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罵人,是一門語言藝術,而挨罵,則是一門行為藝術,《紅樓夢》中幾乎寫盡了中國人的罵和被罵。
我記得1957年的秋天,因為寫了一篇小說《改選》,在當年七月號的《人民文學》發表以后,被劃為“右派”。當右派,并非一戴右派帽子就了事的,還要加以批判,加以聲討,加以群眾圍攻,加以低頭認罪,是有一整套所謂政治運動的程式要進行的。在北京東單三條我們機關接連好幾天的批我的大會上,一位當時的劇作家,對我將在《人民文學》要發表的另一篇小說開頭的一句話:“太陽漸漸地落下山去,天色也漸漸地沉重起來?!闭f,“看這個李國文,心理多么陰暗,思想多么反動,他不寫太陽上升,偏要寫太陽落山,是何居心?”
我只好啞然。
因為對一個寫過一點東西的這位劇作家,這種幾乎不懂文學常識的批判,說什么都是多余的,也許我臉部表情,有那么一絲絲不屑回答的表現,激怒了他,也激怒了運動積極分子。就有人跳起來喊口號,要我放老實些,要我端正態度,要我坦白從寬,在場的我的那些同事,也一齊隨著吶喊。
這位劇作家來勁了,用手戳著我的額頭,唾沫星子噴到我的臉上,他破口大罵起來:“你算什么東西?頭頂長瘡,腳底流膿,壞透了!”到了“文革”期間,我不禁額手稱慶了。那時的紅衛兵已經把毛主席比喻為最紅最紅的紅太陽,如果這個時候,這位劇作家挑頭說我太陽落山,是攻擊偉大領袖,我還不被當場打死?不死也得脫層皮。
于是,想想,被罵兩句,又何妨?
《胡適來往書信選》中,有致楊杏佛先生一書,云:“我受了十年的罵,從來不怨恨罵我的人,有時他們罵得不中肯,我反替他們著急。有時他們罵得太過火了,反損罵者自己的人格,我更替他們不安,如果罵我而使罵者有益,便是我間接與他有恩了,我自然很情愿挨罵?!?
像胡適先生這樣的高風亮節,我是絕然做不到的,我通常采取阿Q式的精神勝利法,路上挨狗咬了你一口,你能追著去咬那條混賬狗么?這么多年挨罵(有時還要挨打)以來,我漸漸相信老天眼不瞎,我漸漸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我也看到那些咬人者,并沒有得到上帝格外恩賜的紅包。
這都是往事了,那個罵得我狗血噴頭的劇作家,最后“疽發背而死”,現在,連東單三條開批斗會的那座院子,也早化為烏有了,成為東方新天地。我因為那篇小說《改選》,當了二十二年的“右派”。我學會的唯一聰明,從那以后,我盡量不寫“太陽落山”,而學海明威,寫“月亮升起”。然而太陽該落山還是落山,包括我們心中不落的紅太陽,也作古多年了。
罵,不僅僅是國粹,外國人罵起人來,也很厲害。
“shut!”狠,而且毒。類似洋罵的這個詞,約相當于中國人嘴上常掛著的“操!”不過,中國人說這個“操”字,已與原意剝離,只是起到語助詞的作用。這個字的標準寫法,為“禽”,很不登大雅之堂。創造這個漢字的古人,當他琢磨出這個形象的構思時,肯定抿著嘴,偷著樂。所以,無論中國人的罵,還是外國人的罵,大半和性聯系著。
譬如稱之為國罵的“他媽的”一詞,將其省略部分,一塊譯成英文,應該是“我要和他的母親發生性的關系”,外國人一定會覺得拗嘴和別扭的。其實,他們也許永遠不能理解性禁忌的中國人,為什么在罵人時,能發揮得如此的想象力。
罵人是藝術,罵得淋漓盡致,罵得入骨三分,不容易,是一門功夫。同樣,挨罵也是藝術,挨罵得臉如城墻,心如古井,酒飯不誤,照當喪家之犬,抽不冷子還能反咬一嘴者,也是一門功夫。
在《紅樓夢》中,最有名的一罵,便是焦大借酒撒瘋那一回了。
秦鐘要回家,寧國府用車送,派的是焦大。黑燈下火,也不是什么有賞錢的好差使,估計拿不著紅包的這位老人家,剛剛又喝了兩口,酒勁正往上拱,碰上賈蓉說了幾句,他自然倚老賣老地罵開了。
賈寶玉算不算挨罵的,姑且不論。但他向鳳姐求教,何謂“爬灰”時,卻被正經八百的這位挨罵者,罵了一頓。
《紅樓夢》一書,真不愧為一部中國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無不應有盡有。僅就罵人和挨罵來看,也是中國其它的古典文學作品,所不能比擬的,很難再找到比《紅樓夢》更豐富,更生動,更精彩,更深刻的罵人語言了。
賈政罵寶玉:“出去!”“你這畜生!”
賈赦罵賈璉:“混賬,沒天理的囚攘的!”
鳳姐罵尤氏:“你尤家的丫頭沒人要了,偷著只往賈家送!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竅!”又轉過臉去罵賈蓉,“天打雷劈,五鬼分尸的沒良心的東西!”
芳官的干娘罵芳官:“不識抬舉的東西!怪不得人人都說,戲子沒一個好纏的?!苯又至R她女兒春燕,“小娼婦,你能上了幾年臺盤?你也跟著那起輕薄小浪婦學!”
秋紋罵小紅:“沒臉面的下流東西!你也拿鏡子照照,配遞茶遞水不配!”
彩霞罵賈環:“沒良心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歹。”
王夫人罵趙姨娘:“養出這樣黑心種子來,也不教訓教訓,一發得了意了!”
鴛鴦罵她嫂子:“這個娼婦,專管是個六國販駱駝的!”“你快夾著你那昃嘴,離了這里,好多著呢!”惹茗煙罵金榮:“我們肏屁股不肏,管你雞巴相干?橫豎沒禽你爹罷了!”
有真罵,有假罵,有狠罵,有毒罵,有得罵的罵,沒得罵的也罵,打雞罵狗,指桑罵槐是罵,不分好歹,滿口胡吣也是罵?!都t樓夢》書中這種最典型地表現出中國人文化心態的罵和挨罵,即使世界文學名著,恐怕也是望塵莫及的。
焦大那一通罵,可謂精彩絕倫,擲地有聲:“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偷雞戲狗,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簡直把賈府的陰暗面,暴露無遺。我書讀得甚少,不敢輕易結論,好像在中外古今的文學作品中,能留下如此深刻印象的罵人和挨罵的情節,似乎不多。
所以眾多有識之士,總是大聲疾呼,不要對陰暗面感興趣。細細品味,那用心之良苦,也真是難能可貴。試想,焦大這通開罵,把詩書簪纓,鐘鳴鼎食之家的那一層令人羨慕的帷幕拉開,看到其中許多見不得天日的污穢,倒胃口不說,一個表面的美的完整性也給破壞了。多糟糕,多敗興啊!真是可惡之至。所以那些挨罵的人,要賞罵人的焦大一嘴馬糞,以示懲罰,也是正常的。爬灰就爬去好了,總不是所有的人,都爬灰,你干嗎不寫不爬灰的人,偏寫爬灰的人呢?若焦大將這番意思寫成小說的話,我敢肯定,賈珍在廳柱下石階上太陽中,鋪上一個大狼皮褥子負暄時,準會這樣對他進行大批判的。不要以偏概全嘛!純系個別現象嘛!生活是這個樣子的嗎?應該看到,不爬灰的好同志還是大多數嘛!
后來,通常就不采用寧國府的馬糞止罵法,挨罵的人,或認為自己挨罵的人,或只是不許別人指出例如爬灰這類消極現象的人,會有別的高招來止罵的。一,把麥克風給你閉了,你再跳再喊,別人聽不到,只當耳旁風。二,把說話的嘴用糖果,用甜點,給你堵了,客客氣氣,優禮有加,你唔唔地想說什么,說不清,道不明,也就等于白說了。辦法還有很多,權力在你手里,你想罵誰就罵誰,權力不在你手里,人家不想讓你罵,你就罵不成,試試看,最后的最后,還可以割喉,說話的器官沒有了,你還有什么作為?
罵分兩路,當面罵和背后罵,關起門來罵皇上,和古人所說的腹誹,都屬于怯懦的罵,除了自慰外,不產生任何效果。當面罵,就不同了。有罵的人,就有挨罵的人;有挨罵的人,就有不同反應。這反應中,以雖挨罵而根本不像是挨過罵似的泰然自若者,最為上乘,也就是藝術了。
一種是泛罵,如柳湘蓮說的:“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干凈罷了!”你可以裝作不介意,不干凈的人多了去了,又未曾單挑你出來,你逞那頭干什么?還不妨附和兩句:“是太不像話了!”
一種是指名道姓的罵,如賈母啐賈璉:“下流東西,灌了黃湯,不說安分守己地挺尸去,倒打起老婆來了?”你可以狡賴,可以不認賬,可以推卸責任,既可以嬉皮笑臉,打馬虎眼,也可以耍流氓腔,“我就這樣一個狗屎德行,你怎么辦吧?”
一種是讓挨罵的人明白是在罵他,可罵人的人卻做出并不是罵誰的樣子,可誰聽了,誰心里有數。如鳳姐說:“糊涂油蒙了心,爛了舌頭,不得好死的下作娼婦們,別做娘的春夢了!明兒一古腦子扣的日子還有呢?”那你完全用不著自作多情,自領沒趣,做出不動聲色的樣子。甚至還向人打聽,“罵誰哪?罵誰哪?”
一種罵,便是寶釵對靚兒那番言語了:“你要仔細,你見我和誰玩過?有和你素日嬉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你該問他們去!”看來是在斥責一個小丫頭,實際卻是沖著寶玉去的。這就更好辦了,這耳朵聽,那耳朵出,他罵他的,你說你的?!皷|關酸風射眸子”,這種罵連這點威力也沒有的,眼皮一抹,不理就是了。茅臺照喝,肥牛照吃,只要想到罵是罵不死人的,甚至一根頭發也罵不掉的,裝一回王八蛋又何妨?
當然也有無需乎藝術處理的挨罵,例如:小孩挨父母罵,因為頑皮闖下了禍;學生挨老師罵,因為課堂不好好聽講;丈夫挨老婆罵,因為他身上有從未聞過的香水氣味;科長挨處長罵,因為他把報告直接送給了局長。一個作家挨棍子們罵,因為他沒有按棍子們的那極其衰弱,已經消化不動任何東西的胃口,寫那種極其稀薄的流質或半流質食品式的小說。
這種屬于小過小失,照顧不周的挨罵,罵也只好由他罵了。
另有一等挨罵的人,就不是這么一回事了。如金榮挨罵,是因為他狗仗人勢,欺壓無辜。趙姨娘挨罵,是因為她居心險惡,置人死地。鴛鴦嫂子挨罵,是因為她為虎作倀,賣友求榮。賈蓉挨罵,是因為他當著鳳姐捧鳳姐,背著鳳姐整鳳姐,純粹一個耍兩面派的小人。挨罵者之佼佼者,莫過于我認識的幾位“朋友”了。任你罵得狗血噴頭,好官我自為之。該裝孫子,比孫子還孫子,能夠報復,下手半點不軟,哪怕惡貫滿盈,哪怕開始倒數計時,也是快活一天是一天,快樂一個小時是一個小時。充分利用剩余價值,管人家罵爹罵娘。
其實在生活里,指著臉罵,指著鼻子罵,對于這些精通挨罵藝術的一朝得手,人皆為敵的白衣秀士;花子拾金,小人得志的跳梁小丑,恐怕真是對牛彈琴,不起絲毫作用的?!鞍笥谛乃馈?,對這班心死的人,還能有什么辦法?
君不見焦大所罵的偷雞摸狗,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那一群嗎?你若是碰到的本質上就是這樣的一伙伙,你就光看不罵好了。因為罵,多少還能抱一點希望。
但這些人,我勸您就免了吧!
這就是小師和大師的不同之處了:大師形而上,尚虛,小師形而下,求實。尚虛,則高空邈遠,浮想連翩,有所思考,便有所穎悟,心靈的自由要高于物質的一切。求實,則重眼前,為適應利害,必然會訓練出許多小聰明,小機智,小花樣,小滑頭。
小師的目光,常常集中在飯碗之內,大師的視線,有時就會超越到飯碗之外。小師生怕飯碗打翻,餓肚子,大師哪怕餓肚子,敢扔掉飯碗。這就是為什么俞平伯,敢于否定自己,敢于與從前的我決裂而毫不顧惜;時下的紅學家除了穿舊鞋,走老路,陪著脂硯齋一條道走到黑,不可能有太大作為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