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永樂皇帝的功德箱
- 關于“兩腳羊”的故事
- 張鳴
- 3119字
- 2019-11-01 17:28:08
很久沒有去十三陵了,這個星期六不知怎么來了興致,想去拜訪一下久違了的列位朱家皇帝,于是與妻一道,開車進了陵區所在的天壽山。第一站自然是長陵,那個朱元璋桀驁不遜的兒子,以武力奪了侄兒建文帝皇位的朱棣的安宅。十三陵雖說埋葬了明代十三位皇帝,但朱棣一人卻占了陵區風光的大半,其他的陵只不過是給主軸線的長陵做陪襯的。多年不見,神道上的石人石馬石頭獅子大象依舊,石牌坊也巍峨依然。進了陵門,里面干干凈凈,還修了一個連北京都少見的配有休息室的現代化廁所。不過,陵內少了些雜草以后,給人的感覺怎么看怎么像故宮,享殿幾與太和殿無二。進了享殿之后,殿內那三十二根金絲楠木的巨柱,撐得大殿感覺上比太和殿還要寬敞氣派,看起來,朱棣對他死后呆的地方要比生前的上心得多。大殿的正中,不知什么時候添了一座很是龐大的朱棣銅像,銅像的腳下有一塊不太顯眼的牌子,上面寫著:成祖文皇帝保佑平安。像的前面,是在所有佛、菩薩、玉皇、關帝、媽祖面前常常會見到的功德箱,里面盛滿了人民幣;箱的前面是一塊很厚的海綿墊子,不時有善男信女們在上面跪下磕頭,然后在功德箱里塞上一紙領袖頭像(人民幣)。
把皇帝老兒當菩薩拜,這種事情在中國還不多見,雖然中國有幾千年頭上頂著皇帝的歷史,但是人們沖皇帝(包括皇帝的神位)屈膝下跪,主要是看著他們手中的權力。死了的皇帝就是一個死人,頂多就是一個死了的貴人,照樣有人敢去盜他們的墓,把尸體拉出來翻財寶。這一點皇帝自己也清楚,不然的話,他們的墓穴就不會那么在乎保密了。中國的皇帝其實命挺苦的,祖祖輩輩神化自己,非說自己是真龍天子,權力還特大,可以封神,凡是經皇帝封過的神靈,香火一般都特盛,可是自己死后就是變不了神。只有兩個除外,一個是劉備,多半是托了他結拜二弟關羽的福,有的地方沾光可以在關帝廟里叨點香火;一個是唐明皇,唱戲的將他奉為祖師爺,也算是半個神。其他的,任你是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統統不過是死皇帝而已。
不過,這只是事情的一面,另一面是皇帝雖然不是神,卻有神氣,尤其是那些有名,做過一些大事,卻又沒有因此丟了江山的皇帝,他們吃過的有人樂意吃,從滿漢全席到通大便的牛黃解毒丸;他們用過的作古董拍賣更值錢,從湊在嘴上的茶碗到湊在屁股上的夜壺。這些“雄才大略”的皇帝的事兒,也特別招人傳誦,直到今天,關于皇帝的電視劇依舊一集一集地往下拍,哪管他們中還有的是曾經讓漢人掉腦袋現活眼的蒙古人和滿人。
我沒有問過那些給朱棣下跪并塞錢的人們,到底為什么這么做,也不想猜測他們頭腦中是不是有帝王意識。我意識到,其實我們中國人在現代化的路上走了百多年,好像《國際歌》也正經地唱了幾十年,卻并沒有走出給皇帝尤其是“雄主”下跪的文化陰影,不僅“愚民”和“草民”們的膝蓋軟,我們的秀才知識分子膝蓋尤其軟,不僅軟,而且還會證明人之所以生出膝蓋,就是為了下跪用的。我們的歷史學家,包括在給中學和大學生寫教科書的時候,一碰到那些雄才大略之主,贊美之詞情不自禁地就會冒出來,擋也擋不住。我們的文學家就更來勁,一遍一遍地比著這個世界上最棒的男子漢來寫我們的好皇帝,也不知賺了觀眾們多少眼淚。
長陵的主人朱棣,就是這樣一位“雄主”,雖然排得比較靠后。跟那些入了秀才們法眼的皇帝們一樣,朱棣很有點可供炫耀的事功,他重建了北京城,特別是修了座今天算作世界文化遺產的皇宮,同時還有一座供他死后享用的皇宮;附庸風雅,著人編了部《永樂大典》;真格好武,將蒙古人趕得離北京遠了一點;最露臉的是派身邊的大太監鄭和帶了一支龐大的船隊下西洋,開創了當時世界遠航史的新紀錄,至今中國人提起來,還激動不已,盡管當時人家不過是想打探建文帝的下落,生怕他那個倒霉的侄子什么時候東山再起。
不過,這位“雄主”殺人和糟蹋起人來,也照樣是大手筆,不僅殺人如麻,而且表現出超常的嗜血欲。為了一點宮闈丑事居然一次就誅殺宮女二千八百余,而且親自監刑,看著將這些無辜的少女一個一個凌遲處死。早在兩千年前就被廢止的人殉制度,在朱家王朝居然能夠復活,雖然始作俑者是他那同樣“雄才大略”的父親,但他在執行祖制方面,一點都不遜色,三十多個他生前喜愛的女子活生生地遵他的指令隨他去了長陵的地下,而不知姓名的殉葬者據說不知凡幾。在奪了他侄子建文帝的江山社稷之后,凡建文帝的忠臣,遭凌遲而死的就算便宜了,被剝皮楦草者有之,被割掉耳朵鼻子再燒了塞給本人吃的有之,將受刑者的兒子割了塞給本人吃的亦有之。自古株連九族已經到了極限了,但人家朱皇帝居然能夷十族。同樣,幾乎所有的酷刑都是在朱棣眼皮底下進行的,看來,所有的這些地獄里的勾當,對他來說都是一種難得的樂趣。最令人發指的是他對建文帝忠臣家屬的處治,九族十族的男丁都殺光了,剩下的女眷則被沒入教坊,由朱棣親自派人監管著到軍營做軍妓,每日每人要被二十余條漢子糟蹋。監管人凡事直接請示朱棣,而朱棣也為此下了許多具體的詔令,指示要這些可憐人多多“轉營”,即遭更多的男人侮辱,凡是不幸懷孕的,生下男孩做“龜子”,女孩則“長到大便是個淫賤材兒”,如果被折磨死了,便“抬去門外著狗吃了。”
在中國有皇帝的時代,忠義是做人的大節,也是統治性意識形態的基本內容,任何兩個或者多個在政治和戰場上競爭或者廝殺的對手,都不能不提倡忠義。每個競爭的勝利者,即使自身有著充分的正當性,當面對對方寧死不屈的效忠故主者的時候,如果不能招降他們,至少在殺了他們的同時,也要表示對這種行為的欽敬,以厚葬、撫恤親族之類的舉動以示表彰。盡管可能這樣做的時候,一肚皮不樂意,只要你不想淪為草寇,還想成點氣候,就得這樣做。因為禮遇死的是給活的看,一方面是讓自己的部下為自己賣命,一方面則表示對社會公意的尊重,特別是當勝利的一方不那么占理的時候,就更是得靠這種假仁假義收買人心。像朱棣這樣,惱羞成怒且喪心病狂地夷九族夷十族地虐殺對方的忠臣義士(特別是像方孝儒這種并沒有對他造成過什么危害且德高望重的儒者),而且那樣對待他們的家屬,真是達到了古今罕有的境地。當年,東晉的司馬氏當王導對之講起他祖先對曹魏的種種殘暴之舉的時候,掩面而哭,說若如是,則國祚不永,而我們這個朱家皇帝,所行所為,超過當年的司馬昭不知多少倍。
對于這樣一個皇帝,能不能僅僅因為他有過那么些似乎很耀眼的事功,就閉上眼睛不看他的殘忍和無恥,給他三七開?姑且不論那些事功如何勞民傷財,兀了蜀山,窮了百姓,空了國庫,僅僅為了給他采金絲楠木,進山一千人,出來不足五百,再運到北京,相死于道者,又不知凡幾,那種種嗜血之舉,是人能做出來的嗎?
我們的歷史是人的歷史,世界是人的世界,總要逐漸變得人道才是,這樣,歷史才能進步。人道的尺度,理應是歷史人物評價的底線,離了這個尺度,僅僅把眼睛盯在所謂的事功上,這樣寫出來的歷史就是一個荒唐的歷史。多少年來,雖然我們一直嚷著奴隸們創造歷史,但骨子里卻依然是根深蒂固的英雄史觀,眼睛只能看見大事,至于無辜人命喪失,只看做是必要的代價。我的一位朋友說,中國沒有宗教,歷史學就是宗教,惡人暴君,怕的就是青史上留下惡名。如果我們因為暴君的事功就寬宥或者無視他的殘忍,甚至為他的所謂事功而歌功頌德,那么我們今后的歷史就將有越來越多的殘忍。這樣的歷史觀,是到了該反省的時候了。如果修了大運河的楊廣是一個人所不恥的“煬帝”,那么派人下西洋的朱棣同樣應該是“煬帝”。他的子孫將他捧成“成祖文皇帝”,那我們現在人理應清醒一點,干嗎非得要跟著朱家的子孫屁股后面爬,不僅自己爬,還給朱棣塑像(塑成那么一個巍峨高大且正義凜然的樣子),塑像前面放上供人下跪的墊子和上供的功德箱。其實,朱棣就是一個煬帝,謚法云:好內遠禮曰煬,貪酷無道曰煬,信夫!
2002年2月24日于北京海淀太月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