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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遠離家鄉

  • 在地下
  • 馬識途
  • 18250字
  • 2019-10-18 17:06:10

一個少年,單身負笈走出三峽,去尋找他的夢

告別家園

“喔——喔——喔——”

我們家那只帶著一群妻妾雄赳赳氣昂昂地稱霸我們大院的大紅公雞,開始它第三遍的第一聲啼叫,滿大院的公雞都奉旨似的跟著使勁地啼叫起來。小窗邊已經染上微曦,天快要亮了。我一夜都在床上翻來覆去,沒有睡著。明天早上,我就要告別這個住了十六個春秋的家園,走出三峽,到外邊的大世界闖蕩去了。

木板那邊的隔壁房里,母親不停地啜泣著,嘮嘮叨叨地向父親又是埋怨又是乞求地說個不完:“你才把老三攆出去,又把老五也攆出去。半大不小,從來沒有出過遠門的娃娃,風里雨里,滿世界地跑,有個三長兩短,咋個得了。有了病痛,哪個來照看?兒行千里母擔憂呀。”接著便是一聲無可奈何的長嘆。

這樣的和類似這樣的話,一晚上我不知聽了多少遍了。父親還是一面堅持他的決定,用“婦人之見”、“你知道什么”這樣的話來教訓母親,一面耐心地用他昨天對我不知教訓了多少遍的話來對母親解釋:“十六歲了,還算小呀?你還不讓他出去見世面呀,窩在這鄉壩頭,有什么出息呢?莫非學那些公爺們窩在家里,坐吃山空,當敗家子?”

母親除了嘆氣,還能說什么呢?

昨天上午,父親叫我到他的房里去。我去了,他坐在他那張陳舊的藤躺椅上,左手拿著我們為他擦得锃光發亮的銅水煙袋,卻沒有裝上煙絲點燃紙掐抽煙,只是用右手指在抹嘴角的兩撇他視為珍貴的八字胡須。那是在辛亥革命年代很流行的八字胡,孫中山、黃興這些革命家都蓄著這樣的八字胡。只要他一默默地抹胡須,我就知道他又在考慮什么嚴重的問題了。這樣的時候,我們是不敢去打擾他的。他透過他那有一千二百度深的近視眼鏡,看到我進去了,異乎尋常慈和地招呼我,指一指他椅旁的小凳,說:“來,坐下吧。”平常我們聽他訓話,只能是恭敬地站著的,現在父親叫我坐在他旁邊的小凳上,我還真有點拘謹。我連忙要為他裝絲煙燃掐子。他表示不用了。

他用手摸一下我的頭,微笑著說:“你今年十六歲,也不算小了。初中畢了業,在我們那時代,算是秀才了。你的翅膀雖然還沒有長硬,也該出去闖世界了。你到北平去考高中深造去吧。我們家也算是書香人家,可惜家道中落。當初,我本想隨那些人到日本去留學,卻沒有去得成。他們中許多人后來成為叱咤風云的革命家,我只能在本地謀發展,總算自己努力在本縣站穩了腳,掙出一個小康之家,可以供你們出去求學了。我家的子弟,除了你大哥為你們‘拙笨’,看守家業外,都攆出去,闖蕩江湖,自謀出路。你看我們鄉里大戶人家子弟,許多窩在自己暖窩里當公爺的,吃喝嫖賭,敗盡家產,到頭來只得去當‘踱神’(指當時穿著爛衫,趿著破鞋,在鄉鎮街上晃來晃去,無所事事的流氓);或者在鄉下豪強霸道,禍害一方,總不得好下場。你們決不要學他們。你一定要出去,投考高中,勤奮學習,將來上個好大學,畢業后爭取去日本留學。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父親又開始了他的人生哲學的訓導。平常他的這些訓導,反反復復,不知說了多少遍,聽得我們耳朵都起了繭子。現在我要出去闖江湖了,臨別之前,他自然更要教訓一番。他說:“你出去要處處小心,自強自立,自愛自重,書要讀好,更要學會做人。做人的道理,我還是說那八個字:‘膽大心細,志圓行方’……”

他看我聽得不夠認真,只得趕快收場:“我也不用多說,你自己出去闖吧。是龍是蟲,都看你自己了。”接著,他把大哥叫進來,問道:“老五的旅費和學費,都準備好了嗎?”

大哥說:“都準備好了。”

大哥是我們家的總管,敦厚誠實,正如父親說的,他是為我們弟妹“拙笨”的人。父親這樣安排,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以為光靠家里不到十畝地的收益,只夠吃飯,他在縣上被選為民意機關縣議會的議長,這個“官”,收入也微薄。沒有經濟基礎,要叫子女都出去讀書,是不可能的。因此他斷然做出決定,從他的子女中,拿出一個人來搞經營,做賺錢的買賣。他決定把祖傳的燒酒坊恢復起來。

我家祖傳的這個馬家燒酒坊,在我們鄉里過去是小有名氣的,取名叫“扶風記”。據說我們是漢朝伏波將軍馬援的后代,馬援是陜西扶風人,所以取這個名字。燒酒坊開張,大哥便每天跟著管賬先生陳孔柱一起,坐木船趕“轉轉場”,在幾個鄉場上開的小酒店里賣酒。遵照父親的訓示,絕不像別家那樣在白酒里摻水,要貨真價實,生意才做得好。父親又出了新主意,他以為單靠賣酒賺不了大錢,要緊的是靠用酒糟做飼料養肥豬才能賺大錢,于是又配套地開了一個粉房,既賣粉絲,又出粉渣。酒糟加粉渣,催肥豬最有效。隨著一槽一槽的肥豬出了槽,我們家的生意越做越紅了。父親又決定在我們居住的平山壩上的長江邊置買了一些上好的沙地。不是用來招佃收租,卻是用來自己栽種良種果蔗(甘蔗,很脆很甜)。因為養豬,糞肥很充足,甘蔗便長得特好。每年冬天砍了甘蔗,約上其他農戶,把甘蔗裝上租用的大木船,順長江而下,父親親自押運到湖北宜昌、沙市一帶去賣個好價錢。甘蔗賣完,把銀元托錢莊兌到萬縣,自己乘輪船到萬縣取了錢后回家,既快又安全。回來往往還給娃娃們帶些從未見過的洋糖果和餅干,還有洋畫片,讓我們也分享賺了錢的快樂。當然,有時下水木船在三峽險灘觸礁沉沒,或者遇上軍閥強征,土匪搶劫,那就只有自認倒霉,虧了本了。不過我們家卻沒有遇到這樣的事,每趟多少總要賺點錢回來。父親和大哥就是在這樣以酒出糟,以粉出渣,以糟渣養豬,以豬糞肥甘蔗的經濟連環套上,酒、豬、甘蔗三樣都賺錢。不到十年,我們家就小富起來。壩上傳開,“馬家終于‘發’了,所以一個個子弟,都送出去讀書去了”。

大哥在回答了父親的問話后,轉身對我說:“老五,你放心出去闖,每一槽豬賣了,我就給你兌錢來。”他隨手帶來一個長條布袋子,裝得圓滾滾的。他說:“媽媽已經替你縫好一條錢袋,我給你裝了一百多塊銀元,連路費開銷,夠你用幾個月。你把這銀元袋子纏在腰上,蓋上長衫,路上不要取錢,千萬不要叫人看出來了。另外我給你十幾塊散放銀元,做隨身用。”大哥說著就把銀元袋子拿起來替我纏在腰上,沉甸甸的。我說:“這么重呀?”大哥說:“銀元,怎么不重?你不要顯得很重的樣子,叫人知道你腰纏銀元。”

這時,母親進來了,手里拿著她為我親自縫制的長衫和千層底布鞋,張著她那熬夜熬得發紅的病眼望著我,很滿意地說:“到底趕出來了。來,來,試試看。”她不管我們正在說什么,把我拉到她面前,替我穿上。這新長衫是用時新的號稱永不褪色的陰丹士林布做的,樣式也是那時很流行的高領、細腰、窄袖、長及腳背的“公爺服”。這樣的樣式,平常父親是不準穿的,現在要出門了,也就容忍母親的擺布了,不過還是說了母親幾句:“我說你是多事,拿到街上裁縫鋪用機器縫,一兩天就成。硬要自己熬更守夜地干,可不是,眼睛都熬紅了。”這時,我為母親的這片慈心所感動,想起了讀過的“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的古詩句來,我真不知道如何才能“報得三春暉”哩。我相信父親是懂得母親這份情意的,這詩就是他教給我們的。他這么說,不過是要表示他的尊嚴罷了。大哥最留心的卻是那長衫是不是腰身太緊,把腰上的銀元帶子掩護得不好。他看了一下。還好,顯不出形跡來。

試了長衫,母親又叫我試穿她做的布鞋。千層底布鞋,做得實在結實。但是那時已經時興穿皮鞋或者膠底運動鞋。我穿這雙布鞋出去,豈不顯得太“土”?我勉強地試穿,感覺有點緊,皺一下眉頭。母親說:“你的腳碼我記得,咋個就緊了?”父親看出我的心思,可是這回卻支持母親:“你媽趕夜工給你做的,你要領情。穿你媽做的鞋,腳踏實地。布鞋越穿越大,不會緊的。”我還能說什么,欣然領情。母親高興地笑了。

昨天一天,一家人就在這樣有聲的和無聲的感情交流中度過的。

今天天才蒙蒙亮,我聽到母親已經起來,到廚房去了。我睡不著,索性也起來。我一到廚房,看見母親正在給我煮荷包蛋,三妹在燒火,她們兩個都在流眼淚。我吃著母親親手煮的荷包蛋也不覺流下眼淚。這時我父親和大哥都起來了。父親勸說:“娃娃是出去趕考,有什么……”其實他也有依依惜別之情。還是大哥務實,到門外去望了一下,回來說:“到石寶寨的小船就要開了,快上船吧。”

每年夏天長江漲大水,沿小支流三岔溪一直淹到我家門口外不遠的路邊,到石寶寨趕場的人們就在那里上船。大哥提起我的竹書箱和行李卷走在前面,父親和我跟在后邊,母親一定要送我到石寶寨,也跟了來。我們一起上了趕場船,這時船上已經坐了不少的去趕場的人,大家自然又有一番給我送行的話。其中不少人稱贊我小小年紀就出去闖,有出息。這樣的話父親聽來,自然是高興的。

小船開出小溪,進入浩蕩的長江,順流而下,不一會便到了石寶寨。我們下船到大哥的小酒館去歇腳,誰也沒有說什么,大家只是看著我。母親為我把長衫扯伸展,大哥則到江邊碼頭去找下萬縣的便船。不一會他回來說:“走吧,到萬縣的下水船要開了。”

我們到了碼頭,大哥把我的行李提上船,我照我們鄉下的古老規矩,在岸邊跪下,向雙親叩頭告別。母親于是又眼淚長流,父親只說一句話:“不要忘記寫信回來報平安。”我上船后,大哥替我找了一個座位,對我說:“到萬縣的船錢我已經交了。”接著他又細聲給我交代:“一路小心。”他下船后又急忙回頭大聲地對我說:“過湖灘的時候,一定要下船,切莫偷懶。”

船開了,我坐在船上看著他們在岸邊揮手,我竟然沒有想起向他們揮手。船到中流,我望著我很熟悉的高聳入云的石寶寨,離我越來越遠,漸漸從我的眼中消失了。“故鄉,告別了。”我輕聲地念著。木船正在滾滾的激流中向下游急駛而去。

木船快到湖灘時,但見前面波濤洶涌,那是一個有名的險灘。船主照常規把船停靠在岸邊,叫不愿意過險灘的旅客下船,從旱路走過湖灘再上船。我遵照大哥的招呼,自然不敢偷懶,隨一批旅客下船,走旱路過湖灘。在岸上,眼見那木船在洶涌的大浪里沉浮,一會掙扎在浪峰上,一會沒入浪中,似乎沉沒了。

看到那驚心動魄的景象,我不由地發出感慨:“從此以后,我大概就要在這樣的風浪里討生活了。”

萬縣會考

天近擦黑,木船轉過山角,忽然看到前面山上一片燈火,燦若繁星。我知道萬縣到了,那不是繁星,而是山城的一片電燈在發光。我來自窮鄉僻壤,從來沒有見過電燈,沒有見到如此輝煌的景象,感到興奮不已。

船停靠在萬縣的碼頭上,我下了船,找力夫挑起我的行李到學校先期告知的三馬路一個旅館去登記住下。那里已經有許多我們學校的同班同學先我而到。一街的旅館都被從各縣來趕考的中學生住滿了,十分熱鬧。不知道何時的規定,初中應屆畢業生,都要參加分區會考。會考及格,才能取得正式的畢業文憑,才有資格投考高中。下川東十四個縣的七八百名中學畢業生都集中到萬縣趕考來了。我要外出讀高中,自然也是拿了文憑才行。

農村的孩子,沒有見過世面,電燈更是沒有見過。在我們農村的學校里;晚上自習時,最初點的是燒桐油的古式陶燈,現在只有在博物館才能找得到;后來美孚洋油傾銷到我們農村,才改點有玻璃罩子的美孚煤油燈,當然比燈光如豆又搖晃的桐油燈亮多了。沒有想到眼前的明晃晃的電燈又比煤油燈強多了。據說有的同學不明白電燈的道理,睡覺前,習慣地用嘴去吹電燈,卻不懂得按電鈕開關去熄燈。這也許是城里的學生糟蹋我們農村學生而編排出來的。其實那時連忠縣縣城也是沒有電燈的,縣城學生和我們一樣沒有見過電燈。當然,我們農村學校的學生,在穿著打扮、說話舉止上,都顯得比較土氣。像我這樣穿著時新樣式的洋布長衫的,算是鳳毛麟角了。因為土,我們學校的同學便為城里的同學看不起。在街上走路,便被城里的學生指指說說,罵我們“包谷粑脹大的!”我們同學聽了,哪里受得了,便要打架。城里“文明”人卻是害怕我們鄉下的“野蠻”人,落荒而逃。在旅館里他們不愿意和我們在一張桌子上吃飯,說在我們身上還聞得到一股牛屎味。陪我們趕考的老師叫我們忍著點,說:“不理會,我們到考場上再見高低吧。”

我們個個都摩拳擦掌,決心要爭這口氣。大家也很有信心。別看我們學校雖然只是一個農村中學,校長陳孟仁先生卻是由我的當董事長的父親,特別從南京東南大學教育系請回來的高材生。他是陶行知的學生和信仰者,身體力行陶行知的教育哲學,他還約請來一批好的教員來授課。因為我們學校辦得很有名,有些外縣以至城里的學生也都到我們學校來學習。至于功課,大家都發奮爭先,學得扎實。這一次到萬縣來趕考,就要見分曉。

其實從各個縣城來的學生,也是第一次到大碼頭,許多新東西也沒有見識過。所以和我們一樣,利用剛報了名沒有開考的空閑時間,都到街頭去看稀奇。我們去看了萬安大橋,一座長幾十米寬十幾米橫跨小河的高橋,十分壯觀。更叫我們驚奇的是,一個青年騎著一輛自行車,從橋的那頭飛奔而來,從我們身邊飛馳而去。大家都不禁叫了起來:“洋馬兒,洋馬兒。”過去我們在鄉下只聽說過這種車,卻沒有見過,只知道這車有兩個輪子,卻不知道是一前一后兩個輪子。我們都不明白這人怎么能坐在這車上飛跑而不摔下來呢?

聽從老師的勸告,我們還是抓緊了考前這幾天時間,再復習功課。而城市里來的一些公子哥兒,都因為是第一次逛大碼頭,也抓緊時間“開洋葷”。他們最熱衷的是“叫條子”,就是讓旅館的茶房去叫揚州姑娘來唱曲子。“素”的不聽,專要聽“葷”的,什么《小姑孀上墳》之類。在旅館里打打鬧鬧,真是煩死人。有的就索性帶女人去“吃花酒”,或者干脆到妓院去宿娼,得快活時且快活。至于在旅館里打個小麻將,已經是小意思了。

會考的日子終于來了。聽說稱霸下川東的軍閥頭子外號“王靈官”的王陵基很重視,親自來擔任主考官。他約集本城的軍政頭腦以及紳耆大老,到了考棚,要像過去考舉人一樣嚴格考試,還要舉行盛大的開考儀式,他要親自點名。我們這些學子,端起硯臺拿起毛筆,誠惶誠恐地列隊站在考棚前的幾十級石梯下的街上,聽候點名入場。在石梯兩邊,從上到下排著提著二十響手槍的衛隊,虎視眈眈。那位主考官“王靈官”在那遙不可及的石梯上的考棚前舉行的什么儀式,說些什么話,我們一點也沒有聽清楚。忽然聽說點名開始了。遠遠望上去,“王靈官”站在一張鋪著紅布的桌案前,像提審犯人似的照點名簿叫名字,叫出一個名字,站在他旁邊的師爺便跟著唱這個名字,然后兩排石梯上的衛兵,就像在大堂上的“吼班”傳喚犯人一樣,一路傳了下來。下面站著聽點名的學生便要大聲回答:“到!”接著一步一步低頭循石梯而上,到了主考官面前鞠躬行禮。師爺查對姓名照片,驗明正身后,發給一張準考證,學生按證尋號入場。入場后端坐在座位上,聽候統一發考卷。

學生就這么一個一個地傳呼上去,鬧了一個鐘頭也沒有點完名,我們在下面站得腰酸背疼。有的細聲埋怨:“我背得的公式,都給嚇忘記了。”想不到在這么嚴正的場合,在催命的“王靈官”面前,竟然還有“槍手”來替考的。這還得了。師爺查出,“王靈官”一聲令下:“給我拉下去!”衛兵上去把他揪了出去。不知道如何發落的,不過大家都知道“王靈官”是催命鬼的頭子,說不定弄出去斃了也未可知。

我們坐在考場里,拿著發下的試卷,答寫起來。全場“清風雅靜”,考生連大氣都不敢出。因為監考的不止有老師,還有提著手槍的衛兵。只要發現有誰交頭接耳,便被衛兵拉了出去,沒收準考證,取消資格,不準再進場了。這次考試可以說是最過得硬的了。出的題目,有相當大的難度。不過,我們學校來趕考的同學中,大多數是可以過關的。我看到同一考場里其他縣的同學,有的考完出場后,就說“糟了”;有的半途提前交卷出去,下一場再也不見他來,可見是自動放棄了。那些很看不起我們這些土包子的公子哥兒模樣的學生,本來是帶著“槍手”來趕考的,存心來逛大碼頭,開洋葷的,一見“槍手”進不了場,早已不知到哪里鬼混去了。

從考場上出來,我和過去成績一直比較好的同學對了一下答案,自信是考得不錯的,只等待放榜了。于是約了幾個相好的同學,到西山公園,還有太白巖去玩。據說太白巖是因大詩人李白游歷過而得名的。還看了西山鐘樓,那是在來萬縣的木船上老遠就望見的,巍然矗立,嘆為觀止。

我們更有興趣的是身上揣著銀元,到大馬路上的百貨店里去看洋貨。在我們鄉下孩子的眼里,百貨店真可以說是琳瑯滿目,見所未見,美不勝收了。可是問起那價格來,我們都噤若寒蟬,誰也不敢再說話,生怕沾著就脫不了手,趕快退出商店。那店員用輕視的眼光看著我們這些鄉巴佬,口里雖沒說什么,那眼神分明在說:“你們買得起嗎?”我們走出商店,像吃了一只蒼蠅似的難過。

我在百貨店里最看中的是那支靈巧的自來水筆。這對我來說是最需要的了,然而一問價錢,我趕快放下,不敢再妄想,我身上還有一支便宜的水筆,可以湊合用的。還有一件我真想買而且幾乎買了的,是一雙很光亮的皮鞋。我出來時穿的是媽媽做的千層底布鞋,本來很舒服的,可是這是“土”的標志。看到別的同學穿著皮鞋,在地上踏得叭叭響,好不神氣。有的還好似向我示威,故意在我面前提起褲腳來,低下頭對著皮鞋左看右看。有一點灰塵,竟用手帕去拭干凈。我心里暗地生氣,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的口袋里有銀元,一樣可以買。于是我就一個人悄悄地到了皮鞋店,要了雙黑皮鞋,那是我從店外路過時看了好幾次的。穿上一試,很合腳,我幾乎要叫“包起來”了。可是一問價錢,要五塊多錢,我就遲疑了。我非常想買,也想在那位穿皮鞋的同學面前反示威。可是五塊多錢,對于一個鄉下孩子說來,不是小數。我們在學校交伙食費,一個月才交兩塊六呀。買一雙皮鞋的錢,夠我吃兩個月的飯呢。而且大哥穿著草鞋四鄉趕場賣酒的景象在我的面前出現了,他告誡我要節省用錢的話在我耳朵邊響起。我為了繃一回面子,花五塊多錢,值得嗎?那商店伙計問我:“要不要包起來?”我斷然站起來,說:“不買了。”我不看那店員奚落的神色,毅然走出商店。

我到底還是在百貨商店買了一個電筒。我們鄉下的路難走,走夜路是打火把,哪有打電筒那么方便?我便買了。其實我失算了。后來到了大城市里,晚上走路都有路燈,何需電筒?那個電筒也就一直放著沒用,白費了錢,讓我深為失悔。

我們班上有兩個成績最好的同學,我叫他們大江和二江,或者戲呼為“老姜”和“嫩姜”。雖然他們的家境不如我好,但也決定和我一起出外到北平求學。我們打算趁還沒有放榜的時候,先去把到武漢的船票訂好。那個時候,上下水都是外國輪船,有英國的,也有日本的。日本的比較多,都叫什么“丸”。由于前兩年萬縣發生“九五慘案”,是英國軍艦開槍開炮,殺了萬縣不少的老百姓,我們痛恨,就不想坐英國船。而日本,老師曾給我們講過,欺侮中國更厲害,在中國橫行霸道,逼迫我國訂了喪權辱國的“二十一條”不平等條約,我們更是痛恨。可不坐他們的輪船,就出不了川。二者權衡,我們決定還是坐英國船。況且臨行前,大哥給我介紹的一個萬縣商家老板,也只認識英國輪船上的二副。我們去找了這個老板,他答應幫忙。他說現在買船票很不好買,四等艙坐的人更多,更不好買,而且我們初次坐船,也要有個照應。他建議我們請那個二副吃一回飯,聯絡點感情。我們一切都不懂,只有聽他的,托他安排。我忍痛花了幾塊錢,請那個二副和老板在館子里吃一回飯,果然感情就聯絡好了,當然主要還是靠老板的交情。二副滿口答應替我們買三張四等艙的票,還愿意跟船上的茶房打招呼,少敲我們的小費。我們感激不盡地和他約好取票辦法后告別。心里卻有了一點印象:行路難呢。

又過了幾天,聽說會考放榜了。同學們有的滿心高興,有的提心吊膽,到考棚外去看榜。那榜還真有點氣派,用大紅紙寫的,高高掛上。按成績分一等幾名,二等多少名,三等若干名。可是因為取得很嚴,只取了一百多名,大半的考生落了榜。不少來看榜的學生,在榜前用眼睛溜了一下便迅速離開了。聽說有的縣一個也沒有被取上,“打了光腳板”回去。我們學校這回取上的最多,一共有三十幾名,占全數約五分之一,大大地出了風頭。一等的前五名,我們學校占了四名。大江獨占鰲頭,得第一,二江得第三,我的名字也赫然在榜的前面,是第九。我們的陳孟仁校長離開我校后調去忠縣縣中當校長,這次的成績也不錯,考上了二十多名,一等的占有一名。總之,我們忠縣的學生上榜的幾乎占了一半。這真可以說是輝煌的成績了。大家對我們這個農村中學的“黃泥巴腳桿”,刮目相看。許多學校的帶隊老師或校長,到我們住的旅館來祝賀。有些同學也來取經,有的表示想到我們學校來復讀。這使我們大大地出了一口氣。

那時候雖然沒有像過去考秀才舉人那樣打馬游街,可還保留了送大紅喜報的規矩,到我們旅館里來送喜報的川流不息。來的主報人手捧一張紅紙,上面印的卻是過去考舉人送喜報的老底板,竟是“恭喜某老爺高中紅榜,榮登幾甲第幾名,特登府報喜”之類的格式。報喜的人不只一個,除主報人外,還捎帶一兩個跟著來“吃大戶”的街上的痞子、踱神。買了一串不長的爆竹,到旅館來喊“給某老爺道喜”,放了爆竹,把大紅喜報掛在旅館接待廳里,然后就是伸手向“新老爺”討賞錢了。賞錢的多少,看你這位老爺“中”的高不高,一般起碼要給主報人一塊銀元,其余跟來的每人少不了一兩串(一串是一千文銅錢,一塊銀元兌四串多錢)。對我們這些高中榜首的“老爺”,那更是道不完的喜,賞錢要的也高得多。像中了魁首的大江,他家本來不富裕,出不起錢,好說歹說,給了四塊銀元,才算了結。但報喜的幾個人一出旅館就破口大罵:“碰到個吝嗇子,倒霉,將來他不得昌盛!”當然也有比較大方的,傾囊發賞,圖個吉利。那些街上游手好閑、專門給人說事,把丁點小事戳成斗大的框框從中得利的“清客”,和正在找“煙錢”(鴉片煙)的“癮客”、流民,更是一聽說有這等好事,便三個兩個地趕到旅館來“打秋風”。道一聲喜便伸手硬要賞錢,最少也少不了給兩盒鴉片煙錢。如果不給,便在旅館里當面撒潑,開口亂罵。一直到旅館的茶房出來干涉,才把他們趕了出去。但是前門去虎,后門進狼,那些茶房也不是好惹的。大家走后才輪到他們來報喜。當然我們這些可憐的“老爺”,又得破財。想不到趕考得中,還帶來這么多災難。害得我們破了財,挨了罵。不過到底還是高興。

這樣的喜事,我們同學之間,自然也是要祝賀的。祝賀之后,高中的“老爺”自然也是要約上三朋四友,到酒館里開懷暢飲,自我陶醉一番的。人生能有幾回這樣的喜事?我、大江和二江,自然也難免俗,邀約上較要好的十來個同學,由我掏錢到館子里大嚼了一頓。這些同學為了表示回敬,并為我們餞行,又回請我們。他們出的主意真好,游江飲酒。他們租一條小船,包了一桌席桌,帶上幾瓶好酒,送到船上去吃。我們上船后,小船沿著河岸向上游劃去,到了太白巖下,把船放了出去,到了長江中流,讓船自由順流而下。這時江波不興,清風徐來,大家披襟開懷,暢飲起來。我們可算是玩了一回風雅,充了一回雅人,領略一回古代文人學士江上飲酒歌吟的樂趣了。正因為要追求文雅,我們絕不學那些粗鄙的俗人,在酒桌上揮拳行令,狂呼濫飲,而要學古人那樣,臨風酹酒,吟詩作詞。于是大家舉第一杯酒在船頭上灑向江水,祭了長江后,才開始細酌慢飲,吟詩作詞。能夠即景賦詩的當然好,至少也要能背誦古詩詞,能吟唱古詩詞的就更好。

第一個被推出來的就是這次會考獨占鰲頭的大江。在學校,大家都知道他是出名的才子,才華橫溢。他曾經在校辦的油印校刊上發過整版文章。那文章當時很轟動,讀來蕩氣回腸,至今還記得起開篇的四句詩:“欲歌無聲,欲哭無淚,悠悠天地,我將安歸?”一時傳唱不息,受到老師夸獎。(不過當時也有老師私下里說,紅顏多薄命,才子多早夭,詩中想回歸天地,此子必然早夭。他的身體的確文弱,而且多情善感,常常無故悲戚,后來果然不過二十,便因色癆而死。)今天這樣的才子詩會,自然是他拔頭籌。他也當仁不讓,即席吟出一首詩來。其他的同學,或吟詩,或賦詞,或誦詩詞。我因在讀私塾時,曾受過作詩賦詞的訓練,便也當場吟了一首古詩,現在還記得其中的句子,如:“樂莫樂兮舊相知,悲莫悲兮新別離,長江浩蕩兮出三峽,燕趙馳騁兮何時歸?”

我們在長江上游了大半天,飲酒不少,眼見這大好河山,不覺慷慨悲歌起來,有的不禁邊吟邊唱,竟至涕淚橫流。我是從來不喝酒的。因為家父有戒條:干哪行的不能吃那行,開酒坊的不能喝酒。今天大家興致很高,我也破例大喝特喝,以致醉倒。我竟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把我弄回旅館里睡了。

這是一九三一年的七月。

走出三峽

我們拿到了三張英國輪船的四等艙船票,來到碼頭。英國輪船已經從重慶下來到了萬縣,停在河當心,等待上旅客。我們三人雇了一條小船,向輪船劃去,靠在舷梯邊。這時上船的旅客很多,爭先恐后地往船上擠,亂紛紛的。我們先上了船,力夫把我們的行李送給船上的茶房,茶房接過去,送到我們預訂的四等艙里。所謂四等艙其實就是統艙。

在統艙安頓好艙位后,我忽然發現我的竹書箱不見了。急忙趕到舷梯邊去看,那些送旅客的小船都已離開輪船往回劃了。輪船已經叫了汽笛,快要開船。如果我的竹箱沒有送上船,那就壞了。這竹箱里放的全是我的課本和練習本,不值錢的。但是對我來說,那就是命根子,因為我出去考學校,沒有溫習的書本怎么辦?我想不到一出行就遇到這樣的尷尬事,狼狽不堪,急得我哭了起來。

大江叫我去找那個二副。在船上要去找那個二副,是根本不可能的,我只好以二副的名義去找茶房。那茶房聽說是二副介紹來的,便另眼相看,幫我去查問。他終于查到了那個竹箱,跑來告訴我。我跟他來到后艙的欄桿邊,果然看見了我的竹箱。箱扣已經被摔壞,或者更準確地說,是被撬壞。蓋子掀開著,現出凌亂的書本來。那茶房很不以為然地癟一下嘴:“我以為是什么寶貝,卻原來是一箱破書,誰看得起你這個破竹箱?”幸喜沒有人看得上這一箱破書,所以被人偷去后,見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便摔了出來。我失而復得。而且幫我找箱子的茶房,見找回的不是什么貴重的東西,賞錢也不討便走了。

我們三個人私下里議論,看來路上的小偷不少,以后大家得互相照料著一點。我們的身上都纏著銀元,床下放著盛衣物的網籃。我們年輕人的瞌睡多,睡著了,小偷來摸我們的腰帶,或拉走我們的竹網籃,怎么辦呢?我們真犯愁了。還是二江想出辦法,用繩子把網籃連上,一頭壓在我們睡的被褥下,如有人拉網籃,我們馬上就被拉醒了。就這么辦。

我們這時才定下心來觀察周圍的環境。這種統艙是船底層的一間大艙房,密密地擠放著許多張上下鋪的雙人床。一進去就聞到一股汗臭味。在木架床的木框上,明顯看到有被掐死臭蟲的血跡,大概晚上我們也要付出血的代價了。有什么辦法,我們只買得起統艙票嘛。和我們聯鋪的一個自稱老坐四等艙的旅客插話了,他自我解嘲地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五等艙好得多了。他們只能睡在船艙外欄桿邊的走道里,晚上鋪上被子睡一下,早上還得早一點起來收拾好。晚上風吹雨打,是必不可少的享受了。”他的嘴像水壩放開了閘門,滔滔不絕。他說外國人只管賺錢,哪里把中國人放在眼里,他們巴不得把這統艙當成豬圈,把中國人當豬一樣關在這里面。只要有一塊地方睡,有豬食喂得飽你,到時候把你送到碼頭,趕你下去就是了。外國人是連到這里來看一下也是嫌臟的。那些如狼似虎的茶房是他們豢養來管你的。而且外國老板不給茶房開工資,倒要給他們交錢才有上輪船當茶房的資格。那些人當了茶房,便為所欲為地向旅客敲詐勒索。外國老板還縱容茶房運私貨,販鴉片賺錢。他們的心比鴉片煙還黑。

這位旅客的話,我們真是聞所未聞。外國輪船老板竟然是把茶房的工資轉嫁到旅客的身上,讓他們肆無忌憚地欺壓中國人。我問:“是真的呀?”

他說:“你等著看吧。”

果然,不到一天,我們就看出一點名堂來了。那些茶房對我們這種看來有點身份的旅客好像還客氣點,對那些坐五等艙的,跑碼頭做小生意的和那些下力人模樣的,就不一樣了。把他們支東喚西,推來搡去,總派他們的不是,找他們的麻煩,一直要他們做出了“貢獻”,態度才平和一點。所以在我們住的統艙里,和下層的走道、飯廳里,總是聽到茶房們的吶喊聲,叫罵聲。那些茶房都是下江人,哇里哇啦地不知道罵些什么。但是當我們有機會到上一層的三等艙去散步時,看到更上一層頭二等艙住著高等華人的地方,就清風雅靜的,茶房們說話也是低聲下氣的了。更別說那可望而不及的外國佬住的最高層的前艙了。那些在外國老板那里討飯吃的中國人,總是看外國人的臉色行事,欺善怕惡,就是這份德性!

輪船在川江的激流中往下飛駛。不久就聽說快到云陽了。遠遠地已經看到南岸山上一座廟子的外墻上有“江上風清”幾個大字,大家說那就是張飛廟。我很小就半通不通地讀過《三國演義》,那是父親把它作為我們兄弟的“政治教材”強迫讀的。說是經國理政的方略,為人處世的道理,盡在于此矣。我很不理解,但對于書中的叱咤風云的人物,卻是印象深刻,張飛便是其中的一個。在家的時候聽跑過長江到過云陽的人回來說,張飛被部下殺死后,部下割下他的腦袋,想提頭到東吳去邀功,在云陽被截住。于是有張飛“身在閬中,頭在云陽”的說法。他的頭就供在這個張飛廟里。據說是浸在一個大油缸里,平常的人是看不到的,只有兩種人能看到,一種人是忠義之士,一種是奸詐之徒。忠義之士到那里向他頂禮叩拜時,張飛的頭便浮出來接受叩拜。如果是奸詐之徒去看,張飛的頭也會浮起來,可是張須怒目,嚇得死人的。所以一般的人,都不敢要求看,怕看到張飛的頭浮起來,張須怒目,被當眾證明自己是奸詐之徒。

眼看輪船已到張飛廟的廟門口,可惜不在云陽停靠,我無法上岸去向自己崇敬的英雄頂禮,感到十分惋惜。那個說自己是“跑灘匠”(我們那里把在長江上下跑碼頭的人叫做“跑灘匠”)和我們聯床睡的小商人,正和我們一起站在輪船欄桿邊看風景,聽我講了這個傳說后,說:“我去看過,沒有的事。油缸倒有,可沒有張飛的頭。那是和尚編來哄大家送清油去上供的,這樣他們就有吃不完的油了。后來我又去看過,連油缸也沒有了。聽說是住在那里的軍閥爛兵,把油倒來吃光,連缸也打破了。”我馬上問:“那張飛的頭呢?”那人說:“誰知道?”他笑一下說:“說不定爛兵把張飛的頭也炸來吃了。”我們的二江素來是相信科學的,他說:“不可能的事,張飛的頭能不腐爛嗎?”那人說:“聽說肉泡在清油里就是不爛的。”“那也不能千年不爛呀。”二江堅持他的科學。這時,輪船已經開過張飛廟很遠了。

過了不久,輪船到了奉節,停在江邊,等候旅客上下。一眼望去,雖然因為長江漲大水,水位提高了不少,但眼前還是一坡幾乎望不到頭的石梯,直抵高處的城門。力夫們背扛著沉重的貨物正在往上爬,嘴里不斷地在哼著。奉節可是一個有名的地方,古代的夔府重鎮,川鄂要沖,兵家必爭之地。唐代詩人杜甫曾經流亡在此,寫過不少好詩。有名的白帝城就在下游不遠處的山頂上,只見一座白色的大廟,一片白云繚繞,正是大詩人李白的詩中說的“朝辭白帝彩云間”的樣子。白帝城最有名的還是三國時劉備在這里向諸葛亮托孤的事,《三國演義》里有生動的描寫。其實說的是白帝城托孤,真正托孤是在永安宮。我們站在輪船欄桿邊,望著那蒼茫的白帝城,議論起托孤的事來。

這一回說話的主角可再也不是那個見多識廣的小商人,而是胸藏萬機、腦子里思維裝置特別復雜的大江。他說劉備還是缺乏雄才大略,根本不該意氣用事,去打東吳,破壞了諸葛亮“聯吳抗曹”的大計。結果伐吳戰敗,劉備一死,不爭氣的扶不起來的阿斗一登基,蜀國從此就走下坡路了。我們都很驚奇,他竟然能說出這么一番我們從來沒有想過的議論。他還說到劉備托孤時,對諸葛亮說,對阿斗可輔則輔,不可輔則取而代之。諸葛亮本該取而代之的。他這個觀點我卻不同意。我以為諸葛亮如果取而代之,他就身敗名裂,再也不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忠臣。那個小商人站在一旁插不上嘴,卻指給我們說:“夔門到了。”

夔門的確壯觀,滔滔江水從兩面壁立的山峽中奔騰而去,壁后便是高及青天的赤甲和白鹽兩峰,如兩個巨無霸守著四川大門。遠遠望出去,煙霧繚繞,便是陰氣森森的巫峽了。在這里,我卻沒有看到在地理書上讀到的聳立江心的滟滪堆和諸葛亮布的八陣圖,感到很遺憾。現在正是洪水期,這兩處風景,早已淹沒在水下了。

輪船向下游急駛而去,我們這時才真正領會到李白詩中說的“千里江陵一日還”的意境。進了巫峽,可以看的風景特別多。不少旅客跑出船艙倚欄而望,不斷發出驚詫的叫聲。我卻以平常心待之。這種懸巖陡壁,我們家鄉的長江兩岸也多的是,像我家江對岸的鷹嘴巖,就一樣的奇險,很少有人爬到鷹嘴上去過。只是這里的險山奇峰比較集中地展示在旅客面前,而且又經過歷代的詩人文學家著意刻畫,名傳千古罷了。在這巫山十二峰中,又以神女峰最出名,差不多每個詩人經過這里都要描寫她,寫出的美麗詩文,發人奇思遐想。所以輪船一到神女峰下,一船的旅客差不多全都走出船艙,向南面望著,生怕錯過一睹神女風采的機會。誰也說不清可是誰都認定,那高峰后立著的模糊不清的石像,便是大家夢寐求之的神女。大家都驚呼起來:“神女,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其實誰能說得清他看到了什么呢?

輪船到了巴東,沒有停。看來這只是一個只有一條小街懸在半山上的小城。沒有什么人下船,船一直往下開去。我倒想起地理教科書上引用的詩句:“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巫峽快過完了,卻一只猴子也沒有見到,招人眼淚的猿猴現在不知逃到哪里去了。還是那位很有見識的小商人說:“哪里去了?聽說猴皮鋪床可以減少濕氣,市場價格看漲,哪有猴子不遭殃的。”

船過香溪,因為說這里是王昭君的故鄉,又惹得許多旅客走出船艙,看一看這里是什么好山好水,養出王昭君這樣的絕色美人。這里和其他的峽區差不多,只是有一條很不起眼的幽靜的小溪,有人說那就是王昭君洗發的地方。王昭君用過的水,自然是香的,所以叫香溪。我們沒有到那里去親自洗一下,無法證明香否,只能一笑了之。不過杜甫過昭君故里時寫的那首詩,“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卻是千古傳誦的。王昭君這個從鄉村角落里被選送入漢宮,后又和親到大漠的美人的命運,曾引來后世多少文人的詠嘆,出了多少好詩文啊。王昭君留名千古,她的出塞,幸耶,不幸耶?

輪船終于走出三峽,到了南津關。我們跑出艙外去看。“呀!”大家都不覺驚叫起來。豁然開朗,一片開闊的天地出現在我們的面前,長江像是突然從緊緊的束縛中解放了,變得如此寬大,看過去一片煙波浩渺。在峽里看天,如井底看天,一到南津關外,楚天卻是如此空曠,在川東一帶從來沒有見過的。怪不得李白初次出峽,寫出實感:“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山隨平野闊,江入大荒流。”我感覺我的胸襟忽然變得開闊起來,眼光也變得遠大了。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外面的世界果然精彩呢。我不覺一時發了詩興,念出一首詩歌,后來經過推敲,改成一首七絕詩:

“辭親負笈出夔關,三峽雄風卷巨瀾。

燕京此去磨長劍,不報國仇誓不還。”

我們都是懷抱著救國之志,才走出三峽去求救國之道的。

船到宜昌。這是一個大碼頭,停的時間較長,天晚時分才起航。從這里起,開始夜航了。第二天早上起來一看,江面越來越寬闊了,有的地方似乎看不到邊。那位見多識廣的新朋友告訴我們:“那是今年發了大水了,才變得這么無邊無際的樣子。”果然輪船繼續前行,遠遠看到許多村莊和樹木,都淹沒在滔滔洪水里了。不時看到在滔滔的江面上,有漂浮的房架,房架上還有人在搖手。可是我們的輪船卻根本不理會,相反還開足馬力前進。那激起的大浪,反倒把房架打翻,眼見那上面的人落入波濤中。大家都罵:“這外國老板,真是見死不救呀。”船過洞庭湖口,我們原來想一窺君山的興致也沒有了,那漂浮的房架上的人影老在眼前晃動。

輪船再往下走,真的好像在無邊的大海里航行。看來兩岸幾百里的田野,都被洪水吞沒了,看來湖北肯定遭了大災了。船快到漢口時,茶房開始叫旅客們收拾行李。我們趕快收拾好行李,茶房過來裝著要替我們把行李提到船邊去的樣子。我們說:“不用了,我們自己會提。”那茶房說:“你們不懂規矩?”其實他們只是做一個要替我們提行李的樣子,提了一下,便伸手向我們討小費。這時滿船的茶房都出動,向旅客討小費,大聲嚷嚷著,不得開交。這哪里是討,分明就是勒索。有個旅客給了一個銀元,茶房叫:“不行,再添點。”旅客想要自己提起行李走,茶房叫:“放下!該我們提。”顯然,不添錢就走不了路了。那旅客只得又添了一個銀元,茶房才讓他提走行李。

我們那位新朋友大概是常來常往的,不知他對茶房說了什么行話,只給一個銀元,就讓他走路了。我們也學著他的樣子一人給一塊銀元。茶房氣哼哼地說:“不行,你們是第一回趕船吧?規矩都不懂。”我說:“他不是就給一塊嗎?”茶房說:“他是他,你們是你們。”我們和茶房爭執起來,但橫說豎說都不行。還是那位新朋友站出來替我們說好話:“你們看他們三個這樣子,不過是窮學生,也沒什么錢,各位就高抬貴手,饒了他們吧。這樣,我來說和。”他轉過身對著我們說:“你們三個各人再添半塊錢,一共一塊半。”茶房總算看在這位新朋友的面子上,答應了。我對那位新朋友說:“謝謝你了。”他說:“謝啥子,出門靠朋友呀。”其實這位新朋友姓什么,我們也不知道。他也沒有問我們姓甚名誰。

我們的輪船好不容易才靠上碼頭邊的屯船。但是一出屯船,到了河堤上,眼見漢口街上也一片汪洋,許多街房被淹了。幸喜有旅館的伙計推著小船過來招攬顧客,我們也管不了貴賤,坐上一條小船任他開去。

我們被接到一家還沒有淹水的旅館。安頓到一個房間后,一看價目表,好家伙,一晚上要四元錢,怎么住得起?我們要求換便宜的房間,他們說沒有了。這不是敲竹杠嗎?我們提出另找旅館,伙計說:“不行,我們接來的客人,別的旅館也不會接待的,這是行規。”有什么辦法呢?只有睜著眼睛挨棒子了。算了吧,反正明天我們就上火車走了。

按旅館《旅客須知》的說法,旅館負責為旅客代購車船票。我們本來可以叫旅館代我們購買到北平的火車票的,可是我們覺得還是親自到火車站去看看,能買到明天的票更好。而且我很想到火車站去看看火車。我在學校時,我們那同樣沒有看到過火車的老師,想當然地用硬紙折成槽子,讓一個圓紙片在槽子里滾動,說火車就是這么行走的。我總覺得火車那樣飛跑起來,不會越軌跳槽嗎?老師也無法說清楚。大江二江和我一樣不明白。鄉下人沒有見過外面的新玩意兒,不親自看看心里總不了然。就像讀小學時,老師說摩擦生電。他用兩只手搓一會,叫我們用鼻子聞他的手,果然聞到一股焦煳氣,他說,這就是電氣了。后來上了中學,老師講物理,用電線包在兩塊磁鐵間快速轉動,點亮了小電泡,才明白電是這么發生的。現在我既然到了有鐵路的地方,自然很想馬上去看看火車是怎么跑的。

我們到了大智門車站,大江他們去問車票的事,我卻到車站外的鐵路邊去看火車。我這才知道火車并不是在鐵槽里滾動,而是車輪一半夾在鐵軌間一半壓在鐵軌上,這樣既能快跑又不出軌了。這發明火車的人真聰明呢。我傻乎乎地緊盯著車輪和鐵軌,還自言自語,害得一旁的鐵路工人起了疑心,莫非這青年要臥軌?這時大江和二江也來了,和我一起看。我們都恍然大悟地說:“火車原來是這么跑的呀。”鐵路工人才知道我們是專門來看火車的,很看不起我們的樣子,相顧一笑說:“鄉巴佬,沒有見過火車。”

大江告訴我,因為漲大水,平漢鐵路有好長一段被洪水沖毀,一個星期內不一定能修復通車。看來想第二天就乘火車走是不行了。我們回旅館去問茶房,他們也得到同樣的消息。他們倒樂得,說:“客官就多住幾天吧。只有這一條鐵路通北平呀。”可我們怎么能老等在漢口呢?不只這高房錢我們承受不起,最主要我們是要趕到北平考學校的,錯過考期,一耽誤就是一年呀。無論如何得趕快走。我們向旅館的掌柜說了這個情況,他告訴我們,那就只有坐船到南京,繞道津浦鐵路到北平了。繞道就繞道,我們托旅館替我們買三張第二天到南京的四等艙船票。他們馬上打電話去訂票,回答說四等艙的船票沒有了,只有三等艙的。我們也只得咬著牙說:“訂。”再遲了說不定連三等艙也沒有了。

我們住的四塊錢一天的高等房間,雖說貴了一點,服務卻很周到。不多一會兒,旅館去買票的就將買好的三張三等艙的船票送來了。我們拿到票一看,到南京才七塊錢,比川江輪船從萬縣到漢口的四等艙船票還便宜了好幾塊錢呢。茶房說:“這下水的輪船又多又大,幾個輪船公司在搶生意。主要是裝貨,哪在乎旅客這點船錢?給你們買的是日本船,他們做生意最奸。”我們又算長了一點見識。

因為旅館里送到房間來吃的飯貴得出奇,我們就到街上小飯館里去吃晚飯。回到旅館門口時,大江說他想到旅館附近的街上散一下步,我和二江沒這習慣,讓他一人去了。

我們回到房間后,過了一陣子,還不見大江回來。我站在臨街的陽臺上向下望去,看到大江還在街頭閑走,天都快黑了,我對他喊了一聲:“大江。”他抬頭看見我,馬上走進旅館。一回到房間,他就說:“嘿,幸喜你喊我一聲。我把這旅館的名字忘記了,走來走去,這街上這么多旅館,不知道該進哪一個旅館的門,正著急呢。”不想我們這位有學問的夫子,竟然迷了路了。我說:“這又是一個教訓。以后我們出去,要記好旅館名字。不然在這種大碼頭走失了,往哪里找去?”

第二天,天還沒有大亮,旅館茶房熱心地送我們上船,他好像和船上的茶房很熟,不一會就把我們引到三等艙安頓。我們給了他一塊銀元的小費,他很高興,又和船上的茶房說幾句什么,才下船去了。

這輪船真大,下面是巨大的貨艙,客房在最上面幾層。我們扶著欄桿往下望,距水面有四五層樓那么高。真是一個龐然大物。但是船行駛的速度不慢,但見兩邊洶涌的巨浪,卷得很遠。這下江的河道可真寬,加以現在發了大水,真是空闊無邊。不錯,就是李白描寫的景象:“惟見長江天際流。”看天低吳楚,長江像是流到天外去了。不過洪水滔滔,兩岸不知有多少百姓遭殃,看風景的興趣不覺索然。

快到南京,船上茶房向旅客勒索小費的爭吵又開始了。拉來扯去,真夠煩人,甚至感到恐怖。不知道是不是那個送我們上船的茶房打過招呼,船上的茶房對我們好像不那么兇神惡煞,也不想在我們這幾個窮學生身上刮油,只收了我們一人一塊錢,謝天謝地。

到了南京,鑒于在漢口的經驗,覺得還是住有模有樣的中等旅館好,服務周到,也不用自己大老遠的跑車站買票。并且還負責送我們上車,少了多少麻煩。果然是這樣,我們住進下關一個中等旅館,旅館很順利地替我們買到去北平的坐鋪票,走時旅館派茶房送我們過江到浦口火車站上車。一路上那些小船上的人來爭奪行李,讓我們上他的船。上岸后不少力夫又來搶挑行李,都被茶房阻止了。我們只付了合理的輪渡費和力夫錢。在紛繁的車次和數不清的站臺中,茶房很熟悉地把我們引到該去的站臺,送進了車廂,安排好座位,才向我們告別。我們很樂意地給了他一塊銀元,他道一聲謝走了。

我們坐的津浦鐵路的三等散坐車廂,十分擁擠,鬧鬧嚷嚷,秩序不大好。小偷乘機活躍起來。車上旅客說得很可怕,說是小偷的手一伸,就用刀片把你的衣袋劃開把錢取走了。我們擔心晚上打瞌睡時,被小偷摸了錢袋子,只有采取輪流睡覺的辦法,總有一個人睜著眼睛照看。為了安全,我們在車上買現成的叫做“桂花飯”的炒飯吃。雖然貴得出奇,卻不必擔心下車去買吃的而被偷,大江甚至連下車到站臺上去散步的習慣也免了。一路上我們經過了許多名勝,以前是從地理書上讀到、心向往之的,比如泰山,這次也顧不上看一眼。經過兩天兩夜的苦熬,總算平安正點到達北平東站。

我們出了北平東站,舉眼望去,眼前便是巍峨的前門箭樓。再往北看去,只見一片紅墻黃瓦的宮殿群,十分壯觀。但這時我們來不及欣賞這些,還是趕快雇車走完這一趟長旅程的最后一段行程吧。

這時,一群洋車夫擁了上來,問我們:“到哪兒?”我說了我舅舅的地址“國會街北平大學法學院二院”,他們聽不懂。我只好把寫在白紙上的地址給他們看,他們中有識字的一看,說:“哦,國會街,遠著啦。拉你們去,一人兩元五。”不由分說,抓起我們的行李往他們的洋車上放。我們已經有經驗,生怕混亂中把行李弄丟了,死死抓住自己的行李不放手,等講好了車錢再說。我們說的四川話,他們根本聽不懂。他們說些什么,我們也只聽得大概。顯然他們知道我們是初來北平的,所以亂喊高價敲我們。可我們明知被敲,卻不知道該是多少錢,不敢貿然還價。這時一部馬車來到我們面前,馬車夫對我們說:“我只要他們喊的一個人的車錢,送你們三個人去。”他用手打出兩元五的手勢給我們看。我們想,三分之一,這總應該是最便宜最合算的了,于是決定坐馬車。那些洋車夫和馬車夫吵罵了起來,說些什么,我們一句也聽不懂,反正我們坐馬車坐定了。

上了馬車,馬車往北走去,走了許久還沒有到。我很奇怪,舅舅寫信來說他們住在西城的,怎么往北城拉去?這是要把我們拉到哪里去?我正想問,馬車夫把我們拉到一個大門口,說:“到了。”下車到門房一問,不對,這是“北京大學二院”。不是北平大學法學院二院。我們說:“你拉錯了。”我把那寫有地址的紙條給他看,門房也看了那紙條,他幫我們對那馬車夫說:“你拉錯地方了。”那馬車夫說:“不是說二院嗎?”那門房說:“這里明明寫著國會街,你怎么把人拉到這里來了?”

馬車夫無話可說,只得拉起我們再走。又懶洋洋地走了一個多鐘頭,總算到了地方。法學院二院門房打電話進去,一會兒,我的舅舅趕出來了。我們正在開車錢,他見我們給了兩元五,就說:“你們何必坐馬車?叫三部洋車,兩毛錢一部就拉來了。”我們驚呼:“啊?”但是還有什么話好說呢?只有認了。我舅舅用京腔對那馬車夫說:“你也太狠了點吧。”那馬車夫沒有說什么,接過錢笑著走了。

舅舅把我們帶到他的宿舍。才坐下,舅舅就問:“我說你們怎么這么多天不到?招生考試就要開始了。”我說:“碰到漲大水,平漢鐵路沖斷了,我們是繞道津浦鐵路來的。”舅舅說:“我也聽說了,正為你們擔心呢。還好,總算平安到達了。”

舅舅招呼我們洗臉后,問我們:“你們初次出遠門,跑了這一趟,有什么印象?”

我們三個異口同聲地說:“行路難呀。”

舅舅很有意思地說:“這以后的路,恐怕也不容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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