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信房地產公司的總經理房亮是個大塊頭的胖子,一般的胖子都性格隨和,有副好脾氣。房亮卻不然,他胖得暴躁,胖得凌厲,一張點點坑坑的大寬臉冷漠而傲慢,對進出他辦公室的屬下連眼皮都不抬,用鼻音就打發了。他正在翻找一件什么重要的東西,一會兒翻騰抽屜,一會兒倒騰碩大的寫字臺,累得他大汗暴流,不停地提褲腰帶。因為他的褲腰帶吊在滾圓的大肚子下面,每直一次腰就得提一次腰帶——這是他的一個習慣性動作,每逢抬腳動步或張口說話之前,必先提提褲腰帶。剛才出去的人沒有給他關門,他的開發部經理林洪仁徑直走了進來,隨手將門關死,臉上有一種奇怪的表情,神秘、興奮、緊張,抑或是不安,急不可耐地湊近房亮小聲問:“您聽說了嗎?簡業修被抓走了……”房亮卻有幾分不耐煩,連頭也沒有抬:“我聽說了,現在抓人可真容易,也不找咱們核實一下就下家伙!”林洪仁說話一驚一乍,表情也有些夸張:“咱們的‘大將軍’還真靈,龍大師確實神了!”房亮倒沒有顯示出應有的興奮:“這是不是有點太缺德啦?”“您后悔了?”林洪仁眼睛盯著自己的上司,“商場如戰場,不毒不丈夫。”房亮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也對,這是他活該,他先不仁,咱才不義。”林洪仁說出來意:“肯定會有人來調查簡業修的事,您可得咬死了……”外面又有人敲門,房亮火氣很大地喊了一嗓子:“進來!”
推門進來的是位四十歲上下的女人,白衣黑裙,容貌靚麗,透出一種過人的靈敏和睿智。林洪仁見有漂亮女人找老板便不出聲地點點頭,知趣地退出去了,來人也沒有急于說話,站在旁邊靜靜地觀察房亮。低著頭在瞎翻騰的房亮半天沒聽到動靜,感覺奇怪才抬起頭,眼前一亮,轉瞬間露出了對漂亮女人的熱情和好奇,而且,他絲毫不想掩飾這種熱情和好奇,順手關上抽屜,要找的東西此時已經變得不那么重要了,他一張嘴甕聲甕氣:“找我有事?”
沒有事到這里干什么?對方笑了:“我是梨城第一律師事務所的許良慧,為簡業修的案子而來,昨天咱們約好了的。”房亮的神色里現出戒備:“對對對,我正在找那個記事本哪……”許良慧問:“找到了嗎?”房亮的眼睛里重新恢復了熱情和活氣:“沒有呢,知道你是大律師,得認真接待。”“謝謝,那我就開門見山了?”許良慧收起了笑容,眼睛逼視房亮,“是你們控告簡業修受賄?”“不錯,是你替他辯護?”“是的,據你們公司開發部經理林洪仁講,他是受你的指派向簡業修行賄五萬元的?”“他怎這么說?這話聽起來挺刺耳的,”可房亮又不能不承認,“……我知道那件事。”
“僅僅是知道,還是你下的令?”他抹抹臉上的汗珠子:“好吧,是我下的令。”“在此之前,簡業修有沒有向你索要過這五萬元?”“沒有,反正我不知道他張口要過錢。”許良慧對他的正直和敢負責任表示出贊許:“這就是說,是你們違反國家法規,主動向他行賄?”房亮有點不悅,這個娘兒們,你對她有好感,她卻對你步步緊逼:“你究竟想問什么問題?”“我想問,你在控告簡業修之前,知不知道行賄也是犯法,在法院量刑的時候應該和受賄罪是一樣的。”房亮站起身提提腰帶,眼眉立了起來:“這怎么可能,送錢的和收錢的是一個罪?”這回輪到許良慧對這位總經理先生的無知搖頭了:“關于這件事,在以后判決的時候法院會向你解釋清楚的。我再問你,向簡業修行賄的事為什么要等到已經過去了兩年多才想起控告?”“若依著我,一知道工程拿不到手了就告他,是林洪仁老壓著,他勸我說這種事只能吃啞巴虧,就算認倒霉得了。”
“嗯?”許良慧眉心動了一下,“林洪仁為了表示不是他沒有把事情辦好,應該最氣憤、最著急才對,為什么反而能冷靜地勸你息事寧人呢?”房亮又不耐煩了:“我若成天光去猜測別人的花花腸子里在轉悠什么,就別干正事了。”
“這倒也是,你們行賄沒有達到目的就打官司,鬧得你們的關系戶都知道了,就不怕人家都不敢跟你們打交道了嗎?”“大律師這張嘴可真厲害,告訴你,我現在已經攬不到好活兒了,好事都叫杜家那個小王八蛋給占盡了!他不讓我好活,我也不讓他痛快,簡業修肯定是和杜家的勢力勾著……”“哦……你能提供證據嗎?”“我有證據也要交到法院,不能給為受賄者辯護的律師!”
許良慧起身告辭:“謝謝你的時間,以后我們還有機會再談的。”等許良慧出了門,房亮幾乎罵出聲,這是個什么女人?話還談完她說走就走了,說什么以后,以后你再找我談,我還不一定跟你談呢!是他覺得話沒說完,人家許良慧認為話已問完才走的。她離開民信公司后又找到簡業修的家,于敏真正在等她,許良慧進門就問:“寧寧回來了嗎?”
“回來了,”于敏真把兒子喊出來,并囑咐他,“叫許阿姨,”不知于敏真提前跟兒子說了些什么,寧寧有點緊張:“許阿姨好。”
“你好,”許良慧對于敏真說,“讓我單獨跟寧寧談。”她進了寧寧的房間:“想爸爸吧?”寧寧點頭,眼里有了淚。“許阿姨是律師,幫著爸爸打這場官司,你也要幫助我,我才能為爸爸辯護。”寧寧點頭。“你只要好好想一想,兩年多以前了,有一天也是這個時候,有兩個人送來一個黑包,為這件事你爸爸批評了你,也許你還記得……”
“我記得,”寧寧說,“媽媽已經問過我好幾遍了,那天放了學我剛開門進來,就有人敲門,我開了門看見是兩個人。他們問我爸爸在不在,我說不在。他們問什么時候回來?我告訴他們馬上就回來,因為那天晚上爸爸要去上課,每逢他上課的日子就回來得早。那兩個人又說不等了,就放下一個黑包,留下一張紙條,還囑咐我好幾遍,說那個包多么重要,不得讓別人看,只能親手交給爸爸。爸爸進門后看了那紙條就發了脾氣,當時還給我訂了兩條規矩:一條是父母不在家的時候不給不認識的人開門,第二條是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得接受不認識的人的禮物。那天我被爸爸說哭了,從那時候起,我就一直遵守著這兩條規矩。”
“真是好孩子!”許良慧疼愛地摸摸孩子的頭,“你打開那個黑包看了嗎?”“沒有,我不知道那包里是什么東西,爸爸也沒有告訴我。那天他連晚飯也沒吃,提著那個黑包就走了。”“以后你又見過那個黑包嗎?”“沒有。”許良慧聽到門鈴響,緊跟著客廳里有了說話聲,她結束了對寧寧的詢問,走了出來。是楊靜、葉華和程蓉蓉下班后來看于敏真,順便交換有關簡業修的消息。于敏真向他們介紹了許良慧,葉華說:“法院在我們那兒查了幾天賬,今天收攤了。”
自稱對丈夫最了解的于敏真也最急切:“結果怎么樣?”
“還能怎么樣,建委的賬都在我心里裝著哪,絕對沒有問題。”葉華看看許良慧,“簡主任要想在錢上做手腳就瞞不了我,我是他提起來的,他把整個建委的財務都交給我了,跟他打交道也這么多年了,我看他是個有大想法的人,絕不會因為貪點小錢毀了自己的前程。所以我不相信他會收下民信的那五萬塊錢。實話說,他如果真想弄錢,有的是機會,又何至于蠢到讓別人攥住自己的把柄。”
楊靜很想從許良慧嘴里聽到點新消息,可許良慧只是聽他們說,自己卻一直不吭聲,就問:“許律師,簡主任現在怎么樣?”許良慧說:“由檢察院轉給法院了,很快就要開庭。”葉華又問于敏真:“區里的頭頭誰來了?”于敏真搖頭:“誰也沒有來。”楊靜不屑:“頭頭們到這時候躲還來不及哪,杜華正尤其不會來,這事牽涉到他和他的兒子。”
坐在角落不被人注意的程蓉蓉突然插進來:“梨大的夏教授來過嗎?”
于敏真警覺:“你怎么會想起來問她?”
程蓉蓉:“梨大是設計單位,法院很可能也要找她去調查。”
坐在程蓉蓉旁邊的葉華,從后面用手悄悄地掐了一下她的屁股,這是責怪她不該提到夏教授。程蓉蓉低下頭又一語不發了,誰知道這個小丫頭的腦子里在打什么轉轉,也許是她自己想知道在這次事件中夏尊秋和于敏真之間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
夏尊秋不如他們,可以隨意聚集到于敏真這里打聽消息,發泄牢騷。幾乎就在相同的時間里,夏尊秋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寫講稿,卻總是無法集中精神,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坐下——起來,起來——坐下,在電腦上敲出幾個字,緊跟著又抹去!她的眼睛經常瞄向電話機……黑色的扁體電話機卻始終靜靜地趴在那兒,像一只死了的蝙蝠。她拿起桌上的一根教鞭,輕輕地捅那架電話機,電話機慢慢地向桌子邊移動,她使的勁很均勻,電話機已經滑到桌子邊了她仍不停手,呱啦一聲,電話機掉了下去,被電話線扯著懸掛在半空。話筒離開話機,發出嗡嗡的響聲……她翻出名片簿,慢慢地走過去,一只手拿起話筒,另一只手把電話機重新擺到桌子上,按著一張名片撥了號:“喂,是張滬同志嗎?”“是啊,你是哪位?”話筒里傳出的聲音很大,夏尊秋不得不讓話筒遠離自己的耳朵,“我是夏尊秋,你好。”“夏老師,您好。您是不是想問簡業修的事?”“是啊,他現在怎么樣?”“挺麻煩的,簡業修攪到一種復雜的權力斗爭中去了,他身后既站著市長盧定安,又跟杜家的利害相關連,市委書記來明遠本來是個平庸的好好先生,但官場中有一條規律,大凡干事不行的人往往整人都很有一套,他下臺前突然回光返照,開始大抓工作,也許想通過抓這個案子樹立自己的威信。聽說盧定安關于平房改造的具體方案是簡業修給提供的,來明遠又反對平改,對簡業修的不滿可想而知了。不管人們怎樣議論,這一招兒都夠狠的,借著懲治腐敗查簡業修,為了避嫌誰都不敢對這個案子多插手。”夏尊秋憤憤不平:“頭頭間的斗爭再復雜,如果簡業修并沒有貪污受賄,也不能把他老關著!”“這種事很難說,只要上邊想查你,還愁查不出事來嗎?”“我們同學當中還有誰跟檢察院或法院有聯系呢?”“哎呀,這可說不太清楚……”“好了,謝謝你。”
夏尊秋再撥電話,“金副市長嗎?我是夏尊秋,您好……我想打聽一下簡業修的情況如何。”金克任遲疑著:“我想沒有太大的問題吧……”“最近有個國際建筑師年會要在我們學校舉行,屆時與會代表肯定要去看公共服務大樓,簡業修能出來接待一下嗎?”“噢……我把這個情況跟市長講一聲。您還好吧?”“還好。”夏尊秋聽到金克任岔開了話題,就結束了談話,“打攪了,再見。”
她掛了電話,在電話機前站著愣神兒,有個人也許能對簡業修的情況說得清楚,即使他現在不清楚也能打聽得來最新情況……這個人是杜華正,恰是她最不愿意找的人。最后她猶疑著撥通了另一個人的電話:“是簡主任的家嗎?”“你是誰?”“我是梨城大學的夏尊秋,您是他的夫人嗎?”于敏真的聲音里沒有熱情:“是的,您有什么事?”“我想您一定知道簡主任最近的情況吧?”“他是為了蓋您設計的那棟大樓而遭人誣陷,法院沒有找您調查核實這件事嗎?”“沒有,如果是為完成我的設計而害他遭此不白之冤,我感到很抱歉。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怎樣幫助他恢復自由?”“如果您真想幫助他,就從他的生活里消失。他的所有麻煩都是從認識您以后開始的,你們的關系已經成了要追查他的一個問題,如果不是您施加影響,簡業修有什么理由非要得罪那么多人,只把工程交給杜錕的孫子!”夏尊秋驚愕:“您是說這一切是由于我造成的?”
對方卻咔嚓一聲掛斷了電話,話筒里又傳出刺耳的嗡嗡聲。
夏尊秋慢慢放下話筒,她坐下來,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在中山大道街口搭起的高臺子上,一個非常美麗的女人被強按著跪在磚頭上,脖子上吊著一串各式各樣的破鞋,長辮子被撕開,披散開來的長發眨眼間被鉸得狼咬狗啃,亂七八糟。人們啐她、罵她、打她,問她跟多少男人睡過覺?問她的野種是跟誰生的?被稱為野種的女孩作為罪證就站在她身邊,已經嚇得閉緊了眼,死死地抓住那女人的衣角,卻一聲不敢哭。那個女人叫夏秋之,她的父親是梨城參政院的最后一任院長,一九四八年舉家遷往印度尼西亞,六年后在一股新鮮的愛國熱情驅動下,夏秋之又回國讀大學,畢業后分配到梨城機械局下屬的機械設計研究院當工程師。當時的機械局長就是杜錕,英姿挺秀,氣度不凡,權力和地位更加助長了他的魅力,夏秋之的美貌又調動了他的魅力,她是他見過的最美的女人,為得到這樣的女人可以不顧一切,作出怎樣的犧牲都值得。當時對他來說想征服一個孤孤單單的歸國姑娘是太容易了……當夏秋之懷孕的身子再也掩藏不住的時候他離開了她,再美的女人一旦得到了,還要讓他為此身敗名裂,他就不干了。她默默地一個人承受了一切,周圍遍布兇險,什么事情都會發生,而女兒還太小,把她一個人丟在空蕩蕩的小屋子里實在是太危險了,在梨城又沒有一個親戚朋友可托,只有帶著她一站站地跟著挨批挨斗——自小有著這樣經歷的夏尊秋本能地或者說是刻骨地戒備、蔑視和仇恨周圍的人,不允許任何人靠近自己。她有孤獨、軟弱的時候,有需要朋友需要男人的時候,但很難讓她完全地信任一個人或愛上一個人。表面上看她風姿柔美,雍容靜雅,女人能有的一切她都具備,但心理上卻有無法彌補的缺陷,她活著是因為仇恨,她生命的動力是報復,她想過許多報復杜錕的辦法,卻沒有一項得以實施。她讀書讀得好也是因為要給母親爭氣,要報仇,可她成了教授之后卻感到要報復杜錕更困難了,如果她是普通的女工,早就豁出去了,有的是報復杜錕的辦法……但,她知道自己的心再不可能被溫暖過來,有意或無意地抗拒友情或愛情,人們怎么會說她跟簡業修有了非同尋常的關系?難道她在不自覺地重蹈母親的覆轍?她不能否認喜歡簡業修,否則就不會為他的被抓這么焦慮不安。也許是喜歡簡業修看她的眼神,崇拜而膽怯,瘋狂地暗戀著她,見了她又拘謹得手足無措。她是非常清醒的,時時都在防備著這種崇拜背后的貪欲,自己一旦被他得到,男人眼里崇拜的光就會消失。當年杜錕肯定也用這種眼神看過母親,母親的悲劇就在于沒有抵御住他最初的崇拜。簡業修這個舉止獷悍的小官兒出身平民,在他眼里自己就是高不可攀的女神,她喜歡被人當成女神一樣崇拜和供奉,她喜歡有權有勢的人圍著她轉,供她差遣……在這種差遣中她確實對簡業修有了好感,他非常能干,在自己的領域縱橫捭闔,頂天立地,卻又不失下層人的樸厚和忠誠。
許久,她才抬起頭,又拿起話筒熟練地撥了一個號碼,話筒里傳出一個男人厚重的聲音,先是英語,后是廣東腔的普通話:“這是吳虛白的錄音電話,此時他不在家,聽到嘟的一聲請留言。”夏尊秋哐當一下把話筒放下了。過了一會兒她又撥通了這個電話,待吳虛白的那一套廢話說過之后她開了口:“虛白,我是夏尊秋,今天晚上本應該把在建筑師年會上的講稿寫好,可是被一種無名的孤獨纏擾,很想你……”她突然又生氣地把電話撂了!她在辦公室里走動著,抑郁而困厄……她出了辦公室,樓道里亮著燈,各個辦公室卻都漆黑一片,只在樓道盡頭還有一間屋子里亮著燈,她敲敲門,里面有人應聲:“請進。”她推開門,本系的教授田才清正在電腦上畫著建筑圖形……她問:“田先生有煙嗎?”田才清發愣,老先生留著一寸長的小平頭,花白的眉毛卻又濃又長,眼有精光,面色細潤,一副老少年的勁頭,用疑疑惑惑的眼光盯著自己頂頭上司:“你是不吸煙的呀?”“現在想吸。”田才清拿出煙,遞給夏尊秋,并為她點上火。問:“要不要再來上一杯葡萄酒?”夏尊秋反常地爽快:“好啊!”田才清從柜子里拿出一瓶紅酒,為夏尊秋倒了一杯,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兩人碰了杯,各自都飲了一大口。
天,比地闊,比地高。一飛沖天,既能扶搖直上九萬里又可隨心所欲地翱翔于白云紫氣之間,可謂最清高自由、豪放無羈了——飛禽中的霸主,可數鷹。制服鷹的辦法就是“熬”——抓住生性兇悍的野鷹,至少要熬它七天七夜,不許它閉眼睡覺,前幾天也不給它東西吃,待到快要將它餓壞了,餓得它不那么狂暴躁烈了,就喂它裹了肉的麻團,麻團不能消化,在排泄的過程中刮掉鷹肚子里的一部分油。它餓了不能不吃,吃進粗麻又不能不拉……就這樣,把鷹身上的脂肪一點點地刮凈了,再加上長期不讓閉眼的煎熬,鷹馴服了——審問犯罪嫌疑人,最古老最常用也被視為最有效的辦法就是“熬鷹”。
也許此時是深夜,也許正是當午,幾個一百多瓦的燈泡從不同的方向照射著簡業修,他已經記不得在這間分不出夜晚和白晝的房間里呆了有多長時間了。四面八方滿眼都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大標語,這對一個剛走進這種地方的人造成極大的威壓,簡業修剛進來時的無比憤怒漸漸被恐慌所替代,還沒有聽說過有進到這種地方來還能清清白白走出去的人,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哪個廟里沒有屈死的鬼?這種沮喪的緊張感非常之強烈,像蟲子爬滿全身,一點點往他的骨頭里鉆,揮之不去,比他面臨的實際危險本身更讓他受不了。審訊員的鄙視、厭惡和蠻橫讓他相信抓他是有來頭的,不僅不是誤會,他已經成了十足的人渣,不再是國家的處級干部,也好像從來沒有做過一點好事……再這樣熬下去連他自己都會懷疑自己有罪,人大概就是在這個時候最容易胡說八道,能把是自己的和不是自己的問題都攬到自己頭上。他記得讀過一篇文章,文章里說越是有身份的平時活得體面的人,比如領導干部、風光體面的企業家,一旦被抓進來精神崩潰得最快,坦白交代得最徹底,甚至胡攀亂咬。因此簡業修講明自己的冤枉之后,對審訊員那些根本不著邊際的懷疑和提問就不再吭聲了。審訊他的人采取車輪戰法,輪班休息,卻不讓他休息,也不給他飯吃,不給他水喝,他從被抓進來就沒有吃過東西,餓得已經沒有饑餓感了,開始還出虛汗,由于身上的水分一點點地在熬干,漸漸也無汗可出了,他疲憊地閉上眼睛。
審訊員走近了用腳尖踢踢他:“哎,醒醒!你到這兒是睡覺來啦?”簡業修睜開眼睛,他怎么可能睡得著?他拼命想算出被抓進來多長時間了,他是在剪彩現場,當著副市長、夏教授和一大片看熱鬧的群眾被抓的,會成為梨城一件轟動性丑聞,即便盧定安在事前不知道,事后也不可能不知道了。依照盧定安跟他的關系,知道了不可能不過問,他至今還呆在這里邊,就是說連市長也救不了他,他還能指望誰呢?最苦的就是老爹了,不知他老人家還能不能經得住這次打擊?這一下把于敏真也給治了,你不是要鬧別扭嗎?鬧吧,把老公鬧到班房里來了。簡業修后悔,早知有今天兩口子又何必慪氣,于敏真精明能干,人樣子也足拿得出手,其實是個挺好的女人……好又有什么用?他簡業修自信也是個好干部,有許多機會他可以貪、可以占、可以拿、可以胡亂糟蹋,他沒有貪、沒有占、沒有多拿、沒有任意糟蹋,結果又如何?早知今日他當初為什么不貪不占不拿不糟?倘若他真貪真占真拿真糟了,現在也許還什么事都沒有哪!所謂好人,不一定其人的心真好,或一直好,好人不過是一種色彩,一種標簽,它會推動你幫助你強制你去做好事,于是好人就一直當下去。直到有一天就像他一樣好得翻了船,被人陷害,或好心不得好報,大傷了好人的心。如果這個好人還有機會重新選擇,他就會成為壞人,至少不再輕易做好事,這便恢復了人的另一面,開始扮演壞人……
審訊員見他癡呆呆一語不發,就問:“又餓又困,是不是?”簡業修看著他,不知該不該實話實說,也許這又是一個圈套,就反問:“所有到這兒來的人都要受到這樣的待遇嗎?”“你覺得這待遇怎么樣?滋味兒不錯吧?”審訊員一指墻上的大標語,“簡大主任,你如果嫌這兒的待遇比你在外邊的花天酒地差了一點,就來個痛快的,把問題一下子都說清楚,回去踏踏實實地吃飯睡大覺,等待寬大處理。”
簡業修無話可說了。審訊員又叮問一句:“怎么樣?說吧!”簡業修有氣無力:“該說的我都說過了。”審訊員突然大喝一聲:“你跟夏尊秋是什么關系?”簡業修被嚇了一大跳:“夏先生?”“什么先生,別裝傻,就是梨大那個娘兒們,她很漂亮是不是?你們這些人利用手里的權力,吃著碗里的,還占著盆里的,想著她的人不少,還有比你官更大、權力更大的……說吧,為什么你能得手?”
“得手?”簡業修看到一臉邪惡,他試著咬咬自己的舌頭,武俠小說里寫過處于絕境中的人可以咬舌自盡,此時如果能痛痛快快地一死了之,也許是最好的選擇,以死抗議對自己的誣陷,洗刷清白,不失豪壯。更要緊的是避免挺不住的時候胡說八道,千萬不能給夏先生潑一身臟水,她太優雅、太干凈了,她如果因他而受到玷污,他還真不如死了好!她身上集中了他對女人的所有夢想,因為他出身貧賤,就格外傾慕雍容華貴的女人,而且天生喜歡比自己年齡大或身份高的女人。當初他選擇于敏真做妻子就是因為她出身高級干部家庭,年齡也比他大半年,這跟他從小常和比自己大的女孩兒在一塊玩兒有關——簡玉樸不許他跟小無賴們往一塊湊合,而同福莊跟簡業修年齡差不多的半大小子不是無賴的還真不多,他就只好跟大自己幾歲的鄰居楊美芬玩兒,當父母發現有點不對勁的時候,他已經說不清道不明地迷上了豐滿成熟的小洋馬,大人叫苦不迭,都說是小洋馬誘惑了他,把他教壞了……事實證明,他并沒有學壞,倒是楊美芬后來嫁給只有半條命的劉玉厚未免就太慘了!夏尊秋大概也大他一兩歲,但她是博士生導師,他崇拜她,從不敢對她有非分之想,只有在睡著了的時候,才做過一些跟夏尊秋有關系的美夢。如果他從此再不能有自由了,此生最大的遺憾可能就是沒有向夏尊秋表示自己的心跡,他相信夏尊秋對他也有好感,他把所有大工程的設計項目都交給了夏尊秋,不僅成全了她自己,也成全了在她領導下的整個建筑系,建筑系一年級的學生就可以畫圖掙錢,老師和學生像供神一樣供著他們的夏主任。因為夏主任可以攬來設計項目,有項目就有收入。對這一切夏尊秋心里不可能沒有數,她有才華,有美貌,還應該有與之相匹配的錢。他的項目給誰都是給,為什么不給自己的老師呢……萬一在控制不住的時候把這一切以及心里對夏老師的渴念或者說是暗戀都說出來,那就不是人了!既臭了自己,又臟了老師。可他用門齒下力一咬,嘴里有了血腥味,疼痛也立即使他清醒了,看來斷舌自盡是不可能的。他只能閉著嘴咬舌尖,如果想咬舌根就得張嘴使勁向外吐舌頭,那審訊員就會看見加以阻止。審訊員見他表情怪異,嘴里亂鼓游卻不出聲,就下手掰開他的嘴,簡業修滿嘴是血,審訊員嚇了一跳:“你怎么回事?”簡業修的舌尖還沒有咬斷,說話仍然不成問題:“沒事,是牙齦出血。”
審訊員當然不信:“看不出啊,你這個人還夠艮的!是不是有點餓了?好吧,我給你拿點吃的東西來。”審訊員可能以為他咬舌是為了飲血解渴,到隔壁什么地方端來一碗面條,上面沒有菜碼卻插著一雙筷子,送到簡業修跟前,“吃吧。”
簡業修不大相信審訊員真的會把這碗面條給他,試著伸手去接,面條真的到了他的手上,他趕忙說了一聲:“謝謝。”然后拔出筷子挑了一口送進嘴里,還沒有嚼就張嘴皺眉險些又把面條吐到碗里。審訊員問:“怎么啦?”簡業修勉強把嘴里的面條咽下去:“沒什么。”審訊員笑著說:“簡大主任就別太挑剔了,不過多放了一點鹽嘛。凡是剛到這個地方來的人,都心虛出汗,多補充點鹽分免得虛脫。”也許他說得有道理,簡業修實在是餓壞了,低頭把那碗冰涼而齁咸的面條一會兒就扒拉到肚子里,不用細嚼地囫圇往下吞,涼和咸也就無所謂了。很快,他就知道又上當了,吃完了咸面條口渴難挨,忍不住對審訊員說:“能不能給我一杯水喝?”“想喝水?你可真夠講究的,到了這個地方還擺譜兒!”審訊員又到隔壁端來一杯水放到自己眼前的桌子上,“看見了嗎,水就在這兒,你講完了就可以喝。”“講什么?”
審訊員突然暴怒:“簡業修,別傻了,講你沒有把活兒交給民信,卻收了人家五萬塊錢,最后你把活兒給了土木集團,他們到底給了你多少好處?”
簡業修耐不住干渴,也大聲為自己辯解:“我跟你們說過好多遍了,我沒有收民信公司的一分錢,林洪仁送到我家的那五萬塊錢當時就給退回去了,我不想再重復這個過程。至于土木集團,我本意并不想把建造大樓的工程交給他們,因為我不信任他們的總經理,但我又不能不同意把活兒給他,因為他的父親是我的區長,大樓是區里批準建造的,交給誰干并不由我一個人說了算,直接領導我的是管城建的副區長,還有區里上上下下許多人都要買區長的好,我怎么能左右得了局面?我建造這棟大樓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盡量完美地體現導師完美的設計,為這個城市立一座豐碑,樹立一個建筑學的樣板。在這個過程中我問心無愧,沒有絲毫見不得人的勾當。如果說我有錯誤,就是不該建造這樣漂亮的大樓,應該多建住宅樓,我的母親就是在老平房里被煤氣熏死的,老天已經懲罰了我……你們粗枝大葉,草菅人命,抓我當替罪羊,就不想想這會把我給毀了嗎?我的一生叫你們幾天就給葬送了……”
他說著說著覺得頭疼欲裂,先是用手抓,用拳頭打,越抓越打疼痛越烈,眼暈地旋,突然從小板凳上跌落到水泥地上,身子打著滾兒,狠命地以頭撞地,頭臉開始出血……審訊員開始以為他在演戲,冷眼旁觀,后來見他真的要尋死,兩個人跳過來把他掐巴住。“你怎么了?”
“我的頭疼得像要炸開一樣。”他臉色焦黃,大汗珠子嘩嘩往下掉,顯然不是裝的。“你以前有這種毛病嗎?”“……沒有。”簡業修疼得睜不開眼睛,漸近瘋狂。
審訊員找來醫生,給他吃了止疼片,用繃帶包扎了腦袋,然后把他送進了監號。
這是一間大關押室,里面關著四五十個人,或躺或坐,幾乎沒有簡業修可呆的地方。這不是正式的監獄,沒有床鋪,墻邊有個茅坑和水管。簡業修的頭疼有所減輕,但仍舊發沉發木,稍一動彈里邊好像有個鐵球在滾動,疼得他一陣陣眼前發黑,就在門口站腳的地方抱著頭強擠著蹲了下去。他連好奇心都沒有了,低頭閉上了眼睛,就在他這一閉眼的工夫從四周飛來一陣拳腳,兜頭蓋臉地一通猛揍,把他打趴下了。他護著腦袋從地上掙扎著站起來:“你們要干什么?”
他眼前一片丑陋、邪惡、譏諷和麻木的臉:“你還問干什么?你懂這兒的規矩嗎?進門就想坐下,這里面有你坐的地方嗎?”“對,老老實實地站在門口交代罪行,你得過這道鬼門關。”“我們都是鬼,鷹頭就是我們的閻王爺!”
簡業修好像記得聽人講過,犯人打犯人比警察更厲害……他有點發蒙,還沒有想好怎么應付,同室的人一邊逗弄、嘲罵著他,一邊就這個打一拳,那個踢一腳地又攻上來了……“你小子是干什么的?怎么也到這里邊來啦?”“看你這個白白凈凈的樣兒,像個知識分子,要不就是個當官的……”“你也有今天啊,你們這種人更壞!”“對,老七,替我踹一腳!”
簡業修被打急了,發瘋一般地掄起拳頭,對著眼前的丑臉亂打。他身高力不虧,又是一副不要命的架勢,還真給自己打出了一塊空間,并惡狠狠地說:“我在外邊也聽人講過,新來的犯人要受老犯人的氣,告訴你們,我不是犯人,不受警察的羞辱,也不會受你們的羞辱,反正我是不想活了,你們要想在我身上找樂子就下狠手,三下五除二地把我弄死,也算幫我個忙,我謝謝你們。但別想在我身上取樂,別跟我逗愣,那我就跟你們拼命,直到拼死為止。來吧!”滿屋的嫌疑犯都被他說愣了:“呀,還挺硬。”“看著像個當官兒的,實際不是。”“對,當官的進來沒有倆小時就尿了,肚子里有什么就會吐露什么……”堵在門口自稱是鬼的這一幫人,回頭看看坐在里邊的一個威猛的疤瘌臉,疤瘌臉顯然就是這個號子里的鷹頭了,他錐子似的目光死死地盯著簡業修,號里其他人都不再吭聲。每進來一個新人,就是給號子里送來一場節目,如果小鬼們治不了的,最后鷹頭就得親自出面。僵持了一會兒,鷹頭緊繃繃的疤瘌臉松弛下來:“進來,到里邊坐。”
城廂區區長顧全德看上去是個非常強壯的人,大頭闊臉,背寬腰粗,也許就因為本錢雄厚平時不在意,才落下了一種叫“老寒腿”的病。他皺著眉,咬著牙,一瘸一拐來到機關的小醫務室,男醫生還在吃飯,屋里坐著幾個中午休息來聊閑天的人。一見區長的樣子,醫生趕緊放下筷子,拿針具,顧全德從牙縫里往外擠字:“你吃完飯再說……”
“您這個樣子還讓我吃得下嗎?”醫生拿出像鉛筆一般上方下圓的銀色粗針,扎進他的小腿里,還要不停地在肉里撥弄……有兩個人看得眼暈,扭過頭去。另一個人問:“我說大夫,你這是扎針還是捅爐子?怎么還在肉里攪和?”醫生回答:“刺激神經。”
顧全德的頭上冒汗了,醫生用問話轉移他的注意力:“昨天怎么沒來扎?”“在外邊趕不回來。”“那夜里能扛得住嗎?”“靠止痛片瞇瞪了一會兒,不光是疼,有時候兩條腿還沒有知覺。”“我可不是嚇唬您,再不堅持治療,這兩條腿可有保不住的危險。”“有時疼得我真恨不得鋸掉它,換雙假腿就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了。”“到什么時候假的也不如真的好。”顧全德搖頭:“難說,如今假情假意有時候比真心實意還奏效,假話比真話吃香,假發比真頭發時髦,假酒打敗真酒,你嘴里安一顆假牙,早晚會把真牙都磨活動了,最后還是假的戰勝真的。”
屋子里的人都笑了:“區長您是怎么琢磨的?”
醫生撥弄完左腿,扎上四五根顫巍巍的銀針,又開始撥弄右腿……一會兒工夫顧全德就又挺起來了,向醫生說了客氣話就趕緊回辦公室。兩點鐘,他和房管局長周原陪著一群特意請來的房地產開發商考察同福莊,其中有民信公司的林洪仁,最招眼的是杜覺,他的衣著、神態就如同羊群里的一只駱駝。顧全德邊走邊說:“感謝諸位老總能賞光到城廂區來,危房改造是民心工程,也是體現黨心的大動作,你們提出什么樣的要求都可以商量,別看眼下這兒破破爛爛,同福莊可是老城的中心,過去曾經是黃金地段,改造好了仍然會寸土寸金。”大家都看杜覺的眼色,他不說話,誰也不愿意先表態,林洪仁打破了沉悶:“顧區長,你那個管城建的趙副區長呢?”“到黨校學習去了。”“哎喲,平房改造這么大的工程就得靠您一個人頂著啦!”“全仰仗各位老板來投資開發。”“您能拉來杜總就可以大放寬心了,土木集團財大氣粗,河口區一百八十萬平方米都不夠他吃的,一個小小的同福莊算什么?”杜覺不予理睬,皺著眉頭走到前面,顧全德跟上去,其余的人也在后面跟了上去,杜覺不說話,大家卻七言八語地不談正題。顧全德試探杜覺:“杜總是不是在暗自算賬?”
杜覺好似很不情愿:“怎么算怎么不劃算,人口密度太大,容積率上不去,怎么算都算不下來。”他從口袋里掏出計算器邊算邊對顧全德講,其實是講給所有的人聽,“四萬平方米的平房,一千七百五十戶,規劃建筑面積十五萬平方米,還遷八點九萬平方米,剩余六點一萬平方米,出房率百分之四十一。每平方米成本一千一百元,要投入一點六五億,余房出售按每平方米一千六百元,可收回九千七百六十萬,還虧六千七百四十萬……虧得太多,誰也貼不起。”在場的人全聽傻了,從心里服了——杜覺不光是會算,算得精,算得細,更驚人的是算得快,其他人連聽還沒有聽明白哪!林洪仁叫人感到奇怪和別扭,杜覺本是他民信公司的冤家對頭,今天他卻總是上趕著杜覺說話:“不服不行,杜總這腦瓜兒真好使,錢就應該叫人家賺!”
杜覺仍然不屑于答話,只對顧全德說:“顧區長你放心,河口區的事我可以不管,因為我父親在那兒當區長,我就是賠了錢,別人也會以為我賺了大錢,我在河口區辦了好事,人家也不往好處想。但城廂區的平房改造我一定會參與,我想辦法拉幾個外商來,再讓他們自己算算看,說不定就有人會看中這塊地方。”
“謝謝。”顧全德點點頭,心里卻不甘心,他們好不容易把各路神仙請來,老希望能簽個意向書,不能就這么讓杜覺用冷水給潑散了,他帶著開發商們轉遍了同福莊,嘴里老說,“錢的事好辦……”開發商們都捧著杜覺,杜覺矜持一會兒也就當仁不讓了:“區長,現在最不好辦的事就是弄錢,錢就是力量,有了它才能暢行無阻,沒有它民心也好、黨心也罷都是有心無力。”周原插嘴:“我們有最優惠的政策,政策也是錢。”
杜覺有一種近乎冷酷的精明:“前幾年還行,現在到處都想用政策換錢,鬧的政策不值錢,空有一堆政策卻換不成錢。”
周原看不慣杜覺的傲慢和張口閉口就是錢,搶白了一句:“金錢真是罪惡之源!”
顧全德趕忙把話接過來:“哎,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東西是罪惡的根源,全在人怎么看它。”
杜覺拍手:“還是顧區長英明,金錢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已經成了人們心理和靈魂的航標,金錢的亮光越來越強烈,正在掩蓋現代人生命本身的色彩。”
顧全德厭煩這些空論,幾次想把話題拉到平房改造的具體問題上來,都很快就被岔開,因為老板們還沒下決心,缺少誠意。他甚至后悔組織這次活動,快天黑了只好帶他們在同福莊找一家有特色的飯店用餐,一下午毫無收獲,還得賠上一頓好吃好喝!
晚上的同福莊,比白天還要活躍。只有十二歲的姚雷,對一個年齡比他更小的男孩兒一晃手里的鑰匙:“劉志!”叫劉志的男孩兒看見鑰匙眼睛一亮,立刻跟上了他。姚雷又來到另一排房子前,對另外兩個在胡同里晃蕩的男孩兒同樣顯擺一下手里的鑰匙:“二虎、李小朋!”那串鑰匙就如同迷魂藥一樣,二虎和李小朋便也同樣興致勃勃地跟上了他。姚雷帶著三個小伙伴走出胡同,站在胡同口逗傻子的紅毛問了一聲:“姚雷,干嗎去?”姚雷不回頭,只是揚了揚手里的鑰匙,紅毛也隨即跟了上來。他們來到道邊“天福時裝店”門口,旁邊停著一輛藍色大發面包車,姚雷熟練地打開車門,坐到駕駛員的座位上,發動汽車,那幾個小子嘻嘻哈哈地上了車,打開車窗,面包車晃蕩幾下便跑了起來。紅毛掏出煙卷兒,給每個小家伙發了一支,一個個都像模像樣地抽起來。姚雷駕駛著大發車像瘋了一樣在城里較清靜的大道上兜風,窗外忽明忽暗,各色霓虹燈一閃而過……兜了幾圈之后,紅毛招呼姚雷:“姚雷,在河濱公園的南頭停一下。”
壽河自北到南縱穿梨城市中心,到城南端向東拐去,直奔大海,拐彎的地方已經出了市中心,非常清靜,到晚上便是情人們的世界,俗稱“情人彎”。車停下來之后,紅毛向幾個小家伙布置任務:“等一會兒我帶你們去個好地方找點樂子,現在得先去搞點錢!”他們下了車,走進狹長的公園,花叢、草邊和樹下的長凳子上,依偎著一對對情侶。姚雷、劉志一撥兒,二虎、李小朋一撥兒,他們突然出現在一對相擁的情侶面前,一個向男的伸出手,一個向女的伸出手,開口唱道:
大哥大姐河邊抱
河水也在哈哈笑
一笑大哥多英俊
二笑大姐模樣俏
……
情侶先被嚇了一跳,然后嘻嘻笑著趕緊給了他們一張票子。他們收起錢又往前走,碰到了一對中年男女,唱詞又變了:
叔叔阿姨河邊逛
恩恩愛愛好風光
天上比翼雙飛鳥
人間織女配牛郎
中年男人也慌亂地塞給他們一張票子……姚雷、劉志也在另一團暗影里唱了起來:
大哥給張十元票
積德行善蓋了帽
日后遇到麻煩事
小弟為哥肋插刀
他們看到一對年齡不相稱的男女,唱道:
不是夫妻是情人
情人更比夫妻親
誰敢多嘴壞好事
叫他生瘡爛舌根
那男的突然惱了:“你怎么知道我們不是夫妻?”姚雷擠咕著眼睛伸出手:“是不是夫妻先給十塊錢吧。”“你們是干什么的?”“要飯的。”“要飯的一張嘴就敢要十塊!”紅毛從黑影里走出來,用惡毒的眼神看著情人們:“在你們這種幸福的時刻,這倆錢還不是小意思嘛!快給他們吧,別攪了你們的好事。”那年輕的女人膽小怕事,趕緊掏錢……
他們就這樣一對對地要過去,凡有一男一女在一起就決不放過,許多男人都愿意在女友面前充“大頭”,忙不迭地交了錢。也有的男人要在女友面前逞能充英雄,非但不給錢,還厲聲呵斥:“小流氓,滾開!”“哎,不給就不給,別罵人,我們是流氓流到你女友的哪兒啦?”“你找死呀?”“我們這臭要飯的,死了也沒人心疼,你要死了,這女孩兒可就歸別人了!”“我叫警察了!”一提叫警察,就說明那男的尿了。“警察是你爹呀?”
紅毛罵罵咧咧地領著小家伙去找下一對倒霉的情侶。他對姚雷說:“凡是實在不給的,咱們也不強求,等一會兒再收拾他們。”幾個小家伙在“情人彎”搜刮了一遍,最后把錢都交到紅毛手里,紅毛數了數,喜笑顏開地放進口袋,卻發著狠說:“走,去收拾那幾對不給錢的。”他們每人都在地上抓了兩把石子、土塊,進了花園躲在灌木后面,向著沒有給錢的情侶一通亂砸……情侶們大呼小叫:“哎喲,這是誰呀,這么缺德?”偷襲的人并沒有停手,石子、土塊仍像冰雹一樣劈頭蓋臉地砸下來,情侶們知道來者不善,趕緊抱頭鼠竄。給了錢的情侶感到慶幸:“你看,剛才多虧給了錢!”
他們把不給錢的情侶打跑了一對又一對,最后一對要跑的時候,紅毛走出去攔住了女的:“你不能走。”“你們要干什么?”“跟你玩玩兒。”“我給你們錢……”“現在想給已經晚了,瞧你交的那個倒霉朋友,先是小氣,十塊錢都不肯替你出,然后是一出事自己先腳底抹油——溜啦,丟下你就不管了,你跟這種男的有什么好?還是跟我們到歌廳好好樂呵樂呵吧。”那女孩子哭了。劉志幾個年齡小的有點害怕,拉拉姚雷:“咱們走吧。”紅毛拉住那個女孩子的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