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沒有人租田給王大天，他去找開藥館的張伎山，他知道張郎中置買了很多田地。

張郎中說：“大天，我是看在你娘的面子上幫你一把算了，你們龍山村后山坳里有一塊梯田，共一畝三分四厘，原先是山狗媳婦生娃兒難產拉下的賬，前幾年抵給我的，現在仍是山狗種著每季交我五成糧食，你如果每季交我六成糧食就給你種。”

王大天說：“一畝三分四厘田一年能收多少糧食？”

張郎中說：“去年山狗夏季小麥收了二百斤，稻谷收了四百斤，田埂插種黃豆收了十八斤。”

王大天扳著手指算了算，說：“那假如今年你要六成，我得四成，小麥我只有八十斤，稻谷只有一百六十斤，黃豆只有七斤多一點。”

張郎中點點頭：“你算得很對，到底是喝過墨水的人，不像山狗錯給我幾十斤也不知道。”

“那不夠一年吃呀。”王大天知道，他與桂花倆一年少說也得四五百斤糧食。

“種田人還想吃飽，”張郎中冷笑道：“哪戶佃農天天吃飯，逢年過節也是稀稠替換，平日里清水燉野菜不餓死也就行了。”

王大天在張伎山的藥館里賴了一天，到日落西山時，他站起身來不得不走了，走到門口時他仍不甘心地回過頭來問了一句：

“張老爺，你以前對我那么好，現在我是虎落平陽，你就是同情同情我，五五分成算了。”

張伎山眼皮也不抬，眼皮下的眼珠盯著錢柜里的銅板小心翼翼地盤點著，等盤好落了賬，他發現王大天還倚在大門上沒有走，他有點不耐煩地說：

“我說大天你怎么一點志氣也沒有，既然種田了，就好好地種，把產量搞上去，計較這五成六成的事，婆婆媽媽的像個男人嗎。再說，山狗種得好好的，我總也得找個借口回絕他，你出六成山狗就沒話可說了。”

王大天坐在后山坳的田頭上，他兩只手都是血泡，有幾個還破了，露出里面白里透紅的嫩肉，那嫩肉很嫩，連細小的毛細血管微弱的起伏都赤裸裸地展現在王大天眼里，他心里不由一陣抽搐，莫名其妙地難受起來了。

這時候桂花來了，她頭上扎著塊花洋布，手里提了只小飯籃。王大天瞅見小飯籃才明白了肚子難受的原因——餓了吧。

他倆都躲進了田頭角的山棚，王大天為了起早貪黑多干點，省了腳力晚上就住在山棚里，棚里很小，就只鋪了把山狗留下的稻草當床，那些稻草太陽沒曬透，有些枝葉還嫩綠油亮，散發著一股醉人的清香，那些稻草縫隙間偶爾會爬出幾只螞蟻或小蟲，但對于勞作一天疲倦至極的王大天來說，構不成任何騷擾。

桂花一天送一次飯，今天瓦罐里只有半罐稀薄的米粥，還有幾個六谷餅及幾條腌蘿卜。

桂花說：“大天，家里米一顆也沒有了，六谷也只有四五斤了，你這頭麥粒還沒下種，等到明年收割中間檔期怎么熬呀。”

王大天說：“省點用，呆會兒下山帶點野菜，粥里餅里都摻點，你身子弱別太節約，明兒去鎮上糧行買幾斤米，熬點稠的補補身子。”

桂花說：“我們一共不到半兩銀子了，這半兩銀子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會用的。”

“怎么只有半兩銀子？”

“我還會唬你。”桂花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拐哥留下的五百兩銀子其實也是害了我們，本來我們討飯到家什么事也沒有，可這倒好，風光了沒兩天，你是賠了老娘還面子掃地。”

王大天說：“那倒不能怪老拐大叔，他是一片好心，弄到今天這樣的地步只怨自己命賤。”

“那個狗頭縣令最可恨，前后挖了我們三百二十兩銀子。”桂花一想起縣太爺就氣得渾身發抖，有一點她還不敢對王大天說，那天去領王大天回家，縣太爺還要十兩牢獄住宿費，桂花一文錢也拿不出來，最后不得不含羞以身相抵，才讓縣太爺笑瞇瞇地放了人，這樣一來，本來虛弱的桂花整日心存介隙掛念丑事，弄得惶惶不可終日，她每天上山送飯其實是硬撐著，一箭高的山，她要歇上四五陣才爬得上。

桂花可憐，可王大天也很可憐，他細細嫩嫩的手從沒拿過鋤頭，人家一天工夫能挖三分地，可他一天到晚披星戴月地干，鋤頭柄都磨紅了，也挖不了一分田。

桂花看到王大天的狼狽樣，十分心疼，她用濕圍裙擦干凈王大天手上的血泡，又在田頭角落里找了一些止血消炎的草藥，放嘴里嚼碎，敷在他手上又撕出衣角包扎好，叮囑道：

“大天，也不難為這一兩天，跟我下山歇兩天再上來挖吧，你看云頭這么沉，說不定會變天，這山棚頂不了風雨。”

王大天挺堅強，他不肯下山，他說：

“大頭對我說，這后山薄田還是早下種為好，不然明年忙種，人家種稻了，咱麥子還是嫩青的，到頭來麥子割不了稻秧插不上，更糟了。”

“那……那我明兒也扛把鋤頭跟你一起挖？”

王大天搖搖頭，他說：

“你能給我送飯就很不錯了，你還是把身體養好，給我生個兒子最重要，我都三十好幾了，你看阿水他們，孫子都能討飯養家了，我到他那樣的年齡，恐怕還得養兒子哩。”

這天傍晚，天一擦黑就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斷斷續續地還出現陣陣轟雷聲與熾白的閃電，沒多大會兒就下起了傾盆大雨，更要命的是風也特別的大，王大天蜷縮在山棚里，四根插入地下的山棚柱子“吱吱”直響，風掠過棚頂發出一陣陣嘯聲——仿佛山棚隨時會飛。

王大天裹著一床爛棉被，坐在稻草上瞪著眼睛，絲毫不敢睡著也根本無法睡著，他這時很后悔沒聽桂花的勸說，本來現在躺在草舍的大床上，管他風雨再大也不用擔心什么——可現在都遲了，為這事，嘴巴吱里呱啦地埋怨開了：

“王大天，這下給你害苦了，你看你搭的這個棚，正好在風口上，再吹半個時辰，肯定連根拔起，到山腳去分家了。”

“你們算什么慘，真要滾到山腳還不是我們遭殃。”四肢牢騷滿天，輪番責怪王大天：“這么高的山又這么陡，你干事情怎么不花點頭腦，哪個農夫山棚搭在山頂上，找死啊！”

說到腦子，腦子不高興了，他罵四肢道：

“就你們的腳尊貴，爬不得山，要是依我，天天下山與桂花摟著一起睡，嘿！桂花還會摟著我親兩口，可爽哩！”

王大天任著他們窩里反，等他們都罵累了，昏沉沉想睡覺時，他才問道：

“兄弟們，天有不測風云，依你們高見，我怎么辦才好？”

四肢迷迷糊糊地說：

“這能怎么辦，三十六計走為上。”

腦子說：“黑天瞎地的，往哪走，不摔死也得跌死，與其亂走，不如不走，說不準山棚不會飛呢。”

王大天望著山棚外漆黑的夜空上不時爬現出幾條火紅的裂縫，繼而“咔啦啦”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雷伴隨著亮如白晝的閃電——天仿佛要塌下來了，他戰栗栗地沒了主張，問良心：

“良心，你的話最公道，你說我該怎么辦？”

良心苦笑著說：

“我小小一個零部件得依靠你才能存活，有何德何能為你出謀劃策，腦子聰明，四肢發達，他們都沒轍，我還能有什么法子。”

王大天說：“腦子與四肢說話太膚淺，我不相信他們，你良心深居簡出，遇事三思而后行，我信你。”

良心說：“你現在遭遇的是天災人禍，走也走不了，等也很危險，有句話說‘明哲保身’，我看你只有想想辦法，在現有的條件下做好最壞的打算。”

“怎么打算？”

“打算從山棚滾下去不會受傷。”

“這不廢話，山棚滾下去不死是萬幸，能不傷筋斷骨嗎？”

腦子又耐不住插話了，他說：

“王大天，你怎么不開竅，不是說在現有的條件做點準備嗎，你看滿地的稻草，用稻草厚厚地裹住身子，最重要裹住腦子裹得像個圓球，就是滾到山腳也無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