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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歷史另一面”的困惑

男人的辮子和女人的小腳,這樣兩個讓清末民初的中國學人頗為難堪的東西,不知怎么一來就變成了學界的話題,讓大家夾七夾八地說個不停。早就聽說楊念群兄在關注小腳,不久將有新說問世。這期間,楊兄不時地透些口風,往往引得議論一片,對他的非常之論已經有些準備,及到文章一出來,還是被嚇了一跳。(楊念群:《“過渡期”歷史的另一面》見2002年6月《讀書》,以下簡稱“楊文”)當然,念群兄的有些觀點,比如西方醫學視角下,衛生話語對文化評價的侵入,以及晚清不纏足運動有關纏足過分地國運聯想等等,無疑是富有啟發性的。文章的切入點也相當獨到。長期以來,的確人們忽視了對在轉型時期那些放足婦女的關注,不僅她們的情感落差沒人在意,而且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她們本是作為受害象征的小腳,卻成了人們嘲笑的對象。顯然,這是不公平的。但是,凡事不能說過,如果一門心思地渲染放足的痛苦,而且為了強調這種痛苦,借《采菲錄》說事,又不注意其一味贊美纏足傾向,史料缺乏甄別,那么,不僅不足以提醒人們注意纏足史上被遺忘的角落,反而容易引起誤解,以為又站起來一個為纏足辯護的人。

不錯,從纏足到不纏足,對于已纏的女人的確會有一個情感的轉折,甚至如楊兄所說的“巨大崩落”也不是不可能的,而且這個“崩落”也確實沒有什么人來關注過。不過,從行文來看,楊文似乎更注意的是纏足美與丑的評價,征引《采菲錄》老宣的議論,認可纏足在那個時代“的確給人帶來了美感”,而纏足由美轉丑不過是一種“現代制作”,在本質上與將纏足賦予美感并沒有什么兩樣。這樣一來,讀者也許會得出這樣的結論:既然纏足的美與丑都不過是“制作”出來的,那么中國女人那時的“崩落”根本就是“冤枉”受的。實際上,在我看來,纏足對于舊時代的女人而言,本質上不是一個美與丑的事兒,而是生計問題。絕大多數女人之所以纏足,關鍵是因為如果不如此不僅不能嫁個“好人家”,而且有著嫁不出去的危險;而嫁不出去對于蕓蕓小家碧玉來說,就意味著沒有活路。所以,無論父母有多大的慈愛心,“嬌女不嬌腳”。有女兒家的母親在勸說女兒忍痛纏起她們纖弱的腳時,都要以嫁個好人家相利誘,以嫁不出去來威脅。如果說,上中等人家的女人纏足還有某種身份地位的意蘊在里面,那么眾多的下層老百姓甘受勞動力的損失而讓女人纏足(主要是北方地區),最主要的考慮還是女人的生計。楊文征引了《采菲錄》中《葑菲閑談》的一段話,我現在照抄在下面:“裹腳的時候,即使痛淚直流,‘待到雙腳裹小之后,博得人人矚目,個個回頭,在家時父母面上有光輝,出嫁后翁姑容上多喜色,尤其十二分快意的,便是博得丈夫深憐密愛。所以在那裹足的時代,凡是愛好的女郎,沒有一個不愿吃這痛苦的。’”不錯,這的確是當時部分女性的“真實心態”,但這心態背后我們看到的其實更多的是出于生計的無奈和可憐。毫無疑問,在舊時代中國人認為纏足是美的,包括女人也是這樣認為,這種“美感”卻是中國男人特殊的性心理建構出來的;可是這種建構卻是以摧殘婦女身體為基石,代價未免太大。實際上,并不是如楊兄所說,不許纏足以后中國婦女才淪為了“弱勢群體”,恰恰是她們一直是弱勢,才會生長出這樣的審美意識。

楊文征引《采菲錄》上“生熟腳”的說法,依人們的常識就是說不通的,那意思是說,對于“熟腳”纏好了是不痛的(在一次小型學術會上,我也聽楊本人說過纏好了不痛的話)。任何稍有一點人體生理知識的人都知道,人的骨骼是逐漸發育的,由軟及硬,由小及大,到成年停止生長。纏足是在女子5~6歲的時候,用外力強行將腳裹住,使其不再生長,這樣的話,一邊按自然規律要長,一邊強行阻止,痛是肯定的,而且是撕心徹骨地痛,幾乎所有的纏足婦女的小腳趾都是被折斷了壓在腳下面,其他的腳趾也是變形的。我看過一本名為Splendid Slippers——A Thousand Years of An Erotic Tradition(華麗的鞋)的書,那里有一些纏足的X光透視照片,腳的變形和骨折都是明顯的。事實上,只有相對好纏一點、容易定型的(天生腳就小而瘦),和不好纏、不容易定型的腳,即使纏了,也狀若豬蹄,難合士大夫心目中“美”的意象。所謂“易裹者越裹越小,越小越不痛”是根本不可能的,除非纏了足就停止發育了,除非患有軟骨癥(得這種病的人,10萬個人里也未必有一個)。楊文引述這種根本不合常識的“生熟腳”論,而且一副信以為真的樣子,給人的印象似乎是纏足其實并不太痛苦,而放足卻痛苦異常。顯然,這是不符合實情的。

在歷史現實中,纏足無論如何的確是非常殘忍的,“小腳一雙,眼淚一缸”,絕不是老百姓的夸張,而是當時纏足進行過程中女子境遇的真實寫照,甚至因纏足造成壞疽而死亡的也是有的。“纏足美”的背后有著如此的不人道的東西,所以,《采菲錄》上的那些“蓮國不叛之臣”對于纏足的類似文化相對主義的解釋,在今天看來是說不通的。事實上,如果單以各自的文化情景而論,非洲部落的女性穿唇、割禮,緬甸部落女人頸上加疊項圈,甚至于中國宦官文化,都有說得過去的道理,我們當然可以對于身處其中的人們在轉型期(或者過渡期)的心境和身境表示同情;但是如果冒出一鐘愛太監文化的人來告訴我們閹割雖然很難受,但也有很多好處,比如騰達之后的榮耀(也的確不乏有人自愿閹割入宮的),我們應該附和嗎?如果楊兄真的是這個意思的話,纏其實并不可怕(甚至纏好了還不痛),而放卻經歷痛苦的呻吟和掙扎,那么,過渡期的女性是該放呢還是繼續纏下去呢?

再者,雖然近代在中西文化碰撞中,我們許多的文化因素和特征的落后與丑陋,都是西方建構出來的,辮子就是一個典型,西方的“衛生話語”也的確帶著蠻橫,病態/健康的二元對立也并不能準確說明纏足/天足,但如果我們拋開這種文化對立視角冷靜地思考一下的話,我們會意識到,天足畢竟要更接近健康一些。今天如果我們的婦女還是小腳的話,恐怕就沒有了一次次在奧運會上的輝煌。不能說難以證明纏足的女人養不出健康的孩子,就認為纏足本身是健康的,或者根本無所謂健康還是病態。傳教士也許在中國沒做什么好事,但反對纏足這一件事無論如何都是對的,盡管我們可以說西方女子的某些摩登做法可能并不比我們的纏足強到哪里去,但不能說人家有毛病就因而連帶著對我們的批評也錯了。退一萬步說,雖然以女人的腳小為美,東西方可以說有同嗜焉,但西方畢竟沒有發展出纏足的惡俗,所以,至少在這一點上,他們有資格對我們說三道四,而且我們應該改。也就是說,在纏和放之間,我們應該選擇放,也只能選擇放。雖然放足并不意味著現代,而纏足也不意味著傳統,但放足和禁止纏足意味著相對人道一點。盡管我們說,在放的過程中已纏的婦女會產生某些“崩落”的情緒,但是放的結果是免除了更多女子的纏足的痛苦,所以還是值得的。顯然,我們不可能為了維持纏足婦女們“美的化身”(楊的用語)地位,就此繼續纏下去。實際上,楊兄作為清史專家應該知道,當時真正的問題倒不是放足婦女的失落,而是放得不徹底。“二萬萬中國女性”的絕大多數其實并沒有執行民國政府禁止纏足的禁令,抵抗禁令的,不僅有已纏婦女,更有姚靈犀等一班兒“蓮國不叛之臣”。但是,禁令和對天足的鼓吹,畢竟使歐風吹到的地方,父母們貫徹纏足的舊習不那么堅決了,我的母親,就因此而頂住了外婆要她纏足的壓力,沒有變成小腳。對此,外婆和母親后來都感到十分的慶幸。

對于楊文所念念不忘的“數千萬纏足女性在放足過程中的呻吟與掙扎”,實際上我也有是不是太過分了的疑問。作為一個不太成器的近代社會史的研究者,我也爬梳過這方面的史料,在民國時期,暴力強迫剪辮現象相當普遍,但暴力強迫放足卻不多見,類似楊文所列“沿街鞭足”的鏡頭從未聽說過。將纏足婦女的裹腳放開,逼著她們赤足走路以取樂的事情是有的,但跟禁纏運動無關,一般都發生在那些打進中國的洋人軍隊身上,包括軍閥張宗昌的白俄兵。至于《采菲錄》念茲念茲而楊文隨聲附和的所謂纏足女性放足的痛苦,似乎更是可疑。放了的小腳穿大鞋固然是不舒服的,走路的確是不如纏時方便,但這是剛剛放足時的情形,很快人們就找到了解決的辦法,那就是穿跟放開的腳相匹配的襪子和鞋子。這種鞋襪比常人的小,但卻比三寸金蓮大,結果放足的婦女不僅走路與尋常無異,而且免除了天天纏纏放放的麻煩,各家的院子里,也不用再掛許多長長的讓外國人好奇的裹腳布了。我這么說,是出于親眼所見,雖然余生也晚,不惟趕不上清朝,連民國也沒摸著,但我的奶奶和外婆,在我出生之后,都是這么一副“解放腳”(纏后再放的)。小的時候,像外婆這樣的小腳老太太還挺多,很多同學家里都有這么一位或者兩位,那時出于好奇,問過,看過(脫掉鞋襪),更聽她們講過,長大以后,做社會調查的時候,也順便做過一點訪談,自信還是有說話的資格的。

至于《采菲錄》上講的,讓楊念群兄讀了“心熱”和感動的,說是放足到了寒季“十之八九會犯凍瘡,到了春天潰爛得無法移動”的情景,無論如何我是不能相信的。凡是在北方生活過的人都知道,冬天的時候,鞋襪越緊,就越容易被凍著,因為裹緊了血液循環不好,這個道理放在放足的婦女身上一樣合適,斷沒有放開了反而容易受凍的道理,除非鞋襪不防寒。我的外婆曾經跟我們家在天寒地凍的北大荒(冬天零下40度是尋常事)生活過很長時間,她的那雙解放腳并沒有發生過那種可怕的情況,而且決沒有想到過要復纏——那種令楊念群兄十分感動,由姚靈犀們提出的建議。我真的不知道,楊兄何以如此堅定地認定,姚靈犀輩提議復纏,是為了關注和同情所謂“過渡期的婦女”,而不是為了他們復辟蓮國的昔日容光呢?同樣是《采菲錄》里,我們看到,有人做過這樣的夢,“夢見全國的婦女無論老的、少的、村的、俏的,全都纏了足”,還有人看到上海舉行“全運會”的消息,竟然誤以為是“金蓮會”。對這樣的拜足狂來說,我以為后者可能性肯定要更大些。放足婦女在轉型期所受的痛苦,恐怕更多的是精神上,而不是肉體上的。從肉體上的痛苦來論證放足的不應該,自然是講不通的,因此而關注轉型期放足婦女的“崩落”,也屬于沒找好著力點。

最后,“女性解放”也是楊文談及放足時所刻意強調的概念,但是我認為,無論是晚清還是民初的不纏足運動,基本上都談不上是什么女性解放。晚清就不說了,民國初的國民黨連婦女的選舉權都不肯給,害得辛亥女英雄唐群英上臺直打宋教仁的耳光,婦女解放自然沒提上日程。我實在搞不懂,為什么楊兄一方面認為晚清的不纏足話語,只不過是將婦女看成生育機器,一方面又認定不纏足是女性解放。甚至說,“對‘天足’優點的鼓吹一方面是在女性解放的大旗號下為足部松綁,另一方面又刻意強調在男女平等的意念下盡量消滅女性特征,女性解放的這把雙刃劍終于使纏足具有的審美內涵,經過衛生解剖觀念的篩選,使女性重新變成了男性‘管理的對象’,只不過這種管理不是在家庭和傳統的社交視界內,而是在國家強盛和種族延續的意義上重新定位。”一雙裹殘了的小腳好像不能算是“女性特征”,而裹了腳的女性更是男性“管理的對象”,不管是在什么意義上的。如果楊文的意思是將不纏足延伸到解放后的婦女運動,那么姑且不論“女拖拉機手”和“女飛行員”的例子說明不了問題(抹殺女性特征的婦女解放,可能用跟男人一樣打石頭、抬木頭的“鐵姑娘”更合適,而開拖拉機和飛機,就今天的女性也照樣做,談不上消滅了她們的特征),而且其中的論述時空也過于混亂,我不知道楊文的意思是不是說清末民初的不纏足開啟了中共婦女解放先河?如果是這樣的話,至少是過于輕率和簡單化的(近代的婦女解放是個過于龐大的題目,在這里一句兩句話是說不清楚的)。

在這篇小文就要結束時,我想說的是,楊念群兄作為名滿天下的史學工作者,其理論功底非我等淺薄者所能望其項背,其用過渡期代替轉型期的深意我也沒有琢磨明白,但有一點我是清楚的,講歷史必須用史料說話,楊兄通篇文章所用的基本史料只有《采菲錄》一種,常常是前面引證完《采菲錄》,接著馬上認可,并加以發揮。姑且不論《采菲錄》帶有非常明顯的傾向性,就算它是可信的史料,受過多年歷史訓練的楊兄也至少應該知道“孤證不是證”的史學研究原則吧?

對于后現代主義來說,現代性是個可憎的概念,楊兄的文章大概也是在解構傳統與現代,但是,即便你擁有像福柯這樣的利器,還是要拿證據來,否則,人們會以為你退到了袁枚和李汝珍之后,跟姚靈犀們為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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