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您老能活100歲
下了火車,范建龍拖著孟家的大麻袋,回頭沖沈夢昔喊:“下回你還去不去了?”
“還有下回?”沈夢昔拖著范家那個最小的袋子,倒退著走。
“下回就是年根兒上了。”孟繁東喘口氣,“行了你站著看堆兒,等我到家了來接你。”
“飯都白吃了,一點勁兒都沒有。大腦袋,小細脖,干吃飯,不干活!”范建龍嘴真賤,沈夢昔看著這個好歹也十五歲了的少年,默默地在心里罵著:“犯賤龍!”
賣水的湯家來了兩個小子,又來了一個接站的,看沈夢昔拖得吃力,要去幫忙,就見孟慶仁推著自行車來了。
“孟叔。”幾個小子乖乖地叫人。
“哎。”孟慶仁立好自行車,從兜里掏出繩子。“小西跟著去給你們添麻煩了。”
“沒有沒有,她挺聽話的。”范建龍不迭地說著,和孟繁東一起把手里那個大麻袋放到自行車后座上。第二個麻袋一半放到車座上,一半壓到下面的麻袋上,用繩子繞來繞去的捆了個結實。
“都買了?”
“買了。還買了六個面包。”孟繁東在返程的火車上買了六個不要糧票的高價面包,其他幾家也或多或少買了幾個。
孟慶仁推著自行車,孟繁東在旁邊扶著,沈夢昔背著花書包,跟著回家了。
家里跟過年一樣熱鬧,喜氣洋洋。關秀琴指揮著把羊頭羊下水分成四份,該送到郭大夫家的,該送給姥姥家的,自己家留下的。
小北看著逐漸縮小的麻袋,小臉皺皺的:“這也不夠吃啊。”
“下個月哥再去一次,你快點長高,好跟哥一起去買東西,你三姐沒勁兒,啥也拿不了,就知道......”說到一半孟繁東就住口了。
“就知道啥?”小北好奇地追問。
“就知道給小北買好吃的唄!”沈夢昔在后面接口。
沈夢昔拿出一根奶酪,小拇指大小,乳白色螺旋狀,小北歡呼一聲一把塞進嘴里,又迅速掏出來,小小的咬了一口,“真好吃!三姐最好!”
“洗洗手。”
“哎!”答應得無比痛快。
給所有人都分了兩根,這奶酪壓秤,一斤也沒多少。
沈夢昔沒打算把自己買的東西交給關秀琴,分了一圈,就把奶酪放進箱子了,關秀琴幾次欲言又止,直到吃飯時,才說:“小西,你奶給你多少錢?你一個小孩不能拿那么多錢,都交給你爸替你保管吧。”
“我自己可以的。”沈夢昔喝了一口羊雜湯,又吃口菜窩窩。
“啪!”關秀琴把筷子拍到桌子上,“誰家十歲孩子手上拿那么多錢?趕緊拿出來!”干活的時候就十二歲,一談錢立刻就縮回到十歲了。
沈夢昔嘆口氣,為什么要在吃飯時,說這么不開心的事情呢。她喝口湯,真是暖胃暖心。
“吃完飯再說吧,好容易沾點肉腥,你讓孩子把飯好好吃完再說。”孟慶仁打著圓場。
“不行!”關秀琴來勁了,站了起來。“你拿不拿?”食指幾乎點到了沈夢昔的鼻子。
沈夢昔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人,也從來沒有被指人指到鼻子上過,忽然氣血上涌,推開飯碗也站了起來,“我是你的敵人嗎?你要逼供嗎?我奶奶的錢跟你有關嗎?”
關秀琴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氣得渾身哆嗦:“這個不孝的玩意兒,一回來就知道頂嘴!滾!你給我滾!”
“好的。請把我給你的麥乳精和肉干先還給我。”沈夢昔伸出手。
關秀琴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造孽啊!”
那仨孩子被嚇呆了,他們從來不和父母頂嘴,沒見過這樣不孝的孩子。
沈夢昔轉身回了北屋,坐在炕上懊惱。她覺得自己熱血沸騰,心里有個憤怒的怪獸要沖破心口一飛沖天。她不記得自己當年十一二歲的時候是不是開始逆反期了,不,她一輩子聽從奶奶的安排,從來沒有青春期逆反過。
胸口堵得厲害,她沖到院子里,朝著天空振臂使勁啊啊的喊了兩聲。
屋子里寂靜無聲。
晚飯沈夢昔沒吃,關秀琴不讓吃。
只要沈夢昔進入她的視線,她就會咒罵不止。她這兩天的確氣不順,前幾天在單位又暈倒了一次,她的崗位已經被人頂了,只能整理紗線做些輕活,崗位工資少了三分之一,今年的先進和獎金都泡湯了。回家看到這個別人養大的孩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脾氣秉性沒有一點像是這家人,處處跟她對著干。
她想打掉肚子里的孩子,但是小月子一樣還不是沒有伺候?休半個月的假,連現在的崗位說不定也沒有了,身體養好了還行,養不好,還不是一樣沒有崗位。再說了,拿什么坐小月子呢,家里的糧食拿了一半去老家辦喪事,剩下這些緊緊巴巴也吃不到月底,還多了一口人呢!
她一籌莫展,問孟慶仁,他只會說,有了孩子當然要著,不行就不上班了,也不缺她掙的那點錢。
你聽聽,這是人話嗎?不缺她掙的那點錢,她每年努力工作拿的先進和獎金在人家眼里,什么都不是!
不上班回家,連供應糧都減半了,還沒有小北多,到時候日子怎么過?
全家人都繞著關秀琴走,誰也不惹她。
最讓沈夢昔驚奇的是,孟慶仁居然也躲了,他不制止關秀琴,也不安慰她,不幫助她。
讓女人懷了孩子,然后讓她獨自應付懷孕生子,這些行徑在沈夢昔眼中就是渣男行為。
這天,沈夢昔攔住孟慶仁:“你怎么不去哄哄她?”
孟慶仁驚愕地看著沈夢昔,“小孩子家家的,你管這些干啥?你媽鬧幾天就好了,越哄她越來勁。”
沈夢昔無語了。
“你怎么連句爸媽都不叫?”
沈夢昔心說,老娘歲數比你都大,美得你!
“叫不出口。”
“叫不出口也得叫啊!”
這是什么邏輯?沈夢昔覺得談話沒法繼續下去了。
“我是不會把錢拿出來的,如果我奶奶覺得錢不該給我,當初就會把錢直接給你們。既然給我了,就由我支配。我不會亂花,也不會吃獨食。當然,如果這個家容不下我,我就走。”
孟慶仁目瞪口呆地看著還不到自己肩膀的女兒,不明白母親怎么把孩子教育成了這樣,又看看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門口的妻子,嘆口氣。
“我上輩子造了啥孽啊!”關秀琴又哭了起來。
“你繼續哭!使勁哭!生下來一個哭吧精,天天不睡覺,然后你再繼續跟著哭!”沈夢昔對于這個年近四十歲,說話辦事絲毫不知轉圜的女人很是不喜。笑話,開口跟她叫媽媽,簡直笑掉大牙。
關秀琴倒抽了一口氣,倒真是止住了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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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夢昔跟著孟繁東又出門了,為了躲關秀琴,免得辣她的眼睛。
這次是去雙城姥姥家,因為家里氣氛太緊張,所以就提前去送年貨。他們坐火車到哈市,再坐客車到雙縣。
帶著一個羊頭一副下水,還有十斤小米做為口糧。
“你咋非得跟咱媽頂嘴?,她懷著弟弟呢。”坐上火車,孟繁東就忍不住責怪沈夢昔。
“你就從來不頂嘴?”
“從來不!”
“那是她從來不罵你。”沈夢昔深深看了他一眼。“她看你哪兒哪兒都順眼,不會罵你,你怎么用得著頂嘴?”
孟繁東語塞。好像真的是這樣。
“那,那你也不能那樣頂嘴,那是不孝,咱家可沒這樣的。”
“是嗎,因為我本來就不是你家的。”
“哥不是那個意思。”孟繁東又連忙解釋,沈夢昔覺得厭煩至極,轉過頭去,閉眼假寐。
一顆眼淚在眼角滑落,無人知曉。
沈夢昔想起,已經35歲的她,在奶奶去世后第一次回上海的家,她一進門,母親矜持地說著:“哎喲那么老遠,還帶什么東西呀。”
那個家里沒有她的任何痕跡,哪怕一張小小的照片,父母和弟弟弟妹在一起講上海話,和她說話的時候才講普通話。
她尷尬地吃了一頓飯后,又拖著行李箱住到了酒店。
她覺得孤苦伶仃。
那年她已經離婚四個年頭了,即便奶奶去世也沒有過這樣的感覺,關上父母的家門,她覺得自己是個孤兒。
火車咣當咣當地慢慢行駛,沈夢昔恍惚間又夢見了她蹲在奶奶家的門口,用一根小木棍撥弄著一只螞蟻,那螞蟻爬來爬去,卻總逃不出她的小棍子,被她撥弄來撥弄去。
“你第一次去姥姥家,等會兒我讓你叫啥你就叫啥知道嗎?”孟繁東帶點討好地跟沈夢昔說。
沈夢昔愛理不理,拂了拂花書包上不存在的灰塵。
孟繁東訕訕地。
下了客車又走了十幾分鐘,才到了關秀琴的娘家。
一進院子就見屋門四敞大開的,門口翻滾著冷氣,里面傳出一個和關秀琴相似的聲音:“哪個王八羔子進城門哪,夾尾巴的玩意兒,看門檻都結冰了,連門都關不嚴了,海波你還不趕緊找斧子刨一刨去,都屬算盤珠子的,不扒拉不動彈啊!”
沈夢昔頭立刻就大了,這還不如在齊市呢!站住了腳,不想進去了。
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子,從屋子里出來,正看到孟繁東兄妹倆,高興地喊了聲哥,接過孟繁東手里的袋子,回頭又沖屋子里喊:“奶!我東哥來了!”
“誰來了!我看看誰來了!”身隨聲至,一個個子不高,瘦巴巴的老太太快步走了出來,一把摟住孟繁東,“哎呀我大孫兒來了!想死姥了,快進屋進屋,外頭多冷啊!”
跟沒看到沈夢昔一樣。
孟繁東也很開心,叫了聲姥,又介紹沈夢昔:“姥,這是小西,頭回上你家來,我領她來認認門認認親。”
老太太轉過頭來,上下掃了幾眼沈夢昔,“還真是一點不像咱家人呢,這是像她奶啊!”
“娘啊,快進屋吧,讓海波趕緊把門口的冰刨了。”一個扎著圍裙的中年女人出來熱情招呼著,“小西啊,我是你大舅母,那是你二舅母。”沈夢昔愣著神,有種進了大觀園的感覺,又是心肝兒肉又是大舅母的。
從進門那一刻起,沈夢昔就想著快點離開。
她找到了關秀琴的性格來源,那定是得了這位姥姥的真傳。
姥爺個子也不算高,一頭花白頭發,叼個煙袋鍋子坐在炕頭,吞云吐霧。什么也不說,什么事也不管。
沈夢昔被押著叫了一圈人,又被品評了一番長相,才被放過。
吃飯的時候,她被叫到了后屋,炕上坐著一個老太太,這個頭發盡白的老祖宗在,別人怎么能算老太太呢,“你陪你太姥吃飯吧,這飯菜都是一樣的。”二舅母笑著把碗筷擺到炕桌上。
老太太八十左右的樣子,一頭白發梳得光溜溜的在腦后盤了個疙瘩鬏,神色安詳,腰背挺直,兩腿雙盤坐在炕上,沖小西笑著擺手,讓她坐到炕沿上,又把筷子遞到她手上。
“吃吧吃吧。”
一碗稀溜溜的小米粥,一個手心大的菜窩窩,一碗燉蘿卜,星星點點有幾塊羊雜。老太太夾了一塊羊雜給沈夢昔,“我咬不動,你吃。”
沈夢昔嗯了一聲,端著粥碗,低頭吃飯,老太太就再沒給她夾菜,只是勸她多吃。
老太太把菜窩窩細細掰碎了泡到粥里,動作不緊不慢,帶著一絲優雅,等窩頭泡透了,她再拿勺子舀了,放進嘴里抿一抿,嚼一嚼。沈夢昔注意到她的牙齒所剩不多,剩下的幾顆估計也已經松動了。
她掰了一半菜窩窩給老太太,老太太不要,說自己夠吃了,沈夢昔就掰碎了放到她碗里,老太太舉手攔住,“我頓頓都吃這些,吃多了不舒服。”
沈夢昔有點愣怔,人人都說吃不飽,老太太卻說吃多了不舒服。
“你還小,不懂。”老太太神秘地一笑,咽下口中的飯菜,“啥東西都是,太多了就不好了。錢多了,不好;女人多了,不好;兒子多了,不好;就連心眼太多了,都不好!”
沈夢昔不由自主點點頭,是這么個道理。
“那屋人太多,像你這么大的都得站著吃飯,在我這兒好歹還能坐著。”
“嗯。”沈夢昔點點頭。
“你媽給你屈受了沒?”
沈夢昔搖搖頭。
“我還不知道她們娘們?要不受著她們,要不壓著她們!”老太太笑著看著沈夢昔。
沈夢昔回想了一下,好像還真是這么回事,不由得笑了。
老太太指著沈夢昔碗里的幾個小米粒說,“別糟蹋糧食。”
沈夢昔用手里最后一口菜窩窩,把米粒刮進嘴里。
“你太姥爺會掙錢,我們家錢多的時候,日子好過。后來,你姥爺抽了大煙,抽敗了家,地賣了,房子賣了,首飾賣了,到后來媳婦都娶不上,也拖累了你幾個大姥爺。解放后,咱們家給定了個貧農,成分倒好了。”
沈夢昔想,這是在說塞翁失馬的故事呢。
“唉,我這么多兒子,到了到了,還是落到這個手里了。”
前屋傳來收拾碗筷的聲音,老太太住了口,整理了一下衣襟,頭發,把飯桌朝外推了推,算是吃完飯了。
沈夢昔把碗筷撿到了廚房,二舅母過來把小桌子擦凈,放到了炕梢,給老太太裝了一鍋煙,把長長的大煙袋遞給了老太太。老太太把枕頭拽過來,平整了一下,慢慢躺下來,接過了煙袋,等著孫媳給點了煙,輕輕嘬了兩口,很快不大的后屋,滿是青色的煙霧。
沈夢昔到了外間。她在這個家里見了太多的煙袋,長的短的,足足有六七個。
晚上,老太太睡炕頭,沈夢昔挨著老太太睡,旁邊是二舅家的關海云,再旁邊是大舅家的關海燕。躺下后,她們央求太奶給講故事,老太太就在黑夜里,慢慢講起了王小二被狼吃的故事。
故事的結局是王小二一家都被狼吃了,兩個小姑娘也不知道聽了多少遍,還是津津有味的聽著,該驚嚇的地方驚嚇,該感嘆的地方感嘆。
沈夢昔默默地聽著。她小時候,奶奶也講過類似的故事給她聽,她也是百聽不厭。
在沈夢昔的強烈要求下,孟繁東跟姥姥提出了告辭,稱父親年底加班,家里沒人挑水。
他們現在來了,年前就八成可能不再來了。姥姥也沒多說什么,虛留了幾句,又讓他帶話給關秀琴,如果身子不行,就別上班了,老實在家伺候孩子得了。然后就放他們走了,臨走還讓關海濤下菜窖給拿了一個大紅蘿卜,給他們拿回去。
他們話別的時候,沈夢昔去后屋跟老太太告別,從花書包里拿出一小包餅干一小包奶酪,悄悄塞給她,“這是上海的餅干,內蒙的奶酪,你慢慢吃。”
走過的姥姥看到沈夢昔在后屋,探頭進來,“你們......”
話沒說完,被老太太一個凌厲的眼神嚇了回去。一縮脖子,走開了。
沈夢昔忍俊不禁,她跟老太太揮手告別:“下回還給你帶好吃的。”
“下回,下回,下回沒準我都死了!”
她輕輕抱了抱老太太:“不會,您老能活到100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