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乘船的地方，天已大亮了。有一塊大牌子豎在那里，王豐收這個山里娃這才知道乘船的地方叫“碼頭”。他心里不由又納悶了，這杭州人取名怎么不動動腦子，這乘船的地方又沒有馬干嗎不叫船頭而叫什么碼頭，明擺著“三不像”嘛。

碼頭上人很多，靠河邊有一排木頭搭的房子，房子外沿是一排左望不到邊右望不到頭的木柵欄。木柵欄外的人比木柵欄內的人要多幾倍，不過木柵欄外的人看上去都挺悠閑的，光看打扮王豐收就能分辨得出有一半是闖江湖的要飯專業戶，不過夾在這些人里面還有一些賣茶賣餅賣糖葫蘆賣包子等等一些散兵游勇的個體戶。

王豐收瞄上了一個賣包子的小姑娘，當然他瞄上的只是她籃子里的包子，折騰了一晚上肚子早咕咕叫了。

賣包子的小姑娘機靈得很，見王豐收一副垂涎欲滴地表情，馬上明白了。

“大哥，剛出籠的肉包子，熱著哩。”

王豐收點點頭，問：“怎么賣？”

“賣別人二個銅板一個，大哥你就一個銅板一個吧。”

王豐收說：“為什么要給我便宜？”

那小姑娘眨眨眼睛說：

“我看大哥是從鄉下來的，闖蕩碼頭不容易，出門在外哪兒能少一個銅板，我也是鄉下人知道這個苦，所以大哥在我這兒買包子就收你成本價，不賺你的了。”

王豐收挺感動，好人雖然少，但畢竟還是有的，他拿出二個“道光”買了兩個包子，邊吃邊問：“妹子，我是上京趕考的，剛才打更的大爺說乘船挺快的，這上京城該乘哪個船？”

小姑娘說：“這是杭州最大的碼頭，什么船都有。有官船，不過咱老百姓邊也不敢摸的，有客船有貨船上面有船老大管著的，聽說，最近有從洋人手里買來的大客船，是鐵的，在水里開不會沉而且比木船更穩更快。”

王豐收問：“什么是洋人？”

“洋人聽說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的，他們個子很高，頭發有白有紅的，眼睛是藍的，鼻子又大又尖整個人都怪模怪樣的，而且他們特別能吃，我的大包子一次能吃十個。”

“那不就是魔鬼嗎？”

“噓！”小姑娘輕聲說：“不能這么說，他們可得罪不起，連官府都怕他們。”

這一天到了傍晚，王豐收才爬上了從未聽說過但卻能浮在水面上馱很多人的船。

這是一艘客船，外殼是鐵的甲板才是木的。王豐收站在岸上考慮了很久，這么個龐然大物又要裝這么多人可別翻了。可他問遍了碼頭上所有的木船都不是向京城方向的，最后天快黑了而那艘客船也快開了，王豐收怕在杭州城停留一夜又要花好多“道光”，無奈之下咬咬牙交了一兩銀子的高價給管船的老大：

“這么多銀子給你，你們可一定要把我送到京城。”

船老大笑著掂了掂銀子：

“放心吧，這上百號人都上京城的，給你的船價最便宜了，看你人小也占不了多少位置，上午上的那些人都是二兩的，不過話跟你說清了，不能跟人搶位置，艙里擠不下就睡甲板上。”

王豐收不知道船艙與甲板有什么區別，他根本不在乎，不用磨鞋底就能上京城要不是心疼花了這么多銀子那該多樂呵呀，他現在唯一擔心的只是安全問題：

“這只鐵船這么重又上了這么多人，浮在水上……會……會不會翻，我可不會游水……”

“臭你他媽的烏鴉嘴，鄉巴佬懂個屌，這船是大不列顛原裝貨，就是洪水頂天也不會沉。”

王豐收走上船舷還轉過頭來說：

“話可不能說死，這什么事沒個意外，要是萬一失火了，燒光了不也比沉了好不了多少。”

“臭嘴，再說丟江里去。”

上船后。

王豐收才發現了有不對勁的地方。小小的船艙里橫七豎八擠了有近百個男女老少，他們鋪著破竹席或爛布塊占著一席之地不準任何人侵犯，王豐收走過去不小心腳踩了下都遭來一頓斥罵，更不能說容身了。

王豐收去找船老大：

“船老大，我花了那么多銀子怎么連個睡的地方也沒有？”

船老大正在掌舵，一見這“臭嘴”就來氣：

“甲板那么大，你躺不下嗎？”

“哪兒是甲板？”

“腳下踩的不是嘛。”

王豐收知道遭戲弄了，想想花了那么多銀子卻連個睡的地方也沒有心里就冤，剛準備辯解幾句可一抬頭撞見船老大陰森恐怖的臉孔，想發泄的話又咽了回去，他真的怕被丟下去。

但是，更讓他氣憤與無奈的是，花一兩銀子搭乘船竟不管飯。他本以為花這么多銀子不說吃肉吃魚，稀飯饅頭總能吃上吧。他知道，一兩銀子在龍山村可以買很多東西備半年口糧沒問題。可在這什么“大不列顛”船上只能站著上京城，這上京城不是一天二天能到的呀，人家都帶了有吃的有穿的還有睡的，但自己光桿一條——早知道不如走路劃算。

王豐收在船艙口的角落里蹲了三天。

三天來，他花了二十“道光”高價在船老大那兒買了一個饅頭吃。二十“道光”一個小饅頭，王豐收手都打哆嗦，這要在杭州碼頭有二十個好買，在他們龍山村怕有五十個好買，這王八蛋詐人家錢財沒個底沒個度。

最難熬的是后半夜，船艙內人家都呼嚕呼嚕睡得香，船艙外早春的寒風比深冬的寒風更鉆人心肺，王豐收白天半夢半醒捱時光，晚上哪有一絲睡意，他好想睡拼命想睡著，但閉上眼睛腦子里翻江倒海清醒異常，他又開始數山羊，一只山羊、二只山羊……數到一萬只山羊時睜開眼睛看到滿天的星空——他長嘆一聲，好苦喲，再若不找點吃的怕要餓死了，因為前天肚子叫了一天，昨天痛了一天，可現在不叫不痛了怕是肚子已無力作怪了。

王豐收摸到了后艙底下，那兒住著船老大一伙，二十“道光”一個小饅頭就是這兒買的，他先摸到一只大籃子，心里一喜這籃子就是盛饅頭的，可心里馬上又涼了——籃子里空空是也，接下來他的心徹底冷了，因為摸了個遍連一顆米粒也找不到，幾個大箱子都上了鎖，盡管明擺著里面盡是佳肴美食，可王豐收沒這個膽。

出來時，在后艙口“呯”的一聲碰上一只小桶，嚇得王豐收連忙蹲下，過了半天見沒人出來喊捉賊，這才放下心來看看差點讓他惹禍的桶內裝的是什么寶貝。

王豐收手伸進去摸了一把，清水哐咚什么也沒有，只是冷冰冰的手上似有油膩，鼻子湊上去一嗅，哇！好家伙，是油湯，只是味淡了些可能是刷鍋刷下來的。

王豐收的腦子和肚子意見不統一了，肚子說：

“豐收，我已經癟了，這么好的刷鍋水又新鮮又有油腥，快灌點進來滋潤滋潤。”

腦子不屑一顧：

“豐收，好歹你是個讀書人。圣人孔子渴死不飲盜泉之水，餓死不吃嗟來之食。今日若喝下這不明不白不干不凈的刷鍋水，來日怎么對得起一世英名。”

肚子說：

“今日都過不下去了，還提什么來日。王豐收，我這幾天忍聲吞氣無怨無悔免費為你工作，現在已是春蠶到死絲方盡的時刻了，你再不想法進點貨，我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腦子說：

“豐收呀，你可別聽肚子的，他自私自利沒良心，我對你可是徹頭徹尾的忠實主義者。說句良心話，你留一身清白換個狀元，那以后吃的可是山珍海味，什么天上飛的，地上走的，海里游的啥美味佳肴都有。到那時候，享漁翁之利的可是肚子。而我呢，官場明爭暗斗，交際應酬，還運籌帷幄指點江山，費神受苦受難的可是我腦子呀。”

上下齊攻把個王豐收擠壓得透不過氣來，他就問腳：

“腳，你也聽見了，你倒參謀參謀，這刷鍋水該不該喝，現在該不該離開這地方？”

腳說：“豐收，這幾天你除了坐就是睡，把我閑得渾身發癢，依我說，快點走，走上個三五里路我才過癮。”

王豐收想了想，問：“你們大伙兒有什么不同意見……沒有，那我可要決定了，二比一肚子輸，這刷鍋水不喝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