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道理，這個故事應該結束了。至少，對于方偉來說這個案子應該了結了。

就在，入空將那段‘追溯’作為證詞，法院判決他死緩的時候。這個故事，就應該結束了。

這么多天來，一直都是方偉陪著入空。也是他親手，將入空押上法院，然后送入牢房。入空確實沒有殺害沈娟，但是他卻殘害了另一個生命。無論他的理由多么冠冕堂皇，他依舊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殺人犯。

“你倒是說呀，三十年前到底發生了什么！這可以減刑的呀！這可以減刑的呀！”

“你難道不明白嗎！她根本就沒有愛過你，根本就沒有！你到底還要為她，袒護到什么時候！”

“你倒是說話呀！說話呀！”

“你不用在問我了，三十年前的一切，不過是俗世的塵緣?！?

“給我一支筆，和一些紙吧。我喜歡文字，我不愿言語?！?

“阿彌陀佛，你們判刑吧。”

......

哪怕現在，方偉也在來來回回看著那些文字。有方偉的‘追溯’，有三十年前的文案，還有方偉的手稿，另外還有一本《挪威的森林》。

這些文字，方偉已經不止看了一遍。無論如何，他都不愿意相信這些就是事實。他多次來獄中探望，就連今天他也準時來了。

方偉將晚飯送進去后，隔著那扇透明的屏幕跟入空相望。

果然，一模一樣。

依舊是那件囚衣，依舊是那張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神，依舊是那張無比憔悴的臉頰。唯一的一點變化，只是那不斷零零散散長出來的頭發。以及，入空再也沒有向方偉要求過，泡一杯空門寺的茶水。

“這真的，就是故事的一切嗎？這些，就是你拼盡一切都要遁入空門的原因嗎？顧海超，你真的不愛她嗎？”

方偉拿著那疊‘追溯’，一張又一張的攤在桌上。并且，將法院那張死刑的判決書拿在手上?？戳艘槐橛忠槐?，之后將他推到入空面前。

入空根本就沒有看過一眼，從始至終一直閉著雙眼。嘴中喃喃有詞，似乎正念著經文。

“好久沒有喝過，你沏過的茶水了?！闭f著，方偉拿出事先準備好的茶具沏起茶來。那是先前，入空從靈山上帶下來的茶具。不過，一直放在方偉那里?！澳阆惹罢f過，這種茶葉雖然沒有見過四季，卻能給品茶者四季的感受。你說這是，它所向往的。你覺得，你這么做值嗎？”

方偉將茶水慢慢倒下，然后細細地品著。幾乎每一次，他都會重復相同的動作?？墒敲恳淮?，入空都不會多看一眼。從法院的審判結果下來后，入空一直這種態度。就好像，心中的那塊石頭早已落地。

很快一杯茶水，已經被方偉喝完了。他緩緩落下杯，看著玻璃另一邊的入空。入空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不過，方偉再也沒有像之前一樣。反映無比劇烈，內心無比痛苦。

在這個，眾人都覺得應該結束的故事面前。唯有他，覺得一切不該如此。因為方偉覺得，總有什么是入空一直守護，卻未被發現的東西。

“顧海超，這是我最后一次來看你了。我知道，這個故事一定存在著什么問題。不過，我并不會去打擾你。我尊重你的選擇，我只是不明白為什么你可以如此執著。”

入空緩緩睜開眼，無比平靜地望著方偉。很久，才開口說話。

“施主，萬惡終有報。貧僧法號，入空?！?

之后，他又再次閉上雙眼。留下方偉一人，收拾著那些記錄往事的文件。

三十年前，那場雪下得很大。

方偉是在半夜接到上級的任務，負責接手這個案件的。其實，這只是一個燙手的山芋，被其他人甩到了他的手上。在燈火繁華的華信街的夜幕下，藏著的是一起無比血腥的案情。

方偉披上外套，駕車沿著華信街來到案發現場。兇案現場是在華信街的東區，在一處幾乎被荒廢的公園的附近?，F場自然是被許多人偵察過的，不過一切看起來無比干凈，幾乎沒有存在任何打斗現象。

這是一棟很孤立的建筑，四周長滿了雜草。看起來，就像被人荒廢在這里一樣。周圍沒有什么建筑，除了白茫茫的雪地，就只剩下離這幾百米遠的那片被荒廢的公園，以及這棟建筑周邊的幾片叢林。房屋地勢很高，是一棟中型別墅。站在二樓的陽臺，可以很輕易地看到那片被荒廢的公園。

在很久以前，這片公園以及周圍的一片空地，是打算進行開發擴建的，用來作為華信街的中心區域?？墒?，就在公園將要建成的時候，華信街的中心區域開始調整了。這片地便被廢棄，用來改建公路。除了幾片樹林，還有那被荒廢的公園。不過，偏偏就有人選擇在這里購買一塊地皮，建筑別墅。就仿佛是為了，故意逃離外面的世界一般。別墅建在樹林地段的上方，就仿佛建在海岸之上?；蛘哒f，這本身就是一座孤島。在這，可以任意眺望華信街。

而建筑這個別墅的人，就是沈娟。

在來這里之前，方偉已經大致將建筑的情況了解了一遍。因為他可不想在研究建筑方面，浪費太多時間。所以，他幾乎不假思索地便跨過了警戒線走向別墅。

“方警官，果然是你。方警官！”

在方偉將要跨進別墅的時候，有一位身著警服的少年從后面氣喘吁吁地跑來。方偉循聲回頭望去，只見一張無比青澀的面容沖著他傻笑著。

“報告方警官，我是新分配過來的。專門負責協同你，一起調查這個案件的警員。我叫閆博，你可以叫我小博！”

沒等方偉開口，閆博便自顧自地說著。之后，將一疊文件遞到了方偉的面前。方偉看都沒看，就將文件甩到了旁邊的桌子上。皺著眉，無比厭煩地離開閆博。閆博卻很快地將文件抱回手中，繼續跟著方偉，看起來無比興奮。

“方警官，你知道嗎。我是你的直系學弟，在系里一直都聽聞你的大名。今天能跟你一起辦案，真的是太高興了。方警官，我聽說......”

“小博！”

終于，方偉忍不住了?；剡^頭來，瞪著閆博。

“是，方警官！你有什么吩咐，盡管吩咐！”

“現在，立刻，馬上。從我的眼前消失！”

“不行，方警官。我的任務，是協助調查。我不能離開！”

“那，請你閉上嘴。OK?”

“是！方警官！”

方偉，長長舒展了一口氣。邊走邊搖頭，倒是閆博無比快樂。

很快，兩人來到別墅中間。里面漆黑一片，顯得無比壓抑。方偉只憑借嗅覺，就明白這里已經很久沒人打掃了。他將燈全部打開，然后沿著別墅逐一排查著。這里，已經沒有那些工作人員了。連尸體，血液，物證都變成了一堆文字型的報告。不過，方偉還想從中尋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因為，現在所有的嫌疑都指向顧海超——方偉的直系學長，他曾經最仰慕的存在。

方偉和顧海超只差兩屆，第一次迎新講座是顧海超為他們演講的。方偉始終忘不了，那個在臺上風姿颯爽的前輩。忘不了，顧海超那無比深邃和淵博的目光。也就是，在那么一個時刻。他開始將顧海超，作為自己追趕的對象。

在未接觸專業知識的時候，方偉就接受了來自顧海超專業知識的洗禮。也正是顧海超，讓方偉漸漸愛上心理學。愛上這門在當時，無比冷門的專業。在后來的日子里，方偉幾乎總是會問顧海超一些學術的問題。而顧海超，也很樂意為方偉一一解答。在之后，兩人幾乎成為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總之，在那段時光里。是顧海超，讓方偉真正愛上了大學的生活。不過，自從顧海超畢業之后，兩人再無聯系。

所以，現在。方偉真的不愿意相信，這些事情會是顧海超干的。如果真的是顧海超犯下的罪惡，那么在這之中，一定有著什么，難以說明的原因。

“小博，把案情報告念一遍?！?

方偉轉過頭，看著閆博。用手指了指，他手上的拿一疊文件。

“是！方警官！”

閆博慌慌張張地翻弄著手上的文件，然后取出其中一本迅速攤開。這個時候，方偉已經跑到了遠處。在那片干了的血跡旁，蹲了下來。閆博立馬撿起，先前不小心弄到地上的文件，趕忙跑到方偉身邊。

“這是死者的鮮血嗎？”

方偉指著那攤鮮血，望向閆博。

“是的，方警官。這攤鮮血，是其中一名死者的。是......”

“趕快，先念報告?！狈絺ゲ荒蜔┑囟⒅Z博。

“是！方警官！”

“死者一共有兩個，一個叫沈娟，三十二歲，性別女。是某公司高管，不過前幾年就辭職了。沒有什么仇家，也沒有什么債務。尸體是被......”

“小博，跳過這些信息，我們接手的案子從來都不是一般的案子。我們可是負責精神科的，抓住主要信息。還有，關于另一名死者的主要信息。以及，我想知道他們和顧海超之間有什么關聯?！?

說到這，方偉若有所思地望著那攤血跡。

“方警官，關于其他信息這上面沒有顯示。不過倒是有兩張，關于死者的精神診斷書?！?

“診斷書？”

“對，兩張診斷書?！?

沒等閆博反應過來，方偉便一把奪過他手中的診斷書。

患者：方迪。性別：男。病理分析：重度抑郁。

患者：沈娟。性別：女。病理分析：重度人格分裂。

很快，方偉腦海中就閃過關于顧海超為何會成為嫌犯的理由。不過，他卻遲遲不愿向閆博確認。

“方警官，你是不是發現什么了?！遍Z博看起來無比興奮，他并沒有看出方偉的表情變化。

“小博，這兩名死者的關系是什么？”

“這，并不知道。不過，目前只能推斷出是戀人?！?

“不知道？”

“對，確實不知道。這個案情最大的謎團便是，一直無法確定另一名死者的身份。雖然，只有一張診斷報告。但是，死者的臉部，四肢，一切可以證明其身份的地方都被燒毀了?！?

“那就找不到一個能夠證明他身份的東西嗎？”

“真的找不到，臥室，客廳，書柜。一切文件，能被燒毀的都被燒毀了。還有許多類似信件的東西，也在灰燼中被發現了。唯一翻出來的，只有灰燼紙屑上寫得‘方迪’。其他，便一五所獲。”

方偉，站了起來。無比困惑的望著閆博，然后徑直走向靠窗戶的那一邊。伸手，將窗簾一把拉開。隔著窗戶望著那窗外，白茫茫的大雪。似乎想要，從血跡上找到蛛絲馬跡。

“對了，方警官?！遍Z博撿起地上的文件，抱在懷中走向方偉。

“方警官，尸檢報告顯示，沈娟是自殺而亡的。可是，她的尸體卻被放在一具水晶棺材中。存放水晶棺材的地方，是在書柜后的暗倉中。而‘方迪’是被拋棄在客廳中央，從尸檢報告來看?！降稀闹旅鼈挥幸粋€，并且他全身的傷口也只有一個?！?

“自殺？”

方偉忽然回過頭來，不可思議地看向閆博。閆博是第一次看到方偉這般嚴肅的表情，本能地往后退了幾步。

“是的，方警官。這就是自殺，死法是自縊?！?

方偉沉默不語，片刻后回過頭將窗戶打開，讓那寒風和大雪源源不斷沖進房內。他拼命在腦海里構建案情的經過，其實他比誰都清楚，為什么上級要將這個任務交給他。

終于，方偉還是忍不住地問了閆博。

“小博，那個顧海超是不是畢業之后，辦起了心理治療診所。那兩張心理治療診斷報告，是不是來自顧海超的診所。以及，顧海超現在是不是已經完全失蹤。”

“方警官，對！就是這樣，你分析的完全一模一樣！方警官，你怎么猜到的！”

閆博顯得更加興奮，對方偉的崇拜再次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而方偉，沒有再想開始覺得閆博無比啰嗦。因為，這和當初的他太像了。

方偉嘆了口氣，將窗戶關上。開始參觀著，這一處顧海超可能存在過的空間。

“小博，對這個案情你有什么想法嗎？”

“我覺得，一切就仿佛在營造什么。好像為了去掩蓋著某些事實。不過，我很難分析出兩名死者生前的心理活動。雖然，我將這些文件看了一遍又一遍。但是，我真的無法用專業的視角去看待這起案情。我甚至覺得，這起案情不應該交給我們精神科的來處理。我總覺得，這只是單純的感情糾紛?！?

“果然，一模一樣?！?

兩人走到沈娟的臥室，方偉對著閆博笑了笑。

“一模一樣？方警官，也跟我想得一模一樣嗎？”

“不，我是說。你跟我當初一模一樣。”方偉將臥室的窗簾拉開?！靶〔?，你對我的印象是什么？你是不是第一次在精神科辦案？”

方偉在沈娟的床頭坐了下來，伸手從閆博手中取過一本文件。打開，一邊望著窗外的雪，一邊默默看著有關顧海超的資料。

“是的，方警官！這是我第一次在精神科辦案！”閆博突然變得嚴肅了起來，就像站著軍姿一般離方偉一米之遠，一動不動。“我無比佩服方警官，沒有來精神科的時候就聽說了方警官的大名。而且，我和方警官是一個學校的。以前就一直，聽著你的故事長大。我一直將，方警官當作我學習的榜樣。”

方偉笑了笑，合上文件，站起身，走到閆博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對他微微一笑。

“那，如果有一天我干了一起無比殘暴的事。正好，你被派來逮捕我。你會怎么做？”

“不，我不相信方警官會那樣做！”

“我是說如果，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話?！?

“如果有那么一天，要看方警官犯的是什么事?！?

“像這起案件一樣。”

閆博猶豫了，無比困惑地看向方偉。兩人，來到了二樓。

“沒事，你只用告訴我你會不會抓我。”

“我會抓你！但，我會還原事情的真相。”

“還原真相？”

“對！還原事情真相，因為方警官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方偉抬起頭笑了笑，再一次拍了拍閆博的肩膀。之后，兩人一起來到二樓的書房中。打開暗門，來到那晶藍色的水晶棺材邊，沿著四周開始勘察。

“你知道嗎，從前我也跟你一樣。那是在我上大學的時候，我也有一位無比崇拜的對象。也正是因為他，才讓我愛上了心理學?？梢哉f，我現在的成就。有一半，都離不開他。他比我大兩屆，但是卻和我無話不談。可以說，我和他已經成為了一個無比要好的朋友。不過，我卻對他了解甚少。我也只是會，在學術上詢問他。但，他真的是一個無比好的人。也是一個，無比優秀的人?！?

“方警官，你說的這位學長，不會是顧海超吧！”

“唉，沒錯，就是顧海超。”

方偉沿著水晶棺材走著，每走一步都感覺一股寒意涌來。閆博跟在身后，沒有再說一句話。而后，方偉在水晶棺材的一頭停了下來。用右手的指間點在棺材邊沿上，透過燈光注視著水晶棺材面上自己的投影。

“你說，我是抓還是不抓？”

“方警官，我覺得如果是顧學長的錯，就應該抓。雖然，我也相信顧學長不會是那種人。但是，我們不能知法犯法?！?

“你說的對，必須抓。”

方偉閉上眼睛，在腦海里構想有關那個男人的一切。然后，在心里將那些老頭們都臭罵了一頓。

“方警官，我搞不清一點。為什么，顧學長要干這些事情。根據資料顯示，顧海超之所以被懷疑。是因為，他和沈娟只是高中同班同學。可是，沈娟和顧海超在高中毫無交集。甚至連話，都沒講過。并且，根據他們老師以及同學反映。他們就像兩個世界的人，也沒有任何矛盾。沈娟之所以會去找顧海超，都是巧合。我......”

“這是巧合還好，如果不是巧合將會非常棘手。我只能說，如果真是他干的，一切將會非?？膳??！?

方偉嘆了一口氣，最后看了一眼那副水晶棺材。之后，拍了拍閆博的肩膀示意他出去。走向書房后，方偉又將目光停留在那些規則的書本當中。用手指著那本《挪威的森林》，告述閆博。

“小博，將那本書帶回去，我們出去吧?！?

“可是，方警官我們毫無頭緒。確定不繼續調查下去了嗎？這本書對案情有什么幫助嗎？”

方偉沒有理會閆博，而是早已走到樓下，來到門口。仔細感受著，那源源不斷下落的雪花。

他當然不會忘記，那本書是他見過顧海超唯一一本隨身攜帶的小說。并且，那放在書架上的那本《挪威的森林》，似乎被人反復看過。

“方警官!方警官！”

閆博匆匆忙忙地從后面跑過來，將那本書遞給方偉。

方偉回過頭，望著閆博身后的別墅，在內心感嘆。

這，就是一棟心理治療室。顧海超，你究竟在進行怎樣的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