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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嘴巴的功能

  • 雪泥鴻爪
  • 李國文
  • 4588字
  • 2019-10-28 11:18:22

人有一張嘴,作用有二,一是說話,二是吃東西。不言不語,沒關系,但不吃不喝,卻是要死人的。所以,嘴巴的功能,主要是吃。人人皆會吃,但吃得斯斯文文,吃得惡形惡狀,是很不一樣的。前者表現出一種吃文化,是來自修養,后者表現出一種吃心理,則是發自本能的了。

中國是個飲食大國,由這種種吃文化與吃心理混合在一起的吃精神,便表現在五千年來我們中國飲食男女之能吃、會吃、善吃、敢吃,以及殫思竭慮,想盡一切辦法,變出千奇百怪的吃上面。中國人嘴巴的了不起,達到“當驚世界殊”的地步,是一點也不夸張的。

隨便舉個例子:

劉姥姥進大觀園,賈母請客,有一道菜,叫茄鲞。那位在村子里常年吃茄子的老婦說,“別哄我了,茄子跑出這個味兒來了,我們也不用種糧食,只種茄子了。”

眾人告訴她,千真萬確是茄子。她再嘗了嘗,也果然有一點茄子香。然后她請教做法,鳳姐說:“這也不難,你把才下來的茄子,把皮刮了,只要凈肉,切成碎丁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肉脯子合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豆腐干子、各色干果子,都切成丁兒,拿雞湯煨干了,拿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磁罐子里封嚴了。要吃的時候,拿出來用炒的雞、瓜子,一拌就是了。”

劉姥姥聽了,搖頭吐舌說:“我的佛祖,倒得多少只雞配他,怪道這個味兒!”

僅僅一個茄子,能費這么大的精力與功夫,不得不嘆服中國人的講究口福。別看八國聯軍打進了北京,終究還得退出去,但我們中國飯館,中國菜,打進巴黎,打進倫敦,就立地生根,不但至今不曾撤出,而且有愈來愈甚之勢。到底槍炮厲害,還是飯菜厲害,由此也可領略中國人對于嘴巴這部分功能的開發,達到怎樣的高水平了。

平心而論,我們中國人不是一個特別具有開創性的民族,都是棍子敲在腦袋上,板子打在屁股上,才肯變一變祖宗之法的。獨獨在烹調上,我們完全可以揚眉吐氣,趾高氣揚,全世界的人,都不能不膺服于我們中華民族五千年的飲食文化。美國算了不起的了,世界第一強國,以“國際憲兵”自居,頤指氣使,動不動就把航空母艦,開到人家家門口。可談談吃文化,山姆大叔就傻眼了,除了麥當勞,除了肯德基,簡直沒有什么可以拿到臺面上的東西。咱們北京街面上,常見的賣面茶的大銅壺,隨便拎出一個,也比他們建國的歷史長。這雖說有點阿Q,但也確是不爭的事實。

我們中國有輝煌的吃歷史,我想首先得歸功于神農氏,他老人家就敢什么都嘗一嘗,惟其如此,中國人至今,除了天上飛的飛機,地下跑的汽車外,沒有不能吃的,沒有消化不了的東西,吃得全世界都朝我們瞪眼睛。

我對這位先祖,恭敬之余,也有些微詞。神農嘗百草,算是開了一個壞頭。因為這個基礎,他一開始沒有打好,嘗百草的這個“草”字,一下子把中國人的食譜大致被框死了。于是乎,吃茄鲞,那是佼佼者,大多數嘴里,灰灰菜、曲麻葉、榆樹皮、橡子面,以及艾蒿、蕨根、地瓜蔓、蘿卜纓,草本植物就和五千年來的中國人的胃分不開了。因此,中國人的體質始終不如洋人,“東亞病夫”的帽子戴上以后,很難摘下來,奧運雖拿金牌,可足球沖不出去。我想與祖先們糠菜半年糧,營養不足有關。要是神農氏當年嘗的是三文魚、大龍蝦、小牛肉、大豬排的話,也許今天,中國足球早就走向世界,省得可憐巴巴的中國球迷傷心落淚了。

正因為歷史上的中國人餓怕了,才造成中國人特別地盼吃、想吃、饞吃、貪吃的現象。在當代中國,過了而立之年的人,諒逃不脫三年災荒那一劫,誰敢侈談自己從未經歷或大或小的饑餓呢?所以,現代中國人,從官員到老百姓,一件永遠樂此不疲的事情,就是吃喝,而且最好是大吃大喝,尤其是不用自己付賬的,那就更值得拼命吃、拼命喝了。所以,中國有撐死的、喝死的諸多記錄。這些人所以如此狼吞虎咽、風卷殘云、滿頭大汗、津津有味地吃,吃完了直舔舌頭,還惦著有什么可以往回帶。這就得怪神農氏打的基礎不好,中國歷史上災荒年景太多,才形成下丘腦那主管攝食的神經,有關饑餓反射的部分,過于亢進。因此,也造就了中國人吃的本領,走在世界前端的原因。

因此,我每當讀到《紅樓夢》里的吃喝,以及過去和現在一些老饕們寫的令人饞涎欲滴的文章,如何制作滿漢全席,如何來吃十全大補,如何欣賞羊羔美酒,如何品嘗八大菜系……常常不懷好意地猜測,這些美食家們究竟是吃撐了才想起來寫的呢?還是餓怕了之后產生創作欲望的呢?以我小人之心,來度君子之腹的話,大概屬于后者的可能性要大些。我們尊敬的曹雪芹先生,就是一例。他住在北京西山,“滿徑蓬蒿老不華,舉家食粥酒常賒”,“饔食有時不繼”,怎么能不在《石頭記》里,大寫特寫荷葉羹、螃蟹宴、烤鹿肉、鴿子蛋來精神會餐呢!

好像老外在吃上不如國人那樣餓狼似地迫不及待,而且也不像我們一定要上十道八道菜,非要把客人撐死噎死不可。最近,經常看到一些去過外洋的人,介紹外國人如何招待咱們同胞的文章,一道湯,兩道菜,刀叉盤碟,換得倒勤,但實質內容,卻不見豐盛,然后上甜食,就“拜拜”了。于是,笑話外國人小氣的同時,也感慨中國人的糜費。

這倒一點不假,再舉一個例子:中國人勸酒,一個音節,“干”,或兩個音節,“干杯”,英語里的這個意思,“cheers”,是三個音節。從這極微小處看,中國人講究的是干脆利落,直奔主題,能少說一個字,絕不多說一個字,以大快朵頤為主。外國人就不同了,一入座,主人敲敲玻璃酒杯,開始講起,不讓你站起來的兩條腿和擎著酒杯的一只手發酸,是不會住口,跟你“cheers”的。

如果說,外國人的宴會是吃精神的話,那么咱們中國人的宴會,則是百分之百地吃物質了。從天上吃到地下,從江河吃到海洋,水陸雜陳,紛至沓來,大有不吃到海枯石爛,山窮水盡,誓不住嘴的意思。

全世界不能不敗倒在中國人的嘴下,那可真是厲害啊!越不讓吃什么,越吃;明著不能吃,暗著吃。越珍稀的動物,越吃,不趁著有的時候吃,絕種了還有屁可吃。于是乎,越值錢的越吃,越難弄的越吃,越精貴的越吃,越是異想天開,別出心裁的越吃,越是普通老百姓吃不著的越吃,越是能吃得比別人高一籌的,哪怕不好吃,也越要吃。而且越是文化層次不那么高的,越暴發戶的,越突然抖起來的,越舍得犧牲自己的胃。

吃到這種程度,就沒有吃文化,只有吃心理了。

似乎可以理解,也似乎情有可原,在中國人往事如煙的記憶里,吃糠咽菜,比起無米之炊,那算是賴以糊口,很足以自慰的日子了。但是,一年到頭,通過腸胃消化系統的,都是些綠色纖維,了無營養,那種匱乏更促使這種吃心理的往窮兇極惡發展。一逮到機會,便拼命地吃,不要命地吃,欲壑難填地吃,用瘋狂的補償精神來吃。籌觥交錯、杯盤狼藉、東倒西歪、滿嘴流油。尤其慷公家之慨時,臉不紅、心不跳,花人民之錢,手不抖、眼不眨。喝了還要拿,吃了還要帶,劉姥姥離開賈府,帶著板兒回鄉,還要了一些點心果子之類,何況時下那些在宴會桌上達官貴人、經理老板,更是大包小裹往家帶了。

近年來,所有犯了事的官員,從家中抄出來的贓物,除了金銀債券,美元港幣外,準有好酒若干瓶。看到這類報導,常常令人啞然失笑,只有我們中國這些只知口腹享受的莊稼漢式的官員,才干得出來的事。外國也有貪官,但很少見有從家里抄出幾十瓶茅臺的。當然賄賂未必不包括酒,肯定都喝了,酒本來就是應該喝的嘛。只有中國這些沒水平的貪官,才像葛朗臺似的一瓶一瓶地儲藏起來。老兄啊!你都成萬上億地撈了,還會在乎那區區消費的幾個酒錢嗎?有一位貪官,撈了天文數字的錢,裝在缸里,埋在屋里,起贓時,發現一文不少,我想除了應發給他一枚最佳貪官獎章外,或許值得研究一下,他是不是類似那種為藝術而藝術的藝術家一樣,有一種為貪污而貪污的癖嗜,否則的話,不能理解他貪污的目的何在?

所以,這些查出來和尚未查出來的貪污瀆職的官員,別看他們級別不低,滿口馬列,穿得西服革履,領帶打得還算過得去,經常出國放洋,吃西餐也不出什么洋相,但其骨子里,卻永遠是個充滿小農經濟心理的農民,那真是沒有辦法的事。權力和金錢可以搞到一切物質的東西,但權再大,錢再多,卻不能買來屬于精神世界的修養、識見、學問、器度……由于文化品位的低檔次,政治素質的低水準,因此在生活消費方面,至今還追求一種動物性的物質滿足。也正是這些官員是中國當前吃喝風的主要動力,要沒有他們,飯店酒樓、舞廳茶座、保齡桑那、全套三陪的營業額,一定會降低很多個百分點。

中國人的吃心理,若是只表現在一個“貪”字上,猶可以理解乃物質極度匱乏,精神極度低下的后果。如果,從人們對于吃的刁鉆古怪,挖空心思,無所不用其極,所表現出令世人驚異的施虐性,便是除了“貪”之外,要再加上殘忍的“殘”了。

一條鮮活的太湖鯉魚,宰而不使其死,開腸剖肚刮鱗,手持其頭,始終不松手,氽入沸滾的油中,待熟,便加料烹調,端上桌來,此時,那魚尚未死,眼能轉動,口能翕合。據說,洋人,尤其洋太太,多不敢下筷,但在座的中國人則喜形于色,摩拳擦掌,殺向這條魚去。

我并非魚道主義者,我也知道我吃的每條魚,都必然有這樣一個宰殺過程。但一定要如此弄到桌面上來表演,其中是否有施虐的吃心理作祟?值得懷疑。惟其不得吃,吃不著,盼望太久,失望太久,空著肚子等待得則更久,自然,這種報復心理便化作慢慢的消遣。

那條在餐桌上眨眼的太湖鯉魚是上了電視的。還有一種據說活吃猴腦的說法,就更殘酷了。其法是將一只活猴,夾緊在一張特制的餐桌中間的圓洞里,不管它在桌子底下如何嘰哩哇啦的叫喚,食客們持專用工具,擊碎其腦殼,用匙舀那白花花的腦漿,就什么佐料吃下去。如果確有其事,那血淋淋的場面,用意似不在吃,而是一種嗜血者的潛意識發泄。

還有,弄一塊爐板,將欲吃的活物放在上面,用文火徐徐焙烤,并不急著要它死,而是要它口渴難忍,給它醬油喝,給它醋喝,使五香佐料的味道,由其臟腑滲入肉中,這自然是百分之百的保證原汁原味了。于是,這套生吃活烤的全過程,最后一個環節,吃倒不成其為主要目的了,相反,施虐的每個步驟,則是就餐者的最大樂趣所在。

那些吃的快活、吃的滿足,吃得汗流浹背、痛快淋漓,吃得手舞足蹈、胡說八道的吃主們,此時此刻,便進入了吃便是一切,吃便是生命的無我也無他的狀態之中。我就覺得老祖宗神農氏嘗百草,改變了更早的原始時期茹毛飲血的飲食習慣,老是糠菜半年糧,肚子里沒一點油水,無法不生出這種吃心理來,似乎人為了這張嘴活著外,便別無其他了。

《紅樓夢》里,少有這種血淋淋的吃的場面,曹雪芹把吃當作一種文化對待。雖然他那時營養狀況不佳,肚子很餓,但能夠安貧樂道地著作《紅樓夢》,就幾根老韭菜下粥,然后呵開凍墨,守著盞孤燈寫下去,把吃心理升華為吃文化,再提煉出一段美麗文字,而無時下中國人那種既貪且殘的吃心理,這實在很值得敬佩的。

吃心理和吃文化不完全是一回事,前者乃本能,本能來自先天,是基因決定了的;后者系修養,修養則是后天的熏陶,是逐漸形成的。中國人遠自先秦時期,就認為飲食是精神文明的體現,“夫禮之初,始于飲食”。“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魚餒而肉敗,不食。色惡,不食。臭惡,不食。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肉雖多,不使食勝氣。惟酒無量,不及亂。沽酒市脯,不食。不撤姜食,不多食。”孔夫子對于這方面的講究,就更具體而微了。

但愿經過一段現如今豐衣足食的歲月,相信所謂“衣食足,知榮辱”的話果然是這么回事之后,祛除一些人的病態的吃心理,真正體現我們從先秦開始的飲食文明,那才是值得自豪的。

人之異于禽獸,這文化二字是十分關緊的。只有吃心理,而無吃文化,這個民族是不會有什么前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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