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曹雪芹的夢魘
- 李國文樓外說紅樓
- 李國文
- 6714字
- 2019-10-11 16:13:11
——真正的作家,其創(chuàng)作過程是極其個性化的,私秘化的,是容不得第三只眼睛的。
曹雪芹在香山腳下寫《紅樓夢》,那時,中國的文學理論家,或文學批評家,尚未形成隊伍,不成氣候,即使有所著述,多屬個體行為。所以,我不相信紅學家們的妄想,似乎在曹雪芹的身邊,有一個類似團契性質(zhì)的脂硯齋,構(gòu)成某種批評家群體,在指導(dǎo)著他的創(chuàng)作。
按時下紅學家們的演義,這個脂評家集團,人數(shù)應(yīng)該有七八個人或者更多一些的樣子,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如果曹雪芹有義務(wù)要管他們飯的話,這一桌食客真夠他一嗆。
也許我們這班小角色,需要指導(dǎo);而且也有人樂于指導(dǎo),生怕我們沒有指導(dǎo),會產(chǎn)生缺氧的高原反應(yīng)而休克。所以,這一輩子,指導(dǎo)員的諄諄教誨,不絕于耳,真是一種很“幸福”的痛苦,也是一種很“痛苦”的幸福。但曹雪芹,這位文學史上真正的大師,他能容忍在他創(chuàng)作空間里的第三只眼睛么?他需要別人告訴他怎么寫和寫什么嗎?那真是豈有此理之事。如果他也像蕓蕓眾生的我輩,一天到晚,向各種身份的指導(dǎo)員,其中不乏這類不三不四的文學理論家,文學批評家,鞠躬致敬,諾諾連聲,他還是個大師嗎?
這種原本虛妄,逐漸坐實的附會,無論紅學家們怎樣自圓其說,也是對一代大師的褻瀆。
脂硯齋,是胡適從魔瓶中釋放出來的怪物,竟成不可收拾之勢,這位始作俑者,恐怕也是估算不到的。自打他弄出一部來歷不明的“甲戌本”,據(jù)那些閃爍其詞,蛛絲馬跡的脂評,發(fā)潛闡幽,倡“自敘傳”說,樹新紅學門派,鬧騰到不但紅學,連曹學、脂學,都成了一門顯學。于是,按市場決定商品的供求關(guān)系,手抄本紛紛出籠,脂硯齋層出不窮。
形勢大好,而且越來越好,這樣,紅學家有事好干,有話好說,有飯好吃,有錢好賺,皆大歡喜??磥?,按國人喜歡起哄架秧子的習性,和制造假冒偽劣產(chǎn)品方面的才氣,估計,二十一世紀也消停不了,說不定從哪座舊王府的夾壁墻里,找到全部曹雪芹親筆繕寫的真本《紅樓夢》,是不必奇怪的事。但愿我能活到那一天,看到某些無聊紅學家達到的這個作偽高峰。
紅學家應(yīng)該給脂硯齋請功,他創(chuàng)造了多少就業(yè)機會,他給《紅樓夢》一書的發(fā)行,增添多少效益。假如曹雪芹能夠收取版稅,脂評諸公有理由要求分成,二八,或者三七,不算多。
胡適雖然敢于“大膽的假設(shè)”,認為評者與作者可能有著某種關(guān)系,但并未確證,只是心存疑竇而已。而他的門徒,門徒的門徒,牽強附會,弄假成真的能力,遠勝于胡。積五十年的鼓吹,加之這一時期中國社會中“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的狂悖心理的影響,言之鑿鑿,神乎其神,最后造成這樣的假象,好像這班人都進入了《紅樓夢》的寫作班子,好像那個叫作曹雪芹的“菜鳥”,是在他們的幫助下,才一字一句,一筆一畫,完成了這部不朽之作。連絕頂聰明的作家張愛玲,也一時糊涂起來,“近人竟有認為此書是集體創(chuàng)作的”,看來,她也被此說迷惑了。
這才是埋葬大師最惡毒的手法。
文句不通,白字連篇,蟻附于《紅樓夢》的書眉和正文夾縫之中,眼淚鼻涕,濫情不已,假戲真做,撲朔迷離,只言片字,望風撲影,裝瘋賣傻,若有其事,極具欺騙性的脂硯齋,剔不走,摳不掉,還拿他真沒辦法。正如盲翁陳寅恪氏治史的名言那樣,證明其無,要比證明其有,更難。所以在紅學家久而久之的煞有介事下,大家也就將信就疑地認可脂硯齋與曹雪芹的聯(lián)系。
其實,這是極其荒謬的假設(shè)。
歷史上有過久訛成真的例子,大家都知道的曾參老娘,一次不信,二次不信,第三次聽得人說,她兒子殺了人,就當真了,嚇得投杼踰墻而走。這就是法西斯理論家希姆萊的“真理”,謊言重復(fù)一千遍,就能使人確信不疑。
脂硯齋就這樣無憑無據(jù)地被坐實了。
如果曹雪芹生前,真有這幫脂硯齋,或揚長于前,或尾隨其后,或緊逼盯人,或長傳短吊,那可真是他的夢魘了。
據(jù)說,胡適晚年,對其紅學濫觴,也意興闌珊。而俞平伯,卻有了最后的覺醒,發(fā)出振聾發(fā)聵的智慧之聲,使人在紅學研究的迷霧中,看到了一絲希望之光。
在上個世紀二十年代開始的這場捧脂大戲中,俞平伯曾經(jīng)為第二號人物,是抬轎子的主將,嗣后的紅學研究,無不緣起于胡的《紅樓夢考證》和俞的《紅樓夢辨》。五十年代,在毛澤東發(fā)動的《紅樓夢》批判運動中,對遠走高飛的胡適,鞭長莫及,無計可施,惟能缺席審判??晌鞣饺藧鄹愕倪@名堂,喜歡看戲的中國人,不習慣臺上沒有角兒的演出。于是,恰巧在眼皮子底下的俞平伯,還梗著脖子不服,那好,拉將出來,替胡適出庭,站在被告席里,接受口誅筆伐。
建國初期的政治運動,比較文明,聲嚴色厲是有的,痛批猛揭是有的,但動手打人,令被運動者受到皮肉之苦,倒不多見。至少1957年打右派時,雖說右派是“打”出來的,但鄙人大會小會熬了過來,倒不曾挨打。被唾棄者吐沫星子濺得我臉上開花,是有的,被揭發(fā)者狗血噴頭嚇得我目瞪口呆,是有的,被義憤填膺者搞車輪大戰(zhàn),罰站得我昏昏欲倒,是有的,但托老天的福,倒沒人碰過我一指頭。到十年“文革”期間,就完蛋了,說是“文革”,其實倒是結(jié)結(jié)實實的“武”革,真是“幾度疑死惡狗村”啊,至今,我的肋骨在X光片里,一邊高,一邊低,就是那場革命留在身體上的“勝利成果”了。
所以,我對“文革”中遭難者,便有“身受感同”的共鳴。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張賢亮每來北京,常住在俞先生家,我去看張時,發(fā)現(xiàn)這位新紅學二號人物,那不良于行的樣子,頗覺心酸。估計老先生在“武”革時期受到的磨難,大概要甚于批《紅樓夢》那陣。因此,只能摸索著在室內(nèi)蹣跚行走,凡他老人家捫過的墻壁,都留下了指紋和掌模的斑漬。環(huán)視室內(nèi),這一圈污穢的印跡,似乎能夠體味到這位知識分子在垢辱中度過的那些日子。
悲劇就在于俞平伯代人受過的同時,其實他對脂評的看法,早已與老拍檔胡適分道揚鑣。可在人們心目中,一提新紅學,這兩位就捆綁在一塊,正如俗話說的那樣,一根繩子拴兩只蜢蚱,誰也蹦不開誰,他也就不得不扮演這個反面角色到底。
到了上個世紀的最后二十年,不知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呢?還是他覺得再不說,也許永遠沒機會說了。所以,1978年他對余英時說:“你不要以為我是以‘自傳說’著名的學者,我根本就懷疑這個東西,糟糕的是‘脂硯齋評’一出來,加強了這個說法,所以我也沒有辦法。你看,二十年代以后,我根本不寫曹雪芹家世的文章。”1985年他對《文史知識》談話中:“我看‘紅學’這東西始終是上了胡適的當?!薄昂m、俞平伯是腰斬《紅樓夢》的,有罪;程偉元、高鶚是保全《紅樓夢》的,有功。大是大非。”“千秋功罪,難于辭達。”這些石破天驚的話,和他一百八十度的急轉(zhuǎn),使得那些賴紅學、曹學、脂學謀生的人,沸反盈天起來。
“您怎么啦,俞先生,你走就走好得了,何必臨走臨走,還要砸俺們的飯碗,害得我們無以為生呢!”
這就是小師和大師的不同之處了:小師形而下,求實,大師形而上,尚虛。求實,則重眼前,為適應(yīng)利害,必然會訓練出許多小聰明,小機智;尚虛,則高空邈遠,浮想連翩,有所思考,便有所穎悟,心靈的自由要高于物質(zhì)的一切。列寧說過,鷹有時會落到后院里來,但它屬于天空,最終是要翱翔在叢山峻嶺之上的藍天白云里,那些在垃圾堆里覓食的雞,無論它怎么飛,也飛不出后院的籬笆。
小師的目光,常常集中在飯碗之內(nèi),大師的視線,有時就會超越到飯碗之外。小師生怕飯碗打翻,餓肚子,大師哪怕餓肚子,敢扔掉飯碗。這就是為什么俞平伯,敢于否定自己,敢于與從前的我決裂而毫不顧惜;時下的紅學家除了穿舊鞋,走老路,陪著脂硯齋一條道走到黑,不可能有太大作為的原因所在。
功夫在書外,這是從有《紅樓夢》研究起的一條歧路,一條永遠走不到頭的路,也是離紅樓夢文本越走越遠的路。
我們仔細回想紅學研究中的幾個大熱門,諸如索隱派和自傳說,脂評本和線索探秘,程甲本和程乙本,曹雪芹身世和生卒年考,江寧織造和李煦家族,敦誠敦敏兄弟和香山,遼陽包衣和豐潤曹氏,曹雪芹著作和手跡,西山故居和通縣張家灣墓碑,等等等等,都和《紅樓夢》這部小說本身無太大的關(guān)聯(lián)。即或是秦可卿天香樓的疑竇,賈寶玉與史湘云的結(jié)合,怡紅院夜宴座次排列的推算,《風月寶鑒》與《石頭記》的殘跡,兩套年齡體系的謬誤,列藏本,蒙古王府本的差異,八十回本和百二十回本的脫榫……也與作家“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的高度藝術(shù)成就,無直接的干系。但所有紅學家仍孜孜不倦地發(fā)掘,都希望挖出一個金元寶來,無不乘興而來,掃興而去,或者,從此在紅學迷宮里走不出來,一直到死拉倒。
數(shù)十年來,有了紅學,客大欺店,也就完全削弱了《紅樓夢》;有了脂評,喧賓壓主,也就沖淡了曹雪芹。我記得利希滕斯坦的《格言集》里這樣說過,“世上有關(guān)莎士比亞傷口的研究工作,大多已由莎士比亞本人完成?!睋?jù)《歌德談話錄》的作者愛克曼說,歌德盛贊莎士比亞,這位大師承認,“不過,我們對莎士比亞簡直談不出什么,談得出的全不恰當。”然而在中國,沒有一位紅學家(俞平伯先生除外)表現(xiàn)出這種求實求真的精神。
你能指望這些小師們,從后院垃圾堆里跳出來么?
我一直認為引得紅學家走火入魔的脂硯齋,大概像魯迅的一篇文章中,曾經(jīng)提過的一位闊少,讀《紅樓夢》太深,陷入角色不能自拔,便到四馬路的會樂里,清末民初,那是上海灘的紅燈區(qū),發(fā)出七八張?zhí)脮制保缓?,黃包車拉來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鶯鶯燕燕地圍住了他,便派定自己是寶哥哥那樣的自作多情,才生出那么多的感喟吧?有的紅學家竟拾俞平伯的余唾,認為這位太濫情的脂評主角,非小說中人史湘云莫屬。如果真是這樣,《紅樓夢》豈不是曹雪芹和他太太開的夫妻店里的產(chǎn)品?
這類滑稽透頂?shù)男υ?,都是以今人行事的準則,去度量古人的結(jié)果。只有在市場經(jīng)濟,追求鈔票的大背景下,才有可能出現(xiàn)妻子寫出了名,先生也搭起了順風車,兒子成了神童,老爹也跟著老王賣瓜的抓錢一族。曹雪芹沒落,但并不墮落,他可以賒酒,但絕不揩油。古人也有小人,曹還不至于是,就沖他一部原稿輾轉(zhuǎn)借走傳抄,弄得七零八落的這樣輕信于朋友,可見他君子風,大于小人氣。如果,他有一位紅袖添香夜著書的夫人,果然是那位心直口快的史湘云,為他當家作主,不但借閱困難,傳抄就更無可能,那么,全書原璧留存后世,豈不使紅學家無事可干,無文可寫,等著下崗嗎?
如果按紅學家之見,脂硯齋是曹雪芹寫《紅樓夢》的高參,那豈不是有點像別林斯基主持《祖國紀事》時,他和他周圍作家那樣的關(guān)系了嗎?即或真的如此,別林斯基不會坐著驛車,從彼得堡趕往烏克蘭,到果戈理的家鄉(xiāng)大索羅慶采村,不識相地介入其寫作過程之中。但今天的紅學家,偏要把脂硯齋一伙,裝進面包車,拉到香山腳下的黃葉村(其實那也是一個紅學偽作),與曹雪芹一起寫這部不朽之作。
我不知道紅學家,是有意識回避,還是完全茫然這個屬于常識性的問題,真正的文學作品,其創(chuàng)作過程是極其個性化、私秘化的。曹雪芹在寫作《紅樓夢》的過程中,不可能有一個全天候包圍著他的脂硯齋集團,按紅學家的想象,曹寫出一回,脂集團輪流傳閱一過,予以點評,曹再進行改寫,是一條流水作業(yè)線。這想法的形成,實屬不可思議,但細想想,紅學家也非憑空而來,是根據(jù)生活經(jīng)驗,是有所本的。
時下電視連續(xù)劇的編劇方式,不就是這樣工廠化生產(chǎn)的嘛!我的一位年青文學朋友,被一個劇組從西安請來,住在豐臺某機關(guān)招待所。那五層樓全被劇組包了下來。一樓是編故事的,二樓是寫本子的,他在三樓,是寫人物對話的,四樓還有一個車間,是將他的臺詞,再改寫成京片子那種油嘴滑舌的土話,因為那是一出寫老北京的電視劇。
我開玩笑地問他,五樓可有畸笏叟在,他說,有人送稿件來,有人取稿件走。上家是誰,下家是誰,都很懵懂,很有一點地下工作的勁頭。不過,有時候,已寫好的某一集,又從一樓、二樓傳上來,重新改過。他說,也許五樓會有什么脂硯齋之類的權(quán)威,如導(dǎo)演,如老板,因為有時候能聞到雪笳和咖啡的香味,在那里終審,自然有資格“命芹溪刪去”,這樣,樓下的他們就得返工。
聽到這里,我為紅學家心目中的曹雪芹一哭。同時,我也想到,香山黃葉村那里,在曹雪芹與脂硯齋中間穿針引線者,跑來跑去,腳都跑腫了的,當為史湘云莫屬了。幸好張愛玲考證出來,大觀園里那些女孩子,執(zhí)行滿洲風俗,不纏足。雖然這位最后孤獨死在美國的女作家說:“紅樓夢是創(chuàng)作,不是自傳性小說。”但她并不特別反感“集體創(chuàng)作”說,令我納悶。后來,我終于悟道,她在美國新聞處打工的時候,也曾經(jīng)當過寫作機器的。
胡適、俞平伯則不然,胡一號倡“自傳說”,認為小說的內(nèi)容與作者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有某種聯(lián)系,但從未斷言字字有據(jù),事事皆真,從未斷言《紅樓夢》即曹雪芹的家傳,可當信史來看的。而創(chuàng)史湘云為脂硯齋說的俞二號,也始終未敢大言不慚他這判斷百分百地準確。這兩位,固然是紅學家,其實更是文學家(這一點非常非常的重要),紅學家可以想當然,文學家則懂得作家的寫作,與照相館里按快門的師傅,有著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的。
很難想象在黃葉村伏案疾書的曹雪芹,身邊有脂硯齋這樣一個小艦隊的事實。為什么當下的紅學家會如此確信不疑呢?我認為,這不是紅學家的錯,除了以上這種電視劇工廠化生產(chǎn)的啟發(fā),半個世紀以來,當代文學中實行的抹煞個性的集體創(chuàng)作方式,也把紅學家們迷惑住了。
我在工程隊勞動改造那陣,曾經(jīng)在苦水區(qū)修過路,當?shù)乩相l(xiāng)喝到我們深井打出來的甜水,咂咂舌頭,倒覺得沒有什么滋味似的不以為然。這就是慣性,謬誤被習以為常以后,正確就會視作反常。他們以為糾合幾個筆桿子,關(guān)在賓館或者招待所里,進行集體創(chuàng)作;以為領(lǐng)導(dǎo)出思想,群眾出生活,作家出技巧的三結(jié)合,是天經(jīng)地義的創(chuàng)作方式。
樣板戲就是這樣炮制出來的,《朝霞》時期的什么《虹南作戰(zhàn)史》等熱昏作品,也是這樣出籠的?!按筌S進”那陣的《紅旗歌謠》,更是早期集體英雄主義的“勝利凱歌”。除了郭沫若、周揚這兩位編者的大名外,絕大部分的作品,不知作者為誰。在過去五十年里,小說,戲劇,詩歌,很多都是這樣以集體創(chuàng)作署名。好一點的,加上一個括號,括號內(nèi)寫上某某某執(zhí)筆字樣,就是了不起的恩典了。
汪曾祺在新時期文學中,成了被膜拜的圣人,可他當年在樣板戲的寫作班子里,連在括號內(nèi)露一露臉的資格也沒有。正因為如此,到了講求版權(quán)的后來,集體創(chuàng)作就成了一筆纏夾不清的糊涂賬。汪曾祺差點被告上公堂,就因為他覺得自己是堂堂正正的樣板戲《沙家浜》的作者。他這樣“覺得”也的確沒有錯,樣板戲《沙家浜》,主要是他寫的,但《沙家浜》前身《蘆蕩火種》,卻是上海滬劇團集體創(chuàng)作,而且是標有執(zhí)筆人名姓的。汪曾祺不寫明這孩子是抱來的,就認定為自己嫡生,編入文集之中,難怪要起糾紛了。
這都是集體創(chuàng)作害的,也害了紅學家,他們以為這種泯滅創(chuàng)作個性的做法,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恼_行徑,想當然曹雪芹也應(yīng)該接受這樣的安排,作一個括號里的執(zhí)筆者;想當然脂評集團的那七八個人,像電視連續(xù)劇草臺班子里的編創(chuàng)人員,起策劃、創(chuàng)意、編劇、出點子的作用;因而也就想當然《紅樓夢》是曹雪芹和脂硯齋天衣無縫的合作成果。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樣匪夷所思的念頭,歸根結(jié)底,紅學家是學問家,不是文學家,基本上不甚諳熟文學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不甚了然形象思維是怎么一回事的基礎(chǔ)上,曹大師墮落成為三樓四樓的普通寫作機器,而脂硯齋卻是在五樓上抽著雪笳,喝著咖啡,有權(quán)“命芹溪刪去”的主創(chuàng)人員。
幸好,五十年的文學實踐,集體創(chuàng)作的名聲,已經(jīng)一蹶不振,在小說領(lǐng)域里,尤其如此。有的合作者,最后弄得反目成仇,有的夫妻檔,最后索性各干各的??磥?,別的藝術(shù)門類也許能夠精誠團結(jié),文學,大家很難坐在一張寫字臺上,而小說這一塊,恐怕更不能集體的。因此,很難想象在曹雪芹的寫字臺旁,坐著七八個爺們,還有一兩個娘們,在那里評頭論足,說三道四。那時,既沒有雪笳,也沒有咖啡,光這些批評家的口臭,也早就把我們的大師熏死了。
據(jù)說,“文革”期間,樣板團在“旗手”江青“同志”的關(guān)照下,每人每天有一塊巴掌大的巧克力可吃,援此例,黃葉村里的曹雪芹,更該愁腸百結(jié),無以聊生了。一來沒有銀兩,二來無處可買,怎么對付畸笏叟、棠村、梅溪、松齋、鑒堂、綺園、立松軒、左錦癡道人……這些死纏不放的脂評家,可真讓他苦惱透頂。
如果,曹雪芹尚健在,肯定會懇求紅學家,你們做做好事,開輛面包車來,把這些批評家先生、女士從黃葉村拉走,哪兒涼快,就請他們到那兒涼快去吧!
拜托了!大師會一揖到地,吁請不已。
人有病,要治,文有病,要評;治和評,這兩者,工作對象不同,工作性質(zhì)卻是相同的。不過,治人病者曰醫(yī)生,曰大夫,治文病者曰批評家,曰評論家,稱呼上有所不同罷了。據(jù)我所知,中國作家身體健康者有的是,但作品是否也很健康,誰也不敢打保票,因此,如病人需要醫(yī)生一樣,作家需要批評家和評論家,更需要前瞻性的文學理論家。
清人唐甄在《潛書》中說:“一飲之而不良,再飲之而無效,三飲之而疾不去者,必庸醫(yī)也?!蔽膶W家對于評論家的好心指點,哪怕他字號再老,名頭再大,也要具有這點最起碼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