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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血濺揚州

  • 在地下
  • 馬識途
  • 8839字
  • 2019-10-18 17:06:10

本想到揚州去續(xù)讀書救國之夢,卻在那里打架、流血、坐監(jiān)獄

揚州吊古

一九三六年的初春,我在報上看到揚州中學辦大學先修班的廣告。揚州中學是出名的好中學,在這個學校畢業(yè)的學生幾乎百分之百考上大學,大半可以考上好大學。我決定到這個學校去讀大學先修班。同去的還有七八個去年沒有考上好大學的同學,都是四川人。浦東中學的水平本來不低,所以揚州中學的測試雖然嚴格,但我們都考上了。只有五十個學生的先修班,竟有七八個四川籍學生,也算奇事。

在去揚州的路上,過鎮(zhèn)江時,我們游覽了金山寺,聯(lián)想起杭州西湖邊的雷峰塔,對白娘子和許仙的故事感嘆不已。我們還看了三國時孫權和劉備劍擊的那塊大石頭以及有名的北固樓,辛稼軒《北固樓懷古》的詞中風光,歷歷在目。再從北固樓渡江,到了江心的焦山,風景也很不錯。回到鎮(zhèn)江,當然不會忘記到館子里去品嘗鎮(zhèn)江的“肴肉”。從鎮(zhèn)江過渡到揚州,必定要經(jīng)過瓜州。我們到瓜州是白天,沒有看到夜晚瓜州的漁火明滅,然而還是令人不能不想起描寫瓜州古渡頭的許多詩詞,都是其味無窮的。

揚州是與蘇州、杭州的所謂地上天堂齊名的城市。由于江南歷來是富庶之區(qū),文化昌盛,歷史文化遺跡很多,出的名人文人不少,又加以這一帶出的朝廷重臣、封疆大吏以及巨商大賈也特別多,歷代皇帝特別喜歡下江南。于是在這一帶投下的金錢數(shù)目巨大,許多堂皇的衙門,富麗的府第,精致的花園,以及與之相配的山林別業(yè),庵堂廟宇,湖泊樓臺,長橋花塢,許多風景名勝,不可計數(shù)。再加以文人學士題詠,出了許多傳世的詩詞文章,聲名遠播,自然就成為后世的人到了江南的必游之地。我們到揚州中學報到后,因為還有幾天才開學,自然是要盡情游覽一番了。

首先要去就是瘦西湖。游瘦西湖的船碼頭一出城就是,在這里我和幾個同學不期而遇,一起走到二十四橋。我原想雖然不能領略“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的意境,但能到這個地方走一回,也足以令人銷魂的吧,結果卻大失所望。想起前幾年,我曾經(jīng)慕名游覽過江南許多名勝,但是由于連年戰(zhàn)亂不休,民生凋敝,許多名勝除少數(shù)基本保持完好,大半都荒蕪冷落,那些詩詞美文中所描繪的美麗風光,早已不見蹤影,讓人看了既痛心又失望。我眼前的二十四橋,也正是這般破敗模樣,整座橋已經(jīng)破爛不堪,真是大煞風景。

我們在碼頭雇了一條很一般的小木船,坐了上去,不能幻想什么彩旗飛揚的彩船和花枝招展的船娘了。不過我們這條小船上的船姑,素面布裝,一條大辮子垂在后頸,倒也顯得健美樸素。

瘦西湖真是瘦得可愛,有的地方是一湖汪洋,有的地方是一塘清波,有的地方則只是一條小溪,蜿蜒曲折。只聽到搖槳聲和人語聲,卻不見人,要待山回水轉,才看到咿呀小船擦肩而過。舉眼四望,到處青山綠水,岸邊垂柳拂人。在岸邊迂回的小道上,有騎馬的紅男綠女,平添了一段景色。我們來到了五龍亭,這是在湖中心修建起相聯(lián)的五座高壘,上面有五個橈角飛檐的亭子。大家都下船登亭,或小歇,或“牛飲”,或四顧閑話。看那垂柳下的嘚嘚緩行的馬,或招手遠去的游船,我們都互相成為風景線,讓人看來看去。坐在亭畔,瞻望這好山好水,古往今來,多少事來到心頭。最易想到的就是那個隋煬帝在揚州的風流韻事和他那悲慘的下場。真是俱往矣,徒惹后世許多詩人的悲歌悼詞,又帶來我們今天憑吊者的憑欄惆悵。

我們下亭上船,繼續(xù)前行,有時小船在窄溝中,被繁茂的水草擠得幾乎過不去,又經(jīng)過幾多山回水曲,終于到了平善堂,聽僧人介紹關于歐陽修的雅事。不過這時已是斜陽滿目,我們都感到有些疲倦,想早一點回城了。

揚州城里更有許多吸引人去憑吊的古跡。雖然大半都已經(jīng)破敗,還是看得出昔日作為中國第一繁華大城市的遺韻。看那尋常巷陌中已經(jīng)傾塌的水磨花磚的門樓和那長滿綠苔有鏤空女兒墻的高墻,那里面盡是褪了漆的亭臺樓閣的雕梁畫棟。當日那日擲千金的鹽商們已不知何往。至于那些現(xiàn)在還勉力維持的青樓,聽說也不大景氣,那些妖女仙姬早已飛到上海那樣的大碼頭追逐繁華去了。不過這種歌舞繁華地所培育出的揚州大菜,還是自成體系,馳名全國的。我們去品嘗了一次,因為太貴,自然不敢再去。但揚州的早茶卻是我們得閑常去光顧的,那早茶桌上五光十色的小吃,鮮美的味道,令人大飽口福。真令人留連忘返的還是那種喝茶的韻味,那種氣氛,是那么悠閑,那么從容,那種夢幻般對于往日繁華的眷念。再聽聽揚州說書人的那么繪影形聲的神態(tài),那么文質彬彬的漂亮言辭,都證明這雖然是一個破敗了的舊城市,卻仍然不失為一個文化之廓。喝早茶似乎已經(jīng)成為揚州人生活習慣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哪怕窮得叮當響,就是喝一杯素茶,以至飲一杯“玻璃”(白開水),也是要到那花木扶疏的深深庭院里坐一坐,發(fā)思古之幽情的。

揚州城內有看不完的古跡,就是走到城外,也是一派絕不減于江南的田園風光,到處是竹籬茅舍,到處是小橋流水。一到春天,更是桃紅柳綠、草長鶯飛的繁華景象。如果要找一個宜于卜居的地方,除了自古號稱人間天堂的蘇州杭州外,揚州絕對是一個首選的去處。當然,我們只是作為一些尋芳訪古的匆匆游客,只能看到這樣一些美麗風光,如果要真正深入到那深深庭院和竹籬茅舍里去,那將是一種什么樣的悲慘景象,就不是我們能夠想象的了。我從上海出版的學者們的調查報告中看到,在那里不是天堂,而是破敗不堪的地獄。

無妄之災

我們在揚州中學學習一段時間后,了解到它的高中班上的課程和浦東中學一樣,連采用的英文教材,也幾乎相同。對我們來說倒很相宜。但是這中學最后一個學期復習功課的辦法,卻很有特點,是專門為考大學而設置的。教員很會琢磨大學招生出題的規(guī)律,給我們提供考試要領,教我們什么地方可以忽略,什么地方必須學透。還提供一些背誦數(shù)學公式的訣竅。大半的時間都是把前幾年各著名大學的入學考試題交我們當堂做,要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做完交卷。由教師評分,一直要做到得了高分才罷。這就是說,我們出去在各大學招生的考場上,保證可以勝券在握了。幾個月的學習,我感到很滿意。

但是有一點我們都不滿意,就是這是一個死讀書,讀死書的學校。對于考大學必考的《三民主義》的黨義課,倒是要求學生背得滾瓜爛熟,而對于國家興亡大事,卻是不聞不問以至禁止聞問的。這種學校的政治氣氛十分淡薄,是我們這些從上海來的學生所不能忍受的。我們先修班同學,特別是四川籍的同學,便在學校辦起宣傳抗日的壁報來。并且傳閱一些從上海寄來的進步報刊。這就像在一個死水塘里投下幾塊巨石,激起層層波浪。可喜的是,本地的同學也有支持抗日的,和我們呼應。

這一下就惹來麻煩了。學生公開宣傳抗日,是這個學校所從來沒有過的事。這還得了?這個受江蘇教育廳直接管理且在全國有名的好學校,怎么能容忍和南京政府不一致的言論?于是校方禁止我們辦壁報,沒收我們的進步書刊,甚至檢扣我們的郵件。學生們不能忍受,紛紛向學校提出質問:“現(xiàn)在國難臨頭,日本咄咄逼人,我們?yōu)槭裁床荒苄麄骺谷眨俊薄拔覀兊膱罂际墙?jīng)過政府的新聞圖書檢查機關檢查過才出版的,我們?yōu)槭裁床荒荛喿x和傳閱?”

道理本來在我們一邊,學校當局雖然說不出什么,但就是不準!惟一的理由就是在中學不談政治。你說不談政治,為什么天天在學校宣傳黨義,讀《委員長訓示》呢?可在這里好像是沒有道理可講的,除了禁止就是禁止。學校知道,我們這些學生都是已經(jīng)拿有中學文憑的,并不怕不準我們畢業(yè)。我們交夠了學費,也沒有理由把我們趕走。但是讓我們留在學校,怕我們傳播“異端思想”,因此千方百計要把我們趕出學校。合法的辦法不行,于是收買本地的同學向我們故意挑釁,引起糾紛。比如撕我們的壁報,在我們的教室外故意吵鬧罵人,在操場上用球砸我們,用器械打我們。總而言之,想尋釁打架。我們認為這些“小走狗”實在可憐,盡量忍讓。他們卻在校方的唆使下,得寸進尺,對我們越來越猖狂了,終于釀成了打斗事件。

我們是在學校附近租民房居住的,每天按時到學校上課。有一天早上,我和幾個四川籍同學一塊到學校上課,在大門口卻被幾個經(jīng)常和我們過不去的本地同學攔住,不準我們進校。我問:“為什么?”

“你們上海的學生是到揚州來搗亂的,不準你們進學校。”

我說:“我們交夠了學費,一沒犯國法,二沒犯校規(guī),為什么不讓我們進學校上課?”

旁邊幾個幫手就嚷:“你們幾個四川耗子,不準鉆到我們揚州來搗亂。”

這一下激怒了和我一塊的四川同學。四川同學不講罵,只講打,過去幾次都是這樣。他們罵時,四川同學卷起袖子要開干,他們便作鳥獸散了。今天幾個四川同學又想開打,被我阻止了。我說:“你們說不準進校的話算不了數(shù),我們要進去問學校,看他們怎么說。”幾個四川同學也說:“我們要進去找周校長,要他拿話來說。”于是大家就往里走。

一邊要進,一邊不準進,開始拉拉扯扯,后來就動手打了起來。這一次他們顯然是有所準備的,沒有作鳥獸散,而是抱成一團,和我們打了起來。而且他們的人越來越多,把我們在校門口團團圍住,展開一場混戰(zhàn)。起初四川的同學十分勇猛,用拳頭教訓了他們,稍占上風。可是他們的人很多,有的還準備了火炬棒子,把我們圍住打。我們只好奮起反擊。雙方都有人受傷了。這時,他們的頭頭發(fā)現(xiàn)我是四川同學的頭頭,便指揮人集中圍住我打。有一個人從停在門口的黃包車上取下打氣筒,向我進攻。那打氣筒上有一個供人踩穩(wěn)的鐵板,他舉起來正對我的腦門心砸了下來。如果當時我不閃開,肯定就會把我打死。我把頭一偏,鐵塊只砸在我頭的一邊,登時就在我的頭上砸開一個口子,血流滿面。我感到頭發(fā)昏,支持不住了。我還想努力掙起來,但是沒有成功,倒了下去。這時站在門口的校警,才出來干涉:“莫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我抬頭看了一下,四川的同學寡不敵眾,被打散跑開了,我也昏了過去。

“無冕之王”

我醒過來時,已經(jīng)躺在一個醫(yī)院的病床上,頭上纏滿了紗布。一個上海口音的醫(yī)生對我說:“你到底醒過來了,你頭上的傷口離腦門心只差一寸多,算是死里逃生了。你從上海到這里來干什么?這里的人向來對上海來的人不友好,你去惹他們,他們是下得手的。”接著他又說:“你兩天沒有醒過來,把學校也嚇壞了。他們來看你好幾次了,生怕在他們學校出了人命案,傳到上海去,在報上登出來。到那時上海的學生會抗議,這個學校的名聲就毀了。”

果然,這天下午學校又派人帶水果來看望我,說了一些好話。絕口不說是他們教唆學生有預謀地故意挑釁,毆打外地學生的。卻一口咬定是學生和學生打架斗毆,兩邊都有人受傷,都住在這醫(yī)院里治傷。等傷治好了,學校一定要查出是非,公平處理。其實我知道他們說的是一派胡言,那個上海醫(yī)生早告訴我說:“你們這邊還有幾個學生受了輕傷,來醫(yī)院搽點紅藥水,包扎一下就叫回去了。學校還送來幾個本地受輕傷的學生,有的根本沒有受傷,只不過擦破皮,學校卻不叫出院,硬叫住院治療,裝得好像受傷的人很多很重的樣子。”我知道學校怕負責任,想玩什么花樣了。

四川籍的和上海來的同學也來看我,他們已經(jīng)罷課抗議,沒有到學校去了。我說學校當局可能想搞什么陰謀。他們說:“學校一直在說是學生間打架互毆,說待查明事實,一定要嚴辦。嚴辦什么?無非是想把我們開除。開除有什么不得了?這學期快要完了,我們回上海就是了。只是這口氣沒辦法出。”有的說:“待你的傷養(yǎng)好了,我們回上海。發(fā)他們的‘快郵代電’,揭露這個學校實行法西斯教育的真相。”有的同學還說,能在報紙上登出消息最好,但是這些都只有等我養(yǎng)好傷再說。

我正在養(yǎng)傷的時候,有一天,來了一個記者,他說他是《大江北日報》的,特地來找我采訪。我把經(jīng)過情況向他介紹后,他表現(xiàn)出極大的同情。他說:“你們從遠地到這里來求學,卻受到這樣的苛待,實在沒有道理。特別是你們不過出于愛國赤誠,宣傳抗日,這有什么錯?卻被無故毆打,真是豈有此理。我們是記者,無冕之王,我們就不怕他們。我們一定要主持正義,聲援你們。”

這位記者的這一番話,使我大為感動,幾乎流下眼淚。在這異鄉(xiāng)別土,竟然有這樣的報紙和記者,敢于站出來主持正義,真是太好了。真是無冕之王呀。我對他表示感謝后,他說,他回報社向領導報告后,就專門派記者來采訪照相,發(fā)消息,寫聲援文章。我向他們建議說:“你們能向上海的報紙發(fā)消息,那就更好。”他說:“行,我們和上海的報紙是常常通氣的。”

記者走了以后,我無比興奮,巴不得馬上把這個消息告訴和我在一起的同學們。我們在這里也不是孤立無援的,還有主持正義的無冕之王。過了幾天,那個記者又來了,興沖沖地。他一來就說有門,報社領導同意發(fā)消息。我聽了自然高興。他遲疑一下說:“不過這件事情要擔一定的風險,要打通一些關節(jié),需要花一筆輿馬費,并且有的人還要付酬勞,這些錢你們能付出嗎?”我沒有想到他們主持正義還要錢。但是說到這里,我也只好試探著問:“大概要多少呢?”

記者說:“這個錢我們報社本來也可以出,但是我們報社經(jīng)費支絀,希望你們能為我們捐一筆款子,這樣你們名聲好些。我已經(jīng)把捐款簿帶來了。”我從他手接過捐款簿翻開一看,那上面已經(jīng)寫好了數(shù)目:一千元。好家伙,一千元,我出來讀書,一年的學費還不過三四百元,我哪里去弄一千元?我?guī)缀躞@呆了。我說:“我到哪里去弄一千元錢?”

他說:“你們老遠從四川出來上學,想必都是有錢人家,大家湊一下不就湊出來了嗎?”

他倒想得周到。我想不僅我們出不起這個錢,而且他們不是說主持正義嗎?為什么乘機向我們“剝豬玀”?我有些生氣了。我說:“我們出不起這筆錢,況且你們不是說為我們主持正義嗎?”

他看我這個人不進油鹽,把他那和善的面目收撿起來,不客氣地說:“報紙主持正義也是有價錢的。”

我聽到這么一句話,像吃了一只蒼蠅,想要嘔吐。我就回了他一句:“那主持正義的行市是好多錢一斤?”

他也赤裸裸地回答:“那就看案子大小。老實告訴你,你們的對手,正在和我們講價錢,就看你們哪家出的錢多。”

這一下他的“無冕之王”的面目暴露無遺了,他這個無冕之王原來是這么一個玩意兒,這家報紙原來是這樣一份報紙。哪里想為我們主持公道?明明是想乘機來敲詐我們。我登時發(fā)了火,我說:“你們這樣地主持公道,我一分錢也不出!”

他也登時拉長了他的馬臉,咬牙切齒地說:“好,你們上海學生到我們揚州來搗亂,你們的破壞活動,學校全告訴我們了。等著瞧,你明天看我們的報紙!”他氣勢洶洶地收回他的捐款簿,走出病房去。我也用一句話給他送行:“你們這種狗屁報紙,送給我我也不看。”

第二天在這張報紙的本地消息欄里,果然登出一則消息。無非是說我們這群從上海來的中學生,到揚州中學來搗亂,破壞學校秩序,毆打學生。不敢說我們宣傳抗日,而只說是否有政治背景,正在調查,一經(jīng)查明,定予嚴辦云云。這條消息的確惡毒,暗示我們是奉了什么政治團體的指使來搞破壞的,說穿了就是想給我們戴“紅帽子”。

我的四川同學把這張報紙拿來給我看了,我感到事情不妙。我不想牽連更多的人,便叫他們馬上離開揚州回上海去,只留下一個沒有參加打架只管讀書的四川同學為我辦事。就在這些同學離開揚州后的不幾天,醫(yī)院通知說我傷已養(yǎng)好,叫我出院。出院那天,學校派人來把我強制送到縣政府去“管制”起來,聽候處理。實際上就是把我抓起來了。我馬上讓那個留下來的四川同學打一份電報到江蘇丹陽縣政府找我的三哥,要他速來揚州救我。

打入黑牢

我被抓進縣政府后,只在看守所住了一天。那個看守所長知道我不過是一個遠方來的中學生,因和同學打架,就被抓進來的,對我還比較客氣。當然和我出手大方,也有關系。我一天便給了他一塊錢的飯錢。縣政府對我沒有審問,也沒有判刑,不分青紅皂白,就要把我送到監(jiān)獄里去。我提出抗議也沒有效。看守所長明知我受了冤枉,也只能對我說,他是奉命行事。他說:“現(xiàn)在的事情就是這樣,你有什么關系,趕快通知,快來走門路。不然把你弄到那大牢里去,坐不了好久,你這個文弱書生,恐怕不死也要脫一層皮。”于是我給他錢,要他替我再發(fā)一份電報給我的三哥,叫他速來救我。

在押我到大牢去以前,那個看守所長對我說:“看來你這學生娃娃,沒有坐過牢,牢里的規(guī)矩你都不懂。在那里面,自己要放聰明點,好漢不吃眼前虧。有錢就拿出來破費一點,先買些好煙拿進去散,大方一點。進去以后,要懂得拜‘老大’,多上點貢。反正碰到菩薩就燒香,蝕財免災。在那里是沒有什么道理好講的,道理都在老大手里。”這個看守所長是個好人,如果沒有他的這一番教訓,我進大牢去,恐怕活不出來。

我又托看守所長替我去買些香煙,帶了進去。當我進去的時候,馬上感到一片陰森恐怖的氣氛。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清,只見黑影憧憧。那看守所長還好,他替我向一個大漢打招呼:“進來的是一個從上海來的學生娃娃,沒有在江湖上走過,凡事各位包涵一點。他犯的事小,不過是和人打架,是遲早要出去的。”說罷,他走出去了。

我雖然沒有跑過江湖,在家鄉(xiāng)卻也聽說過。到了這里也只好學起江湖派頭,向那個看來是老大的犯人拱拱手,在胸前用小指比畫一下,開口說:“山不轉路轉,石頭不轉磨子轉,兄弟是四川袍哥碼頭上跑腿的小老幺,轉到哥子們面前來了。禮節(jié)不到的地方,還請包涵。”說罷我把香煙拿出來,先給那個老大一包,又從另外一包里抽出一支,送到他嘴邊,擦火柴替他點燃,接著見人送一支。氣氛好像和緩了一點。

那個老大說:“你這個小老弟看來跨過門檻。不過到了這里,還有這里的規(guī)矩。我們也還有見面禮。”他下命令:“把香燭點起來。”有人馬上把香燭點起來,我才看見牢房上方有一個神臺,上面供著一個猙獰面目的紅臉菩薩,大概就是獄神吧。我按他們的命令下跪三叩首,燒紙錢。突然,莫名其妙地老大把我一腳踢翻在地,眾人上前你一拳我一腳地,把我打得皮青臉腫。當時我簡直痛得要叫喊起來,但是猛然想到,這也許是青幫里的規(guī)矩,是對我的考驗,我是絕不能叫喊的。于是我強忍住不出一聲,直到他們把我打得幾乎要昏死過去。

他們終于停了手,老大說:“看不出你這個小老弟還經(jīng)得起打。好,不打不相識。”原來他們的這個見面禮,就是要給新來的犯人一個下馬威。如果新來的犯人不服,能夠打贏眾人,本事勝過老大,他便成為新的老大,可以在這獄中稱王稱霸。我當然是自認不行,只有挨打的份。幸喜得那個看守所長先教了我“道理”,又替我打了招呼,給我的見面禮還算不是很重。后來一個犯人告訴我說,幸喜我懂“道理”,先送了人情,挨打的時候又挺得起,沒有哼一聲,值價錢。過去不少人進來,十個有九個都是被打得死去活來,有的就一病不起,抬了出去。

我以為過了見面這一關,就會好起來。其實不然。老大給我指定鋪位時,把我安排在尿桶邊,臭氣熏天,叫我難以忍受。他還指定今后由我倒尿桶。那尿桶里幾乎是滿滿的一桶尿,天天要提出去倒掉。這種又臟又累的活,我從來沒有干過。可是到了矮檐下,不得不低頭,只好忍氣吞聲地服從。這還不說,晚上睡下了,大家起來撒尿。尿從尿桶里濺出來,滴在我的地鋪上。有的人故意亂撒,把尿撒在我的席子上。我還看清了,就是那個老大,對著我的地鋪撒,尿濺在了我的臉上。我能說什么,得罪不起,以致抱頭飲泣。短短兩天,我?guī)缀跤X得是過了兩年,這日子怎么這么難挨?

一個說上海話的犯人,悄悄對我做了個數(shù)票子的手勢,說:“儂有銅鈿嘸?”哦,我明白了。他是在提醒我,只有錢才能通神,要不受罪,就得破鈔。于是我拿出錢來,買通那個管牢的,讓他替我買煙打酒端下酒菜進來,請那個老大和他的幾個貼心犯人,大吃大喝一臺。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老大對我的顏色好看多了,主動把我的地鋪挪到里面一些,不聞臭氣,并且倒尿桶的事也由一個新來的犯人承擔了。但是我的日子還是不好過,他們不把我身上的錢擠干,是不會罷休的,這點錢又成為導禍之源了。我盡快把我身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供他們吃喝,一直到他們也看出我身無分文了。我想這一下該有個頭了吧,其實不然。他們又鼓動我向外面寫信要錢去,我也只好照辦。不過我的信才發(fā)出去不幾天,我的三哥從丹陽到揚州解救我來了。

有一天早上,那個牢頭開了牢門,帶進來兩個軍官,還有縣政府的人陪著。他們穿著筆挺的綠色軍官制服,扎著軍官寬皮帶,腰上佩著短劍,那是中央軍校畢業(yè)生的標志。聽說那劍是蔣委員長送的,平添了不小的威風。我一眼認出其中一個是我的三哥,我起身撲了上去,把他抱住,不覺大哭起來。三哥一看把我關在這樣一個人間地獄,也很吃驚,說:“老弟,你犯了什么大罪了,把你關在這個死牢里?”我說:“我被他們打破了頭不說,還把我抓起來關進這個死牢里。”三哥轉身對縣政府的人說:“你們敢這樣欺侮外方人,這件事情沒有完。”

縣政府的人連忙說:“誤會,誤會,我們這不是馬上放他出去嗎?”

我跟著三哥他們走出這個人間地獄,見了天日。我才真正知道中國的監(jiān)獄是這樣的黑暗,也才真正體會到自由是多么可貴。出門舉眼一看,就連天上的太陽也好像特別的明亮。

我和三哥回到我的住處,本想告訴他前后的經(jīng)過。三哥說:“不用說了,我來揚州后,已經(jīng)把情況弄清楚了。他們認為你們從上海來的幾個學生鬧事,是有政治背景的。你們被本地同學毆打,也是學校策劃的。他們很想把你這個帶頭人戴上‘紅帽子’,抓進大牢,然后送到鎮(zhèn)江的江蘇省法院去定罪呢。”

我還不知道他們竟然如此不講王法。我問三哥,他是怎么把我救出來的?三哥說:“他們怎么搞,也搞不到你的罪證,總不能公開判你抗日有罪嘛。因此也就無法把你解送鎮(zhèn)江法院。但是他們未經(jīng)審判便把你關進大牢,這是非法的,他們正騎虎難下呢,我就來了。我來以后,通過在這里工作的軍校同學了解了情況,向他們提出抗議。說要到南京告他們非法抓人,未經(jīng)審判便投入大牢,企圖誣陷公民。并且我通過我的同學已經(jīng)拿到學校策劃毆打外地同學的證據(jù)。這件事情要是公開出去,會打爛他們的招牌,他們有所顧忌,只有趕快放了你。”

我說:“這樣說來,我們可以和他們打官司,出出這口惡氣。他們實在太壞了。”三哥說:“不用了。在這里工作的軍校同學勸我說,地頭蛇難纏,無事還可以生非呢,能了就了吧。我想也是,這場官司不能打。你也要趕回上海準備功課考大學呢,不能被官司纏在這里。別叫他們另找由頭來治你,更不好脫身。現(xiàn)在我的同學從中說好,由他們把你住醫(yī)院的費用付了,也就是了。”

我雖然心里有氣,也只得聽三哥的話,心想還是快點回上海的好。于是我打點行李,回上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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