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還是同一天
在十一個小時的飛行途中,燕燕沒跟旁座的男子再說一句話。長日留痕,吐氣為生,這個人不要和人說話,她也不要和他說話。一個怪人,遇到另一個怪人,兩個怪人,正眼不再瞧彼此。她看書、看電影、寫筆記。他呢,看電子書、看電影、聽音樂,戴著眼罩睡覺。兩人吃飯時,都要了三文魚和沙拉,還有普洱茶。窗外的陽光強烈地照射進來,像為他們打上光,讓他們心里記著這次旅行。
意大利除了有璀璨奪目的豐厚歷史、文藝復興的奇觀、地中海的絢麗風光、遍地的葡萄酒、奶酪和松露,還有猛男靚女,當然還有最好的足球明星和殺人不沾血的黑手黨,也盛產怪人。最怪的怪人是費里尼老頭子,這個電影界里一流的大師,在夢中擔心妻子朱麗葉死掉,這個心結,使他的漫畫詭異莫測,大多皆是豐乳肥臀的裸體女人,巨人一樣站立在天地之間,雙腿因欲望膨脹變得汗淋淋的。
她合上他的《夢書》。漆黑的街道,奔跑著一條條影子,他們走出書來,盯著她,她不由得渾身一顫。費里尼夢到什么,喜歡寫下來,臭大糞與性交、被槍決、內心焦慮……他的精神狀態一開始就接近末日。大艷陽天,他和好友坐在一家咖啡館里,目光懶洋洋地看遠處的廣場,說的全是生活的殘酷。他看到她,這個面色蒼白的中國灰姑娘,聽她說她的夢。
她的床上有好多顆針,扎在她的身體上,痛得她發出呻吟。有一次她只得走到床板下面,她發現那兒有好多人,跟她一樣,都變得小小的,倒立著,驚慌失措。她建議大家把床板推倒,翻過來。結果床太寬,被翻倒后,頂著天花板。大家沒辦法,將床推出房間,推向窗外。他們推呀推,發現窗外又是另一個房間。她看見了母親,母親在一艘輪船里。浪大而猛,突然船翻了,母親掉進江里,手里緊緊握著一把舊舊的藍雨傘。母親掙扎著撐開傘,整個人冒出水面,往岸上沙灘走去,迎面走來一個年輕姑娘。“我死了嗎?”母親問這姑娘。姑娘微笑著走開。母親又問那姑娘,對方還是不說話。她感覺走在沙灘上的那個姑娘是她,可不,這沙灘連接羅馬的街。費里尼朝她走來,伸出手,在她的眼睛前輕輕擺動。
她像被施了魔法一樣合上眼。
咔嚓一聲,她被震醒,原來是個夢。她探頭看窗外,飛機已降落。已到羅馬,正快速行駛在跑道上!艙內不少中國乘客拍手,慶幸安全抵達。她加入其中,真心誠意。乘飛機存在百分之八十五的危險,又要從中細分:機械失靈、恐怖分子,甚至撞向流星或不可知的來自地心力的神秘物體……這些擔心是存在的,但真不必害怕,她要告訴母親。母親必是早已起床,已穿上她的黑衣裙,正在拖地板。雙手撐著拖把桿,會看墻上那面大圓鏡,她說鏡子會穿越時空。燕燕從小相信這點,不必看鏡子,她也能看見母親,母親站在窗前,眼睛憂郁地看著她這個方向。奇怪,她不生母親的氣了,反而開始想她。
菲烏米奇諾機場停泊著各國飛機,天蔚藍得透明。她掉轉身子,小心地看椅子周圍,有無東西遺留。旅行時總掉東西,這回得小心。
飛機大約走了兩分鐘后,停下。她起身打開座位上方的行李艙蓋,空姐幫著她取下黑色行李箱。鄰座的男子打開手機,看了一下,神情不是太高興。燕燕把背包放在行李箱上,握著桿把,另一手拿著手包,往外走。
下飛機前,不曾記得他對她說了句什么,只記得彼此點了下頭,算作道別。相比北京酷熱的夏天,擁有地中海氣候的羅馬,涼爽極了,穿一身T恤衫薄褲正好。菲烏米奇諾機場不及國內一些城市機場的堂皇現代,顯得陳舊,也算干凈,倒也自自然然。燕燕加快步子走出海關,出口處好多人在等候,手里舉著寫了名字的牌子。人潮里沒有皮耶羅。
再看,仔細看,沒有一個接機人是他。她踮起腳尖望遠一些,還是沒有他的身影。
她托運的黑箱子,比登機箱略大點,一手拖著一個箱,左手還握著一個手提包。走到左邊一個半敞開的咖啡店,幾個人排在柜臺前。有一位瘦高個兒的意大利人站在桌前喝咖啡,背對著,雙肩略有點傾斜,頭微微低垂。這站姿不陌生,她高興地走過去,拍他的肩膀:“嘿,皮耶羅!”
那人回過頭,戴了眼鏡,嘴邊沾了咖啡汁,一臉驚訝——顯然,認錯人了。
她聳了聳肩,用英語道了聲對不起,趕緊走開。皮耶羅怎么會在咖啡館呢?若來機場,他一定等在接機的地方。
人來人往的機場接機大廳里沒有皮耶羅,怎么辦?再找找他。走回接機出口那兒,沒有他。她從手提包里掏出一個蘋果手機來,啟動電源,打電話,響著嘟嘟嘟的聲音,一看,手機顯示沒信號。重新啟動,還是一樣。她一時沒反應過來,往前走了好幾步,才明白自己走前忘記開通國外通話權限。真是的!不必慌,他做事很穩,不會忘記她的航班,他一定是有事,她得等他。
時間因人而異,對燕燕來說,這一天特別漫長,每一分鐘都像蟲斑在她皮膚上漫延。她低頭看手臂,皮膚真有紅點,癢癢的,非常不舒服,她必須離開。她把手機放回包里。
以后好多次燕燕想起這件事,都弄不明白,為何在接機口沒死等皮耶羅?不是失望,也不是缺乏耐心,可能是神使鬼差。母親說,人牽著你走,你不走,鬼神輕輕拉你一下,便義無反顧地跟上了。那天,她出了機場大門,望著羅馬天空上相互纏繞的云朵,腦子空空的。稍稍停頓了一會兒,她理理情緒,看到右邊有羅馬城中心的巴士,便走過去,排在十多個旅客的后面。
有人推著行李車,從她身后走來,速度很快。她沒看見,推車碰掉了她放在旅行箱上的手提包。
人不順時,周圍的一切都會跟著搗蛋。她撿起手提包,把它擱回行李箱上,竟然又碰掉了背包。地上有一攤臟水,背包、箱子都濺上了污漬。從手提包里翻出紙巾來擦,一頭黑發垂下來,遮擋了視線,伸手去撫開,又把臉弄上了黑污,整個人狼狽不堪。
馬路上有車子駛過,車輪在飛轉,發出不同的聲響。突然,一輛出租車停在她面前,窗玻璃搖下,車內一個男人沉穩的聲音說:“上車吧!”
她抬頭一看,居然是飛機上鄰座的那個男子,正看著她呢,臉上還是沒有表情。這么巧!她心里吃驚,但沒有多想,便提起大小包,拉著箱子,走到出租車后面。
意大利司機下車來,把燕燕的兩個黑色行李箱和背包放在車廂里。她看到里面已有一個黑箱子,不過比她的登機箱大一點。
出租車幾分鐘后駛入高速公路,速度加快。車里兩個人都沉默著。過了一會兒,她發現他的視線與她在司機座前的后視鏡中的交集,不解地說:“我以為你會像躲瘟神一樣躲著我!”話一出口,她有點后悔,本想謝他,卻說成這樣了,他該討厭她才是。
他不帶任何感情地說:“不錯。”
“那何必停車?”
“被人欺負慣了,沒人欺負還不慣呢。”他從褲袋取出一張紙巾遞過來,手指了指她的臉。
燕燕難為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擦臉擦手,自言自語:“他居然沒來接我?”
他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她有點不太好意思地解釋:“皮耶羅,我的未婚夫!在這個國家,我的手機沒信號,真是的。”她以商量的口氣說,“請把你的手機借給我打個電話,可以嗎?我要跟他說一下。萬一他來機場了,找不到我,會著急的。”
他把蘋果手機遞給她。
她接過手機,背過身去,打皮耶羅的號碼,電話占線。又撥皮耶羅辦公室的電話號碼。不必看自己的手機,她記得住號碼。通了,沒有人接。打他家里的電話,占線。她重撥,還是一樣,占線的占線、通了的無人接。她不由自主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平視前方,沒看她。她雙手握手機,寫起信息來:
借路人的手機給你發信息,我到羅馬了,
等不到你,我直接去旅館。到時見,燕燕。
本想把手機還給他,可是不行,得告訴母親,還有父親。她面露難色地對他說:“對不起,我還得撥兩個重要的電話。”她馬上撥號碼,是北京家里的電話,沒人接,是留言機在工作。燕燕對著話筒喊:“媽媽,我到羅馬了,不要擔心。手機沒法用,我忘了開通國際漫游。我用了一個路人的手機打電話。再見,媽媽!”她馬上又撥了父親的手機,他接了。“爸爸,我剛下飛機。什么?你不方便說話。我用一個路人的手機打電話。媽媽不來。什么,你已在荷蘭了?好吧,我再給你打電話。”
這兩個電話打完,她松了一口氣,把手機還給邊上的男子:“唉,老校友,別不高興。我要在羅馬結婚。給我微信號碼,我還你電話費!”
“算了!你這個路人還是早點嫁掉好。”他收起手機。
“別擔心,我會還你錢的!”她的身子坐直說,“我是燕燕,蘇燕燕,你呢?”
“姓王名侖。”他輕聲回答。
“王侖,”她上下打量他,然后說,“我要是你的話,就改一個名字。”
“為什么要改名字?”
“會讓人誤認為你是那個房地產商王侖。網上說他是個混蛋,有很多對社會的批評,是個假公知。沒準你跟他差不多,只不過你會掩藏?”
“OK, OK,我換名字,你滿意了吧?”他的臉色沉了下來,質問她,“為什么說他是個假公知?”
“他所批評的不公平,自己也參與了。”
王侖聽了,沒說話。
燕燕想說什么,卻止住了。奇怪,這不是她,她向來說話不是這樣的方式,怎么碰上這家伙,她便快言快語,心里沒想,聲音就出來?
出租車司機打開收音機,音樂聲彌漫開來,是她喜歡的意大利民謠歌手尼諾·蓋塔諾的歌曲。
他們不說話,各自看窗外。車窗外的景色,隔一段路有傘狀松樹,映著帶紫的藍天,像畫。
前面的司機跟著歌手唱,自己樂著。車子一直向北行駛,進入羅馬城中心。下午的太陽,在這座永恒之城已偏斜。天上有一架直升機在嗡嗡叫,吊運著巨大的木雕耶穌像。耶穌張開雙臂,跟費里尼的電影《甜蜜的生活》里一樣。一切皆陌生,一切又熟悉。她的精神為之一振,旋即又笑了出來:怎么可能呢?再看,真有飛機吊著東西,只是一架奇大的鋼琴而已。出租車經過斗獸場、君士坦丁大拱門、大競技場、威尼斯廣場,她的眼睛像攝影機,統統將景致掃入腦子,激動地說,太酷了!它們比書里、比電影里更雄偉更迷人!看看這些巴洛克的雕塑!哎,看那古埃及的方尖碑!她第一次發現自己長得太小了,喉嚨經不起喊,快啞了。
王侖不耐煩地說:“你沒有能力安靜?”
“對一個第一次來羅馬的人來說,安靜會得神經病。尤其是,之前——”燕燕興奮地指著自己的腦袋,“羅馬——在我這兒。”
“住哪兒?”他問。
燕燕翻找自己包里的筆記本。她指著手寫的意大利語地址給王侖看。他沒看,直接遞給司機。
司機是個靈巧人,目光掃了一眼,遞回本子給燕燕。車子駛進西班牙臺階附近的小街,兩側都是老房子,門前和樓上的陽臺上種有花草。
王侖輕聲對司機說了一句話。
司機點點頭。
燕燕覺得他在說意大利語,于是問他:“你是不是讓他先送我?”
王侖沒說話,以此默認。
燕燕認真地說:“謝謝你,王侖,你真紳士!”
“我要保證你安全地走出我的生活。”
“王侖,你絕對是紳士!”
話已說到此,他們各自看前方,完全像陌生人。
車子行駛得并不快。路人在道路兩旁走著,有本地人,有乞丐,游客最多。他們東張西望,拍照或是錄像,也有招呼小孩子的,大都坐在咖啡店的桌前,悠閑地喝著、吃著東西。司機東拐西拐,在一個個巷子里穿越,最后駛進一條并不算小的街,在路邊的一個空當停下。十幾步遠的地方有家小旅館,倒是安靜,連個路人也沒有。
司機把燕燕的行李統統取下來。王侖下車,把車門打開。燕燕拿著手提包下車,舉手要與王侖說再見,發現他早已上車,車子駛遠。
在過江索道纜車站收費處,她交了錢,收好票,等著纜車從江對岸過來。
第一次乘纜車,是他帶她來的。有一天,他領她到一個拜把子的兄弟家。一直在走路,往下坡走,拐七拐八地進了一個二層樓的磚房。那家門敞著,屋中央放了一個不高的木桌子,四個凳子,一桌子菜冒著熱氣。他一高興喝多了酒,和那家的男主人劃拳、行酒令。他身上的錢和衣服都輸掉了,最后賭上她,狠狠地盯著她說,可惜了可惜了,你不是一個男孩。酒后吐真言,原來他一直對她作為女孩的存在感到不滿。
像唱歌似的一陣劃拳,他輸了。那家人沒有孩子,有個相貌兇悍的老婆。兩口子也喝大了,看著她,又看著酒鬼,嘀嘀咕咕好幾分鐘,女的要她,男的不要。女的罵男的沒有后,男的說你這臭婆娘生不了蛋,給了她一巴掌,順手拂去木桌上的幾個碗,摔得粉碎。女的不吭聲了,自然不敢要她。臨江門馬路邊的樓房,其實比邊上那些尚留著的幾幢吊腳樓好不到哪里去,簡陋低矮,夏熱冬冷,屋子里一貧如洗。在這兒,和在以前的家,沒什么不同。但那個家再不好,她也不想離開。她沒有哭,也沒有說不,只是低著頭,誰也不看。如果被留下來,她一定會從面前的窗子跳下去逃走。那兇巴巴的婆娘把她的臉抬起來,說,她的眼光好亮,像一把刀。
那家人醉得并不出格。她記得那男人的話:這么大的女孩子,收不了心了。
他敢把她賭掉,她恨他。出了那房子,他從褲袋里掏出小酒瓶,繼續喝酒,最后醉倒了。她沒有辦法,看到路邊有個自來水龍頭,便用冷水澆在他臉上。他酒醒了,搖搖頭,看清路。因為時間原因,怕趕不上末班船,他決定多花錢就近坐索道纜車過江。
從纜車下來,穿過幾條街,一直是往坡下走。昏黃的路燈照著石梯兩旁的黃色小野花,它們在石縫間綻開。她想摘,這時他回過身來看,狠狠瞪了她一眼。她從來不敢冒犯他,只能知趣地朝前走。
下完石階,他們沿著江邊的路往家里趕。沙灘被人踩出不同的道來,彎彎扭扭,像波浪。身后傳來號子聲,唱歌似的。拉纖的人,拉著繩,身后跟著木筏。少見纖夫隊伍了,在暗黑的夜晚,一年也碰不上一次。
纜車徐徐駛過江來,她走了進去。巧的是,江邊也有纖夫,他們齊力喊著號子,可是樓房擋著了,看不到人。
纜車停了,她跟著人們下到月臺上。纜車站外是大馬路,川流不息的車流。離家出走容易?去哪兒都難。他們都在樓前的空壩坐著打麻將,有時通宵打。他在其中,金額不大,一元二元,贏輸都在二十元左右。如果他發現她逃學,免不了給她一頓臭罵,甚至要打耳光,罰跪不讓吃飯。
“小妹兒,丟了嗎?”有男人靠近她問。
“小妹兒,跟我走吧?”有一個老爺爺走過來握著她的手,“我帶你去看電影,想吃包子嗎,餓不餓?”他帶著她走到一棵大樹前,用身子擋著她,先摸她的臉蛋,手往脖子下摸。她一口咬著他的手,他叫了起來,后退一步。她趁機跑掉,離他有一段距離,看他。她記得,他是個紅鼻子。
又一班纜車到達,她跟著人流朝前走,走到最熱鬧的解放碑跟前,足足待了好幾個鐘頭,仰望那紀念碑和附近的高樓。天上有團黑云在聚集,像他的拳頭。她掉頭往回走。
可是,怎么走,她都找不到纜車站。有嘴便是路,她問一個老媽媽。老媽媽看看她:“可憐的妹兒,我帶你去。”她把她送到索道纜車站,還替她購了一張票。
纜車里全是人,散發著汗臭味,更多的人擠進來,她緊貼著玻璃窗站著。纜車開動,向南岸滑去。腳下的街,歪歪斜斜成片的房子,像搭的積木,中間插有高樓。
很快進入江面。從空中看下去,江水黃湯一鍋,而天色陰暗,烏云追隨而來。纜車經過江心時,好想跳下去,變成一尾魚,游進這條江里。她已看清現實,她無路可走,一想到回去的日子,她絕望了。那天他賭掉她時,她就想,人跟人怎能這么無情,越窮的人心越硬。
幸好一切未發生。纜車猛地搖晃了一下,她馬上緊抓纜車里的杠子,是的,她并不想死。
哐當一聲,纜車靠上月臺了。她走了下來,豌豆大的雨飄起,人們紛紛逃走。月臺上的乘客馬上擠進纜車里,纜車又徐徐駛向對岸。她想也不想,便沖進大雨之中。
他站在雨中,打了一把舊舊的黑雨傘。
她突然停下,不知該如何辦。
他穿過馬路,走過來,劈面給她兩耳光,打得她滿眼冒金星。他抓起她的手,她像一頭憤怒的獅子,昂起頭。兩個人對視片刻,這回他沒有喝酒,身上一點酒氣也沒有,可他的手在發抖。她只有他,與之相依為命,別無選擇,于是整個人蔫掉,乖乖跟著他走。沿街都掛著小綠尖椒和成串的紅辣椒,有的是直接鋪在屋前或別人的屋頂,曬成干辣椒,來不及收,被雨水淋濕,發出兇猛的辣味,刺得她的眼睛發紅,又癢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