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偉怎么也不會想到，自己在三十年后還會繼續調查這個案子。不過這一次，不再是上級的命令。自己也到了像三十年前那些老頭的年紀了，并且知道為什么三十年那些老頭們要將這起案件交付給自己。

“方警官。”

方偉望著眼前這位曾經的小伙，沖著他笑了笑。用手示意閆博在自己對面坐下，然后將一杯泡好的茶水遞到閆博跟前。

“閆局長，近來可好？”

“別別別，方警官你還是叫我小博好了。”

閆博被突如其來的稱呼嚇得一愣，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對著方偉傻笑。之后，才緩緩坐了下來端起面前的茶水，低著頭默默地喝了起來。

“怎么樣？是否從這杯茶水中，品出了什么？”

方偉再一次對著閆博慈祥地微笑，端著手上的茶水對著閆博晃了晃。

“這茶水，有點香甜。”

“然后呢？”

“還有一點苦澀。”

“就這些？”

“可是，卻感覺不到茶葉本身的味道。仿佛，茶葉的味道被一種新的刺激代替了。但，卻又并未完全代替。”

方偉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端起茶水吞了一大口。不過由于茶水的溫度，他不禁咳了幾下。閆博見狀，立馬放下手中的茶水伸過手拍了拍方偉的后背。

“方警官，沒必要喝這么急。”

“沒事的。”方偉抬起手示意閆博停下拍打，之后長舒一口氣。繼續端起茶水，輕柔地抿了一口。對著閆博，既嚴肅又頑皮地笑了笑。“你還漏了一點，這茶水有點燙。”

“你怎么也變成曾經的那些老頭了。”閆博會心一笑，對著方偉皺著眉。然后，端起茶水慢慢地喝著。

“誰說不是呢，你也快成為老頭了。”

之后，兩人都笑了起來。不過，很快就又平靜了下去。

“小博呀，我真沒想到你都已經成為局長了。不過，我更沒想到的是你居然還會繼續和我一起進行這個案件。”

閆博的臉瞬間臉紅起來。

“哪里哪里，可別這么說，方警官。怎么說這個案件也是我第一次接手的案件，而且那位學長對你也有無比重要的意義。方警官，即便這個案件現在已經了結了。但那也只是表面上的，我知道對于你來說這個案件如果不完全破案，你永遠都不會放下心來。”

這個時候，閆博發覺方偉的手邊正放著一本《挪威的森林》。并且已經變得無比老舊，連封面都漸漸模糊。

“方警官，你還帶著這本書呢。”

方偉低頭看了一眼手邊的書，對著閆博點了點頭。

“是呀，三十年了。”

之后，方偉沒有說話。而是靜靜地望著眼前的閆博，望著這位曾經的無比青澀并且有些幼稚的小伙，已經變成了另一副模樣。可是有些事情，直到現在都沒有改變。就像這起案件，一直保持著三十年前的進度。這本書，也是三十年前的那本。

三十年前，方偉和閆博并沒有將那本書帶回警局。而是作為一件隨身攜帶的物品，沒日沒夜的帶著。為了讓這起案件盡快破解，方偉將隨身物品都帶進了那棟別墅。并且，讓閆博也搬過來和他一起居住。

所以即便現在，方偉也能夠很清晰地回憶起那棟別墅中所有位置的面貌。他知道，別墅只有兩層，連接別墅兩層的是歐式的回旋式樓梯。樓梯的臺階一共有三十四節，臺階上面墊著一條長長的紅布，紅布上面繡滿了楓葉。樓梯的周圍的墻壁上，掛滿了內容不一的壁畫，甚至有另人無法理解的文稿。方偉總會一個人斜靠在樓梯邊，將那些文稿取下一一閱讀。以至于，他覺得這些文稿一定記錄著有關案情的線索。可是他從這些文稿中，卻找不到顧海超的影子；他也知道，正對大門的是寬敞的客廳，客廳的左前方是沈娟的臥室，樓梯口是在客廳的右前方，臥室的斜對面是沐浴室，在之后是一間廚房。一切的格局是那么明確，那么簡約。四周的色調永遠都是低沉的，無論是在哪個地方。方偉總會來來回回在這些地方穿梭，可是每一次都感覺自己陷入了巨大的迷宮當中，仿佛正被一直看不見的野獸吞沒。有些時候，他甚至會看到一個穿著白色長裙的鬼影從浴室中走出來，之后走到他的身邊告述他，叫他馬上放棄；他更忘不掉的是，在別墅的二樓只有一間無比寬大的書房和書房后的暗倉。在那中間擺著的是那副無比晶藍的水晶棺材，水晶棺材周圍通滿了冷氣。他總會一個人躺在棺材中過夜，感受著這棺材中的每一處空氣。之后，在第二天醒來后。他會來到二樓的陽臺，眺望那片被荒廢的公園。就好像，看著黃昏慢慢降臨，看著太陽漸漸沉淪。

總之，方偉明白那里有多么壓抑。不過，即便如此他還是選擇一直居住。在那個，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他和閆博待了足足三個月，直到上級將這起案件以顧海超殺人潛逃，將顧海超作為逃犯草草了結后。兩人才被迫從這別墅中撤離出來。而方偉也迫于壓力，不得不去選擇辭職，永遠離開警局，永遠離開這個案子。開始了，另一種生活。并且，在這三個月的時間里。方偉和閆博，幾乎每日每夜都在研讀那本《挪威的森林》。

可是，即便方偉如何絞盡腦汁地去看。終歸還是沒有任何收獲，唯一獲得的就是他們可以將這本背誦下來，以及對書中的人和故事悲傷不已。

“小博，你記得我們曾經一起討論過這本書嗎？”

“當然了，可別提當初有多么瘋狂呀。”

“那么，你覺得這本書的重點和線索是在哪？”

“當然是有關直子和渡邊的愛情故事，畢竟整本書都是以這個為線索展開的。”

“這，只是對于我們來說。”方偉將那份顧海超的‘追溯’推到閆博跟前，然后端起茶壺為自己和閆博都滿上茶水。放下茶壺后，將目光眺向窗外。望著茶樓外的青山，望著青山外的靈山，想著靈山上的空門寺。無奈地搖了搖頭，長長嘆了一口氣。“我們都只是書外的讀者，而顧海超卻是書中之人。”

“方警官，這份‘追溯’我看過。這不就是，顧海超在法院的證詞嗎？這，能夠說明什么？”

方偉笑了笑，將‘追溯’和《挪威的森林》放在一起，再次推到閆博跟前。

“如果你將這兩個東西調過來看，‘追溯’當成《挪威的森林》，《挪威的森林》當成書的話。你不覺得兩者的悲傷基調，或者說兩者的主題太像了嗎？”

“你是說？”

閆博突然感覺腦袋受到了猛烈的撞擊，無比驚訝的想著這些事情的關聯。激動地站起身來，兩手撐住桌子，將頭伸到方偉跟前。兩眼流露出不可思議，并且無比喜悅的目光。

“你是說，很有可能這‘追溯’是故意營造的，顧海超是自愿并且渴求判刑，希望一切都早早結束嗎？”

方偉笑著嘆了一口氣，端起茶水暢飲一通，不過并沒有感到燙嘴。

“你有沒有發現，無論是‘追溯’還是《挪威的森林》都沒有關于‘我’童年的描述。《挪威的森林》是寫作所必須，可‘追溯’卻是在故意逃離。你還記得我們之前調查的，關于顧海超和沈娟高中的關系嗎？報告顯示，兩人毫無交集。但實際上，兩人的關系卻是這般的復雜。并且，在顧海超的個人信息上也沒有任何關于他童年甚至大學的描述。”

“你是說？”

閆博并沒有坐下來，反而更加激動。

“你是說，所有的一切都是精心設計的。都是為了，讓我們跳開對他之前的調查。進而將我們，都引進他所設計好的陷阱中？”

“是的，很有可能我們也是書中之人。我們在冥冥之中，已經被他寫進了另一本書中。”

忽然之間，方偉腦海中閃過的那些關于顧海超的記憶，正以一種自己想不到的速度快速拼接。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想到自己是在顧海超大三的時候接觸他的。而關于顧海超大一大二的印象，絲毫沒有，甚至都沒有人提起過他前兩年的事跡。也就是在這么一個念想之后，方偉閃過了一個可怕的想法。不過，他很快制止了這個想法，因為他不愿意相信一切會是這樣。

閆博見方偉正在沉思，并沒有急著打擾他。而是端起茶水仔細品嘗起來，越是品嘗越是感覺自己陷入四季的輪回當中。一時半會，仿佛遁入空門無法逃脫。

“方警官，這茶葉......”

“你應該猜到了，這是采摘與空門寺的茶葉，是顧海超遁入空門后唯一熱愛的東西。”

說到這，方偉將‘追溯’和《挪威的森林》收了起來。把最后一點茶水飲完后，將茶具收齊，把茶葉裝進茶包中，之后將茶包放入懷中。一切動作是如此緩慢，就好像時間將要停止一般。當所有的一切都弄完后，方偉才不急不慢地站起來。像三十年前那樣，拍了拍閆博的肩膀。

“走吧，小博。來一場心理學的問卷調查，主題是顧海超的過往。”

于是，兩人就這樣離開了這個建在河上的茶館。

其實在三十年前，方偉也曾走訪過許多戶人家。但卻沒有從顧海超入手，因為他始終都不愿意相信顧海超會犯下這種罪行。他的突破口都只局限于，沈娟以及那個神秘的尸體。但無不例外，都以失敗告終。可是直到現在，方偉才真正的明白，自己是真的錯了。如果這是一場他和顧海超的博弈的話，那么顧海超已經贏了。對于在心理學上的啟蒙師，顧海超對方偉的心理拿捏的一清二楚。所以這一次，方偉不愿逃避下去。

從茶館離開后，方偉帶著閆博徒步來到了他們曾經待過的大學。如今，一切都已經變樣了。他們甚至找不到大學所在的地方，因為三十年的時間里。大學搬遷了，并且擴建了。唯一沒有變的，是那些留在這所學校的故事。

兩人穿過了校區，直接奔向了心理系的學工辦，找到了負責學生資料的老師。自然，如今的一切都變樣了。原先負責給兩人講課的老師，都已經不在了。方偉還記得，自己今年才給自己的導師上過一炷香。告述導師，自己在心理學的研究始終沒有停止。

“請問你們有什么事？”

自然，如今學工辦的老師，根本不認識眼前的兩人。推了推眼鏡，一臉疑惑地望著兩人。閆博沒有多說什么，沖著老師笑了笑，之后拿出自己的身份證明亮在老師眼前。

“你好，我們想要一份四十年前的心理系專業的學生的聯系方式。麻煩你了，能給我取一下嗎？”

方偉沒有插手這件事，他知道閆博能夠辦妥。自己一個人，徑直來到窗邊看著這學校如今的面貌。三十多年前，自己還在這所學校里忙著學業。如今卻以另一種方式來到了這里。

“好的，立馬就給你去打印一份，稍等一下。”老師沒有絲毫的拖延，便趕忙去查詢資料。之后，她將那份印有顧海超專業班級的同學的聯系方式，交給了閆博。

“對了老師。”閆博指著名單上顧海超的名字。“這個學生你有什么印象嗎？”

老師搖了搖頭。

“不好意思，這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才干了幾年，這幾十年前的學生真的沒有什么印象了。”

閆博對著老師微微一笑。

“沒事，麻煩你了，謝謝你的資料。”

之后，閆博走到方偉身邊。順著他的目光向遠方看去，那里有一群學生正在操場嬉戲。老師自然沒有去干預他們，自己一個人低著頭忙著手頭的事。

“小博呀，你還記得在這學校的回憶嗎？”

“方警官，我還記得一些，不過，年老了都快忘了。”

方偉回過頭來，將那份資料從閆博手中拿了過來。

“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

“什么問題？”

“你說我為什么就沒有試著，用心理學的知識去分析他呢？”

閆博拍了拍方偉后背一下，無奈地了一口氣。

“如果是我去抓捕你，我也不會用心理學的知識去分析你為什么犯罪。你我都是精神科的，我以前都是跟隨你的腳步成長的。我們接觸的大大小小的案件，每一個在最后都不會被送進精神病院，而是監獄。因為我們，不會用心理學去診斷他們是否犯病。罪犯，往往比常人心理更加正常。”

方偉輕輕笑出聲來，回過頭望著閆博。

“小博，你看我現在都要你來說教了。”

“方警官，總該我來提醒你了，總不可能一直被你說教吧。”

兩人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將目光瞥向窗外。之后，方偉抖了抖手上的資料。

“走吧，我們該調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