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里逃生的僥幸心很快被更大的悲哀侵襲。
呼邇軍徘徊在刑天道口,發現那里倒著十幾個騎兵以及他們的戰馬。
可以想象,他們生前遭受了怎樣的滅頂之災,被萬箭穿心。堅硬的盔甲護不住血肉之軀,滾燙的鮮血抵不住夜深露重。
呼邇植跳下馬,摘下頭盔,抱在胸前,朝著這十幾個早無生機的軀體跪下。接著,所有的呼邇軍都自發摘下頭盔,懷抱胸前,向死去的戰友致敬。
或許是曾經與他們并肩作戰過,或許是天生悲憫,張允瀾也想祭奠一下這些亡魂。可是當她走上去,意欲俯身時,呼邇植低沉卻充滿敵意的聲音響起:
“滾。”
你沒有將那個人說服,你證明不了自己,你欺騙了我也害死了這么多人。
解釋的話堵在心頭,張允瀾卻說不出口。
她也不明白,那個初見時如白雪暖玉的女孩兒,為什么變得這么冷漠?她站在自己的對立面,親手撕下一切溫柔的幻想。
“我沒有想害你們……”
此話說出,淚如雨崩。
江瀞雪上前拉住張允瀾,朝呼邇植道:
“此間一定有什么誤會,我和允瀾現在就去琊乾城找灼華問清楚。小將軍帶剩余的人往高處走,天亮之前我們會回來,給你一個交代。”
“交代?到底是交代還是逃跑?”
呼邇植起身,眼神不善地盯著二人。此時的他再沒有和煦謙遜的微笑,字字句句都恨不得將他們幾個剖腹挖心。
鐵真瑜言實在看不下去,幫著說話:
“江女郎和張妹妹她們如果有不軌之心,怎么會幫我們殺出重圍?想必她們也是被欺騙了,小將軍不妨再信她們一次,看看她們能問出什么交代。而且……如果她們能潛入琊乾城,也能探訪出城內布防。”
即便她如是說,呼邇植還是拗著脖子,不肯再信她們。最后還是高裕代為發言:
“我可以放你們去城內試一試,不過要留下一人做人質。”
孟良此時處境也尷尬。一方面呼邇植不信任張允瀾江瀞玚等人;另一方面她以前做過呼邇家的老師,憑著私交被他親近。現在,她既做不了擔保,又不能和他對著干。于是乎她自告奮勇:
“我帶著允瀾去找灼華,阿雪和柳從月留下,這樣可行?”
如此最好,江瀞雪同意了。呼邇植沒有說話,高裕代為同意。
孟良也不耽誤,立馬帶著張允瀾御劍而飛,二人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柳從月作為沒有發言權的陪行,眼睜睜看著二人離開。
他躊躇片刻,回頭看看江瀞雪,再看看那些負了傷的狼狽士兵,小心翼翼問:
“要不我給你們查看查看傷口吧?”
“不需……”呼邇植絕情的拒絕還沒說完就被高裕打斷,
“如此甚好,不過我們先離開這里,到高處休整。”
說著,他帶著一群殘兵敗將往刑天道右側山路上走。
琊乾城內,三團匯合,一齊慶祝今日攻破琊乾城、打退呼邇軍。
先是驍騎團團宗索京自飲一杯,向援軍道謝,接著,他特意倒了一杯酒,向江瀞玚致意:
“此外還要多謝江女俠,若不是你仗義相助,我等還要被高裕這匹夫羞辱——我干了這杯!”
說罷,一飲而盡。
虎賁團團宗雅布干贊斜視打量江瀞玚許久,也倒了杯酒,故意巡視一周,朝隼竹團團宗沙尒塔說:
“沙尒兄團中有一位女將軍,索京兄弟團中如今也收了一位女俠,可見女子未必不如男。只是不知道女俠是哪里人,怎么感覺不像逐鹿原的?”
江瀞玚抬抬眼皮,“嗯”了一聲,就再無下文。
雅布干贊自討沒趣,只好打哈哈:
“哈哈哈哈,都說越是英勇的勇士越是寡言,女俠修為高深,性格也孤傲——在下敬你一杯。”
江瀞玚雖然不樂意和他聊天,但是不好太拂他的面子,抬起酒杯,也喝了一口。
接下來,大大小小的將軍統領都來和她敬酒,她一一應酬過去,鮮有說話。
酒至酣處,雅布干贊已經滿臉通紅,他瞇著眼睛拍拍桌子,引起江瀞玚的注意,然后說道:
“女俠叫……叫……江玉?江玉……江……那女俠肯定不是逐鹿原的人。女俠是鄲虞的?還是青舟的?怎么來逐鹿原了呢?”
“四處游歷。”
“游歷……游歷好,我也……但是我沒有出過逐鹿原……我那時候,王上頒布一套又一套政令,不讓出去,否則就……”他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我到現在都不知道青舟是什么樣的,也沒去過江衡,更別提……別提鄲虞……鄲虞是個厲害的國家,那里的人修為高強,我很想比試比試……”
沙尒塔拍拍他,摟著他的肩膀又灌了他大半杯,然后醉醺醺地說大話:
“我明天就把赫洱丹的王宮燒了……什么政令……都燒了!我帶你去鄲虞,給你張張見識……好不好?”
“好……好……”
二人互相搭著對方的肩膀,又喝了一杯接一杯。
很快,席間響起此起彼伏的罵聲,都在罵執政者的專制獨裁閉關鎖國。他們在幻想推翻赫洱丹王室后的一切,最主要的是,要走得越遠越好,彌補年輕時不能出去的遺憾。
江瀞玚問了今晚唯一一個主動問的問題:
“如今不也允許異國往來了嗎?”
“哼!允許……”沙尒塔將酒杯一扔,“想要出去,得扒層皮!想要回來再扒層皮!開通貿易,也是為了錢,為了搶錢。”
官府勾結悍匪,甚至假扮悍匪,向往來商戶勒索高額“稅費”“酬金”,看上喜歡的東西就直接搶。逐鹿原的人想出去,要查祖宗八代的清白帳,繳納巨額“忠國金”,甚至把家產抵押。邊疆百姓還要經受官府不定期的檢查和盤問,并且繳納兩倍多的歲錢。
一切都一切,都是打著開放貿易的幌子,進一步壓迫百姓,剝削商農。
顏烈的父親,害他背上逃兵罵名的那場仗,是為了攻打沙尒塔叔父沙尒瓜齊起義的領地。
沙尒瓜齊駐守邊疆數十年,親眼見證官府的暴行,對此深惡痛絕。他為了庇護一支交不起稅金的商隊,被抓起來。那只商隊為了救人,變賣一切財產,去百里鋪買了傭兵,可是單純的救人被誣陷為“造反”。此后,為了報復他們,官府想盡辦法到沙尒瓜齊的領地抓人嚴刑逼供。最后導致官逼民反。
呼邇軍被王城調遣過去平反,顏烈的父親在戰亂中看見一個婦人受傷垂死,很是不忍心,就把她救走,一起逃跑。婦人是當地居民,將“起義”的實情告之顏父,顏父更加不愿意去打仗,后來被當做逃兵抓起來。
婦人感激顏父的救命之恩,不遠千里找到被發配充軍的顏父,為他洗衣做飯打理家務。二人日久生情,結為夫妻,一起投奔沙尒瓜齊,加入狼王義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