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后半夜,喬嶸真不妥了,左臂腫脹厲害,全身發燙,時不時還有抽搐,這柳氏母子二人真是不錯,特別是老夫人沒想過要去休息,衣不解帶地靠在一旁,睡一會醒了又探探摸摸的,換毛巾喂水擦汗,做的是干脆利落,還是李壽不落忍,勸老人家回去休息,有柳醫士在就好,明日白天還得有人照料,煎藥什么的也離不開你老人家。
老人家想想也是,對李壽說,“那我去睡了,你讓我收好的包袱我藏好了,放心吧。”
李壽實在是想開口相謝,可還是忍住了,故作輕松,笑了笑,不想讓這母子二人太著重于這個包袱。
柳醫士的頭發終于亂了,看得出來發梢竟有點卷曲。
李壽自己也發著燒,左手上了藥,依然疼痛難忍,手指不聽使喚了,心里想著,可不會廢了吧,還是強打起精神來,與柳氏母子一道照料喬嶸。
已經兩天了,喬嶸高燒不退,有時能醒來一陣,喝點粥,大半日子都昏迷不醒,一塊濕布蓋上額頭,不一會就熱了,嘴唇都皸裂脫皮了,好似六月天的田地一般,有時還說著胡話,只有李壽能聽懂,柳老夫人每隔一會用布打濕,滋潤嘴唇,每日的煎藥喂藥都親自來,這份細心用心,連柳醫士都沒見過,暗暗稱奇。
李壽最為擔心的事情還是來了,一隊官軍進村挨家挨戶搜索,以防有邊軍殘余藏匿。
他們封鎖村子的進出道路,在族長和保正陪同下,一家一家的搜,進屋前問明人口,進屋后核對,忙了好一陣子,被一陣濃烈的藥味吸引,來到柳醫士家門口。
進了院子,族長和保正一路解釋這有鄴城出來巡邏的官長,開戰前就受傷了,還幫著大伙打退了邊軍,是自己人。這伙軍士根本不聽,闖進屋發現躺在榻上的兩名傷者,昏迷不醒,是百姓打扮,當即認定是邊軍賄賂村民在此養傷,就要抓捕,柳氏母子趕緊攔著,“這兩人不是邊軍,受傷很重,能挺到現在不容易,再熬上兩日就能活命,你們到時再來拿人。”
軍士哪里會相信,李壽不再裝昏迷了,小聲說道,“我們是鄴城禁軍,聽命于蔣大統領,幾日前夜里出城巡視,遇上邊軍探子。”
族長和保正連連稱是,這幾名軍士聽后,還是向隊正稟報。
隊正在村子里巡視,聞聽此事隨著進了屋,看了看,“禁軍算個屁,帶回去,辨別身份后,如果是,再送他們給軍營的軍醫診治。”
柳老夫人攔著,無懼的說,“他這身子是這么弱,外面又是這么冷,這一出去肯定活不成了,我老婆子一家擔保他不是邊軍,他可是我們全村的救命恩人啊。”
族長和保正連連稱是,把放火打退邊軍的事又給隊正說了一遍,紛紛擔保,軍旗的事就是不提,想著送到皇宮領賞,不愿讓這些軍士搶功。
隊正只聽軍令,只要有嫌疑,就帶走,其它根本不管,強令帶走。
喬嶸有點意識,斷斷續續,“我認……認識你們的楊……將軍,楊文將軍。”
隊正聽到了,禁軍算個屁,楊文將軍可是座山,不敢亂來了,想起一個人來,他在楊將軍身邊干過,就命人把這個新來的那個伍長叫來,看看他是否認識此二人。
喬嶸說完又不醒了,李壽側臉看著他這幾日面容憔悴,干巴巴的,人都脫樣了,想著事情已經安排好了,無甚牽掛,心里一松泛,做好了被帶走的準備,后面聽天由命吧。
這個伍長進來,看看喬嶸,覺得面熟,再仔細看看,“喬大哥,你是喬大哥嗎,怎么傷成這樣了。”
李壽心里納悶,這北軍中怎么會有人認識喬嶸。
又過了兩日,喬嶸退熱了,人瞧著也清爽許多,能喝點粥了,柳醫士母子知道他從鬼門關回來了,放下心來,燉了雞湯端了兩碗進來給二人,喬嶸和李壽心里是無限感激,柳老夫人告訴喬嶸,這雞是前日你那伍長兄弟送來的,見你還沒醒,放下就先走了,說明日再來,村子里現在沒雞沒狗,怕一打仗到別人肚子里,自己先吃了個精光。
喬嶸不知道這個伍長兄弟,李壽大致描繪了相貌,不到二十,個不高,喬嶸想了想,覺得只有黃春了,繼而肯定是他,怎么到哪都能碰上他。
第二天酉時,黃春來了,這一次沒有雞,但提了兩條魚,這冰天雪地的,弄到兩條魚真不容易,喬嶸還是很虛弱,坐起來和他說話,這黃春比半年前穩重,說話也有些分寸,黃春跟隨楊將軍出征襄國,冒著流矢傳令及時,后到隊上當了伍長,竟有軍功,前幾日隨著陛下千里奔襲,殺回鄴城,眼見著敵營,只休息半個時辰,天亮之際就隨隊沖殺進去,鄴城守軍也隨后殺出,大破邊軍,繳獲軍資無數,現如今邊軍已散落,退往河東。
喬嶸一聽,黃春竟然也能隨大軍千里奔襲,很感興趣,黃春也很興奮,有這個本事可以在喬嶸面前顯擺,隨即起身,一邊手舞足蹈的比劃,一邊笑道,“給楊將軍照看了兩個月的馬,后來下馬隊了。在軍營里,最重要就是學會騎馬,我說的騎馬不是以前那樣騎上去跑個幾十里地。不得了呃,開始整日呆在馬上,不準下來,后來騎馬飛奔練習兵刃劈殺,彎弓射箭,撞草人,嘿嘿,還有睡覺,我屁股還有這磨爛了好幾回,如今走路都八字腳,喬大哥你不會覺得我在吹牛吧?”
“沒有,沒有,幾天幾夜下來,不睡一會怎么行,我只是覺得你進步太大了,成長神速,很是讓我佩服。”
“嘿嘿,熬得住才行,我沒別的本事,就能吃苦,軍營里不吃苦待不下去,連馬都是喝慣血水的,我現在是伍長了。”黃春見無旁人,小聲說道,“喬大哥,你的事我沒有跟人說過,你要回去嗎,回去叫上我。”
喬李二人一愣,這愣小子,喬嶸小聲說道,“走,走哪里去,現在一身的傷哪都去不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說吧。”
黃春不知道喬嶸的事,在黃河南岸為自己投褚將軍指路,還說過要好好效力之類的話,剛過河又成枋頭大都督府的,現在又是鄴城禁軍,覺得眼前的喬大哥不是個簡單的人物,心里還是相信他在黃河南邊說的是真的。
谷家莊有人在鄴城官府內做事,這天結伴回來探望,谷氏族長向他們打聽到陛下駐扎在城外軍營,并沒有回鄴城,就頗有興致說出幾天前的事情,還把軍旗拿出來炫耀一番,大家嘖嘖稱奇,真是大功一件,出主意說,趁著按例勞軍的機會,一起向陛下獻軍旗討賞。
第二天這一行人推著一大車糧食,趕著幾只羊來來到營門,講明來意,被衛兵引到一處大帳,經引薦,中書監盧勖大人接洽了谷氏族長,看過邊軍的軍旗,深以為奇,不敢耽誤,引薦到尚書令徐機徐大人帳前,徐大人正和申大人,蔣大統領商議如何向陛下稟報樊大監斃命的事情,還是沒商量出一個妥帖的說法,大監等七人死狀甚慘,每人都身中數刀,邊軍圍城這個節骨眼上,不由得不讓人遐想,呈上去的新田賦征收章程都兩天了,陛下都未看。
事過蹊蹺,大監身邊的人在嚴刑逼供之下,確實不知道大監是何緣由出城,甚至不知大監出城了,派人在旌表亭附近尋訪還沒有消息,找到目擊者很重要。
三人見到這面邊軍軍旗很是驚喜,詳細詢問了來歷,想著有這么一件能讓陛下高興的奇事也不錯,吩咐好好招待來人,等與陛下議事之時,代為稟告。
在谷家莊養傷的喬嶸與李壽,為早日離去,忍痛起身,活動身體,扶著墻慢慢的挪動傷腿,鉆心的疼痛讓臉上抽搐不已,柳老夫人把兩人換下的衣物洗凈烘干縫補好,放在榻上,看著他們二人,“抓緊了,要小心,讓我兒給你們各做一根拐杖。”
喬李二人甚是感激這母子二人,可大恩真是不言謝,心里想著要為這兩人做些什么,李壽順口問,“這幾天村里村外有什么事嗎?”
“沒什么事,不過族長一大早帶人去請賞了,不知會帶回什么賞賜。”說完,柳老夫人就出了屋子。
院門開了,柳醫士進來了,和母親說了幾句,急匆匆進屋來,對二人小聲說:“剛才有人告訴我,有個陌生人偷偷打聽你們,問在哪里養傷。”
“知道是什么人嗎?”
“不清楚,問了后就出村了。”
“好,你去忙吧,我們再走走。”
柳醫士應了一聲,出門去了。
李壽注視著他的背影走遠了,回頭看著眉頭緊皺的喬嶸,輕聲問:“會是韋大人的人嗎。”
“只有他了,是谷家族長邀功把他招來了。”喬嶸看了一眼院門,“整個鄴城只有他知情,大監一死,他肯定得報復,但不會明著來。”
李壽想了一會說:“是的,他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了我們,搶走東西。”
“剛才來的人是來踩點的,不會只有一個人,快的話天黑就會動手。”
兩人的左腿還不能承力,走是走不了,該怎么辦。
喬嶸想到了什么,會心一笑,“如果人到了,此刻必在岡上。”
李壽用力揮了一下右手,連連稱是,身子差點不穩,忙靠在墻上,忙喚柳老夫人,想請她去岡上一探,柳醫士進來,說“母親去谷神廟了。”
兩人頓時無語,都愣住了。
寒冬臘月的天暗得很早,柳老夫人天黑透了才回來,把三人等得著急,老夫人樂呵呵的進院,還沒關好院門,柳醫士攔著母親說,“黃官長急著找母親,不知為何,還要我們先避一避。”老夫人搖搖手,拉著兒子進了屋。
老夫人進了屋,把燈點亮,見李壽倚在門邊上,喬嶸坐在另一側的墻角,睡榻還掛起來了,懸著榻的繩索就在李壽手邊系著,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老夫人不等喬嶸說話,告訴二人剛才在谷神廟門口,有四個陌生人,三個年紀大點的先走了,騎馬走的,剩下的一個年輕的也隨后走了。
喬嶸和李壽聞聽,齊聲道,“走了?”
“現在恐怕已經跑出十里八里了。”屋子里豆點大的燈映襯著昏暗,老夫人仍感覺到這二人的遲疑,“這四人問了老身那天的事,我都原原本本的說了,最后老身收不住嘴,信口胡說,也不知對不對。”
“老人家說什么了。”
“我說,這邊軍的人丟了軍旗心有不甘,要殺了這二人,聽一個官長講,要派人來接,今晚就來,沒多久,他們就吵了起來,那四人就先后下岡騎馬走了,也不知道說的對不對。”
喬李二人如釋重負,有點不敢相信,老夫人如有神助般,喬嶸和李壽先前就盤算著韋大人大致會出賞請不相干的人來做,太尉李農死后,乞活軍有些人不忿,逃了軍,很有可能找的就是這些人,兩人忙著在屋內設計如何應對,可都未曾想到,這些人會為財物殺人,但不會為邊軍殺人,況且要殺的是幫助昔日袍澤擊敗邊軍的人,這老夫人也太神了,這哪是胡言亂語,難道這老夫人知曉了什么。
老夫人把屋里的火又燒起來,柳醫士又把臥榻放下來歸置好,扶二人躺好,屋里亮堂又暖了許多。
喬嶸和李壽此時已不再相信柳老夫人只是個普通的鄉間婦人,李壽小心的問道,“老人家幸苦了,還有什么話要交待我們隊正嗎,隊正說過城西那個飯鋪送于柳醫士。”
“我一開始就看出二位官長是做大事的人,我一老婦人,就這一個兒子,他沒你們那樣的大本事,老身想著讓他跟隨你們去做些事,能得你們幫襯,不求榮耀顯達,掙些軍功也好,行嗎?”
“老夫人就這一個兒子,真舍得!”喬嶸不緊不慢的說。
“亂世艱難,我兒如蒙二位不棄,提攜一二,老身感激不盡。”柳老夫人說完,竟起身彎腰行禮,喬李二人不敢當,見老夫人只是為兒子做打算,便放下心來,趕忙連聲答應,讓一臉茫然的柳醫士扶好母親坐下。
“此地不可久留,你們明日天亮就動身,西去十余里有個曾家村,那有親戚,你們先去避一避,萬一有人來找,我就說我兒送你們回鄴城了。”
喬嶸點點頭,又問道,“老夫人不問問我們傷好了要去哪?”
“早些歇了吧,老身不問,你們也不要說。”柳老夫人起身,“我年輕時也有些見識,這些見識誤了我兒,好在遇見你們二位,老身拼死也要護得你們周全。”
“好,老夫人好明事理,城西昇記飯鋪我們還有個兄弟,有病在身,現在也不知怎樣了,明日還望老夫人去照料一二。”
廂房里的柳老夫人在昏暗的燈光下為兒子縫補衣衫,柳醫士坐在一旁愁眉不展,一臉疑惑。
老夫人放下手上活計,起身來到神龕前,焚香跪拜,而后讓柳燦也過來拜神,一番莊嚴肅穆后,二人在神靈前說話了,“燦兒啊,母親想好了,你就跟這二人去吧,上天會保佑你。”
柳醫士一驚,卻不做聲,靜靜的跪著聽。
“這二人,還有死在廟里的都是做大事的人,你與他們有救命之恩,會善待你的,跟他們去吧,做一番事情。”柳老夫人掩袖擦擦淚,狠聲說道,“每每看到你給人治病,還要給牲口看,母親的心里就難過,你不該做這些的。”
柳醫士自小順從母親,見母親流淚,心下惶恐又不解,“母親,農閑的時候,大家都在尋些活計來做,填補用度,有人來找,這是好事。”
“燦兒,你聽著,你身上流的是劉氏皇族的血,我兒應該在朝堂上,在戰場上,這樣才對得起你父皇,就是你死去的父親。”
“父皇?我父親?娘,你在說什么……。”柳醫士不知道母親在說什么。
柳老夫人握著兒子的手,柳燦扶起母親坐下,老夫人說出了二十多年的秘密,這柳老夫人是鄴城皇宮的女官,貼身侍奉當時的劉氏皇帝劉粲,而有身孕,適逢權臣謀反,劉氏一朝三代而滅,全族遭屠,只有柳老夫人潛出鄴城,回到娘家谷家莊,父兄已經南渡,留下的族親看在孤女的份上收留了她,大半年后誕下一子,推說父親姓柳,已死于戰亂,依劉粲諧音取名柳燦,后幽州的大將軍石氏回鄴城平叛,殺死逆賊,自立為帝,柳老夫人也就帶著兒子在谷家莊平靜度日,為自保,不敢泄露半分。
柳醫士茫茫然,不知所措,喃喃道,“皇族,……三代而亡,三代而亡,……皇族。”
老夫人狠聲說道:“三代而亡,這是命數,石氏不也是三代而亡嗎;燦兒,跟這兩人去吧,這樣的機會不多,好男兒就要在戰場上建功立業,以后哪怕死在戰場上,也是對得起你的父皇。”
“讓我想想,母親,我……我腦子好亂,好亂……”柳醫士腦子里一片空白,二十多年的日子透著虛幻,真實的東西在哪里;腦袋里塞進一團亂麻,嘗試著從前開始理,又試著從現在開始,可怎么都理不清。“還是好亂,不去想這些了,母親,我隨這二人去就是了,可為什么是這二人呢,黃官長不過是隊正而已,能有什么提攜?”
老夫人冷笑一聲,“他們來頭不小,包袱里的東西,母親在皇宮見過,你不要問是什么,知道沒有益處,我仔細想過了,告發不劃算,管他姓黃還是姓喬,等他到了地方,自會有你的好處,在此之前也不要問那兩人,知道別人的機密反為不妙,絕不可說出半字,更不能泄露身世,免得惹禍上身。”
“那他們不提,我就裝作不記得還有這個包袱。”
“我兒聰慧,這樣最好,只管跟著去,后面的福禍,由上天來定。”柳老夫人憐惜看著兒子,毅然地說,“我母子二人未曾失德,上天會保佑你的,總好過在村子里,不知什么時候沒了性命,這世道……”
天還未亮,谷家村一片寂靜,柳氏母子收拾好行李,還在說話,顯然一夜未睡,然而一大隊人馬的到來打破這種寂靜,急促的馬蹄聲回蕩在村子里。聞聽得外面動靜的幾人大驚失色,喬嶸仰天長嘆,平靜囑咐柳醫士照顧好母親收好包袱回屋去吧,李壽囑咐柳醫士,自己姓應,叫應玉,會有人去昇記尋自己,到時你聽他的就好,柳氏母子點點頭回廂房了。
大冷天的,李壽額頭上沁出密密汗粒,抓著喬嶸的手,喃喃的說道,“到時候了,是時候自行了斷。”
“不能在這里,會牽扯上他母子二人,況且還沒到最后一刻,他韋大人斷不敢提傳國玉璽,也不敢出面指證,他頂多找人指證我們殺了大監。”
“這還不夠嗎?”
“先離開這,當初樊大監都不敢告訴他包袱里的東西,怕嚇著他,他還是膽小,果真知道后嚇得夠嗆,我想過了,黃謙一直在旌表亭,可以拿他來頂頂事,再看看吧,自行了斷還不容易。”
院門被踢開,十余人沖了進來,很快找到了喬嶸李壽,領頭的人打量了一番,看出喬嶸是頭,揪住喬嶸,惡聲問:“你們是什么人,還有沒有同伙,最好放老實點,不然有你苦頭吃。”
喬嶸溫言說,“不得無禮,我是江左使者,姓喬,是朝廷貴客,看你的軍服,是禁軍吧,蔣大統領都和我一起喝過酒,你們要護衛好我,不然大統領會治你罪的。”
這個回答顯然超出此人的預想,一時怔住無言,手松開了,看著兩人分明就是要抓的人,命令很清楚,抓兩個在谷家村柳醫士家養傷的人,當即不再猶豫,命人帶走。
喬嶸大聲喝道,“你們帶隊的是誰,我要見他,老齊,老趙來了嗎,他們都曾經護衛過我。”
領頭的止住了手下,今日帶隊的正是齊都尉齊東,自己的頂頭上司,此刻正領著人馬在外面封鎖著村子,以防有人逃脫,命自己進來抓人。現在他相信眼前這人識得禁軍不少人,想起些事,順口就說,“你就是那個跟齊都尉打賭的江左使者。”喬嶸點點頭,這人不敢大意,神色言語和藹下來,命人攙扶二人起身,還不忘叮囑手下人小心些,見院里有個車,讓人用車推著二人出門。
一行人來到村口,見到齊都尉。
“老齊,齊東。”
齊東聽著耳熟,但沒認出是誰,下馬湊近端詳,“你……哎呀,喬大人,怎么傷成這樣,你,你不是回枋頭了嗎。”
“一言難盡,這么大的人,頭回這么絕望,好在你來了。”
“可我,我是……”
“是來抓我的,是嗎。”
“有人舉報說殺死樊大監的人在此養傷,大統領命我來緝拿,不曾想是你。”
“帶我去見大統領吧,我當面跟他說,知道是什么人舉報嗎。”
“是目擊兇案的人舉報,說是附近村民,大監真是你殺的嗎?”
“冤枉死了,此刻一言半語說不清楚,我也想知道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先找個說理的地方。”
“這會子回去不光是見大統領,大監死的蹊蹺,陛下很震怒,喬大人可要當心。”
“謝了,我會小心,如實奏答。”喬嶸盤算著有沒有脫身機會,這個孟大人看來鐵了心要置我于死地,昨夜刺殺不成,一刻不耽誤,連夜就收買附近村民舉報,看來是恨透我了,以至冒著暴露自己的風險,太瘋狂,這是要魚死網破,難道那晚在旌表亭真有旁人在場,目睹了那一幕。
鄴城西十里,陛下駐蹕大帳,在襄國魏帝一探知邊軍動向,欽點中軍將軍楊文部八千鐵騎南下救援,一舉擊敗邊軍,鄴城聲勢更盛,本來休整幾日,和申鐘商議好明年田賦之事就要趕回襄國,可樊大監死得莫名其妙,又是這大戰之際,甚是蹊蹺,決定還是多留幾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吩咐蔣干一有眉目即刻上奏。
蔣干懸賞之下真找到了現場目擊者許五,他看見有人殺人后,往西去了,是后來的殺了先到的,殺人者有一個看清了,可衣著長相怎么都說不清楚,但再見著能認出來,干系太大,蔣干不敢放他回去,將其留在大營。此人昨夜突然又說,谷家村有一醫士,他家現有兩個養傷的人很可疑,可以帶回來辨認。蔣干聞聽此訊,招來齊東,命其把人帶回來。可人帶回來,齊東告訴他是喬嶸與李壽,蔣干先把自己嚇一跳,回過神來,細想之后,讓許五悄悄辨認,哪知目擊者許五在眾人當中一眼認出了喬嶸,是他沒錯,就是此人,正是他殺了那長者。
蔣干稟明陛下,魏帝聞聽,詫異之余即命將喬嶸帶到徐機那去,讓他先審審。
徐機的大帳內,案幾前有一盆爐火,喬嶸斜靠在一張破舊的圈椅子上,神色自若,閉目坐著,幾炷香的工夫過去了,還是他一人坐在諾大的帳篷里,徐機在帳外拱手向魏帝及太子示下,魏帝點點頭,徐機整理了衣冠踱步進了大帳。
徐機并沒有在案幾后落座,也拉了張椅子坐在喬嶸旁邊,“喬貴使,傷好些了嗎,軍醫都看過了吧。”
“是的,多謝徐大人,小人好些了,只是行動不便,不能行禮,還望恕罪。”
“無妨,我們聊聊,聊什么呢,貴使來鄴城時日不短了,能告訴本官,你對鄴城感觀如何?”
喬嶸沒有遲疑,脫口而出,“鄴城,鄴城英雄輩出,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此顯赫氣勢,足以令人畏懼,四海咸服。”
徐機微微一笑,含頷點頭,“說得好,那鄴城有沒有什么讓貴使不喜,甚至不滿,厭惡之類的。”
“在下是客人,豈敢有大人說的這般齟齬心思;若論不達之處,倒可說說,如有不妥,望大人一笑而過。”
“貴使請講。”
“鄴城風氣過于剛硬,臣服之道首推武力,如此國力耗費甚巨,正所謂月盈則虧,倒不如徐徐圖之,休養生息,以待國力鼎盛之時,陛下一紙詔書就是十萬兵馬。”
徐機深沉,喜怒不形于色,這一席話出乎意料卻深合徐機心意,臉上竟有異色,大帳之外的魏帝,太子和蔣干,都靜靜的聽著。
喬嶸見徐機未做反應,就繼續說:“徐大人可向陛下進言,以兄弟邦國之名向建康派出使者,相互交好,以期獲得糧草,軍力支持,如此遼東慕容必不敢輕舉妄動。”
本意試探喬嶸的徐機不意被他的一席話攪亂了心緒,心里想著,這是喬嶸保命的招數嗎?
“江左失中原已數十年,多次舉兵北犯,為什么都鎩羽而歸呢?”
“江左豪門士族把持朝政,這些人位極人臣,偏安一隅,匡扶中原只不過是大家做做樣子的一句空話而已,數十年幾次北上都草草收場,莫不如是,再過數十年,恐怕這個樣子都不屑于做了,鄴城眼下上下一心,同心戮力,比江左要強上許多。”
徐機見喬嶸甚是狡猾,說出來的話猶如貼著自己心思說出來一般,無一漏洞,就不再兜圈子了。
“貴使知道,為什么會坐在這里嗎?”
“是樊大監的事吧,我也想知道,大監他為什么要殺我。”
“你說什么,大監要殺你?”徐機一愣,意料之外,不由地站了起來,帳外的幾人也是一愣。
“是的,十日前的晚上,我們急回枋頭,在城西遇上大監,還沒說上幾句話,就被他的手下持刀相向,為自保,才不得已反抗,就這樣混亂中殺死了大監。”
“大監他們襲擊你們,卻被你們殺死,這讓本官很難相信。”
“起初大監這邊只有一人動手,其它人是隨后才反應過來,局面這才失控,想來就不可思議,別說徐大人,小人也想知道,大監為什么要殺我。”
“還有別的什么嗎?”
“大致經過就是這樣,當時我和大監打過招呼后,他們有一人離去,這個不知道重不重要。”
“那貴使為什么急于回枋頭,天快黑才動身,而且出西門,事先有人知道行程嗎?”
“那日大統領急于說定再次互市之事,不敢耽誤,才想著趕回枋頭,我們走西門,是早已安排好的路線,這些都無人知情。”
“那貴使是怎么受傷的呢?”
“請大人諒解,小人不想回答這個問題,這是后來發生的事,實在是與大監之事無關。”
“好吧,貴使,陛下待會要召見你,面圣之時,你好生奏對。來人,送喬貴使去駐蹕。”
魏帝,太子,蔣干三人進了大帳,徐機行禮后,“整件事很是蹊蹺,但微臣有兩個假設,供陛下參詳。”
“愛卿說說看。”
“事發時,許五,也就是那個證人確實看到有個黑衣人一直隱匿在旁,喬嶸等人離去后,這個黑衣人也跟上去了,假設這個黑衣人是邊軍的奸細,大監與之偷偷見面,被回枋頭的喬嶸撞上,為防泄密,大監命人殺人,或者這個奸細命藏在大監身邊的人動手,一番打斗下來,大監幾人反而喪命,到目前為止,這是最能說得通的。”
“陛下,徐大人說得有理,喬嶸如果死在鄴城,我們與江左的聯絡就會斷掉,這些奸細太可惡了。”
“有證據嗎,讓朕相信的證據,朕也可以說是這個喬嶸和奸細見面被大監碰上,還有大監和喬嶸是偶遇上的嗎?邊軍到來的前夜,真有這么巧的事,第二個呢。”
“第二就是陛下所慮,大監與喬嶸相約見面,可能雙方交換什么東西,雙方談不攏或者泄了行藏,被人搶奪或有人攪局之類的,甚至是雙方屬下私自斗毆,導致廝殺。”
一直沒有說話的太子,“父皇,我與大統領都查驗過了,宮里重要的物品都在。”
蔣干也遲疑地說,“喬嶸那日的確說過要回枋頭,申大人也在場,那時我都不知邊軍軍報,難道……”
“還是把那個目擊者召來,為臣再問問他。”
未幾,人帶到,徐機笑著溫言說,“許五,不要怕,給他來杯熱水,本官今日再問你幾句話,你如實回答就好。”
“一定一定,”許五接過水杯,向在場的人彎腰示謝,“謝謝大人,謝謝大人。”
“你怎么知道兇犯在谷家村,何時知道的?”
“昨日晚上小人快要睡覺的時候,有人來請喝酒,正喝著高興的時候,他說谷家村有兩個養傷的人,說的樣貌象殺人兇犯,故而報知大人,想著就算不是兇犯也是邊軍,適才一看果然是兇犯,他連衣服都沒換。”
“請你喝酒的是什么人?”
“不知道啊,這幾日在大營,時不時就有人來請我喝酒,我都不知道是誰。”
蔣干臉上一熱,這事是自己失職,何況在陛下面前抖了出來。
“你再說一遍這兩撥人自打碰面起,都說了什么話,發生了什么事,好好想想。”
“開始他們有說有笑的,小人在亭內歇腳,離得遠,聽不清,只是兇犯和一長者往小人這邊走來,才看清二人長相,他們似乎說到襄國,小人不敢亂講,實在是聽不清楚,。”
魏帝背身在一旁聽著,這兩人在談襄國之事,也轉過身來發一問,“那你再好好想想,打斗發生時,兩人說完話了嗎,還是話未說完就開始。”
“這個,小人實在不知,人命關天,小人說的,句句真話,如有隱瞞,讓老天收了去做牛做馬。”
駐蹕大帳里,魏帝召見喬嶸,蔣大統領見著喬嶸,囑咐他小心應答,性命攸關,喬嶸點點頭,道謝后被抬進大帳。
魏帝坐在案幾后,看著奏報,一身戎裝比朝堂之上更是威武,太子坐在魏帝一旁,徐機,申鐘,蔣干兩側肅立,偌大的軍帳只有魏帝翻動奏報的聲音,雖然魏帝目不斜視,但喬嶸仍能感受到陣陣寒意,不敢直視,心里不由得忐忑起來,繼而喘起大氣,欲行禮卻不得起身,不安的坐著。
魏帝放下奏報,“喬嶸。”
喬嶸聽這二字,猶如重錘擊在鼓上,趕緊回話,“小人在,小人不能行禮,請陛下恕罪。”
“行了,坐著吧,朕問你,事發那晚,你和大監見了面,你都說了些什么,大監又說了什么。”
喬嶸臉上已是汗津津,“回陛下,小人那晚遇見大監,說了一些打趣話,比如大監出來透風納涼之類的,大監問我到哪里去,我說回枋頭,要接著商議互市,大監要送小人一支火把,說要拿好了,過漳水別打瞌睡掉進冰窟里,后來,小人拉著大監到一旁,問襄國最近戰事如何,大監話還未說完,不知為何,就有人拔刀沖來砍殺小人,我們這才打起來。”
“大監就給你一支火把嗎?”
“是嬉笑之言,小人沒有接,大監并無給小人任何東西。”
“你身上的傷怎么來的?”
“回陛下,這……是禍起蕭墻,自己人做的。”喬嶸停了一陣,未聽魏帝說話,只得接著說,“當晚小人一行人在谷家村的谷神廟避風雪,因揚威將軍張遇投敵,有同伴是張遇至親,要投張遇,爭吵之下突然發難,小人一夜間被襲擊兩次,均險些喪命,。”
聽著喬嶸說的細節與許五的吻合,魏帝聽著無甚破綻,卻無旁證,無法徹底信服。
蔣干聽到谷神廟,心里嘀咕,難道幫忙奪軍旗的兩個軍士是喬嶸二人,問道,“喬嶸,你剛說谷家村,那谷家村民奪邊軍軍旗時,你在場嗎?”
“回大統領,小人在場,開始是害怕邊軍沖上岡來丟了性命,幫他們出了些主意,后來奪了軍旗,防著邊軍潰散后重新集結,雖說陛下照樣能擊敗他們,少些損失也是好的,小人身有重傷,出力的還是這些村民。”
在場的人這才意識到,原來是他,所有人打消了喬嶸與邊軍或者遼東慕容有勾連的一絲設想。
魏帝點點頭吩咐蔣干把喬嶸送到傷營修養,蔣干也松了口氣,遵旨把喬嶸帶出了大帳,命人送去傷病營。
“三位愛卿怎么看。”
“這個喬嶸本可以不認,他不知道有人證,可他又認了,所說的細節還對上了,可見沒有撒謊,假的很難對的上。”申鐘笑了笑,很有信心的說,“圓謊可不容易,那是一點都不能錯,否則他也太聰明了。”
徐機說:“眼下能夠確定的是,喬嶸他不知邊軍軍情,否則不會在谷家村停留,再大的風雪,也會連夜離開;他在盡職做自己的事,互市成功有他的功勞,這個足以招來殺身之禍,那個證人得到喬嶸的行蹤就是明證,有人要置它于死地,都已經不能動彈的人,他自己為什么不動手呢,想來不外乎借刀殺人,這個人估計就是事發那晚的黑衣人或者在背后主使他的人,張平沒有這個腦子來布這個局,那只能是……。”
蔣干一拍腿急說道,“不錯,陛下,這個喬嶸一再勸說末將向陛下進言,與江左結盟,會不會讓慕容氏的人懷恨在心,意圖壞了我們與江左的聯系,微臣一定緝拿此賊。”
“好吧,你去告訴喬嶸,江左如有意共定中原,就派兵馬過黃河,這個可以合作,不過,姚襄除外。”當初姚弋仲大張旗鼓的發兵鄴城,讓魏帝頭疼了好一陣子,哪知聲東擊西,半道去攻枋頭,最后兵敗投了謝尚,魏帝素來不喜這樣的陰謀耍詐行徑,戰場之上真刀真槍的干上一場,哪怕輸了也不失英雄氣概,這事印象太深刻,轉念想考考太子,“喬嶸說的這些,太子怎么看啊?”
太子說,“回父皇,當下穩定與江左的關系最為關鍵,我們盡量避免兩線作戰,半年前乞活軍與南軍褚裒一戰如有喬嶸在,是有消弭的可能,其實喬嶸有沒有撒謊不重要,他與遼東慕容沒有瓜葛才重要。”
魏帝頷首微笑,看著即將成人的兒子,心里頭欣慰得很,這才是見識,帝王該有的見識。
帳中幾人紛紛贊頌太子聰慧,見識深遠,徐機驚嘆之余也佩服不已,大魏皇位后繼有人。
“兒臣多得諸位股肱大臣盡力輔佐,申大人與韋大人推薦中書監盧勖為兒臣講論經史,天下興亡之道,獲益匪淺,剛才一番話也是和盧大人講論才有所得。”
魏帝想著太子也該有自己的班底,只不過這個盧勖不是自己的舊部,大局穩固后才表態擁立,原不被信任,只是和其它擁立大臣一樣本兼各職,此時想來平素還穩重勤勉,就下旨讓盧勖任太子少傅,太子當即替盧勖謝恩。
新歲只有幾日了,魏帝仍率軍北上,他放心不下襄國,遼東慕容在鄴城動作頻頻,襄國自然也不會安寧。
喬嶸李壽二人當晚就被轉回城里,由齊,趙等八人護送回到了皇宮邊的侯宅,廂房雖還寬敞可擠進去八人就顯得擁擠,蔣干為了喬嶸的傷勢,還加派了一名軍醫,和仆役們在一起。
幾人七手八腳在軍醫的安排下,把二人安置妥當,軍醫檢查過二人傷口,重新上藥包扎好,齊東還是那樣大大咧咧的說,“沒什么大不了的,很快就痊愈了,這是老天留客,不讓你走啊,哈哈哈。”
“老齊,是閻王不留客,我能活到現在也是運氣。”
“喬大人要是出了意外,鄴城就會失信于荊州乃至整個江左,有人就巴不得,太陰毒了,喬大人安好,也是天意。”李壽也在幫腔。
眾人見過喬嶸的傷勢,饒是資歷最深的齊,趙二人,大小幾十場仗下來,有過從死人堆里被翻出來的,也沒有這么兇險的傷口,連連稱是。讓二人安心養傷,外面就交給他們了。
屋里漆黑一團,李壽躺在榻上,幾度命懸一線,死里逃生,猶如水火里走了幾遭,自己見著蔣大統領,申大人緊張地喘不過氣來,喬嶸竟在魏帝面前走了兩遭了。現在雖說心定下來,可想想都后怕,拍了一把額頭,怎么就跟做夢似的,李壽已然清楚就算傷愈,自己左手可能也廢了,內心并沒有一絲憂愁,這個已然不重要,伸出右手用食指輕輕捅了捅喬嶸腰間,他睡著了沒有反應,李壽還是朝他豎起了大拇指。
第二天,蔣大統領陪著太子殿下,盧勖來探視,喬嶸與李壽掙扎著起身行禮,被太子殿下扶住,“這是二位客人的居所,不必多禮,二位受傷如此,靜養才好。”
大家落座后,太子親自介紹盧勖,“這位是陛下欽命的太子少傅盧勖盧大人。”眾人行禮。
太子禮賢下士,言語溫和,氣度舉止和魏帝大相徑庭,少了幾分威嚴,多了幾分仁和,有如文弱書生一般,蔣大統領講明來意,“殿下此來,一為探望喬先生,給喬先生壓壓驚;二為與江左商討合作事宜,陛下有旨,商討有結果,江左可以派兵馬過黃河,共定中原。”
喬嶸李壽二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原本是取信蔣干的說詞,現在被鄴城重視,連太子都親自來了,李壽心虛得很,但喬嶸意識到這對安定中原,可是絕佳機會。
“這些年來,中原生靈涂炭,江左朝堂偏安之人不少,幸桓大將軍,郗大人決意解民于倒懸,鄴城幸有陛下誅除石氏,中原安寧曙光已現,我輩當盡力撮合商談。”
“好,喬先生,那應該怎樣著手開始呢。”
“小人手書一封給郗大人,一商議繼續互市,二講明鄴城愿意合作的誠意,殿下派親信之人持手書到枋頭找郗大人讓他安排商談,如果郗大人不在,可以尋前揚威將軍府的朱長史,他是郗大人的親信,此刻定在枋頭,找到他也等于找到郗大人,小人今日可以寫好交予大統領。”
太子身旁的盧勖拱拱手,問道:“喬先生對商談的前景如何看?”
“朝廷小人不敢說,桓大將軍和郗大人會有興趣,先派出信使商談,總要來回的談上幾個回合,不管結果如何,對鄴城只有好處,沒有壞處。至于信使最好不少于三人,商談后留駐一人在江左,以利后續商討,小人有傷在身,不然陪著信使回去一趟也是好的。”
眾人點頭稱是,“好,喬先生思慮周詳,辦事雷厲風行,令小王欽佩,這樣一來,我們的人最遲后日就可以出發了,看來他們要在路上過新年了。”
蔣干恭送太子后,留了下來,和喬嶸說起當晚有個黑衣人之事,“這個人悄悄跟上你們,也就是這個人告訴證人你們在谷家村,我才派人去…去找你,現在要盡快查找到這人,才能對朝廷,對江左有個交待。”
“這么說來,此人應是遼東慕容的人”喬嶸順著蔣干口風說。
“沒錯。”
“大統領準備怎么做,或者需要喬嶸做什么?”
“喬先生安心養傷吧,這個就交給本將軍好了,昨日趕了大監身邊的人出宮,這些人有的出城投靠親友,其它投靠了朝中幾個官員,這里就有玄機,相信要找的人和這幾個官員脫不了干系,喬先生你等著,我很快就能抓到他。”
喬嶸聞聽好思路,進展如此之快,韋大人與樊大監關系不一般,肯定在其中,他要是把事情抖摟出來就完了。
一邊為此計叫好,此前覺得蔣干心思不夠縝密,竟能想出如此妙計,眼下顧不得細想這些,必須馬上打消蔣干對韋大人的懷疑,世上竟有這樣可笑的事,為了自保救人,哪怕這是個要置自己于死地的人。
“真是好辦法,喬嶸還有一問,大統領是何時知道邊軍軍情的。”
“就是那日我和申大人在此喝酒,有范校尉來報。”
“原來如此,那早于此時得知軍情的人必是大統領要找之人。”
“啊……是,對的。”蔣干有些驚喜,他未想到這一層。
“以此為限,再往前追溯四五日,在此四五日內安排家人出城的就有嫌疑,如果這個名字還在大統領的這份名單上……。”
蔣干拍了幾案,直起身子,差點站了起來,“哎呀,我就說嘛,與喬先生商議,準有收獲,晚于此時的,都是消息傳開后,再送家人出城,喬先生聰慧。”
“喬兄,你怎么做這樣的安排,這完全超出我們的使命,這樣下去會闖禍的。”
“李兄,我們一時走不了,必須把韋大人支走,讓他做信使去江左,我們就安全了,現在大統領的嫌疑名單上一定有韋大人,他膽小的很,一旦說出真相……我們現在殺不了他,只能保他,打消大統領對他的懷疑,借這個機會把他支走。”
“哦,原來是這樣啊,他會是信使嗎,萬一不是呢?”
“如果沒有嫌疑,他的名望,官職,還有年紀,決定他是候選人,何況他幾年前就出使過江左,這些都預示著他是極好的人選,一個人他不一定選上,三個人他很難不選上,現在的問題是他可能不敢去,大監之死嚇著他了。”
“那他死活不肯去,怎么辦?”
“皇命在身,他不能不去,李兄覺得讓他帶著包袱去,給他壯壯膽,怎樣?”
“你…你瘋了,這樣太冒險了,不行。今時不同往日,我們與韋大人已經沒有信任,絕對不行。”
“你說的對,好吧,那我開始寫手書,在手書中留下線索,讓郗大人盡速派人來,煩請李兄叫人進來幫忙。”
喬嶸心里真實的想法確實是想促成商談,江左支持鄴城,中原就此安定,這是絕佳機會,但他明白這個想法不能告知李壽,只能說是為了自己的安全,借著商談支走韋大人。
來鄴城取傳國玉璽回江左和幫助鄴城安定兩件極度矛盾的事在喬嶸這一點都不違和,前者是使命,豁出性命都要完成,后者是心中愿望,中原安寧,再無征戰。
“喬兄,你身上有重傷,我來寫,你口述就好。”
“李兄,還是我來吧,用詞我來把握,還有待會罵你你可要忍著。”
罵,罵我,這是什么意思,李壽莫名不解,還是喚來趙冀等人。
喬嶸問:“今日怎么沒見老齊。”
“才起身那會家里來人給叫回去了,他老婆有身孕,好象快生了,喬大人找他,我這就派人找他回來。”
“不用,不用,老齊就要做父親了,這可是大事,要恭喜他了,你老趙不能光恭喜他,也要抓緊了。”眾人一陣嬉笑。
李壽告知,喬大人要寫手書,寫好后蔣大統領要來取,還得交給太子。趙冀等知道事關重大,連太子殿下都親自來了,幾人把案幾抬過來,硯臺里的墨磨好,還把屋里火生大一些,火小了,硯臺一會就要結冰了。
喬嶸一會將這封手書寫好,李壽在旁略微看了一遍,大致就是相約繼續互市,以及鄴城派出信使前來商討合作什么的,這是他第二次看喬嶸的書寫,扭七豎八的,雖能大致看明白,可滿篇的錯字,皺起眉頭,李壽最感興趣的一行“喬嶸李壽不辱史命,然身又中傷,請束差人前來接印。”光這一行就錯好幾個字,心里一急,說道,“喬大人,你傷還沒好利索,還是我來寫吧,還有幾個錯字。”
“你逞什么能,不就想顯擺,你比我多讀了幾年書嗎,郗大人要看我寫的,寫錯了嗎,哪個字錯了,你給我站到外面去。”
喬嶸發火了,趙冀幾人第一次見喬嶸來脾氣,心想原來喬大人不高興別人說他寫錯字,別看平時關系那么好,一旦踩了喬大人的痛處,翻臉訓斥說來就來。
這幾人沒讀過書,都不大識字,加上自己的名字也就認得幾十個簡單常用的字,多年前趙冀曾被朝中大臣的奴仆譏諷東西兩字都不認識,不識(是)東西,趙冀字是不識,可人又不傻,惱得他當場發作,打了這狗才個四腳朝天,好在后面事情沒有鬧大。現在見著李壽為這事挨罵,心里反而爽快,叫了兩人幫著攙扶已然木楞的李壽去外面罰站。
喬嶸再看了一遍,打上指模,把手書和封套交給趙冀,對他耳語幾句,趙冀走出屋門,把手書交給李壽。
李壽又看了一遍,當看到字體稍微一體傾斜的接印二字,頃刻間想通了喬嶸要他挨罵忍住的話,騙過了自己,就能騙過鄴城所有人,相信喬嶸確是不大會寫字,這下把自己也蒙住了,也罷。
趙冀不懷好意地說,“看完了,喬大人問你,這上面有錯字嗎?”
李壽裝作氣嘟嘟說,“沒有,是我看錯了,沒有錯字。”
趙冀接過手書,放入套內收好,小聲說,“老實話,字是寫的不大好,彎彎扭扭的,挨罵嘛,小事一樁,別往心里去。”說完又吩咐手下人說,“你們兩別傻站著了,快扶李兄弟回屋吧,別凍著了,還有傷呢。”平時少言寡語的趙冀,心里一樂,話就多了。
第二日蔣大統領來了,還沒進院門,趙冀呈上喬嶸手書,把昨日的樂事說了一遍,蔣大統領也是很久沒有這樣的樂子,大笑進了院門,心想這個喬嶸還是有弱點。
蔣干進了屋子,告訴喬嶸,使團選好了,事關重大,是太子欽定,三名使者一正二副,盧勖盧大人是正史,鴻臚寺卿韋大人和大理寺一名姓譚的郎中令任副職,明日就出發前往枋頭,還透露在那個時間段,遣送家人出城的大小官員,排查已經有眉目了,只有三人,都是那幾日送走的,太子吩咐,繼續查先不要驚動這幾人,以后說不定有用。
天已大亮,兩人醒過來,這一覺睡得真踏實,喬嶸告訴李壽,昨夜你真托夢了,二人果真回到南陽,你還在夢中跳起鶴舞來。李壽欣然一笑,看這天色,韋大人和使團應該已經動身了,隱患已走,兩人商量著找個什么由頭讓齊東把柳醫士找來,有護衛見二人醒了,進來一邊燒火,一邊告訴喬嶸,韋大人昨晚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腳給扭了,當夜太子殿下就派御醫瞧過,骨頭沒斷,但腫得厲害,疼得也厲害,顯然是沒法去枋頭了。臨時找了門下臺閣的一名郎中令頂替,這才出發了。
喬嶸李壽面面相覷,李壽為了掩飾尷尬,悻悻的說,“這韋大人也夠倒霉的,多好的一份差事。”
“哎,這人就是這樣,禍不單行嘛,沒錯。”另一名護衛把火生大了些,“還有不開眼的,有個被趕出宮的內監,想跟著使團一道去,說一路侍候好各位大人,讓人給轟出來,喬大人,你說好笑不好笑。”
“好笑!人家沒了生計,快沒活路了,你卻在笑話人家。”喬嶸因韋大人寧愿傷腿,也不去江左而心煩,無心打趣,這個意外的消息擾亂了他本已平靜的心緒,李壽的那句,死活不肯去,真是一語成讖,還真就無計可施。
這幾名護衛見喬嶸惱怒傻眼了,做完手上的活計趕緊出去了。
齊東進來了,手里拿著一對拐杖,“我找人做的,一人一根,要不現在試試,早些下來走走,曬曬太陽,會有好處。”
喬嶸李壽在榻上躺得厭煩,也想到院子里去曬曬太陽,二人道謝,接過拐杖,趁趁手,好手藝不光結實,還真趁手。拄著走了幾步,嘗試著讓傷腿受力,抽筋般的疼痛讓頭皮發麻,腦子瞬間清醒,兩人相視苦笑,不敢嘗試了。
“老齊,太子殿下賜了些禮物,我挑了這塊玉給你兒子,你再挑挑,嫂子喜歡哪樣就挑哪樣,圖個母子平安。”
齊東很感動,收下這塊玉,不敢再挑別的了,推說以后再說,不急。陪著二人慢慢出了屋。
冬日的陽光是美好的,喬嶸在院中慢慢挪動身軀,花圃里一片肅殺,葉子掉光了,雪不挑地方,哪兒容身就在哪呆著,連細細的枝椏上都積著雪,下面吊著一根根小冰綹子,晶瑩剔透真是干凈。
“真是巧啊,都是左手右腿受傷,事先商量好的吧。”齊東沒話找話說。
李壽不高興,這事也能亂講,喬嶸沒好氣,“你這齊大嘴巴,當心生下兒子,跟你一樣大嘴巴,對了,你老婆不會也是吧。”
在場的眾人一陣大笑,齊東一點不尷尬,也跟著大笑,讓人搬來圈椅,讓他們走累了,可以坐在檐下曬曬太陽。
“你老婆什么時候生呀?”
“快了,半個月差不多,穩婆找好了,喬大人要沒什么事,我等會回去看看,看看就回。”
“去吧,去吧,難為你了,老齊,為了我,耽誤你的大事。”
“喬大人,看你說的,咱不就是干這個的嘛,哈哈哈。”
“我可不是什么喬大人,原本是南陽揚威將軍帳下的參軍,按軍職與你相當而已,可比不上你身經百戰,還是都城禁軍的都尉。”
“都是都尉,那也不一樣,就好比一個巴掌,五根手指也不一樣長,老齊是大老粗,最佩服喬大人這樣走南闖北,能做大事的。上得了戰場,下馬還能理錢糧,出來還可以…可以…怎么說來著,不記得了,哈哈哈。”
大家哄堂大笑,李壽以前最是看不上齊東這樣的粗人,現在也漸漸接受他了,被其稱為兄弟已無反感,此刻都被他逗樂了,喬嶸笑了一聲卻隨即皺起眉頭,齊東見他臉色有異,想著他走了幾圈許是痛了累了,扶他坐在圈椅上。
喬嶸坐下后說,“孩子的百日酒,你一定要請,這頓酒可不能少了我們幾個。”
“只要你和李兄弟傷好了,咱天天喝都成,與喬大人喝酒就是痛快事,你們說是不是。”
“是,是,沒錯。”幾人異口同聲。
這會子,趙冀過來稟報,有人要見喬大人,說有要事,是以前宮里的熟人,現在給趕出宮來的安內監。
齊東擔心安全,干系重大,有點不高興,“喬大人養傷,不好隨便見人,老趙你怎么當差的,這也來報。”
“老齊,見見吧,大監身邊的人,說不定能告訴我一些,我想知道的。”
安內監進來一路小跑,到了喬嶸跟前急忙行禮,原來他想要喬嶸寫一份舉薦文書,鄴城待不下去了,想去建康碰碰運氣,他入宮時日久,跟著樊大監見過世面,膽子不小,早上想跟著使團一起去,卻給轟了出來。
“建康這么老遠的,路上幾個月,你怎么去,還不如哪個大臣府里侍候著,不就一碗飯的事,何必呢。”
“喬大人,小奴等殘后之人,大人們看在以前侍候過的份上,頂多給點錢財,哪敢收容,朝廷法度只有宮里,親王府上才能用內監,小奴天要塌了,哪還有別的出路,韋大人讓小奴住三日,明晚都不知哪里過夜。”
“是韋大人讓你來找我的?”
“韋大人傷了腳,哪還顧得上小奴,是小奴想著喬大人官大面子大,識得人也多,討張舉薦文書南下,可憐可憐我吧。”
“好,你告訴我,我哪里冒犯過樊大監讓他這樣恨我,我馬上給你寫。”
“小奴實在不知,大監,大監不會殺你的,定是有人從中挑唆,使壞,才害得喬大人如此。小奴手上有一封手書,不知對大人……”
齊東接過來,遞給喬嶸,原來是自己在苼絲樓寫的,用來引樊都尉上勾的那封,竟在安內監手上,喬嶸多了個心眼,“你想拿這個跟我換舉薦文書。”
安內監不安的擠了點笑容,喬嶸示意齊護衛把信還給他,“你識字?”
“識得的,小奴在宮里侍候文墨。”
“那你識得苻健苻將軍嗎?”
“識得的,去過苻將軍府上,可將軍他現在不在鄴城啊。”
“他現在在長安,已不是將軍,稱王了,一方諸侯,我舉薦你去那,建康不缺內監,長安缺,你去那比去建康強,懂了吧。”
“懂,懂了,謝謝喬大人,老天爺保佑喬大人,佛祖保佑喬大人。”
大家扶著喬嶸李壽回屋里,喬嶸看了看齊護衛,齊東明白了,招呼手下一起回避,喬嶸寫完放下筆,心里笑了笑,還是一封錯字滿篇的手書,李壽不其中原委,又不能問,見喬嶸看他一眼,明白此時要裝出一幅不屑的樣子,只能配合著,喬嶸心里很滿意,李壽機靈,哪怕心里不明白,也能主動配合。
喬嶸告訴安內監到長安找何協先生,他是苻健心腹大臣,到長安隨便打聽就行,長安宮門好找不好進,有手書在手,何協大人的門好找也好進。
安內監拿著舉薦手書喜出望外,千恩萬謝,臨出門說了句,“喬大人千萬小心,當心腳下。”
院子里的齊東無不羨慕的對趙冀說道,“老趙,看見沒有,這就是喬大人,擱哪都有朋友,還真幫忙。”
“是啊,這個小安內監恐怕要因禍得福了。”
齊東聽得喬嶸叫他,進屋后喬嶸讓他別耽擱了,提醒他趕緊回家去看老婆,齊東一拍腦袋,剛才一忙都忘了,忙轉身出院門往家去了,摸著懷里那塊暖玉,高興極了。
李壽看喬嶸的樣子,心知不妙,問是哪出紕漏了,喬嶸說,“老齊剛說那句話的時候,我就有一絲不安。”
“剛才,哪一句啊,我不記得有哪句不妥啊。”
“就是說不記得那句。”
“啊,那句話,齊護衛不是夸你嗎?說你這行,那也行的。”
“這是老齊聽來的,是大統領與他人說這話時,他在旁邊聽到的。”
“這有問題嗎?”
“有心人就能聽出問題,一個這樣的人會滿篇錯字嗎?紕漏在此。”
“那安內監是這個有心人特意安排來的,你讓老齊他們回避,就是表明你的字的確是錯字。”
“不錯,這個人一是想看我拿到落在大監那的手書怎么辦,會不會心虛,把它收了,甚至銷毀;二是,又可以再看一次我寫的字。”
“他是誰?”
“誰能夠和蔣大統領說話,還提到我;這封信是大監出事后,搜宮搜出來的物證,誰可以掌握那封信;還有這個人也在送行,目睹安內監被使團轟出,知道他想去建康,才萌生利用他的心思。”
“徐機走了,不會是他,…這個也不是,…他也不是,…那…就只能是申鐘申大人。”
“我想也是他,等老齊回來就可以確認了。”
“老齊…老齊他不是回去看她老婆了嗎?”
“老齊出了巷口就能撞見他,他忙了一個多時辰了,事關重大,此刻一定守在巷口。”
“喬兄,你太可怕了。”
“當你夸我了,可有什么用呢,昨日以為大吉大利,睡了個好覺,一大早起來麻煩一個接一個,聽一句禍不單行,還真就來了。”喬嶸苦笑地轉轉手上的筆,“后面都不能好好寫字了,這就叫作繭自縛。”
這一段把李壽折磨狠了,最怕禍事,“不用怕,神靈庇佑,不用怕,不會有事的。”
喬嶸見李壽有點亂,定定地看著他,李壽也意識到自己失態了,想了想,“申大人沒有任何憑證,不過是多一雙眼睛而已。還有,韋大人膽小,他留下來也做不出什么事來,一個寧愿傷自己腿,也不敢告發我們的人,他不敢揭開蓋子。”
“你說的不錯,只要我們什么都不做,谷家村,昇記那里,都不去接觸,申大人就拿我們沒辦法,臘月沒幾天了,正月里郗大人就能派人把包袱拿回去,等我們能走了就即刻離開,讓郗大人換個真正的使節來。”
“對,喬兄,這一關,我們可以挺過去,來,再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