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重陽菊花黃
- 一魚三吃:李國文雜文自選集
- 李國文
- 1738字
- 2019-10-21 09:55:22
每到重陽,一首耳熟能詳的《采桑子》,“人生易老天難老,歲歲重陽。今又重陽,戰地黃花分外香”馬上涌到口邊。
黃花,即菊花,古往今來,是重陽佳節必不可少的景物,也是重陽詩詞必不可少的主角。如王勃詩《九日》:“九日重陽節,開門有菊花,不知來送酒,若個是陶家。”如李白詩《九月十日即事》:“昨日登高罷,今朝再舉觴。菊花何太苦,遭此兩重陽。”如孟浩然詩《過故人莊》:“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筵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如張籍詩《重陽日至峽道》:“無限青山行已盡,回看忽覺遠離家,逢高欲飲重陽酒,山菊今朝未有花。”如王縉詩《九日作》:“莫將邊地比京都,八月嚴霜草已枯,今日登高樽酒里,不知能有菊花無。”……因為重陽為一年節令之晚,因為菊花綻放為百花開盡之后,一個“之晚”,一個“之后”,焉能不引發詩人的浮想聯翩,于是,重陽唯有菊可賞,黃花陪君度秋光,在詩人筆下聯袂出現,便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飲酒詩》,人皆知之,但是否為重陽節那天的事,則誰也說不上來。采菊應是秋季,當無疑義。老先生在花期已過的秋天,無別的什么花可摘,偏要躬身東籬下采菊,我想,這是他對于一年花事最晚的菊花,情有獨鐘的緣故。菊花之可敬,就在于在冷落中堅持、在喧囂中平靜、在寒風中挺立、在艱難中前行的寶貴品格。很顯然,當百花姹紫嫣紅、爭奇斗艷時,唯菊花默默;當百花凋零謝盡、葉萎枝枯時,唯菊花獨秀。這某種程度上也是詩人一生的自況吧?所以,陶淵明不求聞達,以菊寓人,甘于清貧,以人擬菊,得以有一個生活上很平實、精神上卻很充實的晚年。
重陽節又稱老人節、敬老節,其淵源恐怕就是這個節令,時在秋冬之故。在中國最古老的啟蒙讀物《三字經》中,有一句“寒來暑往,秋收冬藏”,既可解讀為一年四季的春夏秋冬,也可放大為人之一生,等于青年、中年、老年、晚年的運行時序。如果說端午節吃粽子,時為仲春天氣,譬之人之青年,龍舟競渡,擊水中流,自然是屬于年輕人的專利,因為那需要青春蓬勃的沖動,更需要揮汗如雨的力氣;如果說中秋節食月餅,時為金秋季節,譬之人之中年,合家團聚,賞月開懷,應該是中年人才會有的雅興,自然是屬于正當年者的享受了,因為那需心滿意足的情致,更需要努力奮斗的積累;所以,食糕登高的九九重陽,自然譬之人之老年,那是毫無疑問的了。桑榆晚景,也是每個上了年紀的人,期期然必至的歸宿,這就需要一份平和、一份安詳、一份清凈和一份難能可貴的淡泊。白居易所贊“耐寒唯有東籬菊,金粟初開曉更清”,元稹所贊“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此時唯一綻放的菊花,成為老年人的象征,也就再恰當不過的了。
重陽賞花,更著重于菊之精神,一是其傲霜而不頹靡的志節,二是其堅貞而不阿附的品格,三是其高尚而不庸俗的境界,四是其淡雅而不華奢的意趣……這一切,也應該是人到老年以后,要爭取做到,或者盡量做到的。所以,我們對于那些精神矍鑠的老者、頭腦清醒的前輩,走到他們生命途程的最后階段時,所表現出來的成熟練達、豁然睿智、世事洞明、超凡脫俗,有如怒放于寒野中的菊花,雖霜重露濃,但精神抖擻,雖秋風蕭瑟,但生機盎然,總是令我們高山仰止,肅然起敬。
人總是要老的,正如端午過后中秋,中秋過后重陽,這是誰也不可違背的運行規律。退出機制,是新陳代謝法則的必然產物,若是老而不識大勢,老而戀棧裝嫩,老而老驥自居,老而指手畫腳,秋收該收而不收,招搖過市不已,冬藏該藏而不藏,拋頭露臉不止,那就屬于老而不知老、老而總是不想罷休的令人詬病之處了。因此,重陽登高,極目遠眺,那些已經走過的路,于挫折中的進步,于困惑中的摸索,跌跌撞撞,酸甜苦辣,自是值得回味,但也不必成為包袱;即將要走的路,會有曲折,更有光明,會有困難,更有前景,那才更加值得憧憬。
正如那首《采桑子》接下來所寫的:“一年一度秋風勁,不似春光,勝似春光,寥廓江天萬里霜。”重陽登高,登高是為了望遠,只有看得遠,看得透,才能明白身外之物,其實什么都可放下,而人格、信仰、真理、追求,才是絕對應該堅持的。正如晚秋獨放的菊花,靠那一份精氣神,仗那一份生命力,雖“不似春光”,但未必不“勝似春光”,如果那樣,也就達到“霜葉紅于二月花”的自在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