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圣誕節過去了一周，在老地方舉行了會議，本來是一次正式的報告會議，但首席執行——也就是一號口中的“老大”因為有急事所以來不了，這次會議只有一號和二號兩個參與者。
還是一個門框立在一旁，場景是兩周前的簡潔樣式，在二號的強烈要求下，最終會議的場景被敲定成現在的模樣。
光滑平整的地面，一張圓桌四張椅子，不過天空背景換成了明暗分界的兩面，一號覺得原來的場景太無聊，換成了當時為劉文華準備的虛擬天空盒，因為這個天空盒還算光照溫和，對會議沒有什么影響，二號也就答應了。
由于光滑地面的反射，于是現在的場景就成為了，一邊是地上和地下的兩個淡藍色星體，一邊是上下形狀對稱的浩瀚星河。
二號覺得相比起來已經夠普通了，不過對面的中年男人依舊是夏威夷襯衫加短褲，現在手上還捧著一顆椰子，上面插著吸管，他最開始是打算用沙灘孤島的場景，不過被二號阻止了。
“好的，開始會議吧。”二號說，向對方示意了一下桌面上的屏幕，里面是這次會議的報告，也就是這次干涉計劃的報告。
“嗯，別這么嚴肅嘛，這么正經讓我都有點緊張了，放松一點，你看我還幫你準備了椰汁，這可是從南方空運過來的。”一號說著吸了一口椰汁，向二號示意桌上的另一個椰子，上面也插好了吸管。“這個南方當然是指南半球。”
二號深吸了一口氣，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畢竟這次會議自己可能沒有什么發言權。
“不用在意啦！不就是失敗一次嘛，我也失敗了一次，就當打平了，不用傷心。”對面的男人一臉從容的說道，好像忘記了不久前自己躺在地上打滾的事情。
確實，這次的計劃失敗了，圣誕老人似乎沒起什么作用。
“嗯，根據這幾天的監視得出結論，圣誕老人計劃失敗了。”
“啊？這個是計劃的正式名字嗎？”
二號沒有理會，繼續往下說，“這幾天劉文華雖然表面上沒有很大的舉動，但私底下去一些實驗室獲得了某些實驗數據，還和一個學院的教授接觸密切，在學校檔案里這個教授成為了他的導師，以此推斷他應該是在準備論文，很大概率是和我們在意的東西有關，不過現在還不清楚具體的論文內容。”
“嗯，是嗎？”對方似乎沒有一點驚訝，反而像早就預料到一樣。
“你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對嗎？”
“怎么可能，我又不是先知，不過確實也在意料之內。”
“可以解釋一下嗎？”
“嗯。”一號點了點頭，放下手中的椰子。“你還記得你圣誕節前一天的早餐吃了什么嗎？”
“面包和豆漿，怎么？”
“那面包的牌子是什么，豆漿的杯子長什么樣？”
“面包是從一個叫‘蒸品籠’的店買的，豆漿的話也是他們家的，是一個米黃色的紙杯。這個有什么關系嗎？”
“經常去的店？”
“不，就去過一次，新開的。”
“嗯，就是這個。”
年輕的男人沉默的看著對面的人，并沒有接著說下去。
“我知道你可能沒有理解。”中年男人沒有繼續賣關子，“但是，我連前天晚上吃的什么都不記得了。”
二號突然明白了點什么。
“你可能難以理解，但人類是非常健忘的生物。”
他確實難以理解。
“如果一個程序里出現了錯誤，那么你會怎么辦？”一號沒等他回答就繼續往下說了，“當然是找到錯誤的源頭對吧，可能只是哪個地方打錯了一個語句，甚至是寫錯了一個單詞，就導致了很多錯誤。當然我是指地球上的程序。”
對方靜靜的聽著，沒有出聲，一號也沒有停下來，他知道對方可以理解。
“如果你記得所有東西，那就會像程序一樣，嚴謹而具有連續性，你上次和我說過一句話，就是那個——性格是什么什么形成的？”
“人格是由記憶堆積形成的。”
“沒錯，就是這個！我覺得這句話其實沒有毛病，確實是這樣的，只不過不是每一段記憶都在起作用，我們對這句話的理解可能不太一樣。”
“嗯。”
“如果說一個程序，它錯誤的源頭消失了，完全找不到了，但錯誤依然存在，那么這個錯誤要怎么解決。”
“無法解決。”
“啊……雖然不是完全無法解決，不過確實很困難。”
“嗯。”
“人類的大腦是一個不穩定的混沌體，你應該知道吧？”
“我知道，不過我聽說記憶是不會完全消失的，只是被儲存在某些不夠明顯的地方。”
“這么說也沒錯，不過你小看了這個‘不明顯’。”一號用手比劃了一下，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大概只是活躍一下氛圍。“這個不明顯是指，如果不是非常特殊的情況，那么這段記憶就可以當做完全消失了。可能圣誕老人對于劉文華的人生來說是很特殊的記憶，不過只是對于幼年時的劉文華很特殊，當時間不停的流逝，記憶開始變得模糊不清，無論當初多么深刻的記憶都會被大腦藏起來，而且是藏在非常深非常隱秘的地方，可以說這對于他已經是沒什么用的東西了。”
“是嗎。”
“嗯，就是不具有連續性的記憶便組成了人類的人格，而且也只是那一刻的人格，說不定下一秒便會因為混沌的記憶產生改變。”
“看來是我個人的問題，我把自己代入了他的思考方式，雖說我不夠像一臺計算機，但對于人類來說，我應該也是個異類吧。”
“不用那么在意，這種東西可以慢慢學習，你這樣的大腦絕對是最適合學習知識的，應該能很快的理解不同的思考方式。”
“嗯。”雖然還是平常的回答，不過這次他的語氣沒有這么平淡了。
“哈哈，是不是突然覺得前輩我顯得特別靠得住。”二號本來還有一瞬間的欽佩和感激馬上又開始流逝了，對方又變回了平時的模樣。“你知道這個臺詞我想了很久唉，好不容易能有機會教導一次后輩，真是感覺很有趣唉，哈哈！”
“嗯。”二號又變回了平常生硬的語氣，靜靜看著對面興奮的夏威夷襯衫大叔在自說自話。
“不過。”夏威夷衫大叔突然停了下來，裝作一臉認真的說。“其實我剛才說的并不是完全正確的，只是適用于大部分人，但人類就是一個捉摸不透的混沌體，想要完全理解是不可能的，有時候，僅憑直覺來做事也是很有效的。其實我在上次聽到這個計劃的時候我就覺得很可能失敗，你知道我為什么不告訴你嗎？”
“為什么？”難道會是為了看后輩失敗，尋找心理平衡嗎？這種事情應該也是不可能的吧。
“因為我可以肯定，像你一樣的人類絕對是存在的，雖然一定是少數，但劉文華是個很特殊的人，有時候我覺得你們兩個說不定很相似，所以我不敢肯定這個計劃是錯誤的。”
“嗯。”
“如果成功了，那絕對是個很有趣的事情；如果失敗了，你知道的。”男人將嘴角翹起，露出無辜的笑容。“這樣我們就都失敗啦！哈哈，這樣對于我來說也不是什么壞事。”
這個家伙真是壞掉了，良心和腦袋都是。
“嗯，那現在怎么辦？”二號問他。
“別急，我先看看報告。”一號拿起了椰子旁邊的顯示屏，用手指在上面慢慢的翻著，二號就靜靜的坐著。
“嗯？”一號突然看到了什么在意的東西，指了指著屏幕的某處地方，不過在二號的位置看不見。
“這個名字，楊晴，這個就是劉文華最近頻繁接觸的教授是嗎？還成為了劉文華的導師。”
“沒錯。”
一號放下屏幕沉思了一會，嘴里嘟囔著什么。
“楊晴，這個名字有點熟悉，不過一下子記不起來了。”
“你可以點進去看一下他的檔案。”
“啊，好的，你還真是嚴謹唉。”男人用手指點擊那個名字，便出現了完整的檔案，最上面就是那個人的照片。
是一張證件照，耷拉的眼神，有點雜亂的頭發，衣服看起來也很隨意。感覺很熟悉，不過這個樣子有點讓人迷惑。
一號向下翻了翻，下面甚至還有楊晴年輕時的照片，他看到一張圖片，圖片中的年輕男子眼神中充滿激情，整個人洋溢著青春活力的氣息，和最開始的那張照片里的頹廢大叔完全對應不上，只能說五官和臉型確實是差不多的。
“原來是他嗎？”一號用很小的聲音說出這句話，如果不是實在太安靜可能二號都聽不到。
“你認識？”
“嗯，老熟人。”一號翹起一邊嘴角，感覺像是在開玩笑。“不過很久沒聯系了，大概有三十多年吧。”
“這么早就認識了嗎？”
“嗯，非常早，準確的說他是我的第二次任務，也是目前為止最后一個……”他沒說完后面的話。
“也是干涉任務嗎？”
“那時候還不叫干涉任務。”他欲言又止，“你應該知道吧，政策變更這件事情，他就是我在這之前的最后一個任務。”
“嗯。”
“這家伙是個很麻煩的人，雖然看起來變了很多，但畢竟也是曾經的任務目標。如果這次有他在暗中協助的話，這件事可能沒有這么簡單。”
“那現在怎么辦？”對于之前的事情二號也沒有了解太多，只是知道大致的情況，對現在這個問題還是交給一號處理會比較保險。
注意到對方死死盯著自己，一號緊張了起來。“別這樣看我好吧，這件事情還沒有這么嚴重。雖然一開始沒注意到是我的問題，但現在還是可以解決的。”
看來他沒有理解二號的意思，以為對方是在責怪自己。
“我想想……你可以拿到劉文華電腦里面的數據嗎？”一號問。
“可以，不過通過信號接入來獲取會有點慢，用物理的方式獲取會快一點。”
“那就用物理的方式吧。”
“嗯。”
“還有把楊晴的電腦數據也搞到，查出他最近的活動，之后他所有行蹤都需要嚴密的監控。幸運的話……或者不幸運的話，我們很快就會有下一次會議了。”
“好的。”
會議到此結束。
二
緊急會議在第二天召開，依舊只有兩人到場，但另一個人也會以其他的方式參與這次會議。
場景來不及更改，或者說根本沒有那個閑空，就和昨天基本保持一致，為了更好的開展會議，天空背景換成了初始的均勻光照，下面仍是平滑的地面。
桌子則改成了之前的長木桌，兩人各坐一側，坐在面對面的椅子上，桌子上除了屏幕，還放著一堆打印出來的紙，一號說這樣看起來更有效率一點。
除此之外，長桌的盡頭放著三個金屬小球，不依靠任何支撐就靜止在原地，形成了一個規整的三角形，這便是另一個與會者的參與方式了。
一號拿著桌面上的紙認真的研讀，這些就是從劉文華和楊晴電腦里打印出來的資料，是一篇未完成的論文，有很多個版本，加起來至少有上百頁。
兩人沒有交流，二號靜靜的坐在一旁，現在自己沒有什么需要做的。一號則快速認真的翻閱著每一張滿是文字的復印紙，一反常態的很安靜，看起來真的有點像個靠譜的前輩了，現在確實是一號的主場時間，這就是他最擅長的東西。
一號時不時會皺一下眉頭，或用力嘆一口氣，嘴里不時嘟囔著“麻煩了”、“真是讓人頭疼”、“這家伙”等等這樣的話。
看來事情是有點嚴重了。
直到過了半個小時，埋在紙里的男人才抬起頭來，現在離會議既定的時間還有幾分鐘，在長官出現之前還有一段時間。
“這家伙真的是非常麻煩！”那個男人罕見的認真抱怨道。“應該是說這兩個家伙真是很麻煩，本來劉文華一個就讓人頭疼了，現在還有一個他的‘前輩’和他一起搞事。”
“現在他們的進度怎么樣了，這些東西已經具有威脅性了嗎？”
“也沒有這么嚴重，真正正確且有用的部分還不算太多，但以他們現在的進度，再放任下去會很麻煩。”
“嗯。”
“話說他們是怎么搞到這么多實驗數據的？”
“之前說過劉文華自己會去一些市里的實驗室，然后楊晴在這段時間里頻繁的和國內外許多實驗室有來往，獲取了大量的數據，甚至還翹了兩天班，坐飛機到國外一個實驗室進行溝通，成功帶回了很多數據。”
“哇哦，楊晴就像不停的在打擦邊球，雖然沒有直接違反當初的協議，但確實給予了劉文華很多幫助，不過他應該還不確定劉文華是否有被我們盯上，只是有意無意的繞開了我們。”
“那要怎么處理他。”
“嗯……這是個好問題。”一號推開面前的紙，把手放在桌上，用手掌撐起下巴思考了一會。“不用擔心，我去處理一下就好了，稍微的溝通一下。”
既然他這么說了，二號也不再深究下去。
“你說要不要開個摩托車去把他撞一下，然后讓他住一會院，說不定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正好最近路面這么滑，可以順便穿上你之前那套圣誕老人服裝，應該不會有人認出來吧。”
“請你再好好思考一下。”
二號不知道這個男人是不是在開玩笑，不過他還是阻止了男人繼續朝這種可怕的方向想下去。
對面的男人一臉失落的將頭扎進那堆紙里，無力的呻吟著，看來他并不是很想去和那個叫做楊晴的人溝通，不知道是嫌麻煩還是怎么樣。
這時長桌盡頭的三個金屬小球有了動靜，表面發出一些細微的光線。
“這個東西的作用是什么？全息投影嗎？”二號問，這三個小球是對面那個男人帶過來的，他之前也沒見過。
“不，當然不是。”一號說，“這就是一個電話一樣的東西，現在這邊只能收到聲音，另一邊倒是可以顯示圖像信息，我們要看到對面的話需要接個顯示屏，不過老大拒絕了。”
原來是個這么簡單的東西嗎？
“不過他主要功能是零延遲長距離傳送數據，還是比電話要厲害一點的。”
“嗯。”
金屬球傳出一些高頻的雜音，應該是正在接通信號。
二號看見對面的男人皺著眉頭看向小球的方向，感覺有點緊張和迷惑，大概是這樣無法通過腦電波判斷對面究竟是誰吧，他想到長官時不時改變的外形，自己最開始也是這樣帶著一點迷惑的心情，一號應該也不是很習慣這種感覺吧。
“匯報情況。”那個方向傳來簡潔的語句，還是熟悉的冷峻感，不過這次是一個中年的男音。
一號聽到聲音后挺直了身子，二號記得以前他說過，長官的原始形態是一個年紀看起來比他小一點的男性，估計這就是長官的原始聲線了，一號聽到就馬上認了出來。
不過想一下之前長官以老人、高中女生等各種形象出現，二號還是有點無法想象那個長官最初始的模樣，說不定現在在鏡頭后面也是意想不到的樣子呢？
“啊，老大，出現了一些有點麻煩的問題，你現在在哪里啊？”
“很遠的地方。”
“你不在地面嗎？出了什么事情？”
“嗯，我在外面。”
“外面嗎？我也好想去！是什么任務嗎？”
“我不能透露太多，你就直接報告你們那邊的情況吧。”
“額，好的。”一號搓了搓手，看來是對長官那邊的事情很感興趣，但又不好追問。“簡單的說，就是劉文華那件事情變得比預期的要嚴重的多。”
“大概到什么程度。”
“以我個人的看法，我覺得他有機會成為和你當年差不多的威脅。”
“嗯，所以他進行跳躍了嗎？”
“沒，怎么可能！這樣的話即使你那邊肯定也會知道的，不過他的理論確實已經初具雛形，再給他一點時間說不定他真的可以想出來，如果那樣的東西傳播出去就很麻煩了。”
“這個還不用太擔心，除非他能夠做出可運行的機器，或者找到更具說服力的證據，不然這個理論是沒有實際意義的。”
“有道理，畢竟老大你是真正經歷過的人，你說是那應該就是了。不過我個人覺得還是有一定的危險性，這件事情不容忽視。”
一號居然在的質疑長官做出的決定，聽起來不像是在開玩笑，這讓他有點吃驚，不知道是什么理由，一號少見的如此有主見。還有關于這句話的前半句，他們似乎在討論長官的經歷，二號聽得一頭霧水。
長官似乎有一個很復雜的過去，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他作為一個人類坐到了今天的位置，肯定不是憑運氣，不過具體原因二號也不知道，對此他也有點好奇，不知道之后能不能從一號那里得知一點什么。
“嗯。你們自己決定怎么處理吧。”
“好的，那我就不打擾了。”一號難得沒有說一些奇怪的話，簡單的結束了談話。“不過有可能會啟用特殊方案。”
“嗯。”說完對面就掛斷了信號。
“特殊方案是什么？”二號問。
“啊，這個啊，就是政策改變之前的方案。”
“嗯。”
“誒呦，本來還想好好玩一下的，沒想到居然這么麻煩。”那個男人抱怨道，剛剛還挺正經的形象瞬間崩塌了，現在他又將臉埋進了那一大堆紙里，想要通過這種方式來逃避現實。
“要開始工作了。”二號說。
“不要提醒我……我不想工作，稍微等一會也沒什么問題嘛，剛才老大都說了不會有問題的。”
可是剛才你還反駁了他。二號雖然這么想，但也不好說什么，接下來的工作重心就要交給這個咸魚一樣的男人了，他想讓自己安心下來，想要告訴自己對面的男人在這種時候應該會靠譜一點，但他做不到，看到這個男人將臉埋在雜亂的紙堆中，他已經開始緊張和不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