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重讀《千字文》
- 一魚三吃:李國文雜文自選集
- 李國文
- 2253字
- 2019-10-21 09:55:22
《千字文》,現時幾乎沒有人讀了。
舊時學童在私塾里的啟蒙課本,一為《百家姓》,一為《三字經》,一為《千字文》,使用了上千年以后,清末開辦學堂,壽終正寢,遂被新式教科書代替。清末的初級語文課本,仍具封建時代的色彩,第一課,為“上大人孔乙己”。魯迅先生后來寫小說,還以此為主人公的名字。辛亥革命以后,課本也改革了,第一課,為“人手足刀尺”。
如今,讀過“人手足刀尺”者,存世無多,還活著的也應該是耄耋老人了。可這五個最簡單的漢字,在20世紀初葉,與英語字母ABC意義相近,有入門、初步、基礎、始起的意思。那時的教材編纂者,對入學之初的兒童,著眼于識字,字識得多了,才有詞語,才有其他。
而《千字文》,成書時代為南北朝的梁代,編纂方針則完全不同,不光識字,更要明理。用一千個不同的漢字,組成詞句和成語,概括中華文化的精髓,負擔薪火相傳的使命。因此,在字數上有限制,在內容上有要求,這是一本煞費功夫的教科書,難度是很大的。
謂予不信,你不妨試試,任你挑選一千個常用漢字,能將中國數千年來的歷史變遷、社會倫常、自然現象、道德修養,統統囊括其中嗎?所以,我很欽佩梁武帝時負責編纂此書的周興嗣,實際用了不足一千漢字,寫成這樣一篇合轍押韻、朗朗上口的教科書,其包含內容,簡直就是一部縮微版的中國百科全書。
自問世以來,被廣泛使用,一千多年間,還沒有第二個才子,嘗試另編一本《千字文》。這足以說明其編纂難度,以及其權威性質。
周興嗣為梁武帝蕭衍的給事郎,是在宮廷中供帝王顧問的樞密人員。蕭衍此人,頗有文才,與沈約、謝朓為“竟陵八友”,在中國皇帝中,稱得上是文人者,不多,他就是一位。他將這個編纂任務交給周興嗣,肯定這位給事郎,才稟優異,學問豐贍,文章卓越,筆力雄健,否則很難得到陛下的賞識。
歷史對這位帝王,評價不高,當政初期,還算清醒,但中國的長壽帝王,總是逃脫不了走向自己反面的命運。他活了85歲,當國50多年,一是信佛佞佛,政治上一塌糊涂,江山日蹇;二是引狼入室,導致侯景之亂,國破人亡。他自己也是圍困餓斃于金鑾殿上。皇帝活活被餓死的,在中國,獨一無二,大概只有他。
不過,他讓周興嗣編這本《千字文》,讓學童在啟蒙之始,就充分接受中華傳統文化的熏陶,這對當時統治著長江以北大部地區的少數民族政權所實施的胡服左枉政策下的中國人,起到了弘揚正朔意識、堅守華夏文明的進步作用,這個措施,值得稱道。
幾年前,一家出版社應讀者要求,出一套舊時私塾通用的教科書,包括《百家姓》、《三字經》,包括《四書》、《幼學瓊林》,要我為《千字文》做一點簡短的評注。因此,年逾古稀的我,又像舊時蒙童一樣,從頭至尾,逐字逐句,把《千字文》啃了一通。其中許多史實、許多典故、許多哲理、許多教誨,重溫一遍以后,真是獲得很多教益。
因此,我認為,《千字文》是一本很有內容的課本,值得今人一讀。
《千字文》一開頭,以超然的目光,視向外空,“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然后,以宏大的氣勢,返顧地球,“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余成歲,律呂調陽”。這八句三十二個字,將日月星辰、天高地廣、一年四季、生長規律的物質世界,作了相當正確的敘述。一千多年前,中國人對于大自然的認識,還相當有限,那時所謂的“士”,也就是知識分子,能有這等科學預知,實在是了不起的。
這其中,“寒來暑往,秋收冬藏”一聯,尤足以使上了年紀的人深思。
看似很不經意的時序描寫,對農耕社會來講,季節的變換、農事的忙閑,固然是自然界不能改變的運行規律,可也是人的整個生命周期不可逆轉的自然過程。年有四季之別,人有老少之分。人活一輩子,仔細琢磨,存在著春夏秋冬的變化。
春天播種,夏天耕耘,秋天收獲,冬天珍藏,這就是說,什么季節做什么事情,是有一定之規的。所以,冬天里一定做春天的事,老年人一定做年輕人的營生,“老夫聊發少年狂”,“聊發”一下兩下,當無不可,但不加節制,不知收斂,不識時務,不曉進退,沒完沒了地發,連滾帶爬地發,就該貽笑大方了。
這是《千字文》給我的啟示。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水”!春天已是遙遠的記憶,夏天和秋天也成為過客,進入冬天的人們,就要好好理解這個“藏”字的含意所在了。到了一把年紀上,什么都應該看淡一點才是,嗜飲者,不宜喝沏得太釅的茶,嗜酒者,不宜品度數特高的老白干,嗜吃者,不宜食大魚大肉高蛋白高脂肪的菜肴。至于其他精神方面的諸如功名、地位、聲色、威權,基本上屬于過了當令季節的老韭菜,那味道就不是香,而是臭了。
《千字文》中所說的“高冠陪輦,驅轂振纓,世祿侈富,車駕肥輕”,那是年輕人在意的東西,也是這些正當春天里的他們,所抱有的欲望和目標、奮斗和追求。人到老年,生命的冬季已經來臨,就要對這個“藏”字的精神實質好好地加以琢磨了。
面對這樣一個老的現實,珍重這樣一個老的境界。退出鬧市,離開喧嘩,求自我之精神完善;回避鏡頭,減少接觸,遠塵囂之紛擾雜沓;一杯清茶,半盞濁酒,得歲月之清雅瀟灑;朋友小聚,街頭踱步,有知己之相濡以沫;閑來讀書,信筆涂鴉,聊補往日疏惰;南腔北調,自唱自娛,健腦以防癡呆;氣定神閑,怡然自得,仰看白云蒼狗;優哉游哉,得其所哉,安度桑榆晚景。在這個完全屬于自己支配的時間里,如《千字文》所言,能夠做到“篤初誠美,慎終宜令”,“堅持雅操”,到達一個“枇杷晚翠”的境界,豈不美乎?
這本《千字文》,相對于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而言,連入場券的資格也夠不上的,但作為啟蒙讀物,流行了一千五百年,自有其價值在。所以,讀過幾天舊書、上了點年歲之人,偶爾翻翻這本古老的教科書,也許不無益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