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講一點心里話[4]
- 丁玲全集(8)
- 丁玲
- 10330字
- 2019-10-31 10:54:19
對不起,浪費大家一點時間。我沒有講稿,沒辦法準備,因為我最近身體不好,昨天沒來開會,今天本來也請了假,可是今早醒來,我想:走哇!我還是來了。
剛才碰到李季同志,我說,我要不講幾句話,同志們辛辛苦苦地準備了這么久的一個大會,我不來表示一點擁護,支持,我覺得過不去。年紀雖說老了,但老人的一點聰明,我還是沒學到,所以就來了。(鼓掌)
我不是理論家,沒有條條款款。我有兩個眼睛,一看大家不想聽,我就不講了,話也就完了;大家覺得可以多講兩句,我就多講兩句。我是寫小說的,說話羅羅嗦嗦的地方多一點,我注意一點,少講點。也很可能講錯,老朋友都知道,有的時候,要走火的!這一走火呢,怕碰著誰,要是有這樣的情況,我請大家原諒。我講錯的地方可能有,我看錯了的地方也可能有,因我離開文藝界已有二十五年了,不是二十一年!一個世紀的四分之一。我是從鄉下、從農村回來的人,不懂的東西太多。所以,這里面還有很多看法也許是錯的。錯了,請大家批評,我不怕批評,請大家指正,那是對我的幫助。
首先我要講什么呢?我首先要講的,就是我心里,最心里的話,我感謝黨!
沒有我們的黨,正確的英明的黨,我丁玲這一輩子,沒有機會來北京,也沒有機會見到大家,我就沒有啦!我在這個世界上就消亡啦!所以,我感謝得很!
現在,給了我很好的條件,我住在一幢大樓里,九層樓上,九重天上,這是許多同志想不到的,住在那樣好的地方。
我有發表文章的權利了,很多報社、雜志都來找我,約我寫文章,這是我長期以來不敢夢想的事情。我沒有做過這個夢,我沒想到我還能有這一天。特別是在周總理逝世以后,鄧小平同志那個時候下臺,我就更不敢想有這一天了。
我以前還抱著一絲希望。我總心里想,搞共產主義嘛,哪里能這樣下去呢!我們有幾千萬黨員嘛!當然,這里面夾雜有不好的冒牌的黨員,但絕大多數總還是要搞共產主義的嘛!那時,我還有一絲希望。到這個時候,總理逝世以后,我不抱希望了。將來也許還有希望,但是,我等不到了,我等不到啦!我就想,算了吧!我還得寫文章,寫文章不是為了翻身,不是為著翻案,更不是為了出名,都不是的。我只覺得我吃了小米,就要還賬,還老百姓的賬。我要寫一點好的東西,寫出一些好的人來,留給我們的后代,我就這么一點心思。盡管那時我身體不好,我每天都堅持在那里寫哇!
我現在有這樣好的條件,我當然感謝黨。我不會像基督徒那樣每天祈禱感謝上帝。但在我心里,每天我都是這樣想的。
第二,我還要感謝黨!
要是沒有黨過去對我的教育,那末長期的對我的教育、對我的期望,我是熬不到今天的。有很多領導同志,我相信是很了解我的,他們是直接教育過我的。我上了那末多的黨課,聽過那么多老同志對我講的話,盡管劉少奇同志那時是被打倒了,可劉少奇同志的一句話,我一直放在腦子里:“一個共產黨員要挨得起冤枉。”雖然《論共產黨員的修養》被批判了,但這句話,我卻一直記在心里。
毛主席也說過,一個共產黨員要能上能下。我心里想,我就是要能下嘛!我能夠當作家,能夠坐在北京城里,在作協當個副主席,那末為什么我就不能當個農民呢?為什么不能當個工人呢?我們國家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是農民、工人嘛!而我當農民不也很好嗎?那我就當個農民吧!過去入黨的時候,我曾經講過,我做一個作家是不滿足的,我要求做黨的一個螺絲釘,這個螺絲釘,放在哪里都可以。那末,現在,放在農場當農工,那我就做一個農工的螺絲釘嘛!我就是要聽黨的話,這是第一。
第二,那時我沒辦法,我得老是寫檢討,說我有罪,我反了毛主席,我反了黨。但是,我心里想,我沒有反黨,我還是一個共產黨員,不管在什么地方,我要起一個共產黨員的作用,盡管我臉上刺了字,像林沖一樣,走在哪里,我都得低頭,不敢望人;走在哪里人家都要看我,看看你這個大右派,看看你這個大叛徒。盡管人家都這樣看我,我就只好讓人家看唄!你不能只看我一眼吧?你還要看我第二眼,第三眼!那末,我的行為,我所做的事,一定要像一個共產黨員。我要在你的腦子里,把刺在我臉上的兩個字抹掉。要在你的心里,生出新的東西:“她是一個共產黨員。”這也是黨教給我的。黨教我隨時隨地都要像一個共產黨員。我就抱著這樣一個決心,在底層、在群眾里面,在困難里面,在幾乎(我說幾乎)沒有什么幫助的情況下,開辟自己的生存的道路,我要走出一條路來!我就這樣,熬過了二十多年,不是十年,而是二十多年!就這樣一步一步走過來了。
現在很多讀者寫信問我:你是怎么熬過來的?有個女同志的信,我看后心里很難受。她對于現在這個社會悲觀極了,她說:“我實在想自殺,我之所以不自殺,只是為著父母,怕我死了,父母遭害,人家會說我是叛徒了。請你告訴我,你是怎么熬過來的?你為什么還是那么樂觀?……”
外國朋友經常問我的也是這么一個問題。
我回答說,很簡單,因為我有信念,我相信黨,盡管現在黨里還混有壞人,但我們黨的性質沒有變!我相信黨,相信群眾,相信時間,相信歷史。就是這個信念,支持我斗爭,支持我戰勝一切困難。至于,我所經受的磨難,老實說,就不必談了,有人問我,我也不談。有一位美籍華人作家於梨華女士親切地同我見面,我只說了一點點,幾句話,她就掉淚了。所以我是不會談的。我不喜歡談這些,艾青說的好:“俱往矣!”什么事都過去了。“俱往矣”沒有談頭了。我回北京以后,發表過幾篇文章,大家也看得出我是“俱往矣”,我不愿意談個人問題,不愿談恩怨,什么恩,什么怨,沒有什么個人的恩怨,也不是某一個人就能把我打倒的。也許有人在背地里懷疑,丁玲是什么人什么人打倒的。不是,不是哪一個人。是一個社會問題。總之;二十多年的辛酸苦辣就這么過去了,很多事我是不會講的,跟我的女兒也不講,講這個作什么;但是好的哪,我要講,我講了許多好的東西,許多使我有收獲的東西。二十年過去了,我沒有寫文章,當中寫了一些,抄家抄光了,二十年哪,浪費掉了,沒有成績。雖說在底下勞動了,喂雞啦,種地啦,鋤草啦,打掃廁所啦,干了很多很多事情,但,到底說不上是什么成績嘛!也許開小組會的時候,人家表場過我,也許我的隊,得了一次錦旗,但從我這個人來講,到底不能算成績。時間都過去了。
回到北京第一次見到劉紹棠的時候,我說,你好,你現在正年輕。假如你這二十年不下去,你浮在上面,你現在也許寫不出什么好東西來。但因為你下去了,你吃了苦頭,你現在要寫東西。我想劉賓雁同志也好,王蒙同志也好,你們可以寫出更深刻的東西來,寫出真正反映人民的東西來,因為你們長期在底下生活,你們同人民真正在一起,心溶在一起,想在一起。我現在就有這個感覺,我覺得——我又在這里吹牛了啊,——說老實話,我是滿腹文章啊。但是,惟一的東西,我也說老實話,我沒有時間了。人家說我的計劃只五年,太少了。我認為,不少啦,能寫五年就很好了。我在下面有收獲,我看到很多好的人,好的事,好的東西。這是我留在北京看不到的。當然,北京也有,但是,底下更多。從上面看底下,有的時候霧蒙蒙地不一定清楚。有的時候,人躺在地下,把眼睛朝上看,倒看的清楚。所以,我覺得,我是有收獲的。我有東西寫,就是這種情形。
我回到北京以后,有些老熟人,不是文學界的,是搞政治的人,好多年沒來往了,看到我,給我一個忠告。他說,你這次回來,第一不要寫文章;開文代會,不是老早就要開的么?你開幕的時候去一趟,以后就不要去了;也不要講話,也不要會朋友,最不要見的就是記者。你要不聽我的話呀,你還要倒霉的。你現在呀,落后,你不懂這個社會,現在比你倒霉時的那個社會復雜多了,你應付不了。你還是老老實實,請求黨,把你的歷史作個結論,給你兩間房子,和陳明住下來,養老,算了。這是老朋友的忠告。
還有人跟我說,看破紅塵吧,看破紅塵吧,關起門來自己修行吧!
這些話我也不是不聽,我聽了一點點,我深居簡出哇。大家很少看到我出來,我既不上街買東西,也不去拜訪人。領導同志忙得很,底下工作的同志也忙得很,我都不去麻煩他們。我只看了幾個人,我心里考慮我不去看這幾個人,將來會后悔的,一個張天翼,我們是三十年代認識的,是他把我從南京接出來的,我去看了他。第二個我去看了周立波,我們過去不是太熟,也不在一起工作,但他是一個作家,他寫了不少好的東西,是正派人,病得很厲害,我想等他死后,再去他遺體面前走一趟,不如趁他活著的時候,趕緊去看看他。第三個,我去看了白朗,白朗嘛,那天大家也看見了,由護士陪著,帶著氧氣,用手推車推來的。說老實話,看到她的時候,我的眼淚……我已經不大會流眼淚了。可是我還有一點點沖動,眼淚還有一點點在那個地方。她七年不說話了,跟丈夫沒有說話,跟兒女也不說,要說就是,哎呀!死了,死了,算了吧!她的女婿對我說,兩個老人這么愁,把我愁死了不要緊,我們的孩子呵!在這樣一個氣氛里過日子。兩個人,一天到晚就坐在房子里,房子不大,你一根煙,我一根煙,滿屋煙霧騰騰,沒有話說!聽到了是心酸的呀,不能不心酸。她過去是曾經活動過的人,同巴金同志一起去過朝鮮,寫過好些文章,作過婦女代表。別的人我就沒有去看,我深居簡出。
這回開會,我沒聽人家的話。我想這么好的學習機會,我為什么不參加呢!我應該來學習嘛!不是有人說我,你落后啦,你的腦子僵化啦,你寫的文章里還有好多標簽,你得從頭學習。我心想,是,是得學習,我抱著學習的精神來參加這次會。我剛才說了,我擁護這次會,支持參與籌備這次會的人,聽說這次會上的報告,寫了改,改了又寫,很是費心的。所以我幾乎天天來,就昨天,實在爬不起來了,沒有來。我在會上聽到的這許多話里,得到些什么呢?給了我新的希望。本來對我們這個國家,我是滿懷希望。盡管有人批評我們現在一些年輕人,說他們總想搞間好房子,想做個沙發,想搞個什么……我的看法不一樣。那天在小組會上我講了:穿喇叭褲有什么要緊,他們覺得穿喇叭褲好看,好看就穿嘛!你不習慣!你要習慣了也會覺得喇叭褲好看。我們都穿一個顏色,不是藍的就是黑的,再不就是灰的,是不好看!穿個紅的穿個綠的,好看嘛,年輕人嘛,穿衣服有他們的個性,愿意穿裙子就穿裙子,對這我覺得無所謂,因為這些就說我們青年表現不好,大概不確切。
前些日子偶然碰到一位外國友人,他剛從美國回來。我問他怎么樣啊?美國怎么樣啊?他在我們中國三十五年,坐了十六年牢。他回美國去,開座談會,宣傳中國。有個資本家罵他:“太不像做人的樣子了!要是我呀,我一把火也要把它燒了。你那么愛中國,你去了,你坐了十六年牢,怎么搞的,你還要回去?!你還要為她說好話,我真不理解!”
我問他:“你跑過很多國家,比我知道的多,你說,現在世界上,到底哪個地方有希望呵?”他回答說:“中國最有希望。中國現在呵,是在動;動,就是在前進,就有希望。中國要求民主,要求解放,要求沖破禁區。可以殺頭,不怕!可以割喉管,不怕!中國是了不起的!”他又說:“美國有什么呢?生活很好,工人也有汽車,生活也不錯,表面上也看不出太大的差別,和馬克思那個時代的資本家和工人是不一樣了;還有人說美國現在是共產主義哩!可是,不是那么一回事。生活是提高了;思想呢,貧乏!沒有理想,吸毒,抽大煙,吃大麻,再嘛,自殺。個人自殺的多得很,集體自殺的,我們大家都知道嘛!”是的,我們大家都記得,在拉丁美洲,去了那末多美國人集體自殺。我們不能理解,干嘛要集體自殺,現在二十世紀末期,科學那么發達,還相信另外有一個世界?有個極樂世界?比我們國家里最落后的農民還落后。他說:“沒有希望!沒有希望!”聽了他這些話,我非常興奮,覺得正合我意,還是我們這個國家最有希望。但是,對于文藝界呢?話又說回來,渺茫得很。我們這里面的病深得很。說我一點都不懂得文藝界,不能那末說,我寫了五十二年。當然,這當中有二十多年離開了,但是,我前前后后是五十二年。在國民黨時代,我坐過牢,書被禁止。直到全國解放,再沒有“國統區”了,我的書才能出來。那末,在共產黨——在我自己的黨里面,我在這里面生長,改造,當工人,當兵,在底下,——這樣的地方,我也坐了牢,關了五年(勞動改造還不算在內);我的書,五八年起全被禁止,到現在,我沒有一本書。在國民黨時代,敵人說我的書是紅的,禁止了。那末,在我們自己的地方,我的書是不是又成了白的,所以要禁止呢?那我就不知道啰!反正是禁止了這么多年!今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決定重新出版,但印刷條件很困難,需要時間。現在很多讀者來信跟我要書,我只能說,我也沒有書。
年輕的人給我寫信,這個說我今年三十二歲,那個說我今年三十五歲,還有說是二十歲的。又說,我不知道你,你到底是個什么玩藝兒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個壞蛋。——小孩子看電影,不就說,這個是壞蛋,那個是好人嗎?——我只知道你是一個壞蛋,一個右派。前些日子,報紙上登了你的名字,我心里想,哼,大約她沒有問題了,大赦嘛!出來了嘛!跟戰犯差不多嘛!政協委員嗎?戰犯中也有當政協委員的嘛,有什么稀奇呢!反正我腦子里沒有給你平反!后來,《人民文學》登了你的《杜晚香》,我好奇,心想,右派究竟寫些什么玩藝兒呵?為了考證,看看吧!我看了一遍,兩遍,三遍,這時,我反復地考慮,這樣愛人民,這樣愛祖國,這是右派寫的么?右派就寫這樣的文章嗎?想來想去,我想,你不會是個右派。我腦子里,這時才徹底地替你平了反。
這很使我感動。我知道,我和“文化大革命”中遭難的人不一樣。我們同樣遭難,卻不一樣。“文化大革命”里打倒的大都是好人,不是壞人,現在可證實嘛!在座的,百分之九十在劫難逃!誰不靠邊站!誰不住五七干校!誰不住牛棚!誰不受沖擊!誰不挨批挨斗!都受過了!但是,事實證明,這里沒有很多壞人嘛!
那末,五七年,五八年,我們被打倒的這一些,是不是這里面確有壞人哪?有該打倒的呀?前幾天,我聽到是哪個同志講:——是劉白羽同志,還是李季同志,還是哪一位同志說——“作家協會劃右派劃了多少,現在嘛,都不是的!都改正了。”都不是的,都改正了,這很好。可是我們情況不一樣呀。被“四人幫”打過的,這些人是好人,大家心里清楚,有的人雖說被打倒了,可是是香的,因為你不投“四人幫”嘛!你沒有跑到“四人幫”那里去嘛!你這個人是香的嘛!但五八年被打倒的人呢?是臭的!是被我們自己人劃的,二十多年批倒批臭!二十多年的全國大報小報,雜志、書籍,千萬篇文章,牽強附會,大批特批,還不臭嗎?哪怕你現在改正了,可以發表文章了,群眾還在考驗你,你的文章會不會是壞的!盡管報紙上出現名字了,當政協委員了,我還是不能給你平反;你們是臭的,壞的!歷史造成的印象,哪能一下去掉?!
很多年輕同志都說啦,這樣不怕!那樣不怕!再打成右派也不怕!我說兩句真話,就這樣也怕,那樣也怕,就什么也不敢說?你就那么患得患失,自私自利嗎?看破紅塵的人,是世界上最自私的人。過去我在黃山看到一個小廟,兩夫婦在那里修行,我就說,這是世界上最自私的人啦!寄生蟲。現在我就愿意做那末一種人嗎?我就不說一兩句嗎?難道我是一個昏昏噩噩,沒有思想,吃了飯就睡覺的人嗎?我就一點感觸都沒有嗎?我是一個沒有靈魂的人嗎?所以我想一想,不管怎樣,我也要來講兩句真話。其實我這個真話并沒有什么新鮮,是大家講過的,而且,大家講的比我好,我只是補充一點。補充一點什么咧?我那天問孔羅蓀同志,我說,我們是吃了虧。我們文藝界吃的虧,大得很吶!我五十幾歲到七十幾歲!五十幾歲都不能做點事,七十幾歲還能干什么呀!那些二十幾歲,剛出土的苗苗,四十多歲的,還可以做好多事,他們有些收獲,但到底也是吃了虧,我們整個國家,都吃了大虧。我總想搞清楚,我們這個虧是吃在什么地方,我們把這一點弄清楚,好不好?孔羅蓀當時就講了,“封建!”我說對,封建具體表現在什么問題上你再講講嘛!他說:“哎呀,大姐,你別考我啦!”我說:“不是考你,我只想弄清楚。”后來回去,我自己也想,我們社會上封建的東西多得很,我在政協小組會上講過,現在農村老百姓還是相信菩薩呀!那是封建。我們文藝界相信菩薩大概是沒有的,我們文藝界是有一個封建的東西,這個封建的東西要是不打倒——我從十五歲,一九一九年就反封建,反到現在七十五歲了,我們現在還要反封建,反什么呀?就是要反文藝界的宗派主義(熱烈的掌聲)。我們要不把這個東西反掉,管你談什么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團結起來向前看,講的很多很多,但是,只要這個東西還在就危險。不是胡耀邦同志講的嗎,五十年再不戴帽子了,我說,也許是再也不戴帽子了,但還有別的方法,巧妙得很的方法,還會有的,還會來的。我們愛惜愛惜我們的年輕人吧!(掌聲)
我們是可以“俱往矣!”不俱往矣,又怎么樣?你能活多少年?你只能俱往矣嘛!可是,我們的年輕人是來日方長啊!我們文藝工作要在全世界起作用!現在世界上的文學藝術,我接觸的不多,來到北京只看了幾個香港片,幾個美國片,還有什么片。老實說,水平不高哇!水平很低呀!我們的人喜歡那些片子我覺得很難受。上個月,看到三好一先生,他是從事中日友好活動的知名人物。我問他,現在日本的文藝到底怎么樣?我說,我是鄉下人,只知道小林,知道三十年代時候的一些人,現在怎么樣?他說:不高!現在日本的物質生產很高,思想、意識、文藝的東西不高。他大約不會說假話吧!他不會客氣。我說,《望鄉》還是不錯,我也很喜歡;他說,那是舊片子,六十年代的,片中的主角演員已經死了,現在沒有什么好東西。回頭看我們自己,我們的文學大有前途。我們現在這些年輕人,有思想,有魄力,能寫。我們有前途,我們要保證我們的前途呀。我們要把自己的病根子挖出來,放在太陽底下曬一曬,拿出來讓大家見識見識,要拿到桌面上講,不在背地里講,要把宗派主義這個東西去掉!(掌聲)這個問題,這次會上李何林同志講了兩次。我和李何林不認識,過去我只知道他在大學教書,后來知道他是專門研究魯迅的;人家說他是好人,就是迂一點。我不知道他迂在哪個地方,大約是咬住了東西就不放吧,就老要說,你聽也好,不聽也好,你反對也好,你怎么樣也好,就是要把意見講出來。是不是這樣解釋咧?我不知道。他不是講從二十年代就有宗派嗎?這是他說的,我聽到的。我也想了一下,所謂宗派,開始,總是從一小伙人一小伙人搞起來的嘛!比方“文學研究會”,茅盾同志他們那個時候,老實說也不是就想搞宗派。無非是我們幾個人熟,幾個人志趣相投,我們就搞一個團體,取名叫“文學研究會”。我們寫一點,翻譯一點,就是這樣子吧。“沉鐘社”也是這樣,“語絲社”也是這樣,“創造社”也是這樣,都是這樣。這不算什么!而且,我還贊成。我們現在也像那樣子,幾個人趣味差不多,可以搞一個小讀書會嘛!也可以搞一個小研究會嘛!為什么不能搞哩!這個就叫小集團?我看不要把這個東西說得那末可怕,我們還是可以搞一搞。五七年陳涌跑到馮雪峰那里聊天,說搞一個同人刊物吧,結果就成了右派的大罪了。我心里想,那也可以嘛!兒個人在一塊,趣味相投一點,搞一個同人刊物,我覺得,這樣的東西,將來我們要開放一點。
現在我們刊物這么多,哪一省都有月刊,還有季刊,他們都找我寫文章;我說,刊物那么多,我哪里能寫那么多文章呢?我寫不了那么多。同時我也不知道你到底喜歡什么樣的文章。如果刊物有特色,我可以照刊物的特色,照編輯的要求來寫。如果沒有,無非就是發點長篇小說,發點短篇小說,來點散文,來點別的什么,那我何必一定要給這個寫不給那個寫,這不是很難么?所以,編輯有的時候找我,我說,你們辦這個刊物,請你們講清楚,你們要辦什么樣的刊物,刊物有什么樣的特點。你們的刊物有特點,我擁護的,我能夠的我就給,否則就不給,這不就叫百家爭鳴,百花齊放嗎?為什么一定都要開會,都要上面領導批準,一層一層的批,刊物都辦的差不多,要那么多干什么呀!領導同志哪有那么多時間,沒有嘛!
我想,這樣辦刊物可以自由一點,大家各有特色,這不算宗派主義。這不能算!
所謂在二十年代末,宗派主義就有了。那就說“創造社”同魯迅,圍攻魯迅,魯迅必寫文章,唇槍舌劍,就是筆戰,拿筆打文戰,那也沒有什么,大家靠筆桿嘛,靠文章嘛!你寫你的,我寫我的,讀者喜歡看誰的,就看誰的!哪個的文章能說服人,那就贊成哪篇文章。這都沒有什么關系。這時比起“沉鐘社”,或者是“語絲社”,或者是什么社已經有一幫人了,不是三五個,七八個而是有一群人了。我覺得那也還不可怕。那個時候只要《語絲》一出來,我就買。我那時那末窮,還是跑到上海四川路“創造社”的地方,花五塊錢入股,這五塊錢入股,實際上就是捐了,我去捐了五塊錢,我覺得“創造社”也很好嘛。魯迅的文章,我一向很佩服!盡管你們罵,我也不站在哪一派,也不站在哪一黨。那個時候,這不可怕。到了什么時候,這個派就更加厲害,就成為一個可怕的東西了呢?就像封建社會那個樣子,開始趙匡胤有個小集團搞革命,不是很好嗎?但是他一當皇帝了就不一樣了。毛主席也講過嘛,開始是革命的,當了領導,當了皇帝啦,有了權啦,就要走向對立面去。江青講的最直爽,她要的就是權,權!權!有了權,就什么都有了(這種情況,就連農村婦女,都是看得清楚的)。有了權再搞宗派這就可怕了,到這個時候,就不是什么文藝見解的問題了。不是這個了,而是要在這里面爭權。
那末,是不是每個人都想爭權呢?當然不是的。我們有很多老作家,有很多人不是這樣的,他們不想爭權。不想管那么多的事。曾經有人以為我想,但,我也不想。巴金同志大約還記得,五一年歡送你們出國去朝鮮的時候,我說,我愛一個人,但不準我戀愛,要我嫁給另一個我不愛的婆家,又不能說我不愛,還非得在這家做媳婦不可。我那個意思是什么?就是我愛的是創作嘛!我不能搞創作,叫我在里面作組織工作。當著那么多的人,我哭了。一九四九年文代會時,周揚同志跟我談心,留我在北京工作。本來東北局李卓然同志,劉芝明同志都給我安排好了,開完文代會就回東北寫作。因此到北京開會連黨的組織關系都沒有帶來。但我覺得周揚同志談的很誠懇,他說:你是搞創作的,我知道,現在大家都不愿意搞行政工作,我也知道。你呢,也是不愿意的,但比較識大體,你留下來。就這樣,我留下來了。后來我到文藝處去是喬木同志跟我談了三次話。我說,我不是這個材料,還是讓我搞創作吧,喬木同志也講,支持你搞創作,知道你不是做工作的人,但是現在沒辦法,你要來做一個時期。我去了,在那里“混”了二年多,沒有做什么工作。我在那里連一張辦公桌都沒有嘛!嚴文井同志可以證明嘛!喬木同志說,給丁玲一個辦公桌,弄間房子,讓她每天來辦公。但沒有人給我弄桌子,也沒有人給我弄房子。我每次去,不是在林默涵的辦公桌邊坐一會兒,就是在嚴文井的房子坐一會兒,就這么混了一年多。
作家里面,不想權的人多,但是也有人喜歡,不能說沒有嘛!還是有人喜歡要這個東西,有了這個東西,就能用這個東西。
五七年召開的黨組擴大會上,有同志還說,五五年批判丁、陳的會,是殘酷斗爭,無情打擊。這還是黨組里面那位負責的人說的。是這樣一回事!另一位領導同志在那次會上說,五五年的會主觀主義肯定有,宗派主義是不是有呢?大家可以討論。可是呢,只討論了兩天半,會就不開了。凡是在兩天半的會上談了意見的,大部分(只有幾個人幸免)都成了右派。這個小報告厲害得很吶!就是這樣一個結果。我想,我們以后,別再發生這樣的事情了。
宗派問題,這次會上有的同志講過了,講的比我好。我今天只是補充一點,講的明白一點,痛快一點。我傻一點,很多人說我是個傻子,我呢,就再傻一點,就說這么幾句傻話吧。
還可以再講一個例子。就說派吧,據說是從延安就有了的。一名外國記者,趙浩生先生寫過一篇訪問報告,說延安嘛就有宗派。有兩派,一派是“魯藝”,為首的是誰誰。另有一派是“文抗”派,“文抗”派是以我為頭子,還有艾青。事實上,當時我恰恰不在“文抗”。“文抗”有七個負責人,他們是蕭軍、舒群、羅烽、白朗、艾青、于黑丁、劉白羽,是他們七個人輪流主持,沒有我。那天,艾青笑著說,“我是獨立大隊。”蕭軍,你們看得出來,那是個英雄,他能參加哪一派呀!(笑聲)他什么派也不會參加,他就是蕭軍派,他還能以我為首哇?哼?你算什么!(笑聲)
“魯藝”嘛,我相信,在座的“魯藝”的師生一定很多,他們一定不會承認他們是一派,賀敬之同志就在這里,他不會承認他是“魯藝”派,他不是。賀敬之在延安的時候,他的詩先給艾青看,艾青就首先欣賞他的詩。我有這個印象,是不是這樣,我記不清了。我在北京工作,招待外國作家的時候,請陪客我沒有找文學研究所的人,我沒找“我那個派”,我沒找別的人,我找的是賀敬之,是李季,當時的兩位年輕詩人。所以,我們很多人,大約并沒有什么派,但是居然有人說他是派!他又是派的頭子!又是以他為代表!這就是說,有派啦!要沒有,他能承認嗎?那我就希望,這些同志可以回想回想,自己可以修正修正嘛!延安是有個“文協”,我待過一陣就下鄉了,后來改作“文抗”,整風以后,才把我調到“文抗”。這中間我在《解放日報》編文藝欄,很多“魯藝”同學的第一篇文章就是在《解放日報》發表的。《解放日報》上發表文藝作品的,以“魯藝”的同學為最多。那段時間,“文抗”我去得很少,哪里是什么“文抗”派的代表呢?這也只是個例子。實際上我們沒有什么派。但是有人,他說他是派,他是頭子,還是代表。這些事嘛,大家回想回想,修正修正,不要再搞派了。特別是現在有了權的人,要多聽別人的意見,多聽反面的意見,不要只聽接近的幾個人的意見。有的人同你接近,有的時候是趣味相投,有的時候不一定是趣味相投,他是別有目的的,你也得注意。我常常腦子里想,跟有些老朋友講兩句真心話,直話,勸勸他,你注意注意你那周圍手下的某些人吧,你別吃虧上當了!我這話是不是會有用哇?想想還是算了吧!就是這個樣子,所以今天我不再講了,只把這個問題提出來。
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