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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渾然煙雨

公子糾與姬忽早已抵達歷下,正住在督軍營。

鮑大夫受傷正在調(diào)養(yǎng),不堪督軍,公子糾已安置其悄悄出了歷下。

此時他正獨自站在大帳外,望著遠天青色一城煙雨出神。

衛(wèi)無絕上前一步,將手中一頂蓑笠戴在他頭上。

“有消息么?”公子糾淡淡問他。

無絕搖搖頭。

方才明明看到高樓之上一點火光,卻轉(zhuǎn)而不見,看來是自己多心了。

“城郊那邊呢?”他又問。

“也沒找到公子說的那個錢袋。”

肩袖濕漉一片,他卻沒有去拂的意思。

“回去吧。”他飄逸轉(zhuǎn)身,折斷雨簾一排。

大帳內(nèi)冷冷清清,無絕為二公子換了干衣,又加上一件披風(fēng)。

公子糾想到了什么:“無絕,薤白還有么?”

“有呢。”他說著已經(jīng)轉(zhuǎn)身去包裹里翻。

“煮一壺薤白酒吧,去去濕寒。”一邊說,一邊攤開手邊的羊皮卷,黑墨在上彎彎繞繞,細看是一張地圖。

衛(wèi)無絕以為公子在研究歷下地形,并不多說一句地徑自去一旁煮酒,酒水滾滾而開,他抬頭去看公子,不由心頭微微觸動。

這表情陌生,仿佛不屬于公子,卻又再熟悉不過,因為近來頻頻如此。

此時的呂糾,跪地而坐,正單手撐腮面露沉思,如畫的眉眼間,似有一絲笑意,仿若素凈的丹青山水畫上,被誰點了一只粉杜鵑,自此不再幽冷,有了生命的活力。

他靜靜坐在那,聽帳外嘀嗒,這天的雨,與那日驟雨的尾聲有幾分相似,卻少了那時的狂烈,他向來不喜歡過于炙烈的東西,也不允許自己有太炙烈的情感,唯有那一次,唯獨那一人,他無法抗拒。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不自覺吹起手邊玉簫,這一首歌。

所有的炙烈源自洛邑那個普通的日子,那天,正是二月十五。

衛(wèi)無絕隨呂糾從一間房內(nèi)走出,又進了隔壁另一間房。

“公子,這姑娘身份不明,我們還是小心為妙,別再是——”

“無絕。”呂糾遙望青墻之上,月滿桂枝,“明天啟程前,你再到今日去過的鋪子要兩份牡丹餅。”

無絕一愕然:“公子你忘了,牡丹亭的牡丹餅一日只做二十份,需提前預(yù)定,我們這好不容易訂上的,不是要給朔夫人帶回去的嘛,您怎的隨意給了一個不認不熟的姑娘……”

“你那不是還有些碎金子?隨便與誰換兩包就是了。”

拿金子換牡丹餅?真怕自己被當(dāng)作瘋子直接拖走。

“是,公子。”

“哦,對了。”無絕自袖口抽出極窄的一條獸皮,“今日臨淄密報。”

接過掃了一眼,呂糾將那密報輕折了一道。

窗邊的燭火撲朔著朗藍的火苗,騰地一下竄起老高,轉(zhuǎn)而變?yōu)槿岷偷奶柹且黄F皮在呂糾手中,漸漸變得小了。

“公子小心!”

眼看火苗就要撩到那霜雪般的手指,無絕上前要去彈,呂糾卻兩指一開,火光最后一耀,灰燼散落。

“你看了么?”他視線落在那燭火之上,從始至終沒有一絲表情。

無絕低著頭,不知是該說看過還是沒看,他跟了二公子多年,是一等貼身侍衛(wèi),經(jīng)手的密函不計其數(shù),哪一個都是要他看過后才將有價值的送至公子手中,而這一封,涉及的是公子的家事,又有些難以啟齒……

“若只是偷個情,也沒什么,怕的是他不知分寸,捅更大的婁子。”呂糾徐徐褪去月白的長袍,英挺的鼻梁兩側(cè),因著酒意蒙上淺淺桃色。

“明日啟程抄近路,走穎谷。”他徑自往軟榻上一躺,也不看無絕嘴唇動了動似是又想進言,便垂下了幔帳。

穎谷之路,多在城郊山間,常有車匪路霸出沒,隨從一行雖帶的都是死士,可凡是可能對公子有危險的事情,他都是慎之又慎,走穎谷……

唉,無絕鎖好房門,在入門處鋪了一床被子,青劍壓于枕下,合上了眼。

公子的性子他太了解,認準(zhǔn)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接下來的日子,一路平安順?biāo)欤钡竭@日行至穎谷城外。

此時日色闌珊,遠天集結(jié)了厚重的云層,微光尋裂縫穿來,像筆直幾雙手托著琉璃金樽,為幾座山頭冠冕。

驅(qū)車趕了一天的路,二公子吩咐在此地稍作停歇。這里山坳景色別致,梨園十里綿延不盡,皚皚一片如冰霜雪嶺,人跡未至,淳樸自然,單單只是經(jīng)過,就足以為之動容。

沒帶侍衛(wèi),呂糾獨自一人向山腰深處多走了幾步。

暮煙輕寒,他翩翩而走,水墨勾畫一雙霧眉,沿眼尾長長描去,風(fēng)轉(zhuǎn)歌舞間,白衣沾雪,在他身下暗自成麾,整片梨園隨著他一顰一動,翻云覆雨。

忽然間,簌簌枝椏震顫,便聽到山下駿馬嘶鳴,衛(wèi)無絕大喊了一聲“公子快走!”

剎那刀戟相間,混殺嘶喊,振得幽靜的山谷立刻沸騰。

正欲下山,呂糾遲疑了一刻,此刻車馬弓箭均不在身側(cè),貿(mào)然下山只會拖累無絕,一個轉(zhuǎn)念,他朝山上飛奔而走。

喊殺的聲響在足下漸行漸遠,呂糾漸漸放慢腳步,太陽就快沒入西山,他已頗有些疲憊。

四周寂靜無語,無人亦無路,他正靠上一棵梨木,突然身后有人大喊了一聲:“別動”。

聲音急切有力,驚落了一樹梨花。

正欲轉(zhuǎn)身,耳邊“咝咝”作響,似有涼意襲來,脖頸被什么狠狠扎了一下,隨即那熟悉的聲音漸進而來:“都說了不要動,怎么偏不聽!”

聲音轉(zhuǎn)入眼前,卻隨著他舉目而俯下身來,明月將他下頜一推,直摸到他的脖頸處。

黃昏日光逆在她身后,暖暖金色迷糊了輪廓。

“五步蛇在山間常有,本來毒性不至要人性命,可你前日剛飲了薤白酒,經(jīng)脈走串,易入營血,毒性增加一倍不止。”看著他傷口的眼盈滿焦慮。

他這才感覺到脖頸有些發(fā)麻,伸手去探,卻見指尖沾染了幾點血跡。

軟著身子去貼背后的那棵樹,呂糾笑意溫溫:“會死么?”

明月愕然看向他,他那神色如玉般溫潤,好像所問并非生死,而只是日子,只是天色,只是真巧,你怎么也在這里。

“怕么?”她定睛問他。

他認真點點頭。

“怕就乖乖聽話,千萬別動,否則血流加速,毒性很快會發(fā)作。”她也認真回答,開始在腰間翻荷包。

以前或許不曾怕過,此刻卻真的很怕,怕莫名看不到明天的日出,怕不能回臨淄替公父收拾爛攤子,怕眼睛閉上,這一切都會消失,怕不能再看到她素凈的面容,在氤氳熱氣中煮酒唱詩。

她匆匆地找匆匆地翻,那顆白花蛇舌草卻好似消失不見。

“別急別急……”她安慰他,自己卻急了一背冷汗。

轟隆隆幾聲滾雷,劃著滾滾長空而開,晚來天欲雨。

他眉心一緊:“還是先找地方避雨。”

“方圓十幾里都沒有村舍,沒地方避雨的。”

泥土傳來濕濡的味道,一陣急雨拉扯晚風(fēng),瞬間席卷了山坳。

他顧不得脖頸間的疼痛,將外袍一扯,頭頂多了一片素白,她已被裹著撲進那寬厚的胸膛。

“蛇毒會滲入血脈,你不要再使力氣了!”

環(huán)繞而舉的雙臂沒有一絲搖動,她急得一跺腳,一把扯開他純白中衣的領(lǐng)口。

“明月……”

“別動,給你吸毒。”

一雙冰涼的唇含著冷雨落花,附上他的脖頸,云層壓住了日光,天地仿若一眩,連呼吸都變作綿軟。

這世間女子許許多多,他從來只是不屑,那些嫵媚妖冶與投懷送抱他見過太多,從未有過一毫所動,不過這一刻,心突然有了漏跳,我與她有了肌膚之親,她便是我日后要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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