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享受了京味生活,也第一次受到法國自由、平等、博愛的啟蒙教育,可惜好景不長
京華風貌
“北京乃五朝古都,京華首善之地”,這是我們在地理教科書上讀到的話。不到半月,我們就又要上考場了,但既然到了這個首善之地,我們還是想及早一睹京華風采。舅舅理解我們的心情,特別準許我們休息兩天,由他帶著出去看看。他把我們的住處安排好后(我就住在舅舅宿舍里,大江和二江住在不遠的一個胡同里的公寓里),對我們說:“走,咱們逛北京去。”我奇怪的是他還是堅持叫“逛北京”,而不是叫“逛北平”。雖然北京已經在前幾年因國民黨奠都南京后改名為北平了。
說起把北京改名為北平,我們一到,就聽得出來,不要說那些老北京人,就是旅居北京的外地人也大有意見,我的舅舅就是一個。他們說,北京是從元朝的大都起,一直是中國的京都,幾百年都叫北京。為什么國民黨取得政權后,一定要把京城從北京遷到南京呢?就算為了取得上海的大資本家和洋人的支持,定都南京也可以,可為什么要把北京改名北平呢?歷代定都北京時,也沒有把南京改名為“南平”呀。因為國民黨軍隊北伐平定了北京,便把北京改名為北平,這件事最不為北京人接受,好像他們是被人平定了,才取了這么個有侮辱性的地名。北京是五朝古都,是首善文明之城,民國后也仍然是中國的政治文化中心,卻被取了一個可以解釋為被“平定”了的城市名稱,正如過去封建王朝征服了邊境某地,便取名為“鎮遠”、“平遠”、“西寧”、“南寧”、“鎮南關”之類的地名一樣。不僅北京被改名為北平,連九朝古都的長安,也被改名為“西安”是西邊安定之意了。這也是最沒有必要的事。長安,這是多么有歷史意義的名字呀!
我是到了北京,才第一次聽到北京人和旅居北京的人這么議論。他們說:“咱們還是叫北京人,咱們的商貨還叫‘京貨’,咱們的話還叫‘北京官話’、‘京片子’。”“把咱們喜歡的京劇改叫‘平劇’,多么別扭,不是和天津的‘評劇’弄混了嗎?”有意思的是,那個由最老的京師大學堂改名的北京大學,就是不改名,還叫北京大學。國民黨無奈,把北京一些大學合并起來,硬還是成立了一個“北平大學”,下面有工學院、理學院、法學院,女子文理學院,俄文法學院,還新辦一個附屬高中。至于北京的許多老字號,有北京冠名的場所,還堅持叫北京什么的,不改。后來我在北京住久了,才看出北京人還以自己是京城的人而感到驕傲。不是他們以自己曾經是皇帝腳下的子民而驕傲(那些落魄的“旗人”或者還有這種剩余的驕傲),而是以自己是這個文明古都的一分子而驕傲。這種文化氣息,文明風尚,那種樸實,那種禮貌,那種風俗,那種吃食,都養成一種文化,浸潤著北京人的生活。老北京人陶醉于這些,久住北京的人也為之而傾倒。所有這些都是冠以北京之名的。連我這個在北京住得不久的人,也特別喜歡起北京來。
不知道或者說不清楚,我到底愛北京的什么,只是覺得喜歡那種“京味”。一聽那種清楚流暢委婉動聽的“京腔”,那種在走路相遇時互相屈一條腿問候“您好”的禮貌,甚至那小胡同里的公寓生活,那小胡同里伴著各種響器的叫賣聲,吆喝得有滋有味,那吱吱呀呀推過去的水車聲,甚至那午間催人瞌睡的柳蟬聲,都叫人恍恍惚惚的,好像喝了幾杯二鍋頭似的令人沉醉。更不用說“逛廠甸”,看古書字畫和各種稀奇玩意兒了。這些都是我后來在北京生活的體驗,我覺得所有這一切,都是和北京這兩個字聯接起來的。忽然要他們接受“北平”這兩個字,連我這個外地人也難接受。
得,我們跟著舅舅“逛北京”去了。我們從宣武門坐上電車,那駕駛踏著叮叮當當的鈴子,開到了西單牌樓,轉向長安街,不多一會兒,就望見紅墻黃瓦,一片輝煌。再過一會兒,舅舅帶我們下車,說:“到了天安門了,這是皇宮的大門。”
天安門城樓高聳在開著五座朱漆大門的紅墻上,十分巍峨。雖然金漆已漸剝蝕,還是可以想見當日的富麗堂皇。我們看了華表,踏上金水橋,從中間開著的大門望進去,一重一重的城門樓,深不可及。舅舅遙指里面說:“那就是午門。”哦,午門,我們早就聽說了,在舊小說里常常讀到“推出午門斬首”,就是這個地方了。那里該還有多少冤魂呀。舅舅說再往里去,便是三大殿和左右的西宮東宮了。舅舅說,要游完那重重大殿和千門萬戶的后宮,沒有三天是不行的。以后再來吧。
我們繼續坐電車東行到了東單轉向崇文門。在東單,有個隔著鐵絲網的練兵場,從那里看過去,一堵墻上面有無數向北窺視的槍洞。舅舅指一指那里說:“那就是東交民巷,外國領事館區,國中之國。中國是管不了那地方的,他們有自己的軍隊和警察。多少亡國滅種的陰謀詭計,都從那里出來。”我們才明白舅舅帶我們出來,不只是要我們看看昔日的輝煌,也要我們看看今日的恥辱。
我們來到王府井大街。街道不寬,可是摩頂接踵,人頭攢動,還第一次看到不少的黃發碧眼的外國人。只見他們個個西裝筆挺,趾高氣揚。在這一條街上,不少的洋貨商店,我們望都未敢望一眼,跟著舅舅徑直走進東安市場。
我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么大的商場,從來沒有看到這么多的洋廣百貨。我們倒有興趣想仔細看看,舅舅說要買東西以后再來,現在吃午飯去。舅舅帶我們進了一個小面館,說讓我們吃一回地道的北京面食。那大餅啃起來雖然費勁,可就著大蔥面醬吃,別有風味。那香脆可口的炒面和香油味特重的香菜湯,又是一種滋味。吃完一算賬,挺便宜,出乎意料。
我們還到馳名的北海去草草地看了一下。那巍巍白塔,那綠水漣漪,特別是那漢白玉石拱橋,那滿山松林中精巧的亭臺樓閣,那隔水相望的五龍亭,都是見所未見的皇家園林,足以令人留連忘返的。可是舅舅不讓我們久留。他說,現在人太多,不清靜。等我們考上好學校了,他晚上再帶我們到北海來喝茶劃船。看那一勾新月恰上柳梢,沿湖燈火明滅,悄然無聲,只有那小槳打水聲,一切如夢,那才知道游北海的味道呢。
我們回到大江和二江住的公寓里。那個時候的公寓和現在高樓里成套的豪華公寓完全是兩種概念。那時的公寓是專供那些到京城考學或謀官的人長住的廉價旅館。大江二江住的公寓的名字我記不起來了,只記得是在石駙馬大街附近一條小胡同里。院子不大,房間也很小,只夠放兩張小床、一張書桌、兩個凳子和一個洗臉盆架。但那滿院子的槐樹卻給人以蔭涼的感覺,特別誘人的是那種冷清靜謐的氣氛,很適宜于休養讀書。一個月租金四塊錢,也不算貴。伙食是外邊包送,每月七八元不等。這樣算來,每個月有十二元就食住無虞了,對于上京趕考的寒士是相宜的。后來我也搬過來,租了一間房子,和他們一起住上了。
在公寓吃了外送零餐后,舅舅說:“明兒帶你們去逛商場,買點你們需要的日用品。今兒晚上把你們弄去‘大掃除’,洗澡理發去。”的確,出來半個多月,一直在旅途中,也夠臟的了。特別是我們在四川鄉下,頭發理成“毛兒蓋”,在京城的街上一走,實在是太惹人注目了,不免自慚形穢。我早就想去改造一下自己的“土”形象了。
我們來到西單一間澡堂,一進門就感到熱烘烘的。茶房熱情地接待我們到里間的躺床上躺下,問我們沏什么茶。舅舅說:“香片。”我們不知道香片是什么,又不知道該沏什么茶,只得跟著說:“香片。”茶房同時還端來了瓜子花生,我們都不敢吃。舅舅說:“吃吧,待會兒多給點小費就得。”我們安然躺著,剝著花生,喝著香茶,說著閑話,怡然自得,這是我們在鄉下想都想不到的。休息了一會,我們脫了衣服,茶房給我們一人圍上一條毛巾,帶我們到熱水大池邊,舅舅說:“讓你們泡個夠罷。”我們下到蒸氣騰騰的熱水里,只覺得渾身舒服,軟綿綿的不想動彈。搓背的叫我們躺在池邊水磨石坎上,用毛巾在我們的全身用勁地搓,搓出一條一條的垢條來,太舒服了。泡了好一陣子,我們才起來,茶房馬上追著來用干毛巾在我們身上擦水滴。回到躺床上,泡茶的來續上了水,正喝著呢,舒筋捶背的來了,修腳挖雞眼的也來了。一看要花那么多錢,我們不敢問津了。舅舅卻是全要了,他享受這種服務的樂不可支樣,令我們羨慕不已。京城人這么會享受呢。舅舅說,要不是我們要去理發,是可以在這里多躺一會兒的。他說有的人泡澡堂子,可以泡到天明。我們穿好衣服,舅舅開了賬,給了不少的小費,茶房不住點頭:“謝謝,您走好。”把我們送出門來。這種京味,真有意思。
我們進了一個理發店。門口那不住轉動的花燈柱,已經叫我們驚奇,進去一看,那寬大的轉椅,坐進去實在舒服。理發師傅看著我頭上的“毛兒蓋”,幾乎要發笑。我是急于想脫掉這個“恥辱”的標志,讓他快理。果然經過他推、剪、刮、洗、梳、抹、吹的程序,又在臉上薄施雪花膏,在面前的大鏡子里,便出現一個標致的少年模樣了。原來人是可以打扮出來的,“土”氣是可以抹掉的。
但是我身上還有一層“土”的皮子沒有被剝下來,那就是我媽媽為我精心縫制的布長衫和千層底布鞋。我對媽媽的這番慈母心,銘感難忘。可是這身打扮在京城大街上一站,真叫是無地自容,太惹人注目了。在我們鄉下,這身“公爺服”算是時髦的,一出川卻是早已過時的打扮。一路上被人白眼,我就很不舒服,現在到了京城,更是巴不得早早剝下。我盼望著明天舅舅帶我們去逛商場。
第二天上午,舅舅帶我們到了附近的西單商場。這又是一個大商場。要啥有啥,琳瑯滿目。我們三個都一樣,急于改裝。現在天氣還熱,我們直奔衣店,買了一條西式長褲,一條配套的皮帶,一件襯衫,當場就換上。我還想買一雙皮鞋,到了皮鞋店一看,最便宜的也要五六塊錢,差不多是一個月的飯錢了。但是我還是咬著牙毫不猶豫地花了七塊大洋,買了一雙黑皮鞋。也是馬上就穿上,叭叭地踏在地上,好不自在。這時的我們經過這番改造,形象大變,成為城市翩翩少年了。舅舅在旁只管陪著我們,還熱心地幫我們選購。他大概很理解,因為他也曾經是自我改造過的。
到考場去拼搏的日子快到了,我們開始潛心復習功課。經過了會考的考驗,我們都相當有信心,問題在于考什么樣的學校。舅舅給我們做參謀,他說:“北平的中學很多,好幾十個,好的差的都有,不怕沒有學校上,主要看考什么學校好。當然好學校也不少,師大附中、第四中學、匯文中學、十七中都是。其中最有名的是師大附中,也最難考,外地來的考生收得更少。你們有膽子也不妨去試試。不過我倒傾向于你們去考北平大學附屬高中。報紙上介紹得不少,這是一所新辦的高中,一個留法回來的教育家當校長。北平大學好多教授支持他,愿意去兼課,水平一定不低。聽說報考的學生很多,不知道你們敢不敢和人家去拼。”
我們都異口同聲地說:“我們敢。”
為了集中精力考平大附中,我們決定對其他中學暫緩考慮。舅舅帶我們去平大附中報名,拿到的準考證號碼已經是一千四百多號,聽說只錄取二百人。就是說我們的成績一定要超過一千三百名,才有機會被錄取。這當然是不簡單的。舅舅為我擔心,說我的成績比他們兩個差,是不是再報一個一般的中學?我說,出來的時候父親說了,一定要上好中學,將來才能上好大學。我就只考平大附中,考不上補習一年也行。
終于等到平大附中放榜,我們三個都考上了。不過大江、二江都名列百名以內,我則在百名以外了。我們其他課程考得都不錯,惟獨英語感到難。四川學生的英語水平歷來比外邊學生差,所以把分數拉下來了。且不管他,反正考上就行了。舅舅看了榜,回來很高興,他果然約我們去游北海。從下午一直到深夜,喝茶吃“仿膳”,還痛痛快快地劃船,去看了五龍亭和九龍壁。
離九月一日開學還有十多天,我們再也不想去啃書本了,想痛痛快快地玩他十天。我們不希望舅舅帶我們出去,要自己出去闖闖,把身上的“土氣”洗刷一下,借此也學一點北京官話。我們已經把四川穿出來的土氣衣服徹底拋棄了,不過為了感念母親的恩情,我把長衫和布鞋,放進衣箱里去。
我們雖然里外一新,但是走在北平街上,東張西望,還是脫不掉鄉下人進城的那種土氣。特別是我們張口說的“四川北京話”,椒鹽味十足,甚至連我們自己互相間交流也成了問題,只得相顧而笑,更不用說北京人聽了直搖頭了。不過我們并不以為羞,還是勇敢地用手勢和用筆寫堅持說我們的官話。“您哪”,“勞駕”,“哪兒”,“倍兒棒”。
舅舅力薦我們去欣賞一回京戲,看看老北京人的生活。他并且教我們學那些京戲迷,在戲園子里坐著,一面喝茶,一面聽而不是看,還要隨著唱腔搖頭晃腦、低頭拍節地詠味兒,那才像個“聽戲”的樣子。我們實在不想裝成“老北京”的樣兒,我們只是想去看看熱鬧而已。
我們最感興趣的是去看電影。電影這東西,我們聽出川留學的大學生回到鄉下來說過,哪怕他們眉飛色舞、比手畫腳地給我們講解,說那人影子在白布幕上如何動作,如何打架,甚至說那洋人男女如何公開“打kiss”,我們還是無法理解。我們說:“哦,那不過像我們鄉下的皮燈影罷了。”那留學生說:“那才不是呢。”到底怎么個不是,他也說不明白,總之,妙不可言吧。我們到萬縣時,聽說在一個大廟里有放電影的,每晚上都有。雖然大家準備會考很緊張,電影還是非先睹為快不可的。我也去看了一場,名叫《火燒紅蓮寺》。一看,大開眼界,果然和皮燈影大不一樣。但見一片時明時暗的光束,從戲樓上壁孔里發出來,射在張在大殿大門上的那塊大白布上,樹木房屋,山川河流,都和真的一模一樣。那人物在那上面活龍活現地表演,惟妙惟肖。只是沒有色彩,也沒有聲音,解說詞是用字幕打出來的,有的精彩的對話也打出來。在我們看來,真是太神了。我們想探個究竟,竟傻乎乎地轉到白布后面去,想看一看是不是有人在那里表演,或者是不是像皮燈影一樣有人在后面操縱。后面什么也沒有,只是有些人也在那里看反面電影,聽說價錢要便宜一點。
現在我們到了北京這個首善之區,自然是要看電影的。眼見報上登出廣告,街上張著廣告牌,有的電影還有穿著彩衣的廣告工人,扛起廣告牌,敲敲打打游行宣傳。我們豈有不去看的?我們去了。這是在正規的電影院里上演的,有舞臺,有成排的座位。沒有茶座,卻還有送熱毛巾的。那光線明亮得多,人物也清楚得多了。片子也不只是打來打去的武打,而是更有世俗生活的味道,更為耐看了。只是仍然沒有聲音,也沒有色彩。半年之后,在和平電影院放的《歌女紅牡丹》里,才第一次看到有聲有色的電影,至今還記得。我們為了看一看外國人“打kiss”的電影,不惜到外國人開的平安電影院去挨敲。花四毛錢買一張樓座票,看了一場外國電影,開了一回洋葷。外國男女“打kiss”的鏡頭看得倒不少,可是整場電影卻始終沒有看出一個頭緒來。沒有字幕解說,只覺云里霧里,不知所云。最叫我們感到新鮮的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看電影的洋人,而且和我們這樣的鄉下人一同進出,我們感到異樣。至于我呢,因為把舅舅的一套西服借來穿上,更是昂首闊步地進出,頗有幾分得意。雖然那些外國人并沒有看我一眼。
平大附中
北平大學附屬高中的入學通知書到了,限令八月三十一日報到,九月一日開學。時間還有幾天,我們卻急不可耐地先到學校里去看看。那學校設在府右街的中南海運料門里,也就是在中南海公園的門口,隔壁就是北平大學校本部和懷仁堂。學校最前面的一座老房子是辦公樓,其他全是新建的房屋,都是平房。辦公樓后面便是教室和宿舍,最后面是操場,有一個后門出去,斜對著北平圖書館大門。這校舍和那些老中學比,是差得多了,園里樹木也不多,場地是新平整的土壩。我們多少有點失望。但是聽說掛上平大附中的校徽,就可以自由出入中南海公園,就是說中南海公園也算是我們的校園,這當然好。后來我們一下課,就常常帶上書包到中南海去,找個清靜地方坐下復習功課,累了便到公園里各處走走,散散心,真是美極了。
八月三十一日,我們按時到學校報到,隨即搬進學校去住。一個寢室六個人,一人一張鐵床,一張書桌,一個凳子,倒也寬綽。九月一日舉行開學典禮,因為還沒有禮堂,就在教室區的土壩上搭個臺子,學生們自己帶凳子坐在臺前。引起我注意的是,臺上沒有像一般的學校舉行開學典禮那樣,墻上掛著“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的對聯和“總理遺像”(就是孫中山的遺像),也沒有按標準掛上青天白日的國民黨黨旗和青天白日滿地紅的中華民國國旗,而僅僅貼了“開學典禮”幾個字。開學典禮儀式上也沒有請什么要人來坐一排,觀禮訓話,甚至也沒有教員上臺去講話,就是校長一個人在臺上唱獨角戲,宣布開學便完了。不過他講的一番話,話雖不多,卻贏得了滿堂彩。
這個校長的名字,我至今依稀記得大概是叫宗真甫。我們還沒有入學時,便聽到舅舅介紹說,他是留學法國回來的教育家,他不想去大學教書,卻要辦一所新式學校。他主張開放式的教育方法,很得北平大學的一些教授的支持,許多教授如馬哲民等愿意來兼課,教學水平自然就不低了。他崇奉法國的“自由,平等,博愛”那一套,這不僅成為他的口頭禪,簡直就是我們的“校訓”。看來他是不同意當時很盛行的“黨化教育”那一套的。最怪的是他竟然辦了一個俄文專修班,據說是專為北平大學的俄文法學院培養后備生的。然而那時候,全國一片仇俄清共聲,紅帽子滿天飛,他卻頂著風辦這么一個俄文班,是要有一點勇氣的。和我一同出川來的成績優異的大江,不知是什么鬼迷心竅,他入學時竟然填的上俄文班,也叫我不可思議。
今天這位宗校長在開學典禮上,開宗明義就宣稱他辦的是法國式的新學校,主張自由、平等、博愛,主張思想開放,主張教學相長,主張學生要自覺、自強、自治。主張互助、互愛、互勉。他并且具體地說到,學生要學會自己管理自己。他說連自己都不會管理,將來怎么去管理國家。他提出要民主選舉班長、室長,民主選舉學生自治會。這些話在那時的確是聞所未聞的,而且是一鳴驚人的。我們這些學生聽來自然是最對胃口的了,所以大家聽得喜笑顏開,滿堂喝彩。
他不像有些學校校長那樣,說得冠冕堂皇,唱些高調,說些宏愿,卻不兌現。他卻是說話算數,真按他的思路,切實地干了起來。頭一條他要實行學生自治,就要民主選舉班長和學生自治會。這種選舉本來在哪個學校都有,但是做法卻各校不同,大半流于形式。候選人其實是學校內定的,都是訓導主任最看好的貼心人,不過走一下選舉的過場罷了。我們在初中時也參加選舉,因為我們那個學校的校長是陶行知的信徒,主張民主,選出來的基本上是學生愿意選舉的人。然而也沒有像平大附中這么個選舉法。宗校長主張要實行競選,報名參加競選的同學要公開發表競選演說,發表自己的主張和當選后自己要兌現的具體措施。說實在的,要一個學生自己提出來當班長甚至學生自治會主席,確實不好意思,并要在班里組織一個競選班子,為自己宣傳,搖旗吶喊,更是為難了。宗校長鼓勵這么辦。而且真就有幾個勇敢同學,站出來參加競選。真的在土壩的臺上發表自己的競選演說,還真的提出一套又一套的主張和辦法,其他同學可以提出質問,或者干脆表示反對,而擁護別的候選人。于是出現了滿墻的壁報和宣傳傳單,十分熱鬧。這樣選出來的同學不得不在學習、生活上起模范作用,在為同學辦事上努力負責。后來證明他們中不少人的確是班上、學校的能孚眾望的優秀學生。當然也有愛出風頭、光說不做、華而不實的當選人,上臺不久就被批評以至要求改選掉。
搞學生民主選舉,這倒是符合教育當局規定的,只是我們的學校辦得認真罷了。然而宗校長所提倡的言論自由,卻并不為教育當局所歡迎。但是宗校長認為在所有的自由中,言論自由卻是最根本的,他堅持要提倡。于是各個班都有自己的壁報,我們班同學以為我的文字功夫還好,便推舉我主編壁報。我把我們班上的壁報取名為《火車頭》,大有領導新潮流之意。果然我們班的壁報推了出去后,就頗受注意。這不是我編得好,而是我們班上有幾位思想先進的同學,其中有一個姓張的同學是我的四川老鄉,而且是川東人。我一進學校,聽他的口音,就和他交往起來。他的歲數看起來恐怕要比我大兩三歲,大概是在社會上混過幾年又來讀書的。所以我叫他老張。老張思想先進,他積極支持我,常常給我提供頗有分量的文章。其實后來我看出來,他是有意識想引導我走向進步才支持我的。
在學校里不僅有自治會和班會辦的壁報,后來以至三五個人也可以自己申請辦一張同人的壁報,那言論就更自由一些,議論更多些。如果只是議論學校事情,或者互相辯論一些學術見解,這倒也沒有什么,但是有的旁敲側擊地議論起國事來,這卻頗為一些人所側目了。然而宗校長卻以為這是正常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呀,當今青年,國難當頭,哪有不關心國家大事的?這顯然和當局所提倡的“讀書救國”論是背道而馳的。
我們這位宗校長卻并不反對“讀書救國”,不過他說的是“既要救國,又要讀書,讀書就是為的救國”。這和那些高嚷“讀書救國”,本意是叫學生埋頭讀書,莫問國事的人,自然是大異其趣了。
要說讀書,我們學校實在并不含糊,要求十分嚴格。我們的教員的水平一般比較高,他們很瞧不起當時官家法定的教材,基本上都是自選教材。比如一個北大的教員來教語文,他選印了許多時新的作家比如魯迅等人的作品,也選一些著名古文和詩詞。歷史、地理都如此。至于英語教材,選得比較深,大半是著名的英國散文。數學、物理、化學用的全是英文本的美國教本。教員一上課,哇里哇啦,全用英語,給的練習也是英文的。
本地的學生怎么樣,我不知道,我們這些從四川鄉下來的學生可吃苦頭了。英語課已經夠我們啃的了,碰上幾何和化學課,面對那英文教本上的那些專用名詞術語就傻了眼,全是生字。老師一堂課講兩三頁,翻字典查生字就夠我們查幾個鐘頭。我和二江下午一下課就開始查,一直干到吃晚飯,而且還是采取合理化分工,一人查一段,然后互相抄上的呢。我們把漢字注在生字下,開始一頁書上但見黑壓壓的一片螞蟻似的,但是堅持查了一個多月,生字便逐漸少起來,算過了一大難關。后來我們發現,許多同學和我們差不多,學習都是很勤奮的。學期中,據教務處測驗的成績,說我們學校的成績,絕不亞于號稱北平第一的師大附中。
宗校長不僅要求我們學習好,還要求我們生活活潑愉快。每個同學必須參加體育活動和文娛活動。他喜歡郊游。他穿上馬褲,手拿棍子(我們叫“司踢克”),生氣蓬勃的樣子,親自帶我們去爬西山。他還提倡交誼活動,鼓勵男女同學都參加。
我們學校是男女同校的。那個時候,雖然婦女解放的呼聲,從“五四”以來,叫了十年了,可是封建禮教思想并沒有被徹底鏟除。一般中學都是男女分校的,女學生只準上女子中學,甚至連北平大學都專為女生辦了女子文理學院。偏偏我們學校卻辦成男女同校的學校,在那時的北平,如果不是獨一無二,也算是稀罕事了。所以我這個鄉下人到學校報到時,看到有許多女學生也來報到,竟大吃一驚。我們班上有七八個女同學,坐在前兩排,我一般不和她們交往。在課間休息時間,宗校長叫把同學趕出教室,做柔軟體操或打排球。他特別要叫女同學出來參加。我看有女同學,起初不大好意思參加,后來才慢慢習慣了,也敢為壁報去找女同學組稿了。后來聽說學校組織跳交際舞,男女同學都可參加,我就不能接受了。但我想這大概也是宗校長所容許的吧。后來,學校發生了一件轟動北平的事。
那是學校開成立周年紀念大會的時候,同學們準備文藝節目,排演一出俄國話劇叫《白茶》。其中有男角女角,還有接吻的情節。那時男子學校女子學校都演戲,男學校是男學生扮女角,女學校是女學生扮男角。我們學校有現成的男女同學,所以大家主張讓男女同學同臺演出。這一點倒容易通過,可是那出戲里有男女接吻的情節,該怎么辦?有人贊成照劇本演出,有人反對,決定不下。宗校長竟然同意按原劇本演出,可以出現接吻場面,而且竟然有女同學愿意演這個角色。于是在周年校慶的文藝演出中,不特演了外國戲,而且有接吻的場面在舞臺上出現。經過《世界日報》等報紙一報道,一下子便轟動了北平,一時議論紛紛。那些衛道士們同聲譴責,這還得了?傷風敗俗!但是新思潮的人們卻大力支持,認為這是破除封建。也有折中主張的,認為最好不必當眾出彩。總之,我們學校算是出了名了。于是國民黨當局也就有了理由來找我們學校的碴子了。
其實,自從國民黨南京中央政府派了何應欽到北平來建立了北平行轅,調來憲兵團,有了特務組織,再也不是張學良說了算,之后我們學校便成為特務關注的目標了。而且早已有特務在學校里活動,這是被同學偶然發現的。一天,一個同學到鍋爐房去打水,忽然發現燒水的鍋爐工在抄墻上的壁報。那同學一下嚷開了:“有人在抄我們的壁報。”同學們聞訊趕去,把那個鍋爐工逮個正著。學校管事務的人來問他,他支吾不過,便亮出了他的特務派司。宗校長只好說,我們不用鍋爐工了,解雇,叫他走人便了。
然而從此以后,我們學校就不得安寧了。常常有教育當局來人考察,或者記者來采訪,或者不三不四的人來找人。至于學校里的職員或學生中有沒有特殊身份的人,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后來就出現特務公開拿著名單到學校里來向宗校長要人的事來。宗校長為此大為光火,他說學生在學校沒有犯規,在社會沒有犯法,特務憑什么到學校里來逮人?這太不成體統,他要向教育界發表聲明,請求公斷,不然他就辭職。后來還是有“省事”的人告訴他,現在沒有講理的地方了,還是放聰明一點的好。于是當特務正式讓警察進學校抓學生時,宗校長得到名單,他一面穩住特務和警察,一面暗地叫人通知黑名單上的學生,從后面操場邊不常開的小門溜走,再讓特務到宿舍去搜捕。有同學說,這一回宗校長也有了“中國式的聰明”了。
但是宗校長哪里敵得過受過專門訓練的職業特務的陰險詭詐呢?果然,過不多久,在他身邊也埋伏上特務了,在學生中我們也明顯發現行為特殊的學生。于是特務不再是公開拿名單來向學校當局要人,而是暗地里在校外以至在學校里秘密綁架學生。而且他們還運用合法的方式,以教育當局的名義,時不時地來檢查教材、課業和課外活動,包括壁報、唱歌、文藝等活動,指斥這也不是,那也不是,總之很不合乎國民黨的教育法規。其結果是,這個新式中學只辦了三年,等第一學年招收的學生畢業后,便被勒令停辦了。宗校長這個教育家雖然有眾多教授的支持,但還是呼吁無門,只好關門。他們這些自由主義者想按自己的教育理想來辦一個新式學校的想法,在中國是行不通的。
但是他們的實驗并沒有失敗。據我所知,從這個學校畢業的學生,很多都考上了好大學,成為國之英才。特別是許多學生走上抗日前線,后來成為國家棟梁。解放初當過重慶市長后來當化工部部長的彭濤,就是我們同班的同學。至于我呢,如果說我在本地的初中曾經受過進步思想的啟蒙教育的話,那么在平大附中的兩年中我所受到的耳濡目染的教育,便決定了我后來的人生道路。甚至我敢說還不只我一個人。
臥軌和募捐
當然,平心而論,決定我的人生道路的,還有一個最大的教員,那便是日本侵略者。他們用侵略、掠奪、侮辱、屠殺和人間一切聞所未聞的暴行教育了中國人民,特別是我們年輕的一代。使我們知道,只有拼死抵抗,把日本侵略者趕出中國去,中國人民才有活路。那時我們青年只懂得一個簡單的邏輯:誰堅持抵抗日本侵略者,我們便擁護誰,誰和日本帝國主義妥協甚至勾結,我們就反對誰。我們是憑著抗日熱情走上抗日斗爭,而最終走上革命的道路的。當時許多青年都是走的這條道路,這是日本侵略者這個反面教員所嘉惠于我們的。
我們上平大附中還不到一個月,就發生了“九一八事件”,東北的日本侵略軍悍然占領了沈陽,并且在國民黨的不抵抗政策下,輕而易舉地占領了整個東北。好端端的大好河山,便叫日本不費吹灰之力鯨吞了。記得當日本軍占領沈陽的消息傳進學校之后,學校一片沸騰,群情憤激,大家都從教室里沖出來,高聲抗議,要求國民黨政府堅決抵抗。特別是那些從東北來的同學,男的女的,更是痛哭流涕。他們在家鄉就深知日本軍的殘暴,很擔心自己家人的命運,同時由于日本人占領東北,自己的經濟來源從此斷絕,眼看就上不成學了,這更引來大家的同情。許多同學自愿捐錢捐衣物,給以資助。同學們寫抗議書,貼標語,出壁報,表示對南京政府的不抵抗政策的憤慨。我也參加了壁報的編寫工作。學校對于學生的活動,并不干涉,只是要求大家遵守學業秩序,照常上課。
這時全北平的大中學校都是一片抗議聲。北京大學、北平大學和許多大學的老大哥老大姐們決定在北京大學二院開群眾大會,準備上街游行示威。這個消息傳到我們學校,許多同學去參加,我也去了。在北京大學二院的操場里,剛開始開會,便有警察和便衣特務沖了進來,要驅散大會。他們根本不問青紅皂白,動手就打人。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警察和特務的暴行,中國人不去打日本人,卻這么狠毒地打中國人,而且是打手無寸鐵的學生,我感到十分憤慨。但是我不敢像大學生們那樣和警察對抗,而是隨著許多同學聞風而逃。在逃跑中,我看到有的同學被警察逮住就打,頭破血流。有一個女大學生被打得最慘,她在逃跑時,被警察一警棍打倒,她想反抗,被倒拖著腳抓走了,頭上好像還流著血,真是慘不忍睹。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暴行,真是嚇壞了。我跑到操場排球場邊,爬上高腳凳,一步跨上墻頭,順墻溜到了墻外,才算跑掉了。
我回到學校,便聽說有的同學被捕了,其中有一個叫尚之二的便是我同班的相好同學。因為學生被捕,各個學校又掀起了抗議的風潮。那時的北平是由從東北入關的東北軍統治的,統帥就是號稱少帥的張學良。社會上都傳說是張學良不抵抗,把東北拱手送給了日本,所以大家都罵張學良,說他是“不抵抗將軍”。而且是不肖子孫,因為他父親張作霖就是被日本人炸死的。現在北平又抓了舉行抗日集會的學生,大家更把一股怨氣集中在張學良身上,群情憤激。卻少有人知道,這次抓人的是南京政府派駐北平的行轅主任何應欽手下的憲兵團特務干的。我們班上被捕的同學尚之二回來,就是這么親口對我說的。他還說,這次本來是國民黨特務抓人,卻故意放出話來說是張學良干的,叫張學良背黑鍋。為此張學良和東北軍很不以為然,于是就把這個案子接了過去。張學良說:“你們說是我干的,我就親自來審理。”他下令把被捕學生全部放了。尚之二還說,在他們被放出來以前,張學良把他們叫去親自訓話,雖然也說了一些要學生好好讀書,將來報效國家的官話,可是他卻透露了不抵抗的內情。他說:“我張學良生在東北,長在東北,我的祖宗廬墓在東北,我豈肯把東北拱手送人?我的父親被日本人炸死在皇姑屯,殺父之仇我豈有不報的?我實在有難言之隱呀。總之我是一個軍人,軍人以服從為天職。你們知道這一點就是了。”
張學良下令把被捕的學生全部放了的事,馬上在各學校傳開了,他那次訓話的內容也透露出來了,大家才知道不抵抗的是南京國民黨政府。于是學生們決定南下到南京請愿。
到南京請愿的消息傳到我們學校來,許多同學都想去,我也報了名。我到平大法學院去告訴我的舅舅,他說他們法學院歷來在政治活動中打頭陣,這次要南下請愿的同學很多,領頭的團長便是他們學院的,而且是四川同鄉,他的朋友。他說那個朋友也叫他參加,他卻不想去。一則他快要畢業了,還有論文要作;再則南下請愿,和南京政府的不抵抗政策對著干,肯定沒有好結果,說不定會出慘案。所以當我說我也報了名時,他堅決反對,兜頭給我潑了冷水。他說:“你一個十幾歲的娃娃,懂得什么?不能去冒險。現在正是你讀書的時候,不要去過問政治,政治是很復雜的。”
我知道舅舅是個頭腦很清醒、行動卻謹慎的大學生,在幾個月的相處中,我已經有了了解。我對他不讓我南下請愿,很不以為然。我說:“國家都快滅亡了,讀書有什么用?”舅舅說:“讀書是自己的事,救國是大家的事。少你一個人不去,不少;多去你一個人,不多。去南京請愿兇多吉少,你何必去冒險?”我說:“都這么想,那國家誰來救?”舅舅說:“我不是說救國不對,我是說,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是不明智的。南京政府絕不會接受北平學生請愿。我對這次南下請愿團的團長也是這么說的。”我說:“我已經報名了。”舅舅說:“報了名了也不能去。你父親把你交我照管,我不能不管。”我說:“我不去,同學會說我的。”舅舅說:“其實這次南下也不一定走得成,南京已經下令,北平東站南下的班車都停開了。所以這兩天大學生一直在東站臥軌抗議,我也去臥過軌的。你要嘗那個味道,就跟我去試一試吧。”
我很樂意地跟我舅舅到東站去臥軌抗議。到了東站一看,成群結隊的大學生正躺在鐵路的鐵軌上,既然不讓學生南下,就不準一切火車運行。我和舅舅也參加進臥軌的人群里去。那時正是冬天,天氣很冷,不要說躺在鐵軌和枕木上,就是坐在鐵軌上,不多一會兒,就感到徹骨寒,屁股就凍得受不了,何況那北風正呼呼地吹呢?我在那里坐了幾個鐘頭,實在是受不住,直打哆嗦。舅舅看我支持不住,說:“走吧,還是回去吧。”我只得跟他回到他的宿舍去。我羞于做一名南下請愿的逃兵,因此一直不敢回到學校里去。直到南下請愿團出發了,我才回到學校,繼續參加其他的愛國活動。
那時,盛傳東北出現了抗日義勇軍,最有名的就是馬占山將軍的一支義勇軍。我們學校的東北同學聽了,特別興奮。有的說要離開學校,回到東北去投奔馬占山將軍。其余的和我們一起在北平做東北義勇軍的后援工作。后援工作最重要的就是募捐活動。很多學生利用星期天和課余時間,打著募捐旗子,拿著募捐本子,到街上去分頭募捐,募的錢都如數交到東北義勇軍北平后援會。我和兩個同學一組,專門到六國飯店一帶的街上去攔小汽車募捐。進出這些高級飯店的都是大佬,不是當官的就是大老板,一輛車募一塊銀元是不成問題的。我們的收獲不少,回去報賬,十分得意。
但是有一回卻很令我們傷心。我們在六國飯店外面不遠的地方,攔住了一輛豪華小臥車,以為這肯定能募捐到錢。我們伸出募捐小旗,請他支援東北義勇軍。六國飯店正開著舞會,那大佬大概是急于去跳舞吧,對于我們竟然敢攔他的汽車,十分生氣。他的帶著盒子槍的馬弁下車來,推開我們,張口就罵人。我們不退開,還勸說:“日本軍占了我們東北,請支援東北義勇軍……”那個大佬很生氣地從車上下來,舉起手杖就向我們揮過來,一下打在我的肩上,第二棍子揮向我的同伴,我們急忙讓開了。他開口罵道:“你們敢攔我的車?媽啦巴子!開車。”小汽車呼的一聲開過去了。我們也回敬他一句:“媽啦巴子,還是東北人呢,當了亡國奴了,還不知恥。”但是他們哪里聽得見。我們回學校說起這事,大家都憤憤然,但是只有憤憤然而已。
這時日本軍已經打到山海關,與東北軍何柱國將軍的部隊對峙。而熱河的日本軍,正在攻打古北口,想破關而入,威脅北平。我參加了北平學生組織的慰問團到山海關前線去慰問。可是我們坐火車剛到北戴河,便被何柱國派人攔了下來,把我們安排到北戴河很好的旅館住下,勸說我們回去。說前線戰斗緊張,不能前去。我們不肯,連前線都沒有看到,我們回去怎么交代?正相持間,何柱國將軍回來了,和我們見了面,表示接受我們的慰問。但勸導我們說:“奉少帥之命,好好接待你們。但是不準到前線,以免出險,用原車送你們回北平。”于是我們坐原車回到了北平。這次慰問雖然沒有到前線,卻看到了東北軍將士個個都是義憤填膺,決心抗日的。張學良這么安撫學生,和南京政府對待學生的態度完全不同,哪里像是一個不抵抗將軍呢?
這時,到南京請愿的南下請愿團七零八落地被國民黨派兵押了回來,說起來大家氣憤得不得了。他們到南京根本沒有見到負責的大官,面對的卻是國民黨的憲兵、警察和特務,對待他們的是警棍、手槍和繩索,講的是“先安內,后攘外”那一套,說是消滅共產黨比抵抗日本更重要。并且說請愿團是共產黨操縱的,必須鎮壓。于是許多學生被毆打,被逮捕,有的再也不見回來。據上海報紙的消息,南京政府說,這些學生有的是“自行落水而死”,有的是“誤撞上槍尖而死”云云。這樣,日本軍教訓了我們還不夠,國民黨南京政府又教訓了學生一頓。這對我們說來,都是印象極其深刻的。
更令我感到驚異的是,舅舅告訴我說,這次南下請愿團的瓦解,南京政府除了使用硬的一手,對學生使用棍棒刀槍外,還用軟的一手,即收買人。他說那個領頭的團長就被收買了,政府給了他一個縣長的差事,他已經上任去了。他的縣長烏紗頂子是用學生的鮮血染紅的。我聽了真是難以想象,怎么會有這樣的抗日愛國者呢?而且是南下請愿團的頭兒。舅舅甚至說,也許他未出發前,他已經算計好要當官了。這更令我駭怪,不覺大呼:“卑鄙!”舅舅說:“你該知道政治的復雜性了吧?”我說:“政治就是卑鄙!”我接著說:“舅舅你讀的法律,反正按法律條條辦事,要好些吧。初中畢業時填將來愿望,我填的就是學法律。”舅舅說:“你莫把法律看得那么神圣。其實那些法律條條都是人寫出來的。我們這些學法律的,沒有背景,沒有后臺,是沒前途的。快畢業了,我跑了幾個月,不要說找個見習法官的差事找不到,連找一個書記官的飯碗還沒有著落呢。”
聽了舅舅這一席話,使我更堅定了學校的老師傳授給我們的信念:“只有振興工業,堅甲利兵,才能救國,也才容易找到飯碗。”我一定要走“工業救國”這一條路。為了救國,也為了個人將來的飯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