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辭典上的解釋,篩酒,也就是斟酒。
但據前人文字琢磨,這兩個詞似乎應該有些區別,竊以為篩酒,好像是斟酒前的一道例行的去掉酒中渣滓的手續。
《水滸傳》第二十九回:“武松道:‘不要小盞兒吃,大碗篩來,只斟三碗。”根據這位打虎英雄說的話分析,如果篩等于斟,那就會說“不要小盞兒吃,篩來三大碗”即可,何必還要說個斟字呢?看來,古人喝酒前,是要將酒從容器里先篩出來,濾掉混在其中的沉淀物,再斟到盞子或碗里供人飲用。
雖然在《水滸傳》里,很多提到喝酒的場合,都用篩而不用斟,可能因為直接篩在碗里,如《水滸傳》第二十四回:“三個人坐下,武大篩酒在各人面前。”篩和斟是一體完成的,從而可以省略了這個斟字。我們還可以從明代沈景的《義俠記·取威》里的一句唱詞來判斷,那就更清楚了。“斟來,安問好和歪,但聞是酒須篩。”看來,篩和斟,有可能是喝酒的兩個過程。
《紅樓夢》第六十三回怡紅院夜宴,有個很小的細節,值得注意。曹雪芹筆下寫到“兩個老婆子蹲在外面火盆上篩酒”這一句,提供了一個信息,篩酒是在外間屋里進行,而且需兩個人共同操作,更證明篩和斟,不是一回事。中國人喝酒,酒是要當著客人倒的,只有外國人辦酒會,酒杯才早早滿上。賈寶玉要是現在開生日“派對”的話,很可能采取洋人的吹蠟燭,切蛋糕,唱生日快樂歌然后干杯的辦法,但在那時,賈寶玉不懂得追求洋式的時髦氣派,于是,他的首席丫環襲人派兩個老婆子在外面先篩好,再拿到屋里來。然后,從書中寫到的“襲人等一一的斟了酒來”,“于是大家斟了酒”,“晴雯等已都斟滿了酒”這些詞句,用“斟”而不用“篩”,證明曹雪芹是把兩者區分得很清楚的。也許施耐庵時代的酒,混濁物較多,每喝必篩,篩斟不分,到了曹雪芹時代,釀酒業進步了,便篩歸篩,斟歸斟了。
古人造酒,有可能是與今天不完全相同的釀造方法,陶淵明詩云:“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這種家釀酒,大概不經過蒸餾,是直接從釀造物中提取酒液的。《水滸傳》二十九回,武松幫施恩奪回他在快活林的經營權時,曾在蔣門神開的酒店里故意尋釁鬧事,將老板娘,也就是蔣門神的老婆“隔柜身子提將出來,望渾酒缸里只一丟”。這一個“渾”字,表明酒缸里含有釀造原料,才稱之為渾酒,為此才有篩的必要。而《水滸傳》第四回里,魯智深在寺廟里酒癮難耐,見到一個賣酒的,不肯賣他,便從“地下拾起旋子,開了桶蓋,只顧舀冷酒吃”,這里提到的旋子,可能是用來篩酒的器具。因此,篩酒,也就是將渾酒放在旋子里,用旋轉的方法,使其雜質沉淀,旋子的旋,篩酒的篩,估計從此而來。
中國人喝酒的歷史悠久,喝酒的名人名事也多,而文人似乎更鐘情于酒,一部《世說新語》,凡名士,無不飲。“竹林七賢”中,又以劉伶為最,成了后世酒徒們敬奉的祖宗。結果,他的形象就是酒,從此,人們一提到他,只記得他是一個醉醺醺的酒徒,其他方面,便了然無知矣!其實,他不光喝酒,也寫別的文章,所以,蘇東坡為他惋惜,寫出“一頌了伯倫”的詩句。伯倫是他的號,說他由于寫了篇《酒德頌》,便把自己定型了。
還有一個阮藉,也很能喝酒,一醉累月,狂睡不醒,喝到這種程度,也是一位很了不起的酒徒。他聽說步兵營里有個廚師善釀,而且還存有三百斛酒,于是,他要求去當那個步兵營的校尉,假公濟私,可見他嗜酒之深。名士沉湎于酒,是和魏晉尚通脫的風氣有關。那時,崇黃老,好虛無,喜清談,求性靈,是一些文人的精神狀態。而尚通脫也是對當時司馬氏嚴酷統治的消極抵抗。阮藉一醉,旬月不醒,主要是怕當局找他的碴;劉伶成天喝酒,也是想離政治遠些。其實,醉者未必真醉,有一位叫王處仲的,“每酒后,輒詠‘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壺,壺口盡缺。”借酒消愁,澆心中之塊壘,可見酒是一種特殊的感情宣泄手段。
古時釀酒的原料,多為秫,《本草綱目》曰:“秫即粱米,粟米之黏者。有赤白黃三色,皆可釀酒熬糖作糍糕食之。”現在我們吃的醪糟(南方稱酒釀)用糯米制作,因其性黏之故。古代的酒,酒精含量不高,也可能與這種原料以及釀造方法有關。要不然,武松打虎,前后共喝了十五碗酒,即或是低度酒,恐怕也醉成一灘泥了。
陶潛為彭澤令時,“縣公田悉令種秫谷”,要不是他太太抗議,才種了一點秔的話,就統統變成酒,灌進陶先生的肚子里了。那樣,他達到了“令我常醉于酒,足矣”的最高境界,而他夫人做飯卻無米下鍋了。看來,中國人慷國家之慨,用公費喝酒的傳統,是有很久遠的歷史的。想到這里,便覺得如今那些拿著公款,喝得醉眼朦朧者,也算是一種古風的“弘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