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康熙引進夜來香
- 一魚三吃:李國文雜文自選集
- 李國文
- 1723字
- 2019-10-21 09:55:22
以前,我一直認為到了夜間發出異香的晚香玉,是古已有之的中國花卉。后讀徐珂的《清稗類鈔》,才知道此花并非中土產物。“晚香玉,草木之花也,京師有之。種自西洋至,西名‘土必盈斯’。康熙時植于上苑,圣祖愛之,賜以此名,后且及于江、浙矣。”
玄燁在位六十一年,是有清一代的鼎盛時期。執政晚年,吏治松弛,綱紀紊亂,出多入少,以致國力大降,害得他的兒子雍正接位時,國庫空虛,不得不勒緊褲帶過日子。但比之別的朝代那些上了年歲的統治者,還算差強人意。雖然有點昏庸糊涂,但還沒有倒行逆施;雖然有點力不從心,但還沒有走向自己的反面,考其一生治績,應該說是一位了不起的君主。僅以國土疆域而言,與任何王朝相比,康熙打下來的江山之大,達到了中國的有史之最。漢之西域,唐之吐蕃,明之臺灣,以及黑龍江流域的大部分,直至庫頁島,都是康熙御宇以來,才納入了中國版圖之中。
從夜來香這個微不足道的例子,一支來自外邦的花,康熙準許在禁苑中種植,說明這位皇帝不頑守故舊,不拘泥陳習,以“萬物皆備于我”的度量,展開胸懷,擁抱世界。據說,當時一位意大利傳教士,曾將西方音樂獻演于這位皇帝陛下,那是巴洛克音樂在中國的首次演奏,當樂聲飄揚在整個紫禁城時,對持夷夏之別的人士來說,該是多么駭人聽聞了。然而,在御座上的康熙卻聽得很在意,很入神,這自是他不小氣、不狹隘、不封閉、不排外的精神狀態了。
國強,信心強,意氣風發;國弱,信心也就弱,談夷色變,這是必然的規律。現在常說的“漢唐氣象”,就是作為一個泱泱大國,應該具有的大氣度、大手筆、大胸懷和大家風范;應該具有對于外來事物那不卑不亢的自信,以及接納和寬容。西漢張騫,出使西域,輾轉十數年之久,東漢班超,率三十六騎,打通絲綢之路。諸多帶“胡”字的,如胡椒、胡琴、胡蔥、胡蘆、胡瓜、胡豆、胡桃、胡蘿卜,乃至于菠菜、玉米、番茄、番石榴等等物品,都是他們引進中原,融入國人的日常生活,成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到了唐代,絲路大開,開放格局,更為可觀。李白有一首《少年行》的詩,其中“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句,可知彼時的都城里,還有西域女郎經營的酒吧呢!唐代的長安,比現在的西安,要大若干倍,為世界級大都會。中亞人、南亞人、波斯人、羅馬人,一賜樂業(即以色列)人,還有渡海而來的日本“遣唐使”,加在一起,要比現在北京城里的外國人多得多。當時,國力之強大,人口之眾多,民生之富庶,經濟之發展,在世界范圍里也是首屈一指的。由于國富民強,蒸蒸日上,無論對內對外,無論統治者還是百姓,都會表現出一種坦然的自信。
我始終弄不懂,康熙敢在御花園里種“土必盈斯”,可當下的故宮,卻容不下星巴克咖啡店,到底給排擠出去。那么,英國的白金漢宮,會因為茶葉乃中華文明之一脈,而取消他們的下午茶么?這種可笑的狹隘、小氣,使人不禁想到了康熙后代的后代,被列強的堅船利甲、洋槍火炮,嚇得魂不附體、六神無主。將洋人洋貨視作洪水猛獸,防范堵拒于國門之外,便成了他們的基本國策。于是,清代末季的咸、同、道、光,更是江河日下,國勢衰頹,一個賽一個不成氣候,精神上的忌畏退縮,行為上的閉關自守,思想上的防微杜漸,恐外排外,懼洋畏洋,躲之唯恐不及,再也找不到康熙大帝那份胸懷和氣度了。
玄燁對西方世界固然不甚了解,但好學敏求,對于西人之代數幾何、天文歷法、輿地測量,都下功夫鉆研過的。有一次皇太后病了,中藥不見效,他敢悖祖宗的規矩,讓傳教士進宮為他老奶奶診病,毫無戒備防范之意,這種氣派,讓人佩服。
相比之下,清末那位名叫徐桐的大學士,就顯得滑稽可笑了。此人家住京師崇文門,也就是哈德門。往東走,為耶穌會教堂,經常有信徒禮拜,胸畫十字;往西走,為東交民巷,乃使館區,全是金發碧眼的老外;往北走,悉皆做洋人生意的小店鋪,有點像秀水街,掛著琳瑯滿目的洋貨,這都是他老人家慘不忍睹的。可他每天要上朝,因為他是老佛爺和保守頑固派的精神智囊,是那個不成器的大阿哥的師傅,不能不恪盡厥職。于是,他讓他的轎夫,抬著他出門往南,繞菜市口,轉前門大街,經棋盤街,再拐進紫禁城去,成為京師一大笑話;但他,寧肯在轎子里顛得老骨頭散架,也不變初衷地躲著鬼子走。
從夜來香的來歷,便覺得魯迅先生的“拿來主義”,是多么高明的識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