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迷宮似的城市
今天撞了什么邪,諸事不順。這次到羅馬,走得悄悄的。因為手機忘在家,回去取,差點誤了飛機。飛機起飛前,收到李蘋的短信,她是女友方露露的助理,說會有車子到機場接他到酒店。他一向睡眠不好,這段時間心情不太好,也不可能好。飛機行駛在海拔一萬一千米高空后,他吃了三顆安定藥片,也沒法入睡。看舷窗外,有鴿子在飛。他搖搖頭,不可能。再看,真有一只鴿子在那里飛,而且飛進艙里來,蹲在椅背上,安靜地看著前方。他伸手碰碰它,它慢慢轉過頭來,頭頂有一叢黑毛。有張人臉,眼睛空洞無光,很讓他害怕。他閉上眼睛。閉上眼睛,能聽到鴿子飛起來,在整個機艙里飛,那聲音像故意給他聽的。飛機著陸后,他打開手機,其中一條短信來自李蘋,說露露要拍片,酒店派不出車來接機,對不起。李蘋他見過好多次,但并沒有留下什么深刻印象。方露露用的助理不會超過一年,要么是助理不干了,要么是她不滿意,要求換人。她不要男助理,說女人心細。這個李蘋,精明能干,已過了一年,兩人還沒分手,也不太正常。女人之間的事,只有女人自個兒明白,男人不想弄明白。
沒人沒車接也沒關系,難得一個人清靜。以往去國外,如果是真正的度假,一般都會從機場租輛車,很方便。這次不同,而且羅馬城不適合自駕,沒地方停車,好多地方單行,容易弄錯。他幾乎沒有想,就叫了出租車。經過公共汽車站,看到飛機上鄰座那個姑娘。大概是她那副狼狽樣子,讓他的腦子抽了個筋,居然讓司機停下車來載她。這種事,有點不符合他的個性。
她并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姑娘,給人添事。幫她到落腳的旅館,夠了。
出租車往前開得飛快。拐出小巷子,過大馬路,進入一條小街。街邊有好多商店,裝飾得好看,但都不如左邊櫥窗里的各式花朵漂亮。那兒明顯是一個花店,風里涌來陣陣花香,混合著咖啡香氣。對了,這是羅馬獨有的氣味,這時他才確信自己到了這座城市。
他讓司機在路邊停下,等幾分鐘。他打開車門,下車走到花店。玫瑰紅、黃、粉三色,皆美得強勢,不容忽視。靠墻有幾株雪白的泰國蝴蝶蘭花,在羅馬,這蘭花稀罕珍貴。他的眼睛掃了一遍花店,看到了繡球花,紫色、粉色都有,不像玫瑰那樣媚俗,是有個性的花:需要水多,認人,可活過一周。如果遇到的人不對勁,當天就謝了,像愛情本身。他手指繡球,點了點頭。
店主心細,取了六枝雙色相混,用紙包裹好,還系了綢帶。
他接了花,謝了店主,付錢后走出了小店,坐回出租車。
司機豎起拇指夸他手里的花。幾分鐘后,車子進入博蓋斯街,幾乎眨眼工夫,就停在了目的地。周圍都是大名牌店,行人多半是游客。王侖付了車費,小心地捧著繡球花下車。
司機到車后取下黑色行李箱。王侖打量這個地方,不太像酒店,倒像私人住宅,高大厚重的木門緊閉,有些奇怪。從這兒再往前走一百來米,便是西班牙臺階,占據了中心位置。明早晨跑看名景,再沿著臺伯河轉一圈——王侖這樣想著。右手邊有門鈴,他伸手去按,鈴聲刺耳響了好久,沒人回應。正要伸手再按門鈴,門居然“吱呀”一聲打開了。
酒店的侍應生,一位矮個兒阿拉伯人,身著白制服,恭敬地接過他手里的鮮花,提起他身邊的旅行箱,在前面領路。幾米高的空間,大理石石階和廊柱,有不少巴洛克時代的塑像。樓道里一片靜穆,空氣中只有腳步聲,還有從庭院飄來的淡淡花香。有一位小個子清潔工推著盛有泥土的三輪小車,胸前系了圍裙,打一旁經過。
侍者打開窄小的老電梯,按了樓層,將門合上。電梯徐徐上升。侍者自己走寬敞的、像宮殿一樣的大理石階。電梯到了,他打開鐵柵欄里門,再推開外面木門,走出來,又將兩道門分別合上。說實話,面前的走廊無比寬綽,立著不少考究的雕塑。他一回身看到小個子的侍者,已殷勤地替他推開大門,身子恭敬地微微朝后,請他先進。
他走入,大堂里布置雅致,挑高天花板全是古老的壁畫,到處是舒適的沙發和扶手椅。柜臺的接待女子站起身來,她小小巧巧,向他點頭。他取出護照,遞上。她將它放在復印機上復印,還給他時,多了兩把房間鑰匙。
“房門鑰匙小,樓下大門鑰匙大。”女子細心交代。
這個酒店的人都矮矮小小的,幸好臉生得正常,否則他會以為自己誤到了另一個星球。
女子將一個信封交給他。她的指甲涂了黑色,他心里一驚,指甲用這色最讓人提心吊膽。這個地方有些魅祟,老家具、老地毯、厚重的老窗簾,一派落寞貴族的老情調,到處是深重的色澤,柜子上還重重疊疊放著一些銀框老照片。他掃了一眼,一個華麗老家族奇詭的歷史感迎面撲來。他本能地收回目光,還是避開的好,以免惹是生非。
侍者提著行李箱在前頭走,他跟著,拆開信看:
親愛的侖,歡迎你來羅馬!我拍片晚點回。
明天上午婚服店的設計師會來讓我選戲服“婚服”。
到時你出出主意。
你的露露
信紙上有個吻印,艷麗的口紅,散發著熟悉的氣味,他湊近聞了一下,香奈兒五號的香味,露露從來沒有生厭。他翻過信封看,他的名字是拼音,大概是擔心意大利侍者會弄錯。粘膠沒干,仿佛提醒他,離她寫好這短信,并沒有多久時間,他倆只是擦肩而過罷了。她沒有等他,而他也并不急于看到她,遠不如半年前,不,一年前。時間加深一些東西,也減弱一些東西。旅行可以把現實的負重忘卻,但此時,日常生活中那些不喜歡的內容卻在返回,沒辦法。如果他可以放下,比如和她有一個真正意義的家,有幾個孩子,是否會有所改觀?在飛機上,感覺老有那只鴿子在邊上飛舞,難以入睡。最后吃了一顆國外的重劑量安眠藥,可能睡了三個小時。模糊之中,看到好多人在指責一只灰鴿子。睡眠質量不好,頭有點痛,嗓子有點癢。不要怪那個蘇燕燕,自己睡不好覺,跟她沒關系。她說話的口音很像一個人,像誰呢?
酒店里看不到別的客人,只有穿制服的侍者,端著物件目不斜視地穿過。大堂里放著講究的熱帶植物和碩大的白蘭花,巨幅油畫有人像、有風景,多半為十八、十九世紀風格,古董家具锃锃發亮,五顏六色的威尼斯吊燈,投來柔和的光線,這酒店格調不低。
他向前走,余光掃到酒吧,有客人坐在那兒喝啤酒。他的腳步停頓了一下,馬上感覺口渴,便改變主意,和侍者交代了一下,朝酒吧走去。
酒吧很安靜,那位客人,看到他進來,抬頭看了一下,埋頭看平板電腦。酒吧外有一個露臺,空氣中有花香。他走到那兒,幾棵傘狀松樹枝在露臺邊,幾個講究的老瓷盆里,月季、百合開得正艷。他在一株粉紅月季伸入的桌前坐下,侍者跟了過來,端來一杯水。他接菜單后,點了吃的喝的。
抽了半根雪茄的工夫,侍者端來一杯香檳,還有一碟橄欖和一碟堅果。他覺得口干舌燥,頭有點痛,便熄了煙,喝了一大口香檳,喉嚨頓時好受一些,但愿沒得感冒。他的體質一向很棒,因為喜歡晨跑,不是易生病的體質。在意大利,魔法金手指永遠停留在此,萬物順風長,什么都長得又大又好。這氣泡酒也如此,潤喉,余味微微香甜。也怪,頭居然不痛了。松樹頂上的太陽迅速西移,火燒云映著傍晚的羅馬,給足了金色的色澤,形如花朵和各種各樣的動物,相互纏繞依偎,毫無保留地涌現在天空。
都說這是座男性之城,倒也不假。入眼的建筑,堅固而壯觀,門廊、窗框和雕像栩栩如生,充滿陽剛之氣。他喝了一口酒,心中突然空空蕩蕩。父親說,黃昏,為一天最美之時。要是父親在,面對羅馬,會說什么?
這座城,進入他的記憶是因為父親。他那時尚小,父親給他講哈德良神廟,內壁和廊柱上的浮雕,一側屬于希臘時代,另一側屬于亞馬孫女人國,內壁是美杜莎蛇發女妖,盡是神話和傳說。
如果下雪,你才知道這座神廟的奇妙。父親說。
王侖沒在雪中欣賞過它。哈德良皇帝也沒有。他發起猶太戰爭,耗時三年,屠殺了五十八萬猶太人。這人酷愛旅行,那時窮山惡水,旅途兇險,他想看看波斯和埃及,就一路打過去。這人喜歡跟哲學家、建筑師、律師辯論,喜歡用刁鉆問題折磨他們,赤膊上陣扳倒他們。這人為防守喜歡筑長城,在南德修,在英格蘭修。他博學多才,花心花腸,當寵愛的少年不幸溺死于尼羅河,他居然傷心欲絕,終生懷念。
法國女作家尤瑟納爾以哈德良皇帝的口吻寫回憶錄,她二十一歲開始寫這本書,此后一再推翻重寫。歲月飄零,世事變遷,待終可把握所寫人物間距離、時代與時代之間存在的界線,以及無限差別的個體,她才得以完成全書。1951年,這小說一問世便引起轟動。因為父親,他對這個皇帝的一切有興趣,可是讀這本小說卻是在三十五歲那年,四十歲前讀,四十歲后又重讀,僅僅五年之差,感想卻截然不同。他一下子撞入女作家設置的密林和黑暗之中不能自拔,從她幻象的文字里窺見羅馬帝國的一角天穹,這是他真正喜歡上外國文學的開始。慶幸的是,那些閃動著悲劇翅膀的飛禽,并非鴿子。
父親給他講一對落難兄弟和一只母狼的故事。母狼用自己的乳汁喂養了他們,后來他們中一人當了皇帝,以自己的名字“羅馬”為這座城市命名。為了感恩,他還差人精心制作了一頭青銅母狼和一對嬰兒吃奶的雕塑。
父親給他講曾經羅馬人的傳奇,他們征服并掌控了大半個地球,羅馬一度成為世界中心,云集了希臘政治家伯里克利、悲劇大師埃斯庫羅斯和雕塑大師菲迪亞斯的后代們。他們個個才華卓越,能言善辯,全是演講家。
父親講故事時,教他意大利語。他在大學學的專業是國際貿易,外語天賦卻像父親,除了意大利語,他同時還修了法語和英語。因為有個美國室友,他的英語口語像是從小學的。父親很愛母親,母親也很愛父親,兩個人一個眼神便可交談,可謂心心相印。他嘆了一口氣。如果他們都活著,尤其是母親,一定要對他說,想抱孫子。真希望他們活著,真想把他倆帶到羅馬來,看每一處,他來講給父親聽,不知父親會有多高興。
朋友史彬對他抱怨,老母親總在叨嘮,一周不回,就會問他在哪里,什么時候回家,想吃什么,睡晚了,就催他去睡,催三次,他還沒睡,她便會說他長大了,還不如小時聽話,弄得他煩。他恰恰需要這份母愛,并為之遺憾。這遺憾,其實是痛苦。她一點也沒享到他這個兒子的福。母親的聲音,有點沙啞,帶些家鄉安徽黃梅戲的韻味,她高興時,說上好一陣子,生氣時不吭聲。她說懷他前兩個月,天天想吃酸蘿卜,吃得太多了。他出生后,她聞見酸蘿卜便會吐,但是他卻喜歡。母親說他對吃的敏感勝過外公,外公也愛酸菜,并喜歡和他們說上一陣子話,講家鄉的神怪故事。
第一次婚姻,她是他的大學同學,有個在地方上說話一呼百應的父親,在生意上幫了他。她在外面有人,她坦誠地說,反正我們沒孩子,最好是開放式婚姻,誰也不管誰。遇到方露露之前,他也有過一些別的女人,她們表面上一味順從,實際上卻想占有他。只有露露與她們不同,有自己的生活。露露與母親的模樣有幾分相像,尤其是說話時,眼睛亮亮的,愛做手勢,以強調自己的想法,這也是他在心里對露露看重的原因。露露時不時給他驚喜,他決定跟她好好過下去,便回家離婚。前妻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前,要了他不可能給的一切,可他全答應了。女人與你好時,什么都好說,女人不與你好時,連掉在地上的一粒灰塵,都不留給你。
他摸摸褲袋,黑絲絨首飾盒子在,他放心了。掏出來,打開看,這枚白金鉆戒,五顆小鉆石串成一排,閃閃發光,很別致。方露露喜歡大鉆石,而他按自己的品位選了。結婚就要失去自我,我可以做到嗎?結過婚的男人,沒結過婚的男人,都敬畏婚姻。每一個男人內心都是拒婚的,猶豫,再以種種理由推卻,再考慮,反反復復,就是擔心婚后日子不如婚前。一枚小小的戒指,將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捆綁一生,像踏上極速光輪,只能閉上眼,咬緊牙,最后尖叫。光速快到沒人聽到你的聲音,兇猛到你沒反應過來。很后悔,雖然極速光輪只有兩分鐘。與一個女人的生活,婚姻生活,不可能兩分鐘就結束,有百事,不,千萬種煩事相擾,經常使你無法喘氣,整個身體置于緊張之中。
該死的,婚姻如果是和不對的人,就會折壽!
之前,他沒向露露求婚。她嘴上雖沒說,但可能一直等著這一天。對他來說,再結婚,就是讓極速光輪朝前繼續沖,他不是一個投降者,他要向前,她也要向前。
世上飲食男女需要怎么做,才能真得到幸福?愛一個人,就要與她終生相守,忍受她的一切。但如果并不是那么愛,而是喜歡,是被吸引呢?什么是愛?他感受到愛,或是被愛,他的內心對此,并沒有明確的答案。他連連喝酒。好幾只貓出現在周圍,書上說,羅馬不僅有那了不起的母狼,還有眾多有人性的貓,在街上和廢墟隨處可見。它們不愿被豢養,自甘流浪,保持自由的靈魂,像是對應他的想法。露臺里有只黑貓小心地朝他靠近,它的眼睛紫藍透亮,跟他的貓伊萬卡很像。它走近幾步,一下子躍起,跳到半人高的圍墻上,轉過身來盯著他手里的鉆石,詭異莫測。但只是幾秒,它轉向他的臉,像是對他感興趣地研究,一動不動。
他問黑貓:“結婚或是不結婚?”
黑貓聽著,沒有發表意見,一派在認真思考的樣子。
他合上首飾盒子,放回褲袋,這時手機響了,他掏出手機來說:“你好!”
那邊也說:“你好!是不是太早,把你吵醒了?”
“不必客氣。”
“你猜猜我是誰?”
有病。他討厭打電話時,讓人猜名字。對方的聲音并不陌生,他沒擱電話,便直接說:“請說名字。”手機里只有三種事:一是好事,二是壞事,三是無聊事。一年算下來,幾乎都是無聊事。
對方報了名字,是史彬。他向史彬抱歉,真是奇怪,怎么就聽不出他的聲音呢?而且幾分鐘前,他居然還想到了史彬。他就這樣對史彬說,史彬聽了很高興,他說那樣問,是故意而為,想讓王侖轉移注意力。史彬比他年輕,不到四十歲,卻是律師界的拔尖人物,兩人是在日本參加一個好朋友的派對認識的,當晚被朋友弄去看女性受虐表演。他倆借故出來,不約而同到了一個酒吧,準備喝一杯便回酒店休息。再次見到,相視一笑。他倆是從那晚成為朋友的。雖是同城居住,極少見面,但每隔一年半載總會見一次。史彬從廣州打電話給他,說是感覺自己最近在走霉運,就去朝拜一位高僧,請高僧把遮擋在四周的霧障清理清理,尤其是命里的小人。史彬說高僧給他算了一命,預示他在春天有個災,叫他不要出門。他半信半疑,倒是沒和幾個好友一同去黃山旅游。結果,去的那一車人都沒了,他驚恐萬狀,趕快去回拜高僧。史彬說:“好靈啊!我也把你的出生年月日給報了,高僧算出,你若有婚嫁之事,可沖掉身上的霉氣!”
他聽了心里一驚。這之前倒是遇有一藏傳佛教高段位的上師,說喜出望外,回頭是岸。還說風不動,樹不動,是他的心動,等等。話里有玄機,需一再吃透才明理:會有喜事?得外出?是巧合,還是暗示他的個人生活得有所改變?
史彬在電話那端說,待他回國,一定要去高僧那兒。他答應著,說回國再聯系,便擱了電話。
如果能算命,結婚或是不結婚,那也不錯。可是任憑別人把他的生活決定了,以前可以,現在不能。他喝了一大口香檳,將碟子里的堅果和橄欖都吃了,伸了個懶腰。黑貓在圍墻上走了幾步,又轉過臉來,看著他。他站了起來,朝黑貓點點頭,往回廊走。剛才室內喝酒的那個客人已不在,甚至侍者也不在。聽著自己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宮殿里響著,他覺得一切是這樣不真實。
這個酒店太安靜了,安靜得不正常。一定會發生什么事,或已發生了什么事,一種不祥之感籠罩了他。
那輛出租車在街尾消失后,站在小旅館的鐵門前,燕燕有點不放心。取出筆記本,對了對地址,確認無誤后,才背著包、拉著行李箱,走了進去。
窄小的甬道兩側種了花樹,白中夾粉紅,像家鄉重慶到處都有的夾竹桃。家鄉的夾竹桃不是香的,味道有些刺鼻,這兒的夾竹桃卻帶著微微的香氣,人一經過,撫開花枝,整個甬道都溢滿了。她上了又窄又陡的臺階,先提小的行李箱,再提大的,都放在門口,這才推開門。迎面的小柜臺里,一個頭發亂亂的印巴人站在那兒,正對著電話不耐煩地說著什么,看上去他是這兒的管事的。
燕燕朝他點點頭,那人沒有過來幫她。她一個人將所有的行李都放在柜臺前,從手提包里取出護照遞上去。
印巴人還是在講電話,不過手指在柜面上點了兩下,讓她等。
燕燕只有等。可是這兒沒有任何適合客人休息片刻的椅子。柜臺里桌上有電腦、打印機、亂七八糟的紙片和筆,墻上有意大利模特的日歷,有貼紙片,還有鐵鉤掛著鑰匙。從鑰匙量看,大約有二十個房間。這么個小旅館居然有這么多房間!不斷有住店客人走上左側的樓梯,也有下樓的,拖兒帶女的,他們吵吵鬧鬧,跟趕集市一樣。
印巴人還是在講電話,他看了看燕燕的護照,對照電腦,手飛快地滑動。他一邊聽著電話,皺著眉頭,一邊移動鼠標,盯著電腦上看,又對著護照看,最后把護照還給她。側過身,從墻上取下一把鑰匙牌遞給她,手往邊上窄窄的樓梯指了指。
燕燕提著包和行李走上樓梯,地毯污漬斑斑,樓梯間放了一盆沾滿灰塵的塑料花,頂上有窄窄的長窗子。看出去,那是一座修道院的庭院,碧綠的草坪,有好多高大的樹,整堵墻上盛開著白玫瑰。
她上到樓梯頂端,墻上充滿污跡。順著房間號碼,往走廊里處走。找到房間,打開一看,巴掌大一塊地,擠了一張窄雙人床、一個小桌子和一把小椅子。墻紙紅,床蓋也紅,俗里俗氣。她把行李擱在門邊,鼻子嗅了嗅,趕緊走到窗前,把窗簾拉開,露出一堵墻。她松開手,坐在床上,頓時覺得精疲力竭,順勢躺下來,閉目休息。
走廊里有腳步聲,她聽著腳步聲消失,松了一口氣。真好,真安靜。就在這時,左邊隔壁房間傳來電吹風的聲音,仿佛是配合,右邊隔壁房間傳來一對男女做愛的響動。他們的動作越來越大,女的叫聲尖厲,像是受刑,男的把床被搗整得像六級地震。她對這個旅館心里窩著一把火。皮耶羅訂的旅館,她之前沒有上網查,他說這旅館在城中心,離他學校也不遠。他沒說住家里,正中她下懷,舉行婚禮前,還是住在外面自由。為了這自由,要犧牲安靜,她不高興了。
母親的紙條,就在褲袋里。她掏出來,母親在邊上畫了一把藍雨傘。是呵,舉著藍雨傘,母親緩緩走過來,像在她面前一樣,對她說:
你父親,二十多年來都在騙我,他總是跟別的女人。
只要我活著,我就不離婚。我以前有多愛他,現在就有多恨他!
母親恨父親。從很小開始,燕燕就知道這一點,并為此焦慮緊張。上小學時,是父母關系最惡化時。記得有一次她放學回到家,空氣里有檀香的氣味,是母親在燒香。她推開房門,沒有母親。窗外有人在說話,她探頭看,不是母親。家里、街上都沒有母親的身影,小小的她一路奔跑到江邊,焦急害怕地喊:“媽媽,你在哪兒?”母親有一次走入江水里,被人救了。從那之后,她都處于這種擔心失去母親的恐懼中。
江上所有的船拉響汽笛,朝她傳遞著信號:快跑,快跑!她的喉嚨干渴,難受極了。她跑到躉船前的跳板上,想趕上渡輪。水手吹響輪船離岸的號子,她沖過水手攔著的手,奔入輪船里。船里沒有母親。最后她發現母親站在江邊淺灘上,并未在哭泣,而是專心地注視著不遠處:有一個比燕燕大幾歲的女孩,在沙灘上練習跳舞。她奔過去,一把抱住母親。她倆抱在一起,微笑,很快樂的。她倆看那跳舞的女孩。
那跳舞的女孩,看到這幸福的母女倆,停下跳舞,很嫉妒,很生氣地咬著自己的嘴唇,一腳將一塊小石頭踢入江中。
那次母親沒走進江里,如果沒有那個跳舞的女孩,母親可能會選擇結束生命。母親的極端,燕燕知道,有時她理解,有時她不能理解。
父親對燕燕說不上不好,倒是總給她買新衣和書。打她有記憶起,父親就跟別的父親不一樣,他不常回家,說話、做事,憑著他的性子。他的五官不似明星那般周正,但頭發好,剪得有型,加上高挑的身材,永遠戴著一副雷朋墨鏡,很像一個明星。如果她跟父親上街,父親那樣子,會引來很多女人回頭,行注目禮。母親很少對人說父親的不是,她只對父親說。父親聽著,不太說話,待到母親說得興奮了,他會像個定時炸彈一樣引爆,對母親進行還擊。有一次燕燕聽到他倆爭吵,母親說父親一見到女人,褲帶就會松開,他那玩意發出子彈,少有女人不愛被擊中。父親說自己是清白的,沒一個正式的野女人,都是逢場作戲罷了。他說,他只是忙著掙錢、養家,是她這個當老婆的在胡思亂想。父親說,我只愛你一個人,我的心里沒有別人。母親把他拉到門口,把他推出去,然后把門關上。母親在房里等著他敲門、求情,如果他那樣做了,她會開門。可是房外傳來父親離開的腳步聲。
父親這個女人的征服者,在遇到母親前,并沒有女人緣。那時父親在南岸區文化館教舞蹈,面對面,甚至身體接觸那么多女人,也沒花心。那天正巧過江到市中區的文化館辦事,經過文化館的圖書室,他走了進去,看到一個模樣兒秀氣、穿了一身白花點裙子的年輕姑娘,坐在一排排書架邊上。窗子外是青青的竹子,風吹進來,掀動她垂在肩上的頭發。她微微泛紅的臉,濕漉漉的嘴唇,那份安靜,那份自信,比輕歌曼舞中的女子還讓人心動。
巧的是,在過江輪渡上,他們正好坐同一艘船。
母親手里捧著一本小說,太陽光燦爛地照下來,父親的眼睛就完全黏在母親身上了。風太大,波浪撲來時,她慌了,怕把書弄濕,忙用身體遮擋,不料卻一下子滑倒。父親扶住了她。
下輪渡時,父親對母親說,你真好看,我喜歡你,做我的女朋友吧!父親的直接和霸道,讓母親措手不及,心慌意亂。她竭力掩飾,沒有說任何話,甚至也沒正眼看他。
他去的市中區文化館,其實就是母親的單位,她才分到那兒做會計。父親與母親坐了兩站公共汽車,在小什字站下車后,朝坡上走去。她沉默,他居然也沉默,兩人像陌生人一樣。到母親的單位門口,父親說了一聲再見便走了。母親下班時,父親等在市中區文化館大門口,儼然是男朋友似的接她,兩人再一起坐渡輪回到南岸。母親還是沒敢看他,可他的眼睛一刻也沒離開母親。以后幾天,父親都專門到母親的單位大門口等她,陪她坐渡輪回家。一個星期下來,母親堅持不住了,她想,他本來住在南岸,上班也在南岸,犯不著去對岸城中心接她,單憑這一點就足夠證明他是真的對她好。平常母親不喜歡穿高跟鞋,可是那之后,她選擇了一雙棕色高跟鞋。山城重慶,上坡下坡,因為有愛情,母親穿著它也如履平地。那時的她,一定跟所有戀愛中的姑娘一樣,整個人散發著愛情的魔力,一頭黑色的長發飄揚,像一朵待放的花蕾。
正值春天,長江尚未漲水,江邊到處是露出水面的石灘,他倆沿著石灘走。父親不僅跳舞出身,歌也唱得好,他給她唱歌,兩人跳進江水,水花濺了一身。快樂的一對人兒,連晚霞都投來羨慕的光芒。母親從那天起不可救藥地愛上了父親。沒多久,她帶父親回家見外婆。他很討人喜歡,讓外婆覺得他心眼兒正,女兒終身有靠。父親很愛母親,她半年沒到,就懷孕了。父親在江邊迎著波浪向母親求婚,她覺得從來沒有這么幸福過,朝他點點頭。她一心一意做他的老婆和孩子的母親,做夢都沒料到,父親有一天會背叛她。
都說看一個男人找什么樣的女人,便知他屬于什么樣的人。父親找了母親后,女人都注意到,這么精致溫柔的女子都愛著的這個男人,必定與眾不同。父親有了自信,這自信給他增添了魅力,尤其是意識到女人們看他的眼光不同,父親的語言變得滑溜和幽默。母親說,父親在她懷孕時,便在外留宿,像是一面好端端的鏡子,有了裂痕,照人時,怎么照,都不完整了。
在羅馬這家小旅館里,燕燕看著手里的紙條,貼在胸口,淚水在眼睛里打轉。母親回回講自己的戀愛經,都不同。作為女兒,她喜歡回憶這個版本。她愛母親,雖然與母親面對面時,兩人也有爭吵,甚至有時一整天不說一句話。母親穿著長過膝蓋的黑色連衣裙,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是個怨婦,看著窗外,臉頰越來越瘦,眼睛卻越來越亮。可母親就是母親,哪怕分開,她也能感覺到母親的呼吸和心跳。她八歲那年,母親服了一瓶安眠藥自殺。燕燕在學校有感覺,提早回家,發現母親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她叫來鄰居。母親被救過來。外婆在燕燕兩歲時突然檢查出是肺癌晩期,沒多久便走了。那時燕燕剛學會走路,完全沒有記憶。母親說外婆走時叮囑她,不要讓燕燕看見,怕驚嚇了她。三年過去,燕燕問外婆怎么沒想著回家來看她倆,母親終于說了實話,告訴她外婆在天上一個制造晚霞的地方,等著有一天與她們相聚。母親說完掉過臉去。燕燕哇的一聲哭起來,邊哭邊說:“我沒有外婆,也沒有外公,也沒有爺爺和奶奶,我是一個命苦的人呀!媽媽,如果你沒有了,我該怎么辦?我不要活,不要活。”母親看著燕燕半晌,才朝房門走去。燕燕追過去,抱著母親的雙腿不放。母親止步,蹲下身來,抱著燕燕,說,媽媽不會離開,放心,媽媽只是到樓外小店去買鹽而已。
燕燕不想母親與父親關系如此,她心里矛盾。父母若真離了,她就成了名副其實的單親孩子。她不像母親那樣恨父親,他是空架子在那里也好。每次聽到他在外面有一個新女人,她的氣憤,不亞于母親:天哪,我怎么有這樣的一個父親!她想反抗他,想懲罰他,想給母親一個公理,想親口告訴他:你不是一個好父親!可她不敢,她一向畏懼父親。
生活并不總是呈現你想看到的一面,有時也有例外。
像是回應燕燕的想法,隔壁房間男女敲擊著床的戰斗停了,燕燕喘了一口氣。但是馬上那邊傳來沖馬桶的聲音。沒到兩分鐘,又傳來做愛的聲響,像一對性饑餓的動物。
坐在床邊,燕燕突然感傷起來。燕燕長大后,母親不再自殺,卻過得太苦了,她不交朋友,除了父親,對別的男人視而不見,只好守活寡。單位留不了那么多人,母親便病退在家,做十字繡,繡了一大堆馬呀花的,偶爾也畫幾張畫。燕燕有一次聽到母親和父親在電話里爭吵,說到男人,說自己首先需要的是愛,而父親只需要性,新鮮的性,她對男人失望透了,內心什么欲望都沒有。
母親是一個少女時,曾迷戀外國小說及臺灣女作家三毛和瓊瑤,尤其著迷于痖弦和商禽的詩,那種含而不露,字字句句帶有音樂節奏,讓人一看就難忘。二十世紀——整個八十年代屬于詩歌,一個小縣城都能抓出一把寫詩的人。重慶城有近百個詩社,扯個旗幟,打上口號“寫詩的跟我來!”在解放碑走幾圈,會有一個軍的人跟在后面。寫詩的人游俠般南來北往,只要你說是寫詩的,免費坐汽車火車不算,在任何陌生之地都可以找到免費食宿。北島、顧城一幫詩人到成都朗誦時,萬人空巷。她本想坐長途汽車去瞻仰,但愛的人不去,她沒辦法,只能寫詩抒懷:
坐車離開,和我一起,讓我帶你遠遠地離開,讓我們深深地呼吸,一起翻山越嶺,走得徹徹底底,背對他們,背對山城,原諒吧,原諒一切,任憑命運的無情與時間的鞭笞,也絕不回頭。
她沒能帶心上人離開故鄉,而是眼睜睜看著心上人一次一次離開故鄉。母親困在她浪漫的愛情里,從一開始就沒法掙脫。她必須愛一個男人,如果不能愛,那時間自然會把她推向相當窒息的位置,現在,她更是走入死胡同里。作為她的女兒,她的同情是那樣的微弱,那樣的受傷。
百葉窗并未關閉,城市的喧囂淡淡的,這座宮殿改的酒店仍是非常安靜。王侖掏出鑰匙,打開房門,他看到這是一個漂亮講究的套房。室內臺燈發出柔和的燈光,連同天邊最后那抹蔚藍與霞光,通過窗紗投射進來,為屋頂及墻上古老的壁畫鍍上一層微光,外室有古董沙發、中世紀式樣的鍍金大鏡子,頗有幾分歷史厚重感。水晶花瓶里插著他在路上買的紫色、粉色混合的繡球花,為房間增添了一抹生機。
他走進里室:掛著帷帳的架子床是國王大尺寸的,還有氣派的座椅、雅致的臺燈。他脫了西服外套,掛在架子上。椅子上有方露露的衣飾,他拿起一件,放在鼻子前聞了聞,又輕輕放下。然后從衣服口袋里掏出首飾盒來,取出鉆戒,拿在手上,單膝跪下,做了一個求婚的動作。有點滑稽,像演電影。他自嘲地站起,放好戒指,放回褲袋。要不要一個隆重的訂婚儀式?如果是以前,可以請成打的好朋友參加,現在他的朋友還剩下幾個?金錢關系,情感也能用錢交換,弄得人心冰涼。他不要那種虛假的形式,而且他不會給任何一個女人下跪,他就是一個爺們兒、男子漢,就是信奉大男子主義,這有什么錯?大場面的求婚會讓方露露驚奇,為她掙足面子。但除此之外,對他倆而言,還有什么意義?不過,對他而言,羅馬比倫敦和紐約甚至威尼斯更加重要,在羅馬求婚會令他刻骨銘心。這城市與父親有聯系,他喜歡這兒的歷史和中世紀藝術的輝煌。這兒有世上最好的美景和美酒,兩個人一起醉到第二天天明,比什么慶典都好。
他伸伸懶腰,往外室走,想取飲料喝時,目光掃到茶幾停住:有兩個留有殘酒的酒杯,還有一瓶未喝完的紅葡萄酒。他走近了一些,其中一個酒杯口上的唇印清晰,散發著他熟悉的香奈兒五號花香。幾乎沒有任何準備,有一種東西不經意地抓了一下他的心,他搖了一下頭,她與人喝杯酒,這算什么?并不過分。
有人敲門,緊跟著,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說著“晚上好,我是管家”。
王侖走過去,打開門——一個戴白頭巾的意大利女服務員,有著被太陽曬得發黑的皮膚,正露出甜甜的笑容,問:“先生,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嗎?”
意大利女人真像重慶女人,說話聲大如喊喇叭。那女人雙手一攤,想進來。
“謝謝你,現在沒事。”王侖回頭看茶幾上的兩個酒杯,請她把杯子拿走。
女服務員走進房間,在茶幾前蹲下,取走酒杯,放在托盤上,走向門口。
王侖注視著她的背影說:“謝謝你!”
女服務員回過身,害羞地微笑,低頭看了一下托盤上的兩個酒杯說:“能為著名影星馬可·瓦利的朋友服務,這是我的榮幸。”
王侖整個人僵硬地站在房間,手指發涼,直到那女服務員走出房間,帶上房門,哐當一聲,他才反應過來。真撞鬼了!走進這套房時,他心里琢磨如何求婚,給她一個驚喜。雖在之前也說過結婚這事,但都覺得不急,起碼他覺得應好好過一段沒有婚姻的日子,尤其是前段婚姻給他帶來的感覺不堪回憶。他勸她搬到他的住處住,她很是爽快,出租了自己的房子,將衣服和好多毛茸茸的動物玩具都裝入路虎吉普車,自個兒開車運來了。那晚他們喝了兩瓶意大利1980年產的紅葡萄酒阿瑪羅尼,慶祝新生活開始。不錯,就是那晚,他們第一次說到結婚。喝多了,他對她說了好多話,叫她老婆,之后她一撒嬌,就叫他老公。不過,就算是那個馬可來喝酒了,也不能說明她就跟他有那種事,他無法容忍別的男人看見她的裸體。就算是有那種事,也不能說她變心了。王侖,你幾歲了?他問自己。不要管那怪怪的感覺,說有什么事發生。酒吧那只站在圍墻上的黑貓,它的眼睛,有智慧,像星星一樣閃爍,也可看成是吉兆啊!
一個男人有潔癖,是太麻煩的事,有的還是精神有潔癖,那就更麻煩。王侖旅行在外,自帶床單,遇到了方露露,她是自帶床單枕頭套的那種人,他便不帶了。他到酒店頭一件事,就是洗澡。在家泡澡,放一缸熱水,脫掉衣服,讓身體融入水里,什么都不想,便覺得繃緊的身體放松下來。在外一般沖個淋浴。小時在農村,洗冷水澡,那時發誓,以后發跡了,一定要天天洗熱水澡。
這點他做到了。
想到這兒,他笑出聲。熱水澡,這么點要求!他喜歡水熱一些,從頭到腳淋著,沖著頭發,讓香波的泡沫滑下肩膀、腰和腿。其實腳趾最臟,他抬起腳來,讓水沖著,金雞獨立,半分鐘后,換另一條腿。天知道,這個習慣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在山里與哥哥一起在瀑布下嬉戲,他倆比賽著,看誰堅持這個動作長久。哥哥總輸給他,原因在于他總偷偷地練習,練熟了,當然就會贏。
這兒安靜,水聲像久遠的小溪,父親帶著他和哥哥在小溪里捉小魚,水花四濺,打濕了衣服。他閉上眼睛,仰面對著噴頭,水淋下來,溫暖地流過皮膚。從前溪流里那些小魚在眼前跳躍,銀光閃閃。
等了好一會兒,他才關了水,從玻璃淋浴房出來,抓了件白浴袍穿上,再去找干凈衣服。目光掃到行李架上的黑色旅行箱,一愣,走過去,急忙拉開箱子拉鏈,翻蓋一看,根本不是他的東西,而是女人的衣物。他拿起一個黑色胸罩,傻了眼。
糟糕,他的箱子居然與那個蘇燕燕的箱子弄錯了。她才應當改名字,蘇厭厭,鬼厭厭,超級麻煩女!她怎么也用和他相像的黑箱子?
他生氣地蓋上箱蓋,抓起十多分鐘前脫下的衣服穿上。
這個小旅館只有二層,室內昏暗不說,空氣里還有股怪味。燕燕下樓來,感覺刺鼻香水味混合著咖喱的味道更濃了。她喜歡咖喱,但這兒的咖喱,吸了廉價香水和汗味,讓人受不了。她走到柜臺前,對里面的印巴老板說,旅館不是一個旅客住,該保持安靜。
對方看著她,手里仍然握著電話。她讓他管管,他突然激動地對著話筒飛快地說起來,像印度語,也夾有意大利語,邊說邊比畫手勢。
這時,門吱嘎一聲被推開,燕燕聞聲側過身,看見王侖推門進來,面無表情,手里是一個黑色箱子。她一愣,迎上去說:“太好了,王侖,你來了。你看這兒像個二等歌劇院。”她手指樓上。一個房間里響著電鉆聲,另一個房間是做愛聲。她指著柜臺前的印巴人說:“沒法休息,他居然視而不見。你幫我說說他。”
王侖朝柜臺走了兩步,印巴人早看到了,馬上放下電話。雖不懂這兩個中國人在說什么,但他明白現在的情形。中國男人明顯是這個中國女人搬來的救兵,不管,便會有麻煩,他只得離開柜臺,默默地走上樓梯。
燕燕跟上印巴人,王侖跟上燕燕。
他們仨一前一后地走上并不寬綽的樓梯,一個接一個進入窄小的走廊,印巴人對著一個房門說著什么。電鉆聲音停了,但還有做愛的叫聲。印巴人舉手想敲門,但放棄了,他猶豫著站在門前,床正在吱嘎作響,他們聽著,里面居然停了。
燕燕朝王侖做了一個鬼臉。
王侖生氣地說:“你怎么拿了我的箱子?真是禍端兒!”他把手里的箱子推過去。
燕燕接過箱子,馬上打開房間,迅速地從里面拖出另一只黑色箱子來,推在王侖的面前:“是你的出租車司機的錯!”
王侖冷冷地說:“再見。”
“再見!”燕燕條件反射地說,聲音冷到整個身體都要跳起來。想罵臟字,可她就是控制住了自己。
他沒看她,提起箱子,順著走廊往樓梯走。
直到走回自己的房間,燕燕都在呼氣、吐氣,讓自己平靜下來。一定是那個印巴人跟著王侖走,下樓的腳步聲又重又雜,像是音樂的復奏。她站在門內,用腳彎向后,碰上房門。
可以不生氣嗎?我可以的。她站在巴掌大的房間里,閉上眼睛,任時間流逝,聽著隔壁房間的做愛聲,那聲音停了。但傳來一個走了調的男高音,明顯是那男人性交滿足了,躺在床上放聲高歌,那韻律,是歌劇,在往云端快樂地上升。
燕燕的眼淚往外涌,她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用旅館的座機電話給皮耶羅打電話。本是能記著他的所有電話,可這時一點兒也想不起來。找手提包,找本子,翻本子,好了,記憶回來了,她撥著號碼,這回能找到他。
“皮耶羅,接電話!”
電話還是響著,沒人接。如果新郎官沒了,這婚禮自然也沒了,沒了就沒了。頭一回如此想,嚇了她一跳。她用紙巾擦眼角的淚水,把本子放入手提包里,拿了門鑰匙。
推開小旅館門,燕燕站在石階上,抬起頭來看羅馬的天空。一群鴿子在飛旋,石階上有鴿子屎。家鄉的石階上也有鴿子屎,氣味一樣。夾竹桃鍍了一層晚霞,香氣濃郁。她捂著鼻子。這時,柜臺的印巴老板叫住她,說是她的男友打來電話留言,讓她去納伏納廣場的噴泉見面。這個皮耶羅,哼!她看了看地圖,并不是太遠,便決定往那個方向走去。走著走著,她在心里已原諒他了。太陽沉入地平線后,羅馬的天空才顯出真正的魅力來,正是一天中最好的時辰,紫藍中帶有幾分羞澀的玫紅,綻開出一團團碩大的花朵,很像山城重慶傍晚的天空。只是那兒濕氣較重,因而紫色偏濃。
她都不必問路人,憑感覺朝納伏納廣場走去。出了巷子口,左拐,街上人多起來,他們擺著小攤或地攤,像是手工藝品夜市。
她瞅著空,慢慢穿過去,與路人摩肩擦背。小販中意大利人較少,大都是非洲人和中東人。售耳環、帽子、手繡的衣服和塑像,但幾乎都會說幾句英語。
身后有回聲,走幾步,停幾步。她走著走著,覺得不對勁,猛回頭,卻什么也沒看到。她繼續走了一段,還是不對勁,想了想,走到一個路口,拐入貼墻站著。
一條臟臟的棕色小狗拐過來,抬頭看見她,停了下來,一雙亮亮的眼睛,看著她,沒叫,也沒搖尾巴。
“小家伙,認錯人了吧?”
小狗看著她,樣子很難過。她蹲下,小狗就跳到她手臂間,親熱地叫了一聲。
“叫什么名字?”燕燕把它抱了起來。
小狗吱呀一陣,尾巴搖了一下。
“小吉卜賽吧!不,叫你費里尼,我最喜歡的電影導演。”她發現小狗的脖子上青腫了一塊,“原來如此,費里尼,你來找我幫你?”
小狗叫了一聲,表示是的,乖順地躺在她的雙臂上。燕燕輕輕替小狗揉了揉受傷的地方,輕輕地吹,說:“沒人要你了,也沒人要我。我帶你走走。”
她抱著小狗走了一陣,遠遠傳來好聽的音樂。她望過去,街角有一個樂隊,像費里尼電影里樂隊的格局,正在演奏的音樂,沒錯,是他的電影《卡薩諾瓦》的旋律,引來不少路人圍觀。她有一個本子,看過什么電影,都會貼電影海報的圖片,寫上幾句話。《卡薩諾瓦》看過N遍,回回看,都驚心動魄,回回看,對那個浪蕩子都有新的認識。他被老費嵌入了一顆尼采的心,有多重分裂的人格。當時的她,沒料到會置身于意大利,在羅馬城里,親耳聆聽這憂傷美麗的音樂。不可思議。為了聽得更清楚,她停下腳步,沉浸在音樂中。是的,再回旋一分鐘的變奏,深入到那段黑暗的深處,看那深處有什么。呵!加入小號,配有教堂的鐘聲,她微微閉上眼睛。
費里尼貼著她的右腳蹲著,也在專心地聽音樂。
樂隊全是意大利人,他們忘情地投入表演。樂曲結束,燕燕走過去,往他們的一個攤開的藍布上放兩枚硬幣。小狗跟上,她蹲了下來,輕輕拍著它的脖頸說:“親愛的費里尼,我的小小的王,我們在羅馬,我們應該高興,我們可以盡情地走路。”
大廳和臥室的威尼斯彩色水晶古董吊燈點亮了,映在墻上的肖像畫和壁畫上,奢侈得有些過分。相比那個小旅館,古老的魯斯波利波拿巴酒店,是另一個世界,有天上地下之差別。馬上要辦婚禮了,意大利人怎么想的?安排新娘子住在那兒?她的未婚夫是個什么屌絲?讓她獨自飛越半個地球來這陌生國度,完全沒有新郎官的姿態,也沒盡地主之誼。不接機罷了,連個影子也沒有。在那小旅館,他本想問她,你的未婚夫到哪里去了,完全出于關心自己同胞。不過這種人,還是不要嫁人的好。算了,不要想那蘇厭厭的事,幸好沒問她,否則她的嘴里定會吐出棍子一樣打人的話來。
王侖進入房間,侍應生乖巧地緊跟上,小心地把行李放好,接過王侖掏出的小費,鞠躬后離開。
里面有動靜,莫非方露露已回來?腦子里一轉動這念頭,聽見那邊腳步聲響起,一個美麗高挑的長發女子從里間走出來。她三十歲左右,頭發有點蓬松,眼神有點飄,穿了一件和服式的絲綢黑色連衣裙,帶著一股檸檬與甜橙香味兒,那是他熟悉的香奈爾五號。她一把抱住王侖的脖頸,在他的唇上臉上親吻。
他摟著她的腰,問道:“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剛到沒幾分鐘。”
“今天片子拍得還好吧?”
她挽著他的手臂朝里間走,邊走邊回答:“一點也不順利,導演十條都不讓過。雖然是個廣告片,可人家拍得真講究。”
他的視線掃到桌上水晶玻璃花瓶里的繡球花,粉色在一起,紫色在一起,看來被她重新插了,比以前隨便混合更妙。房間里的燈光正好照在紫色上,好有儀式感,不由得贊賞地點點頭。
花瓶邊是一個白色蘋果手機。她松開他,在手機上點了一下,屏幕上顯示出一張清純的少女時代的照片,那是她在老家重慶南岸江邊跳舞時拍的。他熟悉這手機上的照片,這回看,覺得她少女時那種果斷和純潔,非常吸引人。方露露看到他在注意這照片,朝他回頭一笑,然后又點了幾下按鍵,一首萊昂納德·科恩的歌曲《蘇珊娜》響起。
房間里馬上有了生機,增添了相逢的氣氛。
方露露快樂地跟著科恩唱:
蘇珊娜帶你去她在江邊的居所,在那里你會聽到船徐徐駛過……
王侖靜靜地聽著。她微微俯下身,手指拂弄繡球花瓣,突然停止唱歌,盯著花,抬臉來對他說:“親愛的,我好喜歡你送我的花。”她身體順著桌子邊優雅地轉了一個方向,還是看著他,問他,聲音充滿納悶,“噢,你一般不送我花,這次怎么啦?”
王侖的手摸著褲袋里的首飾盒,眼光觸及之處有圓桌,那兒有一瓶未啟開的紅葡萄酒和兩個干凈的酒杯。他微微一笑,手空空地從褲袋里抽出來說:“出租車路過一個花店,覺得好看,就買了。”
方露露開口想說什么,但馬上合上,目光移向遠處。
王侖嘆了一口氣說:“最近諸事不順,每個人都對著我來。”
“跟隨心愿做,不會錯。既來羅馬,就該放松。反正天沒有塌下來,對不對?”她拉他坐在床前的椅子上。
“如果天塌了,你還和我在一起嗎?”
“當然。”方露露問,“要喝一杯嗎?”
王侖搖了搖頭。他希望天塌,什么都不需要了,到時會完全不一樣,不管是愛人或是朋友,這個世界肯定大相徑庭。只有你一個人面對這世界時,你才能明白,你到底是誰。他看到桌上有一盒火柴,抽出一根來看:這可是能點燃干柴的東西。男人,不流血,叫男人嗎?窗外飛過一道灰色的影子,他沒看清,憑直覺那會是鴿子。他突然微微一笑。
“你笑得好神秘,有心事?”
他邊將火柴放回盒子,邊說,“大的心事沒有,小的心事不斷。這個你知道的。我今天有時差,飛機上睡得不好,我真煩了,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
“清空頭腦,今天好好睡一覺,把所有的問題留給明天。”她走到窗前,看到有一只小蟲子,把窗子敞開一些,小蟲子飛了出去。
“這兒看上去真不錯,很舒服。”他看著屋頂精美的壁畫,室內的布置,繁雜華麗到了極致,由衷地說,“只是這兒的服務員,個子都不高,怪怪的。”
方露露不這么認為,要個子高做什么?個個是她,和他,便沒意思了。人不一樣才好。她問他,知道不知道這酒店的來歷?
他搖搖頭。
她說,這是真格的高端酒店,它就是一個宮殿,傳說好多歷史上的人物都住過,每個房間都有歷史。她這套房曾經住過法國皇帝拿破侖三世,酒店老板魯斯波利公爵一家在這兒住了五百年。
“五百年?! ”他搖了搖頭。
“不可思議,對吧?”她對他笑了笑,說,“對我這個在長江邊貧民窟長大的女孩子來說,這兒就是天堂!”
“還不忘本。”
“我時時記得自己來自何處,尤其是在羅馬,我常想起小時候。”她看著王侖說,“都說羅馬是一面鏡子,可照見我們的前世今生。”
“露露,你不僅知道一點點羅馬,還能說出如此妙言。”
“馬可,馬可·瓦利,演我的愛人,他告訴我的呀!”方露露走到王侖跟前,坐到他的身邊來,把涂有紅指甲油的雙腳放在他的腿上,“明天中午,我們跟馬可吃個早午餐,怎么樣?他在意大利,是咱們中國的胡歌、葛優,也是好萊塢紅人,正在籌備導一個有中國演員的喜劇電影。你知道,全世界做電影的,都在往中國靠。明天,你有空嗎?”
他記得這個馬可,那個女服務員說漏嘴,弄得他心境與之前大不相同。如果方露露不提這名字,他不會提。現在她提了,他也不想談這個人。他拍拍她的腿,說:“和我出去走走吧,享受這個晚上,這兒隨便一條小街都很美。”
方露露馬上站了起來,說:“親愛的,我真的想陪你,可是穿了一天的高跟鞋,我,累壞了。”她看了一下手表,對他抱歉,說是之前她通知酒店安排了美容師、按摩師。
他坐到床上,拉著她的手說:“OK,那取消美容按摩。”他抱著她的腰,臉埋在她的胸口,“來,我們一起輕松輕松。”
方露露沒什么反應,身體很硬,也沒有回抱他。他松開雙手說:“好吧,你做按摩。嘿,你都沒問我有沒有吃過飯、坐飛機可順利?”
方露露俯下身來,就勢帶著他倒在床上,在他的臉上親了親:“堂堂大男子漢,怎么在自家女人面前就像個兒子!你是活人,肚子餓了會吃飯,飛機不順利,你絕不會在這兒。你知道我想你——”她的牙齒輕咬他的耳朵,又輕咬他的手指,然后撫摸他的嘴唇,對他嫵媚地一笑,“可是,兩分鐘后按摩師就來了呀。”她在他身上,散開的頭發幾乎把她的臉遮住。他的手放在她的一只乳房上,她的眼睛眨了眨,沒有一丁點想跟他做愛的心思。即使幾分鐘也夠一場快節奏的交合。她和他熱戀時,當時宴會正進行,主持人在講話,她拉他到酒店衛生間,兩個人在兩分鐘里同時到達高潮。哼,難道她不知道男人饑不擇食,雖然他不屬于性饑渴者,但他是男人,他要么不干,要么干個痛快。
王侖推開她,站了起來,走向另一個房間的門口,停在門前說:“一會兒見。”
宮殿的屋頂高過二層樓,除了吊燈、古畫和厚重的老窗簾,顯得空空蕩蕩,人差不多是飄浮的。他沒有乘老式電梯,直接走下大理石臺階,大步流星到了大門口。條條街上的商店櫥窗裝飾精巧,又各不相同。游客在街上,目光漫不經心,而急匆匆下班回家的當地人,目光向前,即便進店里購東西,也是迅速撤離,不多做停留。他站在馬路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那個酒杯上的口紅印,只有一個酒杯有。假若那個女服務員是個啞巴,這個晚上或許不會如此悶氣。他并不是一個吃醋的人,過往的情史,是女人吃他的醋,方露露也不例外。他忙于工作,心思不在此,周邊女人不少,但不敢碰。并不是說沒有可能,只是這可能性會讓他更緊張——女人找他,多有目的。找一個女人,做情婦,會更累,還不如嫖妓。當然他只是想想而已,并未真的嘗試。如果不是到羅馬,他恐怕不會品嘗到吃醋的滋味。
有一點吃醋,他承認了。街頭恰好有兩個戀人在倚墻親吻。方露露與他好久不是這種狀態了。如果是方露露和另一個男人,完全可能。如果是他和另一個女人當街做愛?他搖了搖頭。但男人的意淫,一產生就收不住,那是馬可和露露,他們在干,動作粗暴,并故意朝他轉過臉來,她發出歡快的叫聲。他的血管賁張,汗沁出額頭,雙手自然地揮起,一拳擊在墻上,痛得大叫。就一下痛,真解壓。意外收獲,他眼里放出光來。有人早注意到他,覺得來勁兒,也仿效,引得圍觀的幾個男人也憤怒地將拳頭擊在墻上,跟他一樣也出聲大叫。他看他們,這種看,是同路人的看。思索到他人,皆是生活中的不快樂者、失敗者、失眠者,可能更糟。人與人比不得,一比便短分寸。
他朝前走。
他們也朝前走,走過他。他松了一口氣。
根本不是吃醋,而是遭到不忠和背叛。但愿事情沒這么嚴重。這羅馬,他看著手關節紅腫的地方,皺眉想,讓他以這種體驗開始這第一天,夠神奇!之前到羅馬,都在開會,只有一次會議安排在大艷陽天看了幾個著名景點。少有時間把腳印鋪到小街小巷,一般只有在臨走時,才能坐在車里看看羅馬。晚上的羅馬,跟白晝的不同,是兩種氣氛:白晝的羅馬蔚藍神秘,真實得充滿藝術性,每個人的臉,每幢房子的形,都在向你敞開心扉,熱烈地與你追逐;晚上的羅馬,充滿光焰,充滿誘惑和各種可能性。那些雕塑,那些宮殿中的神走下圣壇,走在你身邊,似乎如影隨形。據說,遇上好神是好命,遇上邪神自然命薄。
王侖看著前行的人流,有無認識的神呢?丘比特有兩支箭,一支使人生愛,另一支讓人不為愛所動。神有時也會開開玩笑,比如給阿波羅射出愛之箭,給河神之女達芙妮射出了另一支,造成了悲劇。而此刻他被命運遣送到哪種狀態,是阿波羅還是達芙妮?他的腦子警覺起來,在這羅馬,真得小心,不然會失足。他內心的孤獨和壓力已向外漫延,出來走走是對的,如果繼續待在酒店里,窩在心中的火苗會燒了他,包括對她的感情,這對他、對她都不公平。事情是如何而起,如果她并未和那個意大利明星上床呢?
上床了,也要分好幾種情況。一種是真喜歡,真愛;一種是一時興起,甚至是寂寞,一夜情而已。方露露和他好后,幾乎沒有緋聞。也許那個馬可,真讓她動了心。該知道,這是羅馬,羅馬的魅力就是讓人失去本心。王侖的心情復雜,決定再走走,干脆什么都不要想,清空腦子。走了好幾條小街,有陣陣微風吹來,非常涼爽。一天前在北京,絕不敢這么走在街上,北京像個火爐,如此走,周身會大汗淋漓。
以為是朝東邊走,卻不知不覺在往西,就這么一個事,就暈頭轉向?這街,其實就是小巷子,不時有車子經過。意大利人駕車技術一流,車速不減,知道行人會讓道。王侖拐過一條巷子,又進入一條巷子,跟穿迷宮似的,他有點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羅馬好多小街由黑亮的小方石頭鋪砌,店里咖啡濃郁,閑人不少,藝人也多。王侖饒有興致地看了一下,耳邊留下手風琴聲,他看了一下遠處殘留著霞光的天空,大致明白了方向,奇怪,心境也放松了一些。他走到小街頂端,面前是三岔路口,抬頭看到一個中國姑娘和一條小狗在喝路邊水龍頭里的水。那臉太熟,那身衣服,T恤和褲子,那黑色雙肩包,不,王侖想馬上轉身走開,可是遲了,燕燕抬起頭來,看見了他,后退一步。小狗對他狂吠,只要燕燕進一步表示,小狗即刻會撲上來,將他撕了。
“真是,連你的狗都要恨我。”王侖故作輕松地說。
“嘿,不要夸張!”她抱著小狗,口氣輕淡地說,“我們走。”
他們真的朝不同方向走了。聽著救護車呼嘯著駛過的聲音,一對母女拉著手迎面走來,王侖讓到邊上,聽到了流水聲,循聲看去,是剛才那個水龍頭淌著水,就走過去,彎下身關掉開關。但是關不了。這時,他聽到身后一個聲音說:“沒想到你一顆傲慢的心,還有一個邊兒沒有壞掉。”燕燕站在他面前,一本正經地說。顯然她也發現了水龍頭沒有關掉的事,所以走回來。
王侖正要反駁,燕燕朝他露出燦爛的笑容。這是他倆認識后,第一次她看他時眼睛發出光來,她說:“才發現,羅馬街上的水龍頭關不了。”
小狗奔下地,對王侖搖著尾巴,很親熱。
他有點不好意思,彎下身拍拍小狗的后頸說:“同樣是我,這小東西,怎么這么快就變了態度。”
“小狗有時比人更通人性。它是一條沒人要的流浪狗,名字叫費里尼。”燕燕說。
“費里尼。”王侖用溫和的聲音重復,然后搖了搖頭,掏出一根煙,避風點上火后,吸了一口,抬頭發現燕燕和小狗已走開了,他加緊腳步,跟了上去。
在羅馬城中心的街,直走,繞道,都可到達目的地。燕燕一向是個路盲,但在羅馬,她看完地圖,閉上眼睛,再看地圖,再閉上眼睛,整個地圖就大致印在腦海里了。然后,她跟著感覺走,居然像個老羅馬人一樣,沒迷路。他們帶著一條小狗,一路溜達到納伏納廣場。四河噴泉前有畫畫的、有坐在池邊讀書的,也有游客拍照的,但是沒有皮耶羅。她沒有給王侖說,皮耶羅與她在此見面。
“真是巴洛克的巔峰藝術!”燕燕索性欣賞起雕塑來。
王侖聽到了,繞著噴泉走了一圈又回到原地:“我沒看出哪個神代表哪條河流,每個神都是電影里的定格,充滿力量和美感。”
“貝爾尼尼,觀望一次,就是一次自我蔑視。你在這兒,他在那兒。”燕燕左手放得低,右手抬得很高。停頓了一下,她右手指著天空,補充一句說,“他是永不墜落的彗星。”
他笑了:“你喜歡貝爾尼尼?”
“明知故問。”燕燕不屑地說。她繞著噴泉走,邊看邊說:“多瑙河是雄獅,你看神的雙臂迎向盾牌,還有鴿子,那盾牌上有圣彼得的鑰匙和三重王冠。你看這兒有三朵百合、一只代表圣靈的鴿子。”
看到王侖聽得特別認真的樣子,燕燕猛地反應過來,他有意說不知神與河流,分明是在看她懂不懂。她瞪了他一眼,他馬上雙手舉起來,表示投降。
天色很快黯淡下來,一旁的餐館涌出的肉香,夾有迷迭香和葡萄酒香味。她心情變好,看看小狗,又看看邊上的王侖。他神情放松,興致勃勃地握著手機在拍廣場。有不少鴿子在邊上的餐館旁尋食,遠遠的椅子邊拴著一條正在閉目養神的西班牙獵犬。狗費里尼倒還安靜,向前跑了一段,停止,又往回跑。只向她叫了一聲,表示自己很好,沒有跑掉。她低下身,伸手摸摸費里尼的脖子,說:“你繼續,不然,我會找不到你。”
正在這時,一個瘦高個兒、帥氣的意大利男子從廣場那端朝他們走來,老遠就對著燕燕招手。燕燕起身,王侖舉著手機,將那青年男子框入鏡頭,并按下快門。他倆以不同的方式注視著意大利男子。走近了,他高興地說:“燕燕,真是你!”一把抱著燕燕,親吻她。他顯得年輕,最多只有三十歲。大概想老成一些,臉上留有整齊的絡腮胡,穿了一件帶紐扣的藍色T恤,眼神略帶羞澀。
“哎呀,未婚夫終于出現了?”王侖握著手機,微微一笑,調侃道,“他是真格的小鮮肉吶!”
燕燕扳開男子放在腰上的雙手,不好意思地看了王侖一眼,給兩個男人介紹:“這是皮耶羅,我的未婚夫,這是我的校友王侖。”
皮耶羅握著王侖的手說:“你好,王侖先生!謝謝你專程來參加我們的婚禮!”
王侖不知所措地看著燕燕,她馬上說:“對呀,婚禮,絕對參加!”
皮耶羅格外抱歉地對燕燕說:“非常對不起,燕燕,我到了機場,停車誤了時間,打你的電話打不通。”
燕燕松了一口氣說:“對不起,我沒死等你,因為你一向準時,你沒影,一定是有事。我就打算去乘公共汽車。還是王侖君子,讓我搭了他的出租車。”
皮耶羅高興地看了看王侖,說了聲謝謝,對燕燕說:“我找不到你,急壞了。還好,我收到一條你用路人手機發來的信息,給旅館打了電話,便直接趕來這兒。現在好了。”
燕燕有點尷尬地笑了,聳了聳肩,因為她之前用“路人”稱他。王侖倒是沒有反應。
皮耶羅轉向王侖,懇切地說:“‘路人’先生,我們為何不去喝一杯?”
不等王侖說話,皮耶羅硬拉著他朝前走。幾乎同時,燕燕也一把拉住了他,把他夾在中間。
皮耶羅帶他們經過鮮花市場,那兒有一家老電影院,左拐進入一塊三角空地,有家小酒館。外面桌子坐了人,他們只能到里面去,并由一名黑衣男侍者帶到一張空桌前坐下來。費里尼小心地蹲在燕燕身邊,瞪著眼睛看著皮耶羅。
侍者遞上菜單,給他們倒上水。皮耶羅看著酒水菜單上的價格掂量著。侍者站在一邊,耐心地等待。皮耶羅給每人叫了一杯家釀紅葡萄酒。
“我餓壞了,來一些吃的吧。”燕燕說。
“我給你叫一份火腿,怎么樣?”皮耶羅對燕燕說,掉頭對侍者吩咐。
王侖叮囑他:“來一份最好的火腿,還要羅馬奶酪、三文魚面包和橄欖,來一瓶Barolo或Barbaresco。”他喜歡這兩款產自皮埃蒙特和巴羅洛的葡萄酒,葡萄是精品,余味醇厚,還留有櫻桃、月桂的香味。
皮耶羅掉過頭去,皺了眉頭,卻照樣對侍者說了。
侍者聽了,非常高興,記在小本上,點點頭,離開。
王侖笑了起來,他說:“都說我們中國人是鐵,可忍一切,可我這塊鐵餓不得,一餓就受不了。”
“我們意大利人也餓不得。意大利人、中國人都愛吃的,勝過別的。”皮耶羅說。
“都愛吃自己本國的菜。”燕燕說,“不過,皮耶羅,我喜歡你做的面條和牛排。”燕燕看著皮耶羅說,喝了一口水。
他們說話間,還是剛才那位侍者端來了一個盤子,放在桌上。意大利人真實在,一份火腿加上奶酪,裝了一大盤,面包也是,給的分量特足。侍者見多識廣,善于察言觀色。他恭敬地倒了一點紅葡萄酒給王侖,讓他品嘗。王侖拿著酒杯,輕輕搖了搖,看著,喝了一口,朝侍者點點頭,侍者這才將三個玻璃杯子分別斟上酒。
三個人舉起杯,碰了一下,喝了一口。燕燕感嘆地說:“意大利的葡萄酒就是好喝。”王侖手握酒杯,看著皮耶羅和燕燕,好奇地問:“你倆怎么認識的?”
“皮耶羅也是清華校友。”燕燕說。
皮耶羅點點頭,說:“我到清華留學!直到畢業那天,才認識了燕燕。”
兩個人對王侖講起一年半前的事。皮耶羅畢業的那個晚上,好幾個班一起開party,大家都喝了酒。跳舞時,燕燕穿了一件白裙,躲在一個角落。皮耶羅來晚了,站在窗前,他發現她一個人在喝可口可樂。他鼓足勇氣走過去,問她平常不喝可口可樂,今天為什么喝?她覺得這個意大利留學生的中文說得很好,對他印象不錯,便友好地對他說,可口可樂只是壞人才喝,今天喝,是想嘗嘗當壞人的滋味。她不追究,人有時得酬勞自己當當壞人。不知為什么,她的話讓他特別開心,使他放松。他請她跳舞。兩個人跳舞時,都緊張得要命,要么是她踩著他的腳,要么是他踩著她的腳。他不好意思后退,差點摔了。燕燕拉住他,他感激地看著她說:“對不起,我很少跳舞,只有想酬勞自己不是自己時才跳。”
“我只想做一件沒做過的事。”
“你當真?那想做什么?”
她搖搖頭。見他壞壞地笑,她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想的哪樣?”
她笑了起來。
一曲終了,換了激烈的音樂。大家甩開手跳,每個人都在跳,兩人才表現好一點。接下來全是激烈的音樂,兩人跳累了,皮耶羅與燕燕各執一瓶啤酒,到室外休息。在嘈雜的音樂聲中他們必須大聲說話,對方才能聽見。她告訴他自己喜歡獨自待在宿舍,或者和母親住在家里,很少參加集體活動。他說,他也喜歡一個人待著,人一多,他就不安。兩人發現對方性格接近,話多起來。母親沒找父親要錢,而是用辛辛苦苦存的錢,加上變賣父親每有外遇送給她的金項鏈和鉆石珠寶,購了一套離學校要乘十站公共汽車的小公寓給燕燕。有時母親來住一段時間,給燕燕做飯洗衣。燕燕從學校圖書館借外國小說給母親,也淘了好多電影光碟回家。北京的家,母親不讓父親來。燕燕很少深交同學,上完學就回家,母親不在時,她也這樣。這樣的大學生活倒是清閑。除了上課,她的時間,要么讀小說,要么看電影。她性格古怪,倒是有幾個男同學打她的主意,她對他們沒興趣。她說話很沖,以得罪人的方式拒絕異性,真靈。她幾乎沒一個閨蜜,班上的女同學只想找有錢有權的男人,認為當小三和二奶,也比嫁一個窮光蛋好。他對她說,他的大學生活也是家和學校兩點一線,女同學有幾個相處得好,但不是女朋友。
他倆大著嗓門聊了一會兒,決定到外面走走。月光下,皮耶羅告訴燕燕自己叫什么名字,包括自己喜歡的鮑勃·迪倫的詩歌,正好在手機里,他給她看。她很喜歡,順便將他譯錯的中文糾正了。他要給她看更多的詩歌,所以,兩個人去了他的房間。室友沒在,皮耶羅開了一瓶紅葡萄酒,看他的譯詩。皮耶羅說自己正在譯古羅馬詩人維吉爾的《牧歌》,隨口念出一句他的詩來——“偉大的世紀運行又將重新開始,處女星已歸來”。他說自己生在羅馬、長在羅馬。燕燕說她喜歡維吉爾,而且全世界,她最喜歡的城市就是羅馬。那晚,酒沒喝完,聊得開心。放著手機里的音樂,兩人拉起手跳舞,一曲盡了,又跳第二曲。兩個人靠得近了,抱在一起跳,他們親吻了,也上床了。
燕燕講一些,皮耶羅補充。王侖聽得津津有味。
“我本以為是一夜情,書上說到這種情況,一般都是沒有好結局的。”她看著邊上的皮耶羅說,“這個意大利男人也只是為了嘗鮮,到中國來,沒睡過中國女孩,那叫什么事?”
“才不是呢!”皮耶羅辯解。
她說,從那以后,他倆經常見面。皮耶羅不是那種玩弄中國女孩的老外,他要回國了,她有點不舍,主動提出陪他看看老北京。北京城大小寺廟和胡同留下了她和他的身影。母親在皮耶羅走前,倒是見了他一面。對這個意大利男青年,沒說什么。母親說,她與他不像戀人,倒像是好朋友。父親沒時間見他,燕燕問要不要看照片,父親沒有回答。她發了照片過去,父親還是沒回答,她又發了一次照片過去,隔了好久,父親才回了七個字:“怎么找一個老外?”頗有微詞。皮耶羅回羅馬沒了音訊,兩周后她才收到他的一封電郵,說自己來中國,在北京一年,真該早認識。兩個人開始通信,有時一天好幾封信,有時幾天一封信。她想念他,但一年后,燕燕在電話里聽到皮耶羅向她求婚時,并沒有說話。皮耶羅要她好好想想。她對母親說了,母親要她好好想清楚,雖然她舍不得她,想她永遠留在身邊。她想了足足一個星期,才覺得應該答應。“所以,我今天晚上才坐在這兒。”她說著。
“來,祝賀你們。”王侖舉杯說。
燕燕和皮耶羅也舉起酒杯。
她喝酒不多,一杯足矣,但今天已是第二杯。
在皮耶羅之前,她從未有過男朋友,他是她的第一次。父母婚姻的失敗,也使燕燕對男性心存戒備,她怕結婚。母親可能覺得皮耶羅不是一個中國男人,才沒有反對。母親說過,中國男人都靠不住,大多是人渣,不是人渣的人,可能還沒有生下來。她的同事們都看不起她,覺得她是那種嫁不出去的怪姑娘。離開這兒,先離開山城,再離開中國,可以看看另外的世界。那個世界不是別的,而是一直存在她心中的費里尼的羅馬。為什么不可以呢?起碼以后不再聽到母親那種憤恨父親的話了,也不必看到父親忽視母親的眼色。父親有個習慣,每年換季取衣服時回家,把夏天的衣服放進柜里,取走秋季衣服。母親每次向他要燕燕的生活費,二人必大吵。后來燕燕工作了,生活費沒了。激烈的爭吵少了,兩人的關系反而更僵。在重慶的房子里,母親在廚房,父親在走廊,兩個人站著說話,他希望母親同意與他離婚。母親說,你做美夢吧!當初父親開第一個火鍋店的本錢,是她節省加上借親友的錢。她要他辭掉鐵飯碗的工作,成為整個單位里的第一個個體戶。沒她的鼓勵,他不可能成為今天這么一個開連鎖保養皮具商店的小商人,有錢,有女人青睞。父親想給母親一筆錢,本金加利息,加感激費。母親拒絕了。父親倒是沒搬出律師和法院來,他倆的婚也一直沒有離成。
燕燕一時沉默,邊上兩個男人也是,傾聽小酒館低低放著的Opera Babes的歌,安靜了好一會兒。皮耶羅和她碰了碰杯說:“高興一些吧。嘿,還是葡萄酒的媒人,我和燕燕認識的那天,喝多了,真的喝多了。”他喝了一口。燕燕和王侖都喝了一口。她給他們倒酒。如果不是喝醉了,她問自己,會不會跟皮耶羅上床?她會的,她喜歡他,雖然嘴里什么也沒說,但她笑了。
王侖看著燕燕,也笑了:“人真是奇怪,當時不知對不對,事后才知,有時事后也不知。”
“感覺,在心里,心里有感覺,便會大快樂。”皮耶羅說。
三個人碰杯:“為美酒!”
皮耶羅說:“為同一個學校!”
燕燕替他說:“校友。”
“對,對,校友。你看我的中文還是不夠好。”
“已經很好了。”王侖說。
皮耶羅看著手中的酒杯說:“我學了你們的語言,說來也是因為這葡萄酒。”
“哦?”王侖問。
“頭一天我參加一個party,被灌醉了。第二天上午本要去宗教系,結果走到了漢學系。你們有一句成語叫‘陽錯陰差’,對嗎?”
“差不多吧。那你后悔嗎?”
“因禍得福,我找到了東方智慧。在你們中國,連最簡單的一個字都充滿思想。”皮耶羅指著墻上一幅圣者與天堂交流的畫說,“對我這個從小信基督的人來說,這真是個挑戰。”
“孔子與《圣經》,其實說的差不多。”王侖說。
皮耶羅點點頭,他與王侖碰杯,兩個人喝了一大口。皮耶羅喝了酒后,臉紅紅的。酒杯空了。燕燕也快樂地喝酒,她的眼睛亮亮的。她喜歡這樣的夜晚,羅馬的迷人,是因為有這樣的夜晚,這樣的聊天。
皮耶羅又喝了一口酒,很興奮:“孔子說,三人行必有我師。我有燕燕這個‘師’,現在又有了你這個‘師’,我還有好多問題要問你。”他想不起來,用手敲腦袋。
燕燕看著皮耶羅,發現他跟第一次認識時一樣地吸引著她。她的眼睛亮亮地看著未婚夫。
王侖看在眼里,眼光移開幾秒,打了一個哈欠,伸出一只手輕輕拍了拍燕燕的肩膀說:“小姑娘呀,會找丈夫,皮耶羅有學問,人也有趣。謝謝你這個晚上沒給我找麻煩。”
燕燕沒想到王侖這樣說,她早把在飛機和出租車,甚至小旅館里發生的事忘了。她就是這德行,忘性大。她一愣,沖口而出:“王侖,知道嗎,你不是個木頭,我就不會氣你。”
王侖的雙手握著,看著燕燕,生氣地捶在桌上:“原來這一路上,你是有意氣我?! ”
“我要結婚了,我緊張。”燕燕說。她說的是實話,求救似的看著王侖。
王侖沉默半晌,然后說:“緊張,心里必有鬼!”
皮耶羅看著面前的王侖和燕燕,像打圓場似的說:“我也緊張。我說的是真的。”
這下輪到王侖無語了,他的雙手放在桌上,稍等了一會兒,才說:“蘇燕燕,我這酒喝高興了,逗你玩的。”
燕燕如釋重負地笑了:“我,我,還有皮耶羅,我們沒結過婚,真的緊張。”
王侖看著他倆認真地說:“我算是單身吧,我也緊張,因為心里有鬼吧?”他沒料到自己會這樣說,心里一驚。
燕燕和皮耶羅聽了,連忙說:“心里有鬼,對,對,心里有鬼。”三個人相互看著大笑。她一抬手,桌上的酒瓶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做了一個鬼臉,兩個男人一愣,燕燕說:“瓶子落地,姑娘絕對要買下羅馬城——哎呀,不太押韻。真見鬼,太不押韻了!”她加了一句,“瓶子落地,買羅馬城——羅馬城的地!”
他倆都笑起來,說:“買羅馬城!”
“看來結婚,遠不如打碎酒瓶讓人輕松。”王侖止住笑,抱歉地說,“對不起,我困了,我得告辭了。”王侖站起身來說。
皮耶羅也站起來,掏出他的名片遞給王侖:“我們是朋友了,你在羅馬有任何事,需要幫忙,就找我。”他從衣袋里掏出筆來,在名片上寫了燕燕的名字。
王侖接過名片,燕燕也站起身來,和皮耶羅一起要送他,他擺手不讓。
周邊的客人大都離開了,雖然不時也有新的客人進來,但相比他們來時,整個小酒館清閑多了。外面一桌客人的歡聲笑語不時傳來。皮耶羅看著燕燕,把椅子靠近她,親熱地說:“燕燕,終于在羅馬看到你了,真好。”
燕燕握著他的手,點點頭。她不能說不喜歡他,真的喜歡他。他是多么好的一個人呀!記得她對母親說,皮耶羅善良,還有同情心,他沒心眼,他會對你好。母親當時說,反正比中國男人老實厚道。都說意大利男人花心,可你找的這一個不是,跟他們不一樣,跟你爸爸也不一樣。
“在想什么呢?”皮耶羅搖搖燕燕的肩膀問。
燕燕故意不說,只是傻傻地笑。
“雖然我倆都緊張。還有三天,你就是我的老婆了。神父要在婚禮前見我們一次。明天上午去,可以嗎?”
燕燕點點頭,打了一個哈欠,趕快捂上嘴:“對不起,我有時差,好困。現在,我在羅馬了,你不要把我當外人,讓我為婚禮做一些事吧?”
“我讓你這個時候來,就是讓你放松幾天,你平常教書太累了。你知道的,我家里人多,他們都準備好了。”他不太想告訴她,在這之前,他要準備結婚證件,要與家人商量,請什么人,在什么地方準備宴席,還要落實遠道客人的住宿,等等,他跑了好多地方。他想過,應該在中國也有一個婚禮,當然不需要包括那么正規的簽字等繁雜文書在內,主要請她的不能來羅馬的親朋,熱鬧一下,祝福一番。與她說了,她說這事要問母親,便沒了下文。
“聽說意大利婚禮有好幾個‘多’。”燕燕笑著問,“親朋多,儀式多,還有什么多?”
“沒錯,意大利人結婚,什么樣的親戚朋友都要來。不過,除非皇室要人,一般百姓的婚禮,并不是特別復雜。大家喜歡喝酒,跳舞,唱歌,吃,吃,吃。很多人會發言講愛和真理,講歐洲歷史與東方傳說,會對新娘、新郎開玩笑,你到時會氣壞肚子的。我們在教堂舉行儀式,不要出錯。出錯了,不能再來,這是我唯一有點不放心的。對不起,我的中文表達,說對了嗎?”
“你的中文突飛猛進,你說什么樣的中文,我都聽得懂。好吧,婚禮前后,所有的事,我聽你的指揮。”
“我沒經驗。”
“你會做好的。”
“你鼓舞我,我就不怕。”
“不怕,不怕。我們不必怕。”
“唉,我還沒來得及問你,你媽媽呢?在旅館嗎?我多訂了一間房的。”
問題來了,知道皮耶羅會問的。他一定以為母親在那個小旅館里休息呢。中西文化有差異,若是中國未婚夫,早就問了。意大利未婚夫,到了這種討論婚禮細節時才問。
“我媽媽——”燕燕咬了一下牙齒,語氣故意輕松地說,“媽媽最近失眠更嚴重了,身體不太好,她抱歉不能來。我爸爸會來!”她在北京時,給皮耶羅發了兩個信息,一個說正在趕去機場,過了安檢后,她又發了一個,說馬上登機,一切正常。她當時就想告訴他,母親不能來,可是又擔心說不清楚,便沒說。
皮耶羅握著她的手說:“我很抱歉。需要我怎么做,告訴我。”
“婚禮會讓她覺得心累。”燕燕說了實話。
“哦——”皮耶羅,他調轉話題,“你爸爸到了羅馬后,我們練習一遍進教堂。”
燕燕點點頭。父親并不是一個人參加歐洲半月游,離開了女人,他就不是他。只是這回到歐洲,他會帶一個什么樣的新情人,讓她有些好奇。她告訴過皮耶羅,父親在荷蘭。皮耶羅沒多言,他并不傻,知道她的家事很麻煩。皮耶羅拿起酒杯,又放下了。女侍者走過來,放了一瓶氣泡冰水。她一身黑衣,圍了一個同樣黑色的圍裙,人倒也客氣。
看到燕燕連連打哈欠,皮耶羅掏出信用卡來。女侍者做了一個OK的手勢,表示已結過了。
皮耶羅不明白,奇怪地看邊上的燕燕。
燕燕攤了攤手,看到他還是不明白,便說:“肯定是王侖。”
皮耶羅有點惱,然后笑了,笑得很開心,抓起燕燕的手往外走,說是要帶她去一個地方。
因為有時差,眼睛直打架,連連打哈欠,燕燕想睡覺。但是為了不掃皮耶羅的興,還是跟著他走。兩人爬了不少樓梯,終于來到樓梯頂端。他們站在一個木門前,皮耶羅說:“最好,你閉上眼睛!”
她聽話地閉上眼。
吱嘎一聲,皮耶羅推開門,他牽著她的手走入,原地轉了一圈,然后松開手說:“燕燕,睜眼吧!”
她睜開了眼,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個屋頂露臺,什么東西也沒有,更沒有人,寬敞到可以打籃球。四周全是景色,有圓形教堂的頂,亮著燈光,也有屋頂的雕塑,還有遠處羅馬的夜色,美不勝收。她驚喜地四下張望,興奮地趴在圍墻上往下看。下面街上有擺攤的小販,有孟加拉人在兜售玫瑰,還有一個咖啡館里傳出的歌聲,緊跟著,從那兒跨出一個穿得像男孩的歌手拉著手風琴在歡快地唱歌。好幾個人戴著面具,從另一條街上走出來,相遇另一群穿著拖地長袍、頭戴羽毛的男女,彼此點頭致意,走入另一條小街。
真是難以置信!她仰過身來看邊上的大教堂,揉揉眼睛說:“我不敢相信!我在這兒,在費里尼的電影里,在《羅馬假日》里!謝謝你!”
“不謝不謝!”皮耶羅趴在圍墻上,高興地說。
“要謝。”
“你,剛才說的那個《羅馬假日》,那是電影,對嗎?”
他對電影不是太感興趣,但不可能不看《羅馬假日》的。以前在北京時,關于中國,他問得多,但可能會有些心不在焉。她順著他的話說:“對,是特別好的電影,關于特別好的城市。”
一陣涼爽的風吹來,吹動著她的長發。她撫了撫頭發,眼看四方,這燈光,這被羅馬籠罩著的一切,甚至空氣,她喃喃自語:“哦,像是做夢一樣!看看這兒,看看那兒,全是費里尼電影里的一切!”
她癡迷地閉上眼睛:“哦,奧黛麗·赫本!呵,安妮塔·艾克伯格!飄蕩著咖啡和葡萄酒香味的街道!”她睜開眼睛,一把拉住皮耶羅的手,看著他的眼睛,“知道嗎,皮耶羅,你把費里尼的羅馬帶給了我,謝謝你!”
“你說起費里尼,比說起結婚還快樂!”皮耶羅心中感受到,脫口而出。
“我給你說過他,你難道忘了?”
“是有一點忘了。”皮耶羅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燕燕拉著他轉圈,真希望母親在這兒!下次一定要帶母親來羅馬,要在這兒陪她看費里尼的電影。
燕燕突然停下,松開皮耶羅,神情慌張,四下張望,叫了起來:“費里尼,我的費里尼呢,它在哪兒?不行,我得找費里尼。”
皮耶羅茫然地攤開雙手:“你想去他的墳墓嗎?他埋在意大利另一邊,在家鄉瑞米尼那兒。”
“哎呀,我說的是一條流浪小狗,我今天在路上撿到的。”她著急地說,“我怎么可以忘記它呀,它和我們一起進小酒館的。真糟,我今天是怎么了,都忘了把它介紹給你。”
他們跑下樓梯,奔出大樓,來到街上。這兒有一個小廣場,燕燕眼尖,一下子看到了剛才吃飯的小酒館,奔了進去。
皮耶羅也跑進小酒館,他問一個正在清理桌子的侍者,邊說雙手邊比畫。
里面沒有費里尼,燕燕眼睛掃得很仔細,感覺小狗就不在。她沖出來,心里好空,跑到一個鐵柵欄前,推開走入。這是一個五十米左右有壁畫的拱形洞,圣母像前點著蠟燭,供著鮮花。有幾級朝下的臺階上蹲著一只貓,在暗黑中瞪著黝黑的眼睛。那兒有一個出口,通向另一條小街。燕燕跑過去,卻沒注意那幾級臺階,她一腳踩空,跌倒在地上,跌得很痛。她躺在那兒,幾秒鐘后,爬起來繼續呼喚:“費里尼!”
這時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有節奏地回旋,聲音很響。燕燕循聲望去,洞邊倚墻坐著一個披著黑紗的女人,像是吉卜賽人。看不清她的臉,她面前點著蠟燭,燭光映照著一塊布上好些各種各樣顏色的小盒子和手繪阿拉伯數字,它們相互纏在一起。
燕燕不解黑衣女人的語言,迷茫地搖頭。
黑衣老女人看了看燕燕,改說英語,說得更快,像一道道閃電,令她招架不住。不過燕燕大致聽明白了,黑衣女人是說,她看見很多游客跌倒在此,少有燕燕這樣叫著意大利導演名字的人。
燕燕絕望地說:“費里尼是我的狗,你看見它了嗎?看見它了嗎?”
“我有一些東西,可以幫你找到你希望得到的東西。”黑衣女人指指面前的那些小盒子,話速緩慢得讓人著急,“如果你真的遇到——麻煩,想知道你生命中——什么最重要時,才打開它。來,拿一個吧!”黑衣女人拿起一個青色盒子,捧在手心上。
燕燕一下子愣住了,后背一陣發熱,黑衣女人的話,太神秘了,尤其是對方那張臉在黑紗里漸漸清晰了。輪廓很西方,眼睛是黑眼珠,卻怎么看,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在童年,她也有過一次這樣的經歷。當時,她與母親乘過江輪船去城里看姨,母親的妹妹。她不知怎么回事,與母親走散了。前街、后街找母親,都找不到,只好坐在石梯上等待。她沒敢哭,怕一哭就被人帶走。一個個子小小的女人走過來。她的頭發濃密,幾乎遮擋住了整張臉。她一身拖拖拉拉的灰布衫,腳上是黑布鞋,可眼睛是黑黑的,又大又亮。她仔細端詳她,目光盯著她的額頭和耳垂看,然后對著她哼唱起來,她的后背一陣發熱。這時母親跑過來,抱著燕燕,警覺地看著那個女人,整個身體語言在質問,你要干什么?女人居然一笑,用沙啞的聲音說,要母親好好待見女兒,說女兒日后必有不同于本命的命。母親拉著燕燕就走,扔下一句話:“命是什么?命為何物?”
母親說得好。燕燕這時也在想同樣的問題,她很想與這個黑衣女人討論一下。黑衣女人微微閉上眼睛,哼唱起來,很像小時母親唱的歌謠,母親說是她看到巫婆跳神時唱歌,便跟著學了一些。那歌聲在她的心上抓呀抓,令她呼吸急促,淚水盈滿眼睛。這時,皮耶羅跑過來,看見燕燕,也看到了黑衣女人,他掏出五歐元給了她。對方睜開眼睛,把手心上的盒子放到燕燕的手里。皮耶羅叫燕燕:“我們走吧!”他沒有等她,就往前走了。
燕燕朝黑衣女人點點頭,把小盒子塞入褲袋,邊走邊呼喚:“費里尼,費里尼!”她往洞口走,走出十幾步,回頭看時,那兒沒有黑衣女人了。她覺得奇怪,搖了搖頭,繼續往前走,快出洞口時,看到皮耶羅在圣母像前畫十字。他神情投入,旁若無人,嘴里念念有詞。
燕燕站在邊上等著,皮耶羅做完了禱告,抬頭看見她,便說:“奇怪,這兒晚上都鎖門,居然今天沒有,可能是一個征兆。”
燕燕難過地說:“哦。征兆是沒有希望找到費里尼了。”
兩個人往洞口外走,皮耶羅把鐵柵欄門關上,說:“羅馬到處都是流浪狗。它們來到你的生活,走出你的生活,就像自由的風。”
“費里尼,我很高興你是自由的,不像我,一個人在沒有窗的旅館里,睡小小的床,聽各種吵鬧討厭的聲音。我希望有別的地方可去。”
雖然燕燕的聲音很低,但皮耶羅還是聽見了,他很意外:“你知道我在網上訂的,網上的圖片看起來不錯。”
“我知道,這地方離你的學校和家都不太遠。不必換了,將就到婚禮前一天,我們再找個干凈和大一些的地方吧。對了,你訂了婚宴的酒店和房間。”
燕燕這么善解人意,皮耶羅略有所思地看著路燈。稍等了一下,他轉過身來,抱歉地說:“燕燕,我帶你回我家,好嗎?”
“今晚?但是你媽媽——”
“沒問題。”皮耶羅不太輕松地說,掏出電話,撥號碼,很緊張的樣子。電話通了,他叫道:“媽媽。”背過身后,意大利語說得很快。電話通了好幾分鐘,終于結束,他高興地轉過身來說:“燕燕,嘿,我媽媽同意了!她很期待見到你。”
“之前你媽媽怎么不請我住在家里?”
“她是老套人,結婚前,男女授受不親。”
“你和我在中國時并不這樣。”
皮耶羅臉紅了,雙手搓著,隔了好一會兒,才說:“當然還有一個因素,我擔心我家那么大一家人,你愛清靜,才訂了旅館。羅馬夏天旅館很難訂到,在網上訂的,圖片看著不錯,沒想到那么糟、那么不好……”
燕燕捂著他的嘴,不讓他說下去。皮耶羅表示他的抱歉了。當時皮耶羅在郵件里問她是否想住羅馬城里,她馬上就回復愿意,其實她真怕跟那么多意大利人住在一起。只是這個旅館太不像話,才讓她覺得受不了。
兩個人去小旅館拿行李,順便把燕燕和她母親的房費結算了。印巴老板不太高興。皮耶羅拿出訂單,說上面有規則,可以取消。印巴老板沒再說什么,就同意了。
一直害怕男人,班上的男同學,街上的男人,那些老的、中年的男人。在巷子或是江邊沙灘,常有男人掏出褲襠里的陽具來,當著女孩子的面玩耍。附近的防空洞,最早是1945年時為躲避日軍飛機大轟炸挖的,五十年代為防國民黨反攻大陸全民備戰,又挖了一批防空洞,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為“反帝反修”又挖了一批。后來,在這一帶,防空洞的用處就是男人強奸女孩。她害怕,路過它,都快步走開,生怕里面躲著一個男人,把她抓了進去。
《4分33秒》,那個約翰·凱奇,讓人在4分33秒里感受寂靜的魅力。少有人知道他,她是他的“粉”。她親耳聽過他的演奏,即刻進入小時在南岸的日子。“激浪”兩字,必須在平視江水時才能感受到。她懂得約翰·凱奇:在搖籃里傾聽江水流淌,牽動船拉響汽笛,滲入街人鄰里的臟話和打情罵俏當中,一切生命的聲音被她這樣的腦袋當成糧食吸收。傾聽是一門藝術,學會傾聽前,必須學會沉默。
從幾歲開始,她就被勒令洗衣服!那天正巧停水。沒辦法,她下江邊去洗。洗好后裝入竹簍,她就在沙灘上寫字畫圖。樁樁深藏不露的心事,尤其是對男人的恐懼,呈現在沙灘上,然后再用腳將其擦掉。更多時候,她只默默地凝視江對岸。
防空洞下面是一大片空地,長年積水。有一個小水潭,里面常有黑黑的蝌蚪,在一只生滿苔蘚的橡膠雨靴里游蕩。都說,那是一個被強奸的女孩丟下的鞋子。
江上傳來汽艇的馬達聲,月亮掛在天邊,天色暗下來。江岸上已少有路人了,原有的釣魚人都收竿離去。哼,強奸犯肚子餓,該回家去了。她看江面,輪船大多泊在岸邊,對岸朝天門半島燈火輝煌。黑暗漸漸濃烈起來,兩岸斑斕的燈火,隨著夜色暗淡下去。她背起竹簍朝山坡上走去。
一個黑影在朝這邊靠近,看不清模樣。
該來的就會來,躲不掉的。她看到了,并沒有飛快地跑走。心里充滿恐懼,同時也洋溢著興奮,倒想看看,會是誰,將會對她做什么。
她發現自己的心跳加快。
黑影近了,是一個熟悉的面孔。他個子高高的,年紀卻小。他說他叫坎坎,住在渡輪上端的那條街,與她同學校,比她高兩年級。
“經常看到你在這兒,不放心。”
“為什么不放心?”
“你不知?”他指著遠處的防空洞說,“那兒出過事,有像你這樣大的女孩被拖進洞里。”
“被壞人強奸!你想說什么?其實這樣死氣沉沉的生活,還不如遇到一個強奸犯好呢。”她被自己的話震動了,她故意拖延回家的時間,難道不是在期待這種毀滅來臨?
他異樣地看著她,說:“你在說反話,真的,你要小心。那些被強奸的女孩,聽說要么被勒死,要么被扔進江里淹死。”
“是真話。得了,我會小心的,我會跑。”
坎坎突然發現她背著的竹簍:“那是什么?”
“衣服。”
他笑起來。
“不信,我倆試試,看誰跑得快?”
她說著放下竹簍,與他在沙灘上齊步站立,一起約好喊一二三開跑。他們跑起來,沿著江邊沙灘上奔跑。先開始,他在她前頭,跑了五百米。但他不是對手。她的速度不變,這江岸每一塊礁石、每一處沙灘,哪兒有陷坑,哪兒需要跳過,她都了如指掌。在岸邊跑,稍不留意,就會跌倒。躉船上的燈和山坡上的路燈,甚至月光照明,也是模模糊糊的,少年跌倒好幾次,他跑不過她,由此甘拜下風。
在學校里,他們裝作不認識。只有在夜晚,在江邊,他們才說話。他們堆石山、筑沙堡、攀巖。有一次坎坎親了她,她給了他一耳光,說:“不許耍流氓!”
她掉頭離去。
他追上她,很生氣,對她吼,說喜歡她。他讓她再打他,但是不要離開他。
她繼續往前走。他攔著她的路,說他的父母天天在家里爭吵,在塑料廠工作的母親精打細算,做水手的父親愛打麻將,輸掉錢,又來找母親要。母親不給他,他就打母親,也打他。他讓她看手臂,上面有好幾條棍印:“我爸爸……”
她捂著他的嘴,不要他往下說。她記得有一次在江邊,看著一個男人追著一個女人,女人披頭散發要跳江,男人追上了,一掌把女人推倒。女人在水中踉蹌地跑,男人反倒停下喊:“你死呀,死給老子看。”女人本來正向深水區走,突然停下,朝他哈哈大笑,說變成鬼都要來找他,讓他不得好死。他追上去,抓著女人的頭發,往水里按。有人報警,警察來了,要帶走男人。女人不讓,說是她的錯,讓警察放過男人。她牽著男人的手走了。
坎坎哭了,她把他抱在懷里,兩個年輕的身體打著哆嗦,越抱越緊。她真的太需要自己的身體擁抱另一個身體了。
“不要分開。”他說。
那晚她和他偷吃了禁果,其實根本不是交合,他只是隔衣觸摸了她剛剛發育的身體。她的皮膚像著火,喉嚨直冒氣。他拿著她的手指,放入自己的胸口,往下滑,滑到一個硬硬的地方,兩個人都渾身戰栗。他聞聞自己的手指,好甜蜜呀,感染了江水和星空。江水起著波浪,星空旋轉光芒!從來不知一個人的舌頭進入另一個人的嘴里,和一個人的舌頭含著另一個人的手指是這樣的叫人喘不過氣來,這種神奇的感覺,無法用語言形容。波浪高到天上,星空墜落進江里,浸透她和他濕濕的身體。他們抱在一起,吻在一起,滾動在沙灘上。沙灘上黃色紫色的野花紛紛盛開,隨風搖晃,給他們加油。風聲加入,月亮加入,濤聲加入,一個女人沙啞的歌聲加入,憂傷而纏綿。他們呢?他們停住了,專心地聆聽。
歌聲結束,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像陌生人一樣慢慢站起來,朝不同方向走去。
她沒有再去江邊了。
沒有原因,反正她不想去。
而一年不到,苗圃后街一個女孩失蹤了。又過了段時間,有一個女孩的尸體在江邊防空洞里被找到。她不知道這個女孩是不是那個失蹤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