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是老三屆下鄉五十周年。
臨江農場的68屆,因農場建設,大多是69年才到的,只有沈夢昔那批三十幾個人才是真正的68屆。但工齡計算,都算68屆了。
時光飛逝,當年風華正茂的一群少男少女,如今都已白發蒼蒼,甚至有幾人已因病去世。
年初,有人張羅著建了“臨江農場五營知青群”,越來越多的人被拉入群里,每天都有重逢的快樂。幾個月來群里人聲鼎沸。
齊市的幾個知青在籌劃著今年到農場相聚,尋找年輕時的足跡,得到大家一致同意,于是聚會這件大事就緊鑼密鼓地籌備起來了。
有人把當年的照片翻拍出來,發到群里,引起一片驚呼,“哎呀,那個房子是咱們食堂!”“那個是不是向連長?”“那時候我還挺瘦的?!?.....
其中一張是沈夢昔兩手揣在白大褂口袋里歪頭照的照片,當年被放在宣傳欄里,周和平曾經給了她一張,后來夾在宿舍鏡子邊上,不知道什么時候不見了。
王建國見到趕緊保存了,“這樣照片我們都沒有?!?
還有人把這些照片做成影集,配上當年豪情萬丈的音樂,發出去就馬上有人點贊。
每天群里都有幾百條信息,沈夢昔和王建國看得津津有味,聊得興致勃勃。
聚會定在八月八日,天氣不冷不熱,果瓜也都熟了,幾個滬市知青最想的就是黑土地的米,黑土地的菜。
沈夢昔也安排好了,讓小北兩口子回來住一段時間,照顧關秀琴。
八月七日,兩人坐高鐵去了齊市,風馳電掣中,王建國問:“小西,你還記得咱們頭一次去農場坐的什么車嗎?”
“記得啊,大解放。差點沒把我凍成冰棍兒!”
“是啊,太冷了。后來咱倆分到了食堂,你燒火,我挑水?!?
“當時我就想,這傻小子挺能干啊,挑完一挑又一挑!”
“哈哈!那是我開心的!”
兩個小時后到了臨江縣,兩人又坐客車去了臨江農場。沿途辨認著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色,“那邊就是野豬嶺,我們那次掰苞米,差點讓豬拱了!”
“那次你可嚇壞了,臉色煞白,把我也嚇壞了?!?
沈夢昔一笑?!斑@條路,我走了無數遍啊?!?
“你是騎著馬去臨江醫院。我開車也走了無數遍。”
“我至少有三次差點死掉,你呢。”
“我?我有兩次開車也很驚險?!?
“嗯?!鄙驂粑粑兆⊥踅▏氖?。
五營的房子翻新了幾座,大部分廢棄了。主街的道路還是那個寬度,鋪上了柏油路而已。衛生所也已經廢棄,墻皮脫落,玻璃碎裂,屋內漆黑,屋頂長著一棵小樹,隨風搖擺,莫名的哀傷...又喜感。沈夢昔沒有走進去,只是在院子里,讓王建國給她照了幾張照片。
當她看到懷里抱著一只羊羔,沉默地站在平房前的米小冬的時候,眼淚禁不住掉了下來。
她還留在這里!
她還是不愛言語。
“米小冬!”沈夢昔快步跑過去,一把抱住了她,米小冬騰出一只手,也回抱了沈夢昔,眼圈泛紅。
“你還好嗎?”。
“挺好的。”除了激動,竟然無話可說。米小冬和丈夫結婚后一直在農場,沒有離開,兩人皮膚黝黑,身體健康。他們的兒子現在滬市成家立業。
“老鄰居!”是范建國的腔調,他的脖子上居然戴著粗粗的金鏈子,沈夢昔不禁捂住了眼睛。
“怎么?不想看到我?”范建國笑呵呵地說。
“不,被你的金鏈子晃瞎了眼睛。”
“哈哈哈哈!”兩位建國笑著熱情相擁,互相拍打著對方。
“范老板的審美真是讓人一言難盡??!”沈夢昔調侃著,跟著米小冬進了屋子。
知青們陸續到來,滬市的嚴雪芳和李雅芝也來了,沈夢昔沒有想到嚴雪芳一見到她,就抱住了她,像個孩子一樣的哭濕了她的肩頭。無需言語,沈夢昔明白她的意思,這是為年輕時罔顧救命之恩,曾經疏遠自己而愧疚。
沒有說話,輕輕拍著她的脊背,李雅芝也過來牽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年輕時處事方式決絕果斷,留下遺憾,到了老年,有機會彌補遺憾,也是種幸福。沈夢昔了解嚴雪芳的心情,三人牽手笑著坐了下來。
斷過手指的黃國棟來了,最早結婚的秦季華夫婦來了,一起遭遇野豬的劉鳳梅也來了,她還興致勃勃提起那四個大石球,“這么些年,我跟誰說誰都不信,說我是嚇傻了!”
就連當年逃走的呂志剛都來了,戴著眼鏡,圓熟老練,整個人的外貌和性格變化太大了,他自己不報名字,誰都沒認出他來。
不止是呂志剛,很多人都變得不敢相認了。謝頂的,大腹便便的,跟當年照片比,完全就是兩個人。還有的人從前內向的現在變得極善言語,從前面貌普通的變得氣質優雅,還有就是本是同齡的一群人,看上去年齡相差很大,有的像是五十歲,有的像是八十歲。大家挨個猜著名字,猜出來就互相擁抱,哈哈大笑。
一個滬市的男知青,叫方謙,沈夢昔當年與他不熟,這次來他最激動,因為已是癌癥晚期,跟每個人都聊得特別認真,都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別??吹萌诉駠u。
當韓援朝和賈世蘭出現的時候,大家都安靜了。
韓援朝離開農場的時候,不告而別,誰也不知道他的背景,他甚至都不在現在的知青群里,大家都以為他不會來聚會了。
歲月流逝,在韓援朝的臉上也留下了痕跡,年近七十,頭發花白,神情帶著上位者不自知的矜持,雖然坐在老知青中間,和大家聊天,但是還是顯得格格不入。
賈世蘭居然是坐著是輪椅來的!沈夢昔看到她,一下子撲過去,抱住她難過的不能自已。
賈世蘭當年的FD雖然治愈,但是因為過量使用激素藥物,導致股骨頭壞死,前幾年做了置換手術,走路沒什么問題,但是遠途不行,所以這次是她兒子送她來的。
賈世蘭哭得更厲害,“小西,我都后悔死了,這大概就是我的一劫吧,那兩年就跟犯精神病似的,總是不能控制自己?!?
“你的命還在,張營長的女兒愛華,卻永遠的走了。一想起她,我的心就疼。”
張保國和方小菊在前幾年先后去世,再也不能來參加他們聚會,五營的知青都默默地流下眼淚。
五營的老三屆來了近一百人,大家四處看著,回憶著,最后又集中到團部大禮堂。
那里已有各營的老知青近一千人聚集。這次組織者能力非凡,能組織這樣大型的聚會,甚至細心地安排了兩輛救護車在旁守候。
大家都苦澀地笑,歲月不饒人啊。
沈夢昔見到了周和平,之前雖在一個城市住了幾十年,居然硬是沒碰見過他。
蕭團長已經去世。
鐘團長來了,九十高齡,看上去卻和七十歲一樣,他住在濱城,和孟慶嚴常常相聚。
八日,聯歡會正正式開始了。
“同志們好!”老團長氣勢不輸當年,站在臺上,揮手喊道。
“團長好!”全體起立問好!
“孟師長讓我給你們帶好?。ㄕ坡暎?
我們都還活著!還能戰斗?。ㄕ坡暎?
你們!都是好樣的!離開農場,在各自的崗位上都做出了自己的貢獻,有人考上大學,開始了新的征程!有的返城投入國家建設!有的留在農場,繼續耕耘我們的土地!我敢說,我的兵,就沒有一個慫的!”
很多知青心潮澎湃,當時就哭出了聲,仿佛回到十幾歲,受黨和領袖的感召來到農場,要努力改造自己,要為祖國做貢獻。
“……
我不想多說,你們都是有了成就,有了建樹的人。
但你們一日是兵團戰士,就永遠帶著軍人的作風,不要因為頭上的白發,就放松了對自己的要求,就忘記了自己曾經的追求!
我命令你們!朝前看,向前走!風雨兼程,不問歸期!”
鐘團長枯樹一般的手臂高高揚起,指著東方,久久不放下。
掌聲雷動,大家仿佛回到了那個紅色的年代,笑容和淚水混在一起,懷念和激情揉在一起。
大禮堂裝飾一新,大條幅上寫著“臨江農場六八屆知青下鄉五十周年聯歡會”,舞臺、燈光、攝像、攝影、服裝道具都非常專業,很多都是知青們的子女贊助支持。
兩男兩女四個主持人都是當年宣傳隊的主力,姜淑英也是主持人之一,穿著紅色的旗袍,還是那么漂亮。
第一個節目大合唱就把大家帶回了五十年前,《東方紅》《社會主義好》《打靶歸來》歌曲聯唱,一群老家伙臉上不知道被誰涂得雪白,畫著濃妝,神情激昂、一本正經地唱著歌,還有人唱著唱著擦眼淚。
各路人馬輪番上陣,兵團最不缺少有才藝的人,二胡、手風琴、笛子、詩歌、舞蹈一一亮相,沈夢昔也唱了那首《懷念戰友》,對她自己來說,也是一種回憶,她想起愛華,想起張營長,唱罷,才發覺腮邊已有淚珠滑落。
這一天,每個人都流淚了。
每個人都是來找回憶的,但是,看到的都是白發蒼蒼,哪有青春的影子,之所有有那么多的同學聚會,戰友聚會,還不都是在最尋找自己最好的年華!
到底有幾多滿足,幾多遺憾,個人心中自知吧。
晚上在食堂聚餐,開大飯店的范建國帶來了兩套廚師班子,將飲食這一塊料理得妥妥帖帖。
兩個大食堂坐不下,就在路邊擺了桌子,120桌酒席,鋪天蓋地。
低度白酒,大家喝的都不過癮,但是主辦方沒有準備高度酒,酒過三巡,有人便忘記了自己的年齡,還跟當年一樣扯開嗓子高聲叫喊。知青大部分是齊市的,東北人的豪放不羈展現出來,喝到酣處,有人不自覺地卷起衣襟,露出了肚皮。
沈夢昔和劉文靜、賈世蘭、王建國、韓援朝、范建國、嚴雪芳、米小冬、肖北望、徐茂和、張文明等人坐在一桌,都是當年交往密切的。肖北望現在是作協成員,著名攝影家,徐茂和是作曲家,寫過很多膾炙人口的歌曲。
各桌都開始走動敬酒的時候,周和平不知為何,端著酒杯,拎著酒瓶來了,坐在劉文靜的對面,隔著大桌子,遙遙地看了一眼,要開口說話。
沈夢昔用筷子敲了下自己的餐盤,聲音嚴肅地說:“周和平!你必須對劉文靜一心一意,全心全意,要是我知道你對她不好,天涯海角追殺你!”
聞聽此言,眾人都愣住了。
劉文靜掩面哭泣,沈夢昔也紅了眼睛。這是當年沈夢昔得知他們確定戀愛關系時,對周和平說過的話,當年周和平很認真地說:“我會對她好的。”
周和平狼狽地抹了一把臉,低頭露出毛發稀疏的頭頂,聲音低沉地說:“對不起。”
倒了一杯酒,朝著劉文靜一舉,一口干了,誰也不看,轉身走了。他本不想過來,他知道依著孟繁西的性子一定會讓自己難堪,但是他遠遠地看著劉文靜和孟繁西坐在一起,兩個同齡的女人,一眼看上去,劉文靜竟足足老了二十歲,心靈深處忽然刺痛了一下,毫無征兆。
于是才有了剛才的一幕。
勸得劉文靜不哭了,卻見楊萍過來了。此時楊萍比年輕時至少胖了三十斤,喝了酒,臉色酡紅,范建國不懷好意地笑看著王建國,得瑟地抖著腳。
果然,楊萍端起了酒杯,看了王建國一眼,卻向沈夢昔舉起酒杯,“孟繁西,你是個有福氣的,我敬你一杯?!?
沈夢昔笑著站起來,端起身前的飲料,“謝謝,也祝你幸福。”
“我的是白酒,你可不能喝飲料。”
“我不能喝酒,剛才給團長也是敬的飲料?!?
“那就讓王建國代你?!?
“那不如你直接敬他。”沈夢昔笑著坐下,放下了飲料杯。
楊萍真的端著酒杯來到王建國跟前,“老同學,我敬你一杯,多年不見,你的變化挺大的?!睏钇悸曇粲行┻煅?,一把年紀了,性格依然沒變,心結也沒有解開。
沈夢昔并不介意王建國是否喝這杯酒,但是王建國卻拉起她,站在一起,“謝謝老同學,你的變化也挺大的。我們夫妻也敬你。”然后喝了一口酒,示意沈夢昔端起飲料,沈夢昔于是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飲料,笑著說:“謝謝老同學。”
桌上有幾秒安靜,楊萍有些尷尬。
范建國在旁邊笑著說:“我也是老同學啊,來!劉文靜、米小冬,咱們一起喝一口,相聚多難得啊,都開心點,多喝點?。±戏段覐埩_得咋樣???”
大家紛紛應和,夸贊老范這飯菜張羅得好,特別是嚴雪芳抱著一盤排骨油豆角,“不許碰,都是我的!”
氣氛緩和,楊萍笑著干了杯中白酒,又和幾人聊了幾句才離開。
韓援朝端起酒杯,與沈夢昔和王建國碰杯,“不見諸君四十秋,中間多少別離愁。重逢寧用傷頭白,難得相看盡白頭。老友相聚是人生最大的樂事、幸事?!?
“還沒有好好感謝你的幫忙,這次一起回哈市玩上幾天吧,幾位都去,我做東。”王建國說。
“好啊!好?。 贝蠹壹娂娰澩?。
“不用跟夫人請示嗎?”范建國認真地問。
“不用,我們家一切都是老王說了算。”沈夢昔說。
眾人紛紛發出噓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