哩!”

李蘭蹲下身去,用手輕輕撫摸著木盒,說:“我還以為早就丟了哩,沒想到被你找出來了。”

潘德拉說:“這下好了,今年有豆腐吃了!”

李蘭卻沒有說話,只是用手摸著木盒的紋路,只聽她抽了一下鼻子,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潘德拉蹲下去,看著李蘭,問:“怎么了?怎么就哭起來了?”

李蘭抬起頭來,兩眼發紅,說:“好多年不見了,心里頭總感覺空了一塊,現在終于找到了,這心里就泛起了酸——”說著又忍不住掉起眼淚來。

潘德拉知道,這兩個木盒是李蘭專門從娘家帶來的,在當時也算作嫁妝了。李蘭非常看重這兩個木盒,平時也非常愛護,做完豆腐以后總是用心清洗,擦干,不讓木盒腐壞,小心保存著,簡直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后來因為生了三個孩子,就沒有時間做豆腐了,這兩個木盒就收起來。因為家里的東西太多,又隨意擺放,就找不到了。李蘭不見了做豆腐用的木盒,心里就像丟了孩子一樣焦急。潘德拉就說再找木匠做兩個,李蘭不讓,因為這兩個木盒是她從娘家帶來的,對她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后來實在找不到,李蘭也就沒有心思再做豆腐了。現在,兩個木盒從柴堆里翻出來,除了表面上沾滿灰塵外,其他什么地方都沒壞。李蘭重見舊物,心里自然是五味雜陳,忍不住哭起來。

潘德拉安慰李蘭:“好啦好啦,東西又找回來了,你應該高興才是。你可以重新做豆腐了。”

李蘭擦干眼淚,說:“都一大把年紀了,還做什么豆腐?你能吃多少?”

潘德拉看著兩個木盒,問李蘭:“這兩個盒子能做幾斤豆腐?”

李蘭說:“一個盒子能做八十斤,兩個就是一百六十斤,怎么了?”

潘德拉的眼睛盯著木盒,好像在計劃什么,又問:“你還會做豆花是不?”

李蘭嗔怪道:“你不是吃過我做的豆花嗎?怎么記性這么差?”

“不是,不是。”潘德拉說,又盯著木盒尋思起來,李蘭見他有點奇怪,就問他:“你在想什么呢?”

潘德拉問:“我們村里還有誰家會做豆腐嗎?”

李蘭想了想說:“好像沒有,到底怎么了?”

潘德拉眼睛里突然放出光來,說:“你想過賣豆腐嗎?我們可以賣豆腐哩!”

李蘭說:“賣豆腐能賺什么錢?”

潘德拉說:“不能這樣說,你沒聽老人們說過嗎?一顆黃豆圓又圓,磨成豆腐變成錢;人人都說生意小,小小生意賺大錢哩!你看,村里就你會做豆腐豆花,又沒有人賣這東西,要是我們把這豆腐豆花做起來,也是能賺幾個錢的!”

李蘭還是有點懷疑,說:“就這么一個村子,這么幾戶人家,又沒有幾家有錢吃得上豆腐,賺不了什么錢。”

潘德拉說:“你怎么就不把眼光放遠一點?你想啊。我們的豆腐豆花是沒有問題的,那是絕對好吃;不僅可以在本村賣,還能賣到其他村去,甚至拉倒縣城里去賣,你還愁賣不出去?再說,豆腐豆花成本低,可以說基本靠賣水賺錢,價格雖然低,但是薄利多銷,誰說賺不了錢?”

李蘭經潘德拉這么一點撥,頓時想開了,說:“對呀,我怎么就沒有想到,小小黃豆也能賺大錢,就是這個道理。”

潘德拉說:“這兩天我一直在犯愁,你看我們現在欠了這么多錢,要靠種地來還這些錢,還不知道要還到什么時候去。而且,也不能讓潘文一直在縣城里打工,打工能掙幾個錢?再說,那縣城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待久了人會跟著變壞的。我還尋思讓他趕快回來,給他找個媳婦,讓他安安心心過日子。可是現在我們家發生了這么多事情,要給他找一個媳婦,口袋里沒有幾個錢是不行的。我看種地是找不了什么錢了,要是我們把這賣豆腐的小生意做起來,不說賺什么大錢,那也比整天扛著鋤頭往地里跑要好得多啊。”

李蘭說:“你說得對,我們就做豆腐賣,好歹掙點錢把潘德軍的錢還了,再把潘文娶媳婦的錢掙了!”

潘德拉說:“好,等過了年,我們就開始賣豆腐豆花!到時候你當師傅,我做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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