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間就到了農歷六月十九日。按照村里的習俗,每年的這個時候是觀音菩薩的生日,觀音廟就會舉行盛大的廟會。這一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會前往觀音廟,給觀音菩薩上香并且祈福。
廟會除了上香還有一項重要內容,那就是吃齋飯。齋飯由廟里免費供應,只要是來上香的人,都得吃一碗,因為這齋飯是觀音菩薩賜的,吃了之后可以免得百病,平平安安,無災無難。做齋飯的米油鹽菜,都由村委會從村民們捐給觀音廟的功德錢里拿出一部分來購置,提前一天買好,安排人送上山去,同時安排兩個人上去做飯。以前,廟會的齋飯都特別難吃,因為米是廉價的陳米,蒸出來又干又硬,不拿湯水拌著簡直無法下咽。菜就只有一個,大白菜燉土豆。做飯的人偷懶,白菜土豆都沒怎么洗干凈,土豆的皮上的泥常常沒有洗凈。而且做菜的手藝又差,做出來的就是清湯寡味的,如同嚼蠟。弄得來吃飯的村民們都皺著眉頭苦著臉,每個人都只盛一點點米飯,舀一點湯泡著飯,胡亂扒幾口就丟下了碗。
廟會的前兩天,潘德拉跑到村委會去,找到專門管理觀音廟事務的村長吳順林,說今年他要捐兩大鍋豆腐和兩大鍋豆花,讓全村人都嘗嘗自己的豆腐和豆花,并且表示要親自掌勺。吳順林聽了很高興,就派人在六月十八的下午和潘德拉把豆腐豆花抬上觀音廟,飯菜就由潘德拉和劉半仙兩個人做。潘德拉這樣做并不是圖什么名,他對劉半仙說,他想做一份大功德,求觀音菩薩保佑李蘭的病馬上好起來。
五月底的時候,劉半仙專門找了幾服藥給李蘭吃,李蘭吃了以后倒是緩和了幾天,但沒過多久腿又開始痛起來。每天和潘德拉挑著桶挨家挨戶地走,都是忍著痛不肯出聲,一直撐到晚上回到家,剛在院子里坐下,就痛得叫出聲來。潘德拉就過去幫她按摩,想要把褲腿卷起來,褲腿卻被繃得緊緊的,卷都卷不上來。原來李蘭的小腿已經腫了,撐住了褲子,李蘭說:“這小腿里像是充了氣一樣,脹得厲害!”潘德拉用拇指按了一下她的小腿,感覺像在按一個充滿了氣的輪胎,心里就慌了,說:“怎么會這樣?”
李蘭說:“興許是走了太長的路的緣故,休息一下就好了。”
潘德拉知道李蘭的病不簡單,得趕緊送醫院檢查,只是因為家里情況特殊,潘文還要過兩個月才能回來,只有咬著牙再熬一個月了。潘德拉安慰李蘭:“沒事的,你多休息,別亂走動,我去做飯。”說完站起來往屋里走,心里卻惶惶的,隱隱感到不好。
快到觀音廟會的時候,李蘭和潘德拉在賣完豆腐豆花回家的路上說起今年的觀音廟會,潘德拉知道李蘭比較相信神呀鬼呀的,又想到李蘭腿上的病,就和李蘭商量要不要做一個大功德,也好幫李蘭求求福。李蘭一聽就同意了,說做了功德,讓觀音菩薩看在眼里,知道自己心誠,就會保佑這腿上的病趕快好起來。兩個人就商量起來做什么樣的功德好。送錢?家里頭又沒多少錢,好不容易攢了八千塊錢,還是預備著給李蘭治病的;多燒點香紙,多捐點功德錢,多給觀音廟送點油米?這倒沒什么問題,只不過送得再多都只是小功德,必須要做一件有很大的影響,能夠讓所有人都受益的事情,那才是大功德。兩個人思前想后都沒想出來做什么好。路過村委會的時候,看見村長吳順林正在村委會的院子里指揮幾個人扛油米上山,潘德拉馬上就有了主意了,就對李蘭說:“我知道了,咱們可以做一件大功德了!”李蘭就問做什么大功德,潘德拉說:“廟會那天,全村人都是要吃齋飯的。那齋飯的飯菜比豬食還難吃,咱們可以做兩鍋豆腐豆花送上去,好好做一頓菜給全村人吃,那樣咱就做了一件對全村人都好的大好事了,你說這個功德還不大嗎?觀音菩薩看了,還不馬上讓你的病好起來?”李蘭聽了非常高興,說這個主意好,回到家就提前一天把專給廟會做豆腐豆花的大豆準備好。潘德拉又跑到吳順林那里去說了這件事,吳順林正愁找不到人上山做菜,聽潘德拉說了,馬上就同意了。潘德拉把這個消息告訴李蘭,李蘭高興極了,精神好了許多,整天不止一次催潘德拉提前準備廟會的豆腐豆花。潘德拉心里清楚,其實李蘭的病與做不做功德沒有關系,病就是病,什么神仙保佑都是假的。不過只要能讓李蘭把心放寬,這樣做也是值得的。
廟會的前一天晚上,潘德拉上山和劉半仙一起準備第二天的伙食。潘德拉要做三個菜,一個是豆腐燉白菜土豆,一個是肥肉燉油炸豆腐果,還有一個是豆花。兩個人一邊用大油鍋炸著腐果一邊閑聊,劉半仙說起潘德拉為廟會捐豆腐豆花這件事,就夸潘德拉:“老潘,你這回積了大德哩,讓全村人吃上了你家的豆腐豆花!”
潘德拉一邊用漏勺翻著油鍋里的豆腐,一邊對劉半仙說:“算不了什么功德,李蘭愿意信這些東西,這樣做了,她也能安心一點,不然整天都疑神疑鬼的。”
劉半仙就問:“她是不是想多了?”
“豈止想多了,簡直是胡思亂想!”潘德拉說,“以前還好,以為就是一點小病小痛,過不了多久自己就會好。誰知道這病越來越嚴重了,一點也不見好,李蘭就認為是哪個鬼纏著她啦,經常跟我說這些話。她不是信這些嘛?我就跟她說做一個大功德,讓觀音菩薩看在眼里,就能保佑他的病馬上好起來。嘿,這招有用,她就不再多想了。”
劉半仙說:“既然是做功德,你自己也心誠一點,去給觀音菩薩上個頭柱香,給李蘭求一求,不管怎么樣,該做的就做吧。”
潘德拉覺得劉半仙說得有道理,就放下手中的活,和劉半仙一起來到觀音像前。劉半仙點好了香,遞給潘德拉,潘德拉接過去,跪在觀音像前面的蒲團上,對觀音說:“觀世音菩薩,求您保佑我媳婦李蘭,讓她的病趕快好起來,從此平平安安,無災無難。我會經常來給您燒香燒紙。”磕了頭,把香插在了觀音像前的香爐里。劉半仙又遞給他幾張紙錢,他跪著,把紙錢化了,然后站起來和劉半仙出去了。
劉半仙用漏勺把油炸豆腐濾出來,嘗了一個,夸贊道:“好吃!”又轉過臉去對潘德拉說,“老潘,你家的豆腐到家了。方圓二十里之內,再無第二家!”
潘德拉卻沒把劉半仙的話聽進去,而是蹙眉盯著翻滾的油鍋,說:“我還是不放心哩!”
劉半仙說:“你也別多想,沒多大事的。”
“不是”潘德拉把頭抬起來看著星空,像是在尋找什么,口里說,“我最近總擔心有什么事情要發生。”
“能有什么事?李蘭好好的,那只是小病。”劉半仙口里這么說著,其實也拿不準。
潘德拉看著劉半仙說:“老劉,你給李蘭算算吧,算她這個病什么時候好。”
劉半仙說:“算是可以算,但要找個日子,靜下心來算。這兩天都太忙,不好算。等忙完這陣子,我就好好幫她算一算。”
劉半仙看著潘德拉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就說:“老潘,我說一句話你不要惱,你呀,不要遇到什么事情都算,很多事是不能算,也算不出來的,都是早就注定的,算了也沒用。”
潘德拉苦著臉說:“你說的我都明白,我知道人算不如天算,但知道一點總比什么都不知道要好吧?”
“世上的事情都是早就注定好的,又都是隨時變化不定的,這個時候是這個樣子,下一個時候就可能已經變了。所以就算是現在算出來了,以后也不知道是不是算的什么樣子。”
“難道人的命運就真的無法把握嗎?”
劉半仙指著旁邊的無花果樹說:“人的命就像這無花果樹一樣,去年還結果的,今年卻不結了,你也不知道下一年會是什么樣子,就算你預測到了要發生什么事情,你也是無法避免的,因為,一切都已經注定好了。”
潘德拉疑惑地問:“知道了即將發生什么,不就可以提前做好準備了嗎?”
劉半仙搖搖頭,說:“天意不可違,沒你想的那么簡單。”
潘德拉說:“既然這樣說,那算命、預測這些東西就沒有用了?”
劉半仙說:“不能說有用,也不能說沒用,這里邊其實是有一些科學依據的,但也不完全準確,虛虛實實,亦幻亦真,所以有人信,有人不信。信則有,不信則無,這就是人的矛盾之處。”
“那如果我信的話,你能算出來李蘭的病能好嗎?”
劉半仙說:“算我是可以幫你算,但還是要送去醫院治病才能好啊。”
潘德拉說:“醫院肯定是要去的。但我就想提前知道,不然我的心一直懸著,我這個人,最怕的就是看不到頭尾的事了。”
七月底的時候,潘文回來了,還帶著一個打扮時尚的姑娘。
潘文介紹說,姑娘叫做張麗娜,四川人,是他在廠里認識的女朋友。潘德拉看了一眼那個叫張麗娜的女子,她燙著卷發,還染得黃黃的,臉上像敷了一層面粉一樣,兩個顴骨上撲得紅紅的,睫毛長得厲害,向上翻卷,眼睛周圍涂著一圈黑。嘴唇上涂著艷麗的口紅,穿著一件緊身T恤,胸口露出一大塊。牛仔褲上這里一個洞,那里一個洞,看起來人不人鬼不鬼的。張麗娜自從和潘文進了門以后一句話都沒說,就翹著腿坐著,口里嚼著口香糖,吧唧吧唧的,一雙妖怪似的眼睛很不屑地在房間里脧來脧去。李蘭看張麗娜的第一眼就不舒服,好好的一個人打扮成一幅鬼樣子,還這么沒有禮貌!所以就把她丟在一邊,只和潘文說話。潘文還是穿得老老實實,只是話變多了,機靈多了,不像以前那樣傻愣愣的了。李蘭一邊和潘文說話一邊在心里尋思:你交什么樣的朋友不好,怎么就交了這么一個妖女人?
潘德拉見潘文只提著一些從縣城帶來的禮品,卻沒有帶自己的行李,就問他:“你的衣服被子呢?”
潘文說:“還在縣城。”
“怎么不帶回來?”
“帶回來干什么?”
“你之前不是說在縣城工廠做到七月份就回家的嗎?”
潘文看了張麗娜,很為難地說:“爸,我還想在縣城里在做一段時間。”
潘德拉本來看到潘文把那個著裝時尚,看起來不端莊的張麗娜帶回家來的時候就有點不高興,現在聽潘文說還不想回家,就冒火了,馬著臉問他:“之前是你自己答應的,現在怎么又反悔了?”
潘文說:“爸,這不是情況變了嘛。廠長很賞識我,說我干得好,再過兩個月,我就能當上車間主管了,不信你問麗娜。”
潘德拉和潘文說話時,張麗娜口里嚼著口香糖,紅色高跟鞋不停地瞧著地面,潘德拉和李蘭都看不過去,但想到她是客人,就沒有說什么。張麗娜聽了潘文的話,趕緊跟著說:“是這樣的,潘叔,潘文在廠里可出風頭了哩!”
潘德拉沒有理張麗娜,但也不想發火,就對潘文說:“不管怎么說,你趕快回家。你媽現在生病了,我一個人每天要做這么多事情,忙都忙不過來,你回來正好幫忙做點事情。”
潘文說:“媽生病了,正急著用錢,我在縣城里打工,每個月掙的錢正好可以用來給媽治病。要是我回來,咱們家的收入就減少了一半,那不就更困難了?”
潘德拉聽潘文說到錢,想起潘文去縣城之前說要攢錢的事情,就問他:“你之前說七月份回來你就有兩萬塊錢了,你這次帶了多少錢回來?”
潘文一下子楞住了,眼睛不住地往坐在邊上的張麗娜瞟,張麗娜很不屑地把臉偏到一邊去,裝作沒有看見。潘文把眼睛收回來,盯著地上,半天說不出話來。
潘德拉覺得潘文有問題,就問:“我問你呢,你帶了多少錢回來?”
潘文臉色通紅,眼神游移,細聲說:“八、八千。”
潘德拉嚇了一跳:“你不是說可以存兩萬多塊嗎?怎么干了好幾個月只有八千?”
潘文不敢看潘德拉,聲音有點抖,說:“廠里最近資金緊張,還沒、沒發工資。”
“你撒謊!”潘德拉吼出聲來,“我還不知道,你一撒謊就臉紅。到底怎么回事?”
潘文怯怯地看著潘德拉,說:“爸,真的,工資還沒法,都欠著哩,過兩天就有了。不信你問麗娜。”
張麗娜這才回過臉來,擠出一個虛假的笑容,說:“潘叔,潘文說的沒錯,工資還沒發。”
潘德拉氣得面皮發黑,知道潘文和張麗娜都在撒謊。五月的時候就說有存了一萬多塊錢了,干到七月錢反而變少了,這不是糊弄鬼嗎?肯定是潘文和張麗娜在縣城里鬼混,亂花錢。一想到這里,潘德拉就氣不打一處來,想要揍潘文一頓。可是礙著張麗娜是客人,不好對他翻臉,就窩了火,沒有再說什么。潘文早就發現潘德拉臉色不對,再加上自己心虛,害怕起來,就借口說想帶麗娜去河邊轉一轉,然后兩個人就出去了。
潘文和張麗娜一出門,潘德拉就忍不住罵道:“沒出息的東西,去縣城里混了一些日子,就變成這個鬼樣子了!”
李蘭也看不過,說:“還有他帶來的這個姑娘,打扮得比鬼還難看,還說是潘文的女朋友。”
潘德拉對著門口“呸”了一下,說:“他要是敢娶這種女人做媳婦,我就打斷他的腿!我說上次叫他回來他怎么不想回來呢,原來是在縣城和這種人裹在一起,再這樣下去他就要完蛋了。”
李蘭覺得問題很嚴重,說:“得趕快想想辦法,讓他別和這個女人來往。”
“還不都是你慣的!”潘德拉責備李蘭,“我上次就命令他回家,因為我知道縣城里待久了他就會學壞,你還不信,還說要讓他出去闖。現在好了,人學壞了,交了壞朋友,掙來的錢都亂花了。”
“我當時還不是想著他在縣城做,我們在家里做,這樣兩頭掙錢,以后就寬松一點,誰知道他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他還能掙錢?等他掙錢回來的時候太陽就從西邊出來了。當時還口口聲聲說要把他三伯的錢還了,現在怎么樣?干了大半年,只存了八千塊錢。我和你賣豆腐早就潘德軍的錢還了,這個沒出息的東西什么都沒掙到,就交了一些狐朋狗友回來!”
李蘭之前一直護著潘文,但是沒有料到潘文學壞了,家里頭雖然沒有了欠債,但是又開始為潘文擔憂起來。還有,她腿上的病越來嚴重了,想著可能治不好了,心思就慢慢變消極了,整個人變得越來越虛弱了。
潘文和張麗娜在家里住了三天,就打算回縣城去了。潘德拉堅決不讓潘文回縣城,潘文苦苦哀求,潘德拉和李蘭就是不答應。后來,潘文竟然破天荒地和潘德拉頂起嘴來,說什么都要回縣城去。潘德拉肺都快氣炸了,罵了潘文幾句,潘文還是要回去,于是就抄起一根細竹條打潘文。李蘭這一回沒有阻攔潘德拉,因為她也知道潘文該打,希望能把潘文打醒,于是也站在一邊教訓潘文。潘文站著不動,一副倔強的樣子,使潘德拉想起了當初打潘武時候的樣子。潘德拉越打越心痛,越打越心慌。老天爺真的是在捉弄我嗎?為什么同樣的事情又在第二個兒子身上上演了?本來是老老實實的一個人,去了一趟縣城,竟然就學壞了,還敢跟自己頂嘴,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潘德拉一邊狠命打著潘文,一邊流著眼淚,打了幾十下,就不敢再打了,因為他害怕會再次失去一個兒子。但是如果不打,這個兒子眼看就要毀了,兩頭為難,只好丟了竹條,長嘯一聲,罵道:“你這個畜生東西,你想要走,就滾吧,永遠不要回來了,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張麗娜已經收好了行李在院子門口等著,一直冷眼看著這一出家庭鬧劇。潘文留著眼淚,卻并沒有哭出聲,什么都沒什么,轉身就提起自己的東西出去了,張麗娜也不和潘德拉道別,嬌聲嬌氣地喊了一句:“哎呀,你走那么快做什么?等等我呀!”說完就走了。
潘德拉和李蘭兩個人呆呆地站在院子里,默默留著眼淚。潘德拉自言自語地說:“老天爺,我到底做錯了什么事情,你要這樣折磨我?”李蘭說:“都怪我,我不應該讓他去縣城的,都是我的錯。”潘德拉說:“不能怪你,要怪就怪老天爺,這是我們的命啊!”
李蘭因為站久了,腿就受不了了,蹲了下去,用手摸著小腿,痛苦地叫起來。潘德拉趕緊把她扶到屋里去,躺在床上,憂心忡忡地看著她的腿。李蘭問:“老潘,你說我這腿什么時候會好起來?”
潘德拉不知道,但是他不想說灰心的話,就說:“你這是小毛病,很快就會好的。”
李蘭苦著臉看著腿,說:“我知道,這腿可能好不了了。”
潘德拉趕緊說:“別說這種話。我會想盡一切辦法治好你的病的。你看,現在我們已經把潘德軍的錢還了,不欠別人什么了。現在,我們可以一心一意地治病了。你放心,我一邊賣豆腐豆花,一邊幫你治病,過不了多久,你的病就會好的。等你的病好了,我其他什么事情都不做了,就帶著你到各處去游玩。”
李蘭欣慰地笑了,說:“我哪里都不想去,只想讓你陪著我。”
潘德拉說:“我不陪著你我還能去哪里呢?要死我也會和你死在一起的。”
李蘭聽到了死,心里就想起了死,就問潘德拉:“你說,要是我先死了怎么辦?”
“你怎么可能會先死?”潘德拉嚴肅地說,“要死也是我先死!”
李蘭說:“不,不,你可不能先死。你要是早我一步走了,我就過不下去了。活到現在我算是想明白了,活著就是受罪哩!我可不愿意受那么多罪!”
潘德拉就笑著說:“所以你要讓我多受罪是不?”
李蘭狡猾地笑著說:“那當然!你還要見到小孫子出世呢。”
一說到孫子,潘德拉就想起了潘文,心里就來氣,說:“罷了罷了,要孫子有個球用!純粹是自己找罪受。像潘文這樣不成器的東西,就算他生了兒子,我也不會抱多大希望,他愛怎么過就怎么過,我不管了!”
李蘭知道潘德拉還在生潘文的氣,想起潘文,她也感到傷心,好不容易把兒子養到這么大,還指望以后老了可以有個依靠,沒想到兒子現在變成這個樣子,這些年都白忙活了,想到這些,不禁有點心灰意冷。
潘德拉沒有太多精力去管潘文的事情,因為現在有一件非常緊迫的事情擺在他的面前,那就是盡快治好李蘭腿上的病!
潘德拉開始了帶李蘭治病的漫長旅程。
潘德拉先是去找過劉半仙幾次,請劉半仙想想辦法。可是劉半仙也只是自學過一點中醫,開幾服藥給李蘭吃,還是不見效,沒有辦法了,就建議潘德拉找其他中醫看。潘德拉帶著李蘭遍訪大河壩子和附近村莊的土郎中,開了幾十種藥吃了,都快把李蘭吃吐了,還是沒有任何效果。一個月下來,賣豆腐掙的錢就全花在開藥上了。潘德拉拿過幾服藥去問劉半仙,劉半仙一眼看出來,那些土郎中其實什么狗屁都不懂,只會開一些沒有任何效果、吃了又不會死人的藥,而且還專門往貴了開,都是些騙子。潘德拉聽了之后非常氣憤,但又不敢回去對李蘭說。李蘭的病情越來越嚴重,整條右腿已經完全浮腫了,根本無法下地走路。一開始,李蘭還對治好病抱著強烈的希望,很積極地配合治病,不管再難喝的藥都能一口灌下去。可是吃了無數藥,不僅沒有效果,腿上的病反而越來越嚴重了,李蘭就開始懷疑了,懷疑自己的腿到底能不能治好。潘德拉什么都不懂,只能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安慰李蘭,并且找藥給李蘭吃。這個時候如果把李蘭吃的藥都是加藥的消息告訴她,她肯定會受不了的。劉半仙就建議潘德拉帶李蘭去縣城醫院看看。潘德拉犯了難:錢全都花光了,哪里還有什么錢去醫院治病?劉半仙聽了,馬上到自己的屋里,從床墊底下拿出一疊錢遞給潘德拉:“老潘,這是我這些年來存的一點錢,你拿去給嫂子治病。”
潘德拉一看,足足有一萬多,就堅決不要:“這是你的錢,我不能要,我自己有辦法找錢的。”
劉半仙說:“救人要緊,現在是非常時期,不敢耽擱的。”
潘德拉想這是劉半仙這一輩子的積蓄,好不容易存了這么多,就算是借給他的,以后怕也一時難以還上。如果劉半仙要用錢,那該怎么辦?還是不要。
劉半仙生氣了,說:“這個錢我不是給你的,我是給嫂子治病的,你只管拿去!”
潘德拉還是不要,推來推去,劉半仙真的生氣了,放了一句狠話:“你再不要,以后我就不認你這個兄弟了!”
潘德拉很為難地接了錢說:“老劉,你放心,我會盡快把錢還給你的!”
劉半仙說:“錢對我沒有半點用處,你不用還我,只要能治好嫂子的病,我就放心了。你以后要是再敢提錢的事情,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潘德拉感動得老淚縱橫,雙手緊緊地攥著錢,不知道應該說什么好。
潘德拉帶李蘭去縣城最好的人民醫院,排了半天的隊,終于掛上了專家門診號。給李蘭看病的是一個血管外科的主任醫師。那個醫師肥臉,禿頂,矮胖,看起來就像地里的土豆。他簡單地問了問李蘭的病癥,又看了一下李蘭的腿,就說讓李蘭先去驗血。潘德拉帶著李蘭去驗了血,拿著化驗單回來找醫師,已經是中午十一點半了,醫師下班休息了。于是兩口子就在醫院門口等,等到下午兩點鐘,醫師才慢慢悠悠地來上班,一臉慵懶相。隨便看了李蘭的化驗單,又讓李蘭去做尿檢。李蘭只好去做尿檢,等拿了尿檢單回來的時候,又碰上看病的高峰。只好拿著單子扶著墻,把右腿架起來不讓著地。等了一個多小時,終于輪到自己,就把單子拿給醫師看。醫師看了半天,又看看之前的化驗單,只說了一句:“先住院觀察幾天。我再給你開一些藥,先吃著,以后再來。”于是在一張單子上寫了一大串藥的名字,遞給潘德拉,然后就讓下一位病人進來了。潘德拉問醫師看出了什么,醫師瞟了他一眼,什么都沒說,潘德拉就同李蘭出去了。
李蘭說:“走吧,回家去。”
潘德拉說:“醫師要你住院觀察,先住下再說吧。”
李蘭所:“什么狗屁專家,就是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家伙。讓我驗這驗那的,結果什么都沒看出來。還開了這么多藥給,這得花多少錢?”
潘德拉說:“不管那么多了,萬一真的能治好呢?你就先住院吧。”
李蘭只好暫時住院。每天就是打點滴,也不知道打那些點滴有什么用,光是住院費每天就得花兩百多。潘德拉把那個主任醫師開的藥全買來了,竟然花了五百多元錢,把李蘭唬了一大跳:“天神,這藥怎么這么貴?”
潘德拉也不知道那些藥有什么用,就說:“管他貴不貴,先吃了再說。”
李蘭就天天躺在病床上,一邊打點滴一邊吃大把大把的藥片。錢是花了,卻一點效果都沒有,右腿反而腫得更厲害了。這期間,那個主任醫師一直沒來看李蘭,好像要讓她這么一直躺下去。李蘭等得心煩了,就讓潘德拉去找那個醫師。醫師很不情愿地來了,看了一回,簡單的說了一句“先住院觀察一段時間再看。”
潘德拉說:“醫師,我媳婦的腿已經腫得不行了,你看能不能盡快想點辦法?”
醫師白了潘德拉一眼,說:“是你懂還是我懂?我不是正在想辦法嗎?”
潘德拉心里窩了一股氣,真想破口大罵一番,但想著是帶媳婦來治病的,還是忍住了。
又住了幾天院,李蘭就想走了,說:“什么破醫院,我不治了。”
潘德拉說:“要不再住幾天吧。”
李蘭說:“他們根本治不好,就是想騙錢。你看我天天打點滴,有什么用?藥吃了一大堆,有什么用?白白花了那么多錢,他們連問都不問,這不是在這里耗時間嗎?還不如回去!”
潘德拉知道李蘭說得對,但回去又有什么辦法呢?
李蘭說:“我不想待在醫院這種地方。陰氣太重,全是病和死人的味道,難聞死了,就算沒病的人也會待出病來。晚上我一睡著就會夢見死人,好多好多,全是死在醫院里的,我不想再住院了。我要回家,哪怕是在家里等死都行!”
住院的這段時間,李蘭的脾氣隨著病情的加重變得越來越暴躁,動不動就沖護士醫生發脾氣。潘德拉勸不住,知道李蘭是著急的緣故,他沒有什么辦法,也只能在心里跟著著急。李蘭的身體已經出現了浮腫的癥狀,原來瘦瘦的一個人,現在的皮膚就像發了酵的饅頭一樣,沒有一點彈性,按下去,就是一個小坑,慢慢地才浮上來。臉色變得有點白,沒有多少血色,頭發也掉了不少。潘德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是又找不到什么辦法,慌了,別人說什么就是什么,完全失去了主見。
住了半個月的院,已經把劉半仙給的一萬多塊錢花得差不多了,再想住下去也沒有錢了,沒有錢醫院是要趕人的,才不管你死活。李蘭發了脾氣說要回家之后,潘德拉只好辦了退院手續,帶著李蘭了回家。
回到家里,兩個人已經身無分文了。潘文一直在縣城打工沒有回家,每個月只寄一千五百元錢回來,還不知道家里的情況已經變得非常糟糕了。李蘭躺在床上,看著自己浮腫的右腿,對潘德拉說:“老潘,我看這腿真的是治不好了,算了,隨他怎么樣吧。”
潘德拉說:“不行,一定要治,就算砸鍋賣鐵,上街要飯,我也要把你的病治好!你別跟我說灰心的話!”
李蘭非常疲憊,聲音很虛弱,說:“真的,沒有辦法了,看來這就是我的命了。”
“從來就沒有什么命!”潘德拉說,“我潘德拉還從來沒有遇到過沒有辦法的事情。就算是閻王爺把你叫去了,我也要闖到閻羅殿去把你搶回來!”
潘德拉的話讓李蘭燃起了希望,說:“老潘,為了你,我要好好治病,我要好好活著!”說著緊緊地握著潘德拉的手,兩口子對視著,默默地淌著眼淚。
沒有了錢,潘德拉和李蘭就一邊賣豆腐掙錢一邊治病。在這段時間里,老天爺似乎格外照顧潘德拉夫妻,豆腐生意是出奇地好,每天就算做兩大鍋豆腐豆花都不夠賣,純利潤都在一百五十元以上。農歷七月十三日鬼節那一天,兩個人賣了一天豆腐豆花,剛挑出門不遠就被搶光了,一天下來竟然賺了六百多!不到一個月,潘德拉手里就有了四千多元錢。李蘭雖然累得不行,可是看著生意這么好,還是感到非常高興:“老潘,真沒想到這錢來得這么容易!看來我們可以擴大規模了。”
潘德拉也很高興,但他更關心的是李蘭的病。李蘭每天都忍著腿痛挑著一百多斤的擔子跟著他到處走,一天下來,腿就已經不行了,血管都突出來了。可是第二天早上四點鐘,還是照樣起床,跟潘德拉磨豆漿、燒火,從來不叫苦。潘德拉讓她休息,她不肯躺在床上,固執地要下來干活。一邊忍著痛,一邊在潘德拉面前裝出輕松的樣子。潘德拉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只好拼了老命努力掙錢,等湊夠了錢就帶李蘭出去治病。潘德拉看李蘭太累了,一想到潘文那小子連家都不顧,還在縣城里和人鬼混,就怒不可遏,要去縣城把潘文揪回來。李蘭制止了他,說:“你別管他了,讓他混去吧。總有一天他會吃到苦頭的,到時候他就會醒過來了。”
潘德拉說:“不是我說你,這兩個兒子都是被你慣壞的。你就是舍不得打罵,現在變成了這個樣子,想要扳都扳不回來了。”
李蘭說:“兒子長大了,就管不了了。該怎么過是他們自己的事情,我們再怎么說都沒有用。你就是操心得太多,什么都想管,這不是給自己找罪受嗎?你看想想潘武是怎么死的?你要是再用逼潘武的方式去逼潘文,怕又會出什么事哩!”
李蘭這么一說,潘德拉的心里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撞了一下,馬上想道:“是啊,孩子都這么大了,如果還像以前那樣管教他,不僅沒有什么效果,還可能會逼出什么事情來,如果是那樣,他的罪過就大了。罷了,干脆不管了,隨他去!”于是就打消了讓潘文回家的念頭,對李蘭說:“好,我不管他了,以后就我們老兩口過,我要讓你過上好日子!”
為了減輕李蘭的負擔,潘德拉花了幾百塊錢買了一個三輪摩托車,這樣不但省力,李蘭也可以坐在三輪車上,不用再走路了。潘德拉還買了一個擴音器,把李蘭叫賣的聲音錄進去,然后開著擴音器,載著李蘭和豆腐豆花,優哉游哉地慢慢騎在鄉間的路上。
有時候,在去往其他村子的路上,見不到什么人,又非常安靜,李蘭無聊了,突然想聽山歌,就讓潘德拉唱山歌。潘德拉年輕的時候是村子里唱山歌的好手,好到什么地步?以前,每到過年的時候,村里的人就會聚在一起,會唱山歌的人就會出來獻上兩嗓子。唱的人多了,就會自然比起賽來,誰唱的山歌多,誰就獲勝,那么怎么計數呢?比賽雙方每人面前放一個簸箕,翻過來,底部朝上,露出無數細孔,每唱一首歌,就用一根香把子插進一個孔里,誰插的香把子最多,誰就獲勝。
那時候,潘德拉是全村有名的“山歌王”,可以說是唱遍天下無敵手。每次和人比賽,潘德拉前面的簸箕都是插滿了香把子,以至于沒有地方可插了;而對手最多只插了一半的孔,肚子里就沒有歌,唱不下去了。潘德拉就是通過唱山歌來俘獲李蘭的芳心的,幾首歌下來,兩個人就都有了意思,潘德拉膽子大,家里雖然窮,還是敢一個人背著一袋玉米面去了李蘭家,硬是說得李蘭的父母同意了他和李蘭的婚事,把李蘭娶回家了。結婚生孩子以后,因為忙于生計,就沒有心思唱山歌了,肚子里的山歌就漸漸的少了。聽到李蘭想要自己唱山歌,就很不情愿地說:“唱什么呀,都一大把年紀了,讓人聽到了害羞!”
李蘭一聽就不高興了,說:“現在又沒有什么人,你唱兩句怎么了?”
潘德拉只顧埋頭蹬三輪車,說:“不唱,早就忘光了!”
李蘭從后面拍了一下潘德拉的肩膀,說:“你騙誰呢?我還不知道,你哪天去曬谷場的時候不是哼著山歌去的?除了山歌你還會唱什么?快唱給我聽!”
潘德拉被李蘭揭穿了,無法隱瞞,就說:“那山歌有什么好聽的呀?你都是一個老太婆了還聽山歌,那是年輕人唱的哩!”
“我就要聽,你唱還是不唱?”
“不唱!要唱你自己唱!”
“你真的不唱?”
“不唱!”
李蘭就揪住了潘德拉的耳朵,潘德拉“唉喲”地哼著求饒。李蘭發起脾氣來,連潘德拉這種有點大男子主義的男人會被鎮住,揪耳朵是李蘭的殺手锏,不出招則已,一出招,必定讓潘德拉跪地求饒。潘德拉只好屈服:“好好好,我唱,我唱給你聽!”
李蘭得意地笑著,收了手,說:“快唱,唱不好老娘耳朵伺候你!”
潘德拉沒有辦法,只好唱。唱之前先看看周圍有沒有人,見沒有人,才像蚊子一樣輕輕哼了幾句,李蘭聽不見,就說:“聲音大點,你耳朵癢嗎?”
潘德拉怕了,只好豁出去,放開了聲音唱道:
“同妹坐在一塊石,摸妹一把好心慈。”剛唱到這里,李蘭就尖叫了一聲:“哎呀,你這個老不正經!”說著就拿手去揪潘德拉的耳朵。原來潘德拉唱到第二句的“摸”字的時候,故意加重了音調,把“摸”拉得又高又長的,還順便把手伸到后面去擰了李蘭的大腿一下,把李蘭嚇了一大跳。李蘭揪著潘德拉的耳朵罵他:“你竟敢偷襲老娘,我看你是不想活了。”潘德拉一邊笑著一邊哼著,說:“是你叫我唱的,快住手,還沒唱完哩!”李蘭這才含著笑和怒意收了手。潘德拉就仰了頭,大聲唱出后面兩句:
“妹是壇中糯米酒,聞見酒香不得吃。”
李蘭聽了反而不好意思起來,假裝生氣說:“哎呀,叫你唱山歌,你唱些不正經的,教人聽見了笑話哩!”
潘德拉馬上賣起了乖,說:“那好,我不唱了。”
李蘭說:“敢不唱!換一首。”
潘德拉就醞釀了一下,開口唱道:
“十七十八嫩悠悠,叫你跟哥你害羞。風吹楊柳朝后擺,想哥日子在后頭。”
李蘭被唱紅了臉,佯怒道:“誰害羞了?誰會想你?”
潘德拉回過頭來,得意一笑,說:“你還說呢?當初是誰聽了我的山歌以后托人來打探我的消息的?”
李蘭說:“鬼才會打探你的消息!”
潘德拉“哈哈哈哈”笑起來,并不接下去說,而是繼續唱起來:
“郎害相思害得深,帶信給妹挖藥根。千行百樣吃不好,見妹一眼病脫身。”
李蘭抿著嘴笑道:“這還差不多。”
潘德拉又唱:
“想哥想得發夢癲,城隍廟頭去抽簽。抽了三簽不見哥,咬破中指碰破天。”
李蘭拍了一下潘德拉的背,說:“誰想你了,你就做夢吧!”
潘德拉又唱了:
“三月包谷插纖纖,紅豆結子結到巔。妹要跟哥跟到老,別像云雀竄鮮鮮。”
潘德拉唱完,后面卻半天沒有聲響,回過頭一看,李蘭正在抹眼淚。
“怎么了,我唱得不好聽嗎?”
李蘭擦了眼淚,說:“好聽著哩!只是我怕跟你跟不到老了——”說著又哭起來。潘德拉停下來,說:“別說這種話,你都跟我這么長時間了,我活多久你就跟我活多久的。”李蘭聽了,說:“我就是怕這條腿,擔心我會先你一步走。”潘德拉說:“不會的,你不可能有事的,你還要聽我唱山歌哩!”李蘭點著頭說:“對的,我不能死,沒聽完你的山歌,我是不會死的。”潘德拉說:“我的山歌永遠都唱不完,所以你永遠都不會死,你聽我唱——”潘德拉重新踩動三輪車,流著眼淚,大聲唱起了山歌。
又賣了一個星期的豆腐豆花,潘德拉拿著一個半月賺來的六千多塊錢,又帶著李蘭看病去了。潘德拉在賣豆腐的時候聽鄰村的一戶人家說,云南有一個有名的老中醫,曾經治好過很多例李蘭這樣的病。那戶人家說他家有個親戚也得過這樣的病,治了很久都沒好,后來跑到云南去,就被那個老中醫幾服藥治好了。潘德拉聽了,就決定馬上帶李蘭去云南治病。
李蘭從來沒出過遠門,一聽說要去云南,就不想去了:“太遠了,不好去哩。”
潘德拉說:“有什么遠的?坐火車也就不到十個小時,聽說那個中醫治好了不少和你一樣的病人,說不定還真的把你治好了。”
李蘭說:“你別聽人瞎說,誰知道是不是真的?”
潘德拉說:“不管是不是真的,都要去試試,難道不治了嗎?”
李蘭說:“這一來一去要花多少錢啊?”
潘德拉說:“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在意錢。錢算不了什么,用完了我們還可以再回來賣豆腐,過不了多久就有錢了,你擔心什么?再說,你不是從來沒出過遠門嗎?我老早就計劃要帶你出遠門游玩一次,好歹見一見外面的世界。這次去云南,一是要幫你治病,二是要帶你去游玩哩!”
李蘭說:“好,我就跟著你走,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潘德拉和李蘭乘火車到了云南昆明,下了車就按照問好的地址直接到那個老中醫的診所去了。老中醫仔細檢查了李蘭的腿,斷定是李蘭得了一種叫做“下肢靜脈曲張”的病,而且已經到了晚期。這把潘德拉嚇了一大跳,連忙問還能不能治好。那個中醫說只要堅持吃他的藥,就能夠治好,只是藥有一點貴。潘德拉問要多少錢,那個老中醫伸出三個手指說:“三千五。”李蘭一聽,就站起來說要走。潘德拉把李蘭拉住,說:“只要能治好,花再多錢都值!”馬上就數了三千五給那個中醫。那個中醫開了十多服藥,足足裝了一大袋子,還交代了許多奇怪的熬藥的規矩,說如果不嚴格按照方法熬,藥可能就會失效。潘德拉就提著藥和李蘭離開了診所。李蘭說:“我猜他是個騙子,哪有這么貴的藥?分明是亂開的。”潘德拉說:“不可能吧。靠近咱們村的大地村就有戶人家的親戚得過這種病,和你的一模一樣,就是被這個醫生治好的,我還去看過呢,應該錯不了。藥貴點就貴點,只要能治病,還在乎什么錢?”
開完藥,再加上往返的車費,潘德拉帶來的六千塊錢就只剩下一千二百塊錢了。潘德拉和李蘭住進了昆明的一家廉價旅館,一晚上只要二十塊錢,但是條件非常差。考慮到身上的錢不多了,兩口子只好窩在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間里。潘德拉說:“如果我能再多賺點錢就好了,我肯定要帶你住豪華賓館的。”李蘭說:“住什么地方不是住?只要有個歇腳的地方就行。只要是跟著你,住牛圈我也是愿意的。”潘德拉想起他們剛結婚時非常困難,兩個人住在一間破茅草房里,感慨萬千,說:“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們什么樣的苦日子都嘗過,有時候想想以前的事情,連我自己都感到奇怪,我們竟然熬過來了,真是不可思議。”李蘭說:“是啊,人就是這么頑強,什么苦都能吃,什么難關都能挺過去。”潘德拉看著李蘭越來越腫的腿,心里就很不是滋味,握住李蘭的手說:“李蘭,你嫁給我以后,跟著我吃了這么多苦,你后悔不?”李蘭說:“我從來就沒有后悔嫁給你過,也沒后悔和你一起吃這么多苦,嫁給你是我的福氣哩!”潘德拉的眼睛濕潤了,問:“那時候村里有那么多條件比我好的男人,你為什么偏偏看中了我?”李蘭說:“因為你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好男人!如果我跟了別的男人,我可能過的是另外一種生活。但是跟你過了這么多年,我發現我經歷了很多女人一輩子都沒經歷過的事情,我的眼光和見識,也和一般女人不一樣,這是我最幸運的地方。”潘德拉感動得哭了,李蘭用手幫他擦眼淚,他抓住李蘭的手,按在自己的臉上,說:“李蘭,有你這個媳婦,我這輩子就沒什么后悔的了!”
第二天,潘德拉帶著李蘭到昆明的各個景點游玩,逛了滇池,游了西山,又吃了過橋米線,像哄孩子一樣把李蘭哄得開開心心的。李蘭的腿不能長時間走路,潘德拉就背著李蘭走,李蘭怕別人看見,不好意思,潘德拉說:“有什么不好意思?你是我的媳婦,誰敢說什么!”李蘭就乖乖地讓潘德拉背。潘德拉背著李蘭到處游玩,也不管路過的人怎么看,怎么說,高高興興地和李蘭走在路上。一天下來,潘德拉累得夠嗆,回到旅館就累到了。李蘭心疼潘德拉,幫他按摩腳。潘德拉問:“跟著我,好玩不?”李蘭說:“好玩!”“累不?”“不累!”“我明天就帶你回家!”“好,我跟你回家!”潘德拉就笑了起來。李蘭看著潘德拉,說:“老潘,你老了不少哩。”潘德拉說:“你比以前年輕了不少。”“瞎說,我一個得了病的老太婆,還不知道自己長什么樣子?”潘德拉認真地說:“我說的是真話哩,你只要一高興起來,就變年輕,變漂亮了。所以啊,你要每天都高高興興的,不能愁眉苦臉的。如果我的媳婦老是不高興,就不漂亮;媳婦不漂亮,那我潘德拉在別人面前就沒有面子了!”李蘭被逗笑了,說:“好,為了你我就天天高興!”
李蘭突然想起來,九月十五就是潘德拉的五十歲生日,這可是一件大事情,就打算給潘德拉好好過一個生日。潘德拉認為沒有必要,因為過不過都一樣。李蘭可不這么認為,說五十歲是個大坎,一定要平平安安地跨過去,所以必須要過一個正式的生日。潘德拉說:“你總是給我過生日,你自己卻一個都沒過過。等到明年,你也五十了,我要給你整一個五十大壽的生日!”李蘭說:“我們女人就不用過生日了,主要是你們男人。男人是家庭的頂梁柱,一定要健健康康的,家庭才能穩住啊。”
潘德拉不同意李蘭的觀點,說:“女人才是一個家庭的核心,沒有了女人,家就不叫家了。女人不僅給了孩子生命,也給了一個家庭生命。女人是孩子的母親,也是一個家庭的母親。”
李蘭好奇地問:“還有這樣的道理?”
“那當然!”潘德拉說,“這是我這些年來悟出來的道理。你看很多家庭,面子上都是男人做主,其實真正撐起一個家庭的還是女人。我年輕的時候也是大男子主義,認為女人除了生孩子就沒有其他什么用了。但是后來發現,要是沒有女人,不要說沒有孩子,就連男人的生命都是不完整的。像我們這些普通老百姓,一輩子雖然不會有什么大作為,但只要能夠過得問心無愧、完完整整,就足夠了。而要做到問心無愧和完完整整是很難的,很多男人都忽略了女人在家庭中的重要性,根本不把女人放在眼里,所以他們的婚姻和家庭就不幸福,他們這一輩子就過得不完整,可能到死都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他們根本不知道,女人就是家庭的生命,他們都忽略了這個生命,所以他們過得糊涂。”
李蘭驚奇地問:“沒想到你還會替我們女人說話。”
潘德拉說:“我是在替生命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