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不列顛”行到了第五天到了江蘇境內，船老大下令靠碼頭，并通知全體乘客船停半天，黃昏時分起錨。

得到這消息最高興的是王豐收，他實在熬不下去了，要不是昨天果斷掏了三十個“道光”在船老大那兒買了一個小饅頭和一碗湯，恐怕現在聽不到這消息了。

他早早來到了船口，眺望著江蘇碼頭。心里盤算著這到京城少說也要大半月，這次上岸什么都可以省，但饅頭一定要買足。一天吃二個起碼得買個五十掛零。想到這兒心里特別后悔，要不是這幾天在船上被船老大捏在手里坑蒙拐騙，花五十個“道光”在船上只吃了兩個小饅頭和一口湯，這五十“道光”留到現在下船能多買多少個饅頭呢。

“喂，你們亂哄哄的干什么……”

王豐收聽到船老大的公鴨嗓子才回過神，猛一抬頭發現碼頭上人山人海到處是背鋪蓋提小簍拖兒帶崽的人群。

“大不列顛”已順水勢靠岸了。

碼頭上人群似山洪般沖上“大不列顛”。

船老大嚇得面如土色，一邊高喊：“阿二快開船跑……”一邊又掄起竹竿招呼幾個伙計在船頭揮舞力拒人群。

“大不列顛”重新起航時，船老大累癱在甲板上，可船上還是多出四十余人。

船老大毫不客氣地罵：

“蘇州佬，奔喪呀，我這船裝不下你們這么多人，都給我跳下去。”

那么一大幫人全擠在船頭，一大幫人里面又有很多個體，有大人抱小孩，有男人抱女人，還有些人則緊緊抱著自己的包袱，他們都瞪著眼睛，不過不敢直視兇狠的船老大。

船老大眼睛發綠了，大呼小吼了半天也不奏效，就沖到了他們中間隨手拉起一位帶孫兒的老嫗，拖上船舷往下推。

那小孫兒“哇”地大哭，跪在甲板上朝船老大直磕頭，老嫗也掙出身來跪在地上聲淚俱下：

“大爺，城里鬧兵災，你行行好，把我們帶到另外什么地方都行，只要你別推我，我什么都給你……”

老嫗顫抖著雙手摘下銀耳環，擺在船老大腳下。

船老大無動于衷。

老嫗又褪下銀鐲子。

船老大嘴角動了動，但還未出聲。

老嫗失聲痛哭，打開隨身包裹取出一個紅綢包，打開一層又一層，一層又一層，直到解開最后一層綠綢，才露出二塊銀元。

小孫兒哭了。

“奶奶，你都給他了，那我們以后吃什么。”

老嫗一把抱過小孫兒：

“乖，下船后奶奶討飯給你吃。”

一下子得了這么多財物刺激了貪婪的船老大，他射出的目光忽然變溫和了，因為他猛然意識到這群逃難的蘇州佬并不討厭。

幫工阿二揣出了船老大的心思，小心提醒：

“老大，船吃水超過警戒線了，咱這艘舊船進黃海怕頂不住。”

“到前面找地方靠岸，誰出五兩銀子船錢就留船上，出不起就滾蛋。”

不料蘇州佬都爽快得很，他們一聽船老大開價了，不趕他們了，高興的不得了。翻箱倒包掏兜底努力湊這逃亡生命的“救命銀”。

船老大笑得合不攏嘴，不過他將兇狠的目光對準了船艙內的杭州佬。

首先被揪出的當然是王豐收，因為他只出了一兩銀子。船老大從口里吐出的話還挺客氣：

“小鬼，你也看見了，我們船價調高了，去京城的價格現在是五兩，而你只給了我一兩，從杭州乘到蘇州也差不多了。看你人小的份上我送你二只饅頭，前面靠岸你就下去吧。”

王豐收餓得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可現在船老大違背諾言，中途趕他下船，這下船人生地不熟，又找不著東南西北怎么上京城，他說：

“船老大，話可不要這么說，你欺負人家逃難的蘇州佬，這是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我和他們不同，好歹也是上京城趕考的讀書人，你說變卦就變卦沒那么簡單，我反正在杭州上船時與你說好，在京城下船，不然死也死在你船上。”

船老大碰了這個“釘子”，氣憤了，張開公鴨嗓喊起來。

“你們都給我聽好，船價調高了，五兩，前面靠岸，出不起的全給我滾蛋。”

船艙里的人都沸騰了，大罵賊船。

從江蘇境駛出向山東方向行進，沿途碼頭極少，船老大怕擱淺不敢靠岸。

不過讓船老大欣慰的是，船艙里上百號人除王豐收和個別榨不出油水的窮鬼身上只撈了不上一兩的碎銀外，其余或多或少按人頭補繳了五兩左右的船銀。

幫工阿二有點擔心：

“老大，黃海上春季浪大，吃水這么深不安全，再說咱們的船也耗不起。”

船老大笑著說：

“阿二，你開慣了自己做的小木船，這小木船巴掌大說能乘三人就乘不了四人，那是原始貨頂不了啥用。可咱這可是大英帝國進口的鐵輪，這進口貨保險，他說限乘100人是謙虛，其實乘上200人也沒事，你看甲板上還沒擠滿。阿二，跟你說實話，這船貨可實在，跟運金運銀沒啥兩樣，船耗了算啥，上京城找洋買辦聯系再換艘新的大的，保準你往后開著更省力。”

阿二搖搖頭不再說話。

王豐收和幾個出不起銀子的窮苦力被趕到了船頭上，那兒浪高風大，出夠銀子的人不愿擠那兒。

這黃海上一入夜就起風，一有風就來浪，這浪不往別處打就往船頭打。一晚上下來，王豐收就成了只落湯雞。

幸好一早就來太陽，折騰到中午時分渾身上下又干了，只是這么一來本就體虛的他可真抵擋不住了。

他倚在船頭舷上，望著同為天涯淪落人的幾個苦力模樣的中年人。這幾個中年人都在翻曬破棉襖，一邊翻曬還一邊伸出舌頭在上面不停地舔著什么。王豐收納悶了：

“幾位大哥，這破棉襖里又沒藏什么大魚大肉，你們舔來舔去能把肚子舔飽嗎？”

幾個苦力聽到王豐收的聲音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們見到王豐收臉皮發青渾身發抖互相之間輕聲說：

“喏，這小鬼臉上青筋都暴出來了，怕有好幾天沒吃飯了，看他這副樣子能不能支撐到明天。”

王豐收聽到他們的話，笑著說：

“我自小青筋就暴露，不礙事的，不過飯倒真的好長時間沒吃過了，要不是昨夜喝了一夜的海水現在恐怕說話都沒力氣了。”

王豐收見他們都在聽他說話，很興奮，繼續說：

“我剛才問你們的問題還沒回答我哩，這你們舔棉襖是不是幻想吃大肥豬，黑棉衣是豬皮，白棉花是肥肉越吃越有味，越吃越好吃。”

他們聽了都哈哈大笑了起來，笑過后覺得這小鬼挺有趣，就說：

“破棉襖當大肥豬吃，我們長這么大還頭一次聽說。我們剛才在曬棉襖，這棉襖上有昨晚的海浪水，太陽一曬，海浪水都變鹽花了，這鹽可是生力氣的好東西，我們在碼頭上當苦力吃不上好東西，就靠鹽水補身子，瞧我們多強壯，哪像你瘦猴似的。”

鹽能補身子，王豐收還第一次聽說，而且鹽是水變出來的，王豐收也第一次知道。他覺得很新奇，看看自己渾身一片白茫茫的鹽花，樂了，忍不住伸出舌頭在袖口上一舔，喲，好咸，同時一股酸勁化為一股暖流直入丹田。王豐收搖了搖腦袋，咳了咳嗓子，頓時覺得全身精神多了，說話好像也有力氣了。

有一個年歲較大的苦力走過來，手里捧了一把炒玉米遞給王豐收：

“喏，吃了吧，好歹長點力氣。”

王豐收望著金燦燦的一把炒玉米，簡直不敢相信是送給自己的。此時，他王豐收對“餓”字早已失去感覺，芳香的炒玉米勾不起早已牢騷滿天變得麻木不仁的肚子，只是腦袋上的嘴巴喉管因無口水可吞而止不住的騷動。

王豐收接過玉米時感動得熱淚盈眶，好人呀，出門這么多天第一次碰上這么仗義慷慨的好人，何況對方僅是一名賣力氣的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