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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解答三個問題[3]

  • 丁玲全集(8)
  • 丁玲
  • 8501字
  • 2019-10-31 10:54:19

中國的作家是很多的。“五四”時期曾經(jīng)影響過我、做過我的老師的老一輩作家還大有人在,和我一起戰(zhàn)斗過的同時代作家也很多,他們有很多人念的書比我多,對于外國文學的修養(yǎng)也比我好。比我年輕的作家也還有不少,他們生活的基礎比我厚。比如我前幾天寫了一篇讀《東方》的文章,談到了作者魏巍同志,他就是在抗日戰(zhàn)爭中成長起來的紅小鬼。打倒“四人幫”以后,一批年輕的、朝氣蓬勃的、很少框框的新生力量,也如雨后春筍一樣涌現(xiàn)出來。所以,我們現(xiàn)在的文藝隊伍是很大的,也是很有希望的。這支隊伍在新長征中,正在為繁榮黨的文藝事業(yè)而努力地工作著。我自己只不過是這個文藝百花園中一棵經(jīng)過風雨和嚴寒烈日、經(jīng)過波折而至今沒有枯朽的小樹,只是這個時代的一個小點。自然,一個作家不管他本身多么微小,在整個時代所占的地位多么微不足道,總不能不受這個時代的影響,因而也就不能不或是正面的,或是側(cè)面的,或是反面的反映著這個時代。

我出生在中國社會最黑暗、最腐敗的清朝末年。我最早感受到的歡樂和痛苦是辛亥革命。我永遠不會忘記小時候家鄉(xiāng)考棚的槍聲。那些烈士的鮮血好像苦水一樣浸透了我周圍大人們的心。在這樣的時候,我小小的心靈也受傷了,感到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痛苦和難受。然而,也就在這同時,我站在大人們的后面,看到了游行隊伍的燈籠火把像天上的繁星一樣,在我面前滾滾地沖過去。我跟著隊伍蹦蹦跳跳,高興得大叫大鬧。我究竟能懂什么呢?我那時還很小,但是那種國家要獨立,民族要解放,人民要自由的氣氛感染著我。就在這樣的氣氛底下,背負著舊時代的封建重壓和痛苦,滿懷著對于生活的未來和國家的希望,我一天天長大了。

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是一次偉大的民主革命。那時我正在上中學。可是,中國人民反帝反封建、要科學、要民主、要自由、要解放的呼聲和潮流,猛烈地激蕩著我們,教育著我們,使我們?nèi)琊囁瓶实厝フ冶本┖蜕虾3霭娴母鞣N報章雜志來讀,想從里面找到中國應該走的道路,找到做一個好人、做一個有用的人、做一個為人民服務的人的道路。我們也向西方和東洋的日本找過。后來,因為十月革命,中國找到了馬克思主義,成立了中國共產(chǎn)黨。于是,中國人民、中國的革命有了真正有力量的領導,出現(xiàn)新的局面。一些真正想革命的人紛紛投身于革命浪潮中,文藝界的許多作家也被卷了進來。在那個時期,我們這一代人幾乎都受到了這種潮流的影響。我也張開了年輕的翅膀,飛到了南方,飛到了北方,想找一條出路,放聲歌唱東方升起的太陽。誠然,這中間,我也曾經(jīng)消沉過,感到世界如同在一個灰色的深淵里找不到出路。但我碰呀,掙扎呀,磨煉呀,大革命失敗后,終于投到了黨的懷抱里。這時已經(jīng)是三十年代初了,我已經(jīng)長成了。我是以一個作家的身份,以一個作家心靈的感受、痛苦和要求,經(jīng)過十年的思考和親身的經(jīng)驗而投到黨的懷抱的。我是一個作家,但我不滿足做一個作家,我決心投到革命大家庭里面來,要在整個革命機器里做一顆螺絲釘,在雄壯的革命隊伍中當一名小小的號兵。至于我這把號的音量大小,音色美不美,吹得好不好,不是我個人所計較的,也不是我所能計較的。

世界上的事情總是充滿矛盾的,道路總是會有曲折的。比如在長江上行船,從四川到上海,其間要碰到多少礁石!五十多年來,我們的黨走過了曲折的道路,經(jīng)歷了艱苦的斗爭。我自己的一生也是坎坷崎嶇的。從二十年代一直碰到七十年代,碰過一些壁。不過我這棵小樹并沒有枯掉,仍然在風雨中站著。當然,我是要吸取教訓的,我要重新清理、總結(jié)經(jīng)驗,作為自己在新長征中的前車之鑒。我曾經(jīng)想,既然我什么都經(jīng)歷過了,也就沒有什么可怕的了。剩下的惟有把自己尚存的精力獻給黨和國家,為著當前最重要的課題——為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闊步前進,努力不倦,如此而已。

一九五七年以后,我到北大荒工作、生活了二十年。在那里,我參加勞動,也參加工作。

中國的城市生活和農(nóng)村生活,不像有些國家那樣差別不那么大。因此,作家到農(nóng)村去,不是很簡單的事。但是,我既然愿意當一個小小的號兵,就必須跟著革命隊伍向前走,到工農(nóng)兵里面去,不然的話,就不能和廣大人民的切身憂戚結(jié)合在一起,所表現(xiàn)的就只能是堆積在自己身上的原來那個階級的一些苦悶。所以,共產(chǎn)黨的作家是非到工農(nóng)兵中去不可的。抗日戰(zhàn)爭時期,我在底下當過兵;下農(nóng)村搞土改時,我當過農(nóng)民。那時的生活,比五七年艱苦、困難得多了,條件也更不好。然而,我經(jīng)受了鍛煉。因此,一九五七年我到農(nóng)場去生活,到底并不是太困難的。當然,這次下去和過去有很大的不同,就是我的身份變了。過去我是一個共產(chǎn)黨員作家,是一個靠近中央、靠近首長的上層人物,我下去時,一層一層的大小干部總要歡迎我,請我講話,問我要什么材料,向我匯報。我的勞動也很簡單,無非是做做樣子,既不出一身汗,也沒有渾身酸疼。那時人們對我鼓掌、含笑、圍著我的汽車,看大作家下來深入生活。五七年下去就不一樣了,頭上有一頂很大的“右派”帽子。因此,人們雖然同樣圍著看我,卻像是看猴子戲一樣,只是覺得新鮮、奇怪罷了。

曾聽到許多人說,我這些年是被充軍到北大荒去勞改、受苦。其實并不是那么回事。我并不是接受處分而去北大荒的。那時有人曾勸我不要下去,說:“你可以住在北京,坐在家里寫文章嘛。”我心里想,我是一個作家,不能離開社會,不能離開人,不能孤獨地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寫作,那樣我精神上會感到苦悶。我必須重新到群眾里面去。不是說要重新做人嗎?我就在新的環(huán)境里做一個更加扎扎實實的共產(chǎn)黨員吧。也有人勸我下去的時候改個名字,免得不方便。我說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再大的風浪也頂?shù)米。瑳]什么了不起。就這樣,我?guī)е稽c主觀英雄主義,把強加在自己頭上的帽子放在一邊下去了。

在底下工作的時候,我主動打破界限,對黨支部書記說:“我是個老共產(chǎn)黨員,過去做過不少工作,也領導過人;現(xiàn)在不是了,是你領導我,監(jiān)督我改造。你比我年輕,比我經(jīng)驗少,但沒關系,你該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尊重你。不過,我對支部工作,對隊上的事還是要提意見的。我雖然是右派,但我心里還是把自己看做是黨員。我對黨是不見外的。”我就用這種方式和基層的支部、群眾相處。我養(yǎng)雞,還是個小有名氣的養(yǎng)雞能手。我還搞掃盲工作。有的同志會說,一個作家不寫作,卻去掃盲?我覺得這也沒什么。參加黨的時候我不是講過,我不滿足做一個作家,而愿意做一個共產(chǎn)黨員,做一顆螺絲釘,黨需要我到哪里就到哪里去嗎?如今需要我掃盲,我自然就去掃盲。我想,我是個作家,又是個老黨員,如果掃盲工作不如別人那是不行的。我全力以赴,結(jié)果也確實是我這個隊獲得了全農(nóng)場的掃盲優(yōu)秀錦標。我還鋤草、養(yǎng)豬……因為長期參加勞動,在勞動上是有很多體會的。但是使我感受最深的是人。我交了許多朋友,生活給了我很多人物,很多題材,我可以寫出很多東西來。可惜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七十五歲了,假使是六十五歲就好了。不過,我心里想,雖然是七十五歲,還是把它當作六十五歲干下去吧!

在北大荒,我感到在下面的人和上面的某些人不大一樣,他們沒包袱,不怕失去什么;他們不管你是不是右派,只看你對他們心思,便認定你是好人,正派人。否則,哪怕你官當?shù)煤艽螅蛘呤莿倓偣芩捻旑^隊長,也瞧不起你。我那個支部書記是個年輕人,工作熱情,方法簡單,一有事老要開會批評人。有一次,他到豬舍巡視,飼養(yǎng)員見他朝大門進來,便從窗戶跳出去跑了,碰到我笑開了,說:“他來我走。”飼養(yǎng)員心里不喜歡他呀!結(jié)果,每當支部書記要做一個人的思想工作時,總是找我說:“老丁,你去跟他談談吧。”我當然想盡辦法把這些工作搞好。所以,盡管我在隊里是個大右派,可是支部書記倒好像把我當成他的小助手,有困難愿意找我。在那三年的困難時期,農(nóng)場口糧標準都降低了,文化學習也暫時停止了。但我那個隊還堅持照樣學習。學什么?聽我講故事。那時,如果你說要學習,人們不一定來;我說講故事,人們就愿意來了,于是我就開講了。當然,這也是一種教育。而我也因此有了非常多的朋友。

到了“文化大革命”時,情況就變了。革命造反派出來了,他們不管你幾年的工作好不好,只知道你是右派,就要造你的反,就該打倒。他們說:“我們農(nóng)場的場長、書記級別都沒你高,你是最大的走資派。”所以非打倒不可。其實,我老早就被打倒了,然而他們還是要打,這就沒辦法了。有人說“文化大革命”中老干部、知識分子都是“在劫難逃”,大概是這樣吧,只要你是個知識分子,起碼也是個“臭老九”,難免要受點沖擊。我因為什么都嘗過了,見過世面,經(jīng)過風雨,所以也就不在乎了。不過,有些事是很有趣的,以至于常常出現(xiàn)在我的記憶里。

有一次開會斗我,叫我彎腰低頭九十度,實在難受。但我不能說,否則頭就得更低一些。這時,一個紅衛(wèi)兵過來對我兇道:“丁玲,站好,把頭抬起來,讓大家看看!”她是罵我,還是訓我?都不是,她是讓我休息休息,把腰伸直!我并不認識她,然而就是遇著這樣的好人。黑夜抄家時,也有這樣的紅衛(wèi)兵,在朦朧的燈光下,讓我站在他的身后,這樣,在那混亂之中,我就等于藏了起來,可以少挨幾拳頭。這樣的人,“文化大革命”期間,我在底下碰到了很多。

一天,我在地里鋤草,幾個紅衛(wèi)兵又過來了,說:“丁玲,前天叫你背的語錄,你現(xiàn)在背背!”我本來是背得下來的,但他們這么一喧鬧,皮帶又往我腦袋上一晃,而我畢竟不年輕了,心就慌了,就結(jié)結(jié)巴巴了。于是,他們一面訓斥,一面便拳打腳踢起來。就在這個時候,居然走來一個老頭,是他們同一派的,好像比他們還兇。他把我拉過來,罵道:“你這個剝削階級,你就是剝削我們的!為什么不好好干活?”罵了以后,把鋤頭給我,說:“去,鋤草去!”他是真的罵我嗎?不,他是保我。因為這樣我就可以不必背語錄,可以不再挨打了。“文化大革命”以前,我在農(nóng)場里住兩間很好的房子。“文化大革命”開始把我趕出來了,給了我一間最壞的小茅屋,七平方米。我隔壁有一個二十幾歲的小伙子,長得高高大大的,臂上戴著紅袖章。我想,說不定哪天遇到我他也會給我?guī)紫伦樱岳鲜嵌阒5幸惶焱砩希粋€流氓——他過去是北京的一個社會青年——喝醉了酒,跑到我屋里來了。他把帶鐵角的寬皮帶往我的木箱上一擺,說:“我剛剛從北京回來,你的底我摸著了。我就是專管你們的,你是什么東西……”我想,他是不是要敲詐我,要錢?我有點兒擔心,因為我總是有點兒怕那個皮帶呀,何況他又喝醉了酒!我真緊張哪……誰知我那個鄰居進來了,對他說:“走,到我家喝酒去!”把他拉走了。我想,這個小伙子還真是個好人,他幫了我了。又有一次。幾個紅衛(wèi)兵又來抄家。其實,他們并不是真的抄家,而是來找我的麻煩,因為我的家已被抄了又抄,沒剩下什么東西了。他們一來就要我背語錄,然后又是翻東西,找黑材料,打我。忽然,我聽到門外有人嘟嘟嚕嚕地說什么,這幾個小孩就趕快溜了。我想,這真是好事呀。怎么回事呢?我到門外一看,又是我這個鄰居。他告訴我,他用“另一派來了很多人”的話把這些小孩嚇走了,給我解了圍。我在那時確實受了不少罪,但不知道為什么,總是遇見有好人,而且非常多。

我曾經(jīng)被關在“牛棚”里。開始是一個人單獨關的。一天晚上,又關進來一個女的。他們不許我們講話。后來,他們要她交代自己的歷史,但記不下來,便叫我?guī)退麄冇涗洝N覐闹兄肋@個女人完全是冤枉的。他們說她是日本時代的漢奸,是抗日聯(lián)軍里的叛徒,是八女投江一案的告密者,可那時她才十二三歲,差得遠哪!我很同情她。他們讓她背語錄,背“老三篇”。她背不下來,我就教她;他們打她,我就替她解釋,說她很用功,只因文化水平低,背不下來。那時我的生活費每月只有十五元,除吃飯外,還得買肥皂、牙膏等,所以不能買別的東西。她有肝炎,家里還有一點積存,女兒在外面,可以經(jīng)常送點白糖、蘋果來給她。她每次都非得強迫我吃不可。我們兩人雖然不敢講話,怕被人聽見,但心里的感情很好。一個月以后,他們把她叫出去談話,回來時我問她:“審的結(jié)果怎么樣?”她說:“他們叫我回家過年。”我說這很好,便幫她整理行李。可是她卻嗚嗚地哭開了。我說:“讓你回家,這是好事,哭什么呀?”她說:“還有你哪!”原來她是因為我還沒有放出去而哭的!“還有你”,雖然只有三個字,可是這種感情是人類最寶貴、最美好的,而我得到了它。因為這樣的人太多了,所以也就把我挨罵、挨打、下跪等等都抵銷了。另外那些人,那些紅衛(wèi)兵,小孩也是可以同情的,他們同樣是“四人幫”的受害者。兩派聯(lián)合在一起以后,他們曾經(jīng)問我哪些人到過我家,拿過東西,做過壞事,要我告訴他們。我說我認識一部分,但我一個也不說。他們是錯了,但他們會自己教育自己,將來會懂得自己是錯了的。

有人也許會問:你在下邊受苦,這些好事是不是故意說的?不是的,我說的這些人都是真的。他們有人給我來信了,我也給他們回信,并且按他們的要求寄照片給他們。不錯,我在底下是吃了一點苦,一天到晚勞動,甚至有時一天勞動十四個小時,但這些在我感情上所占的位子很小,而我從人民那里得到的東西卻很多。正因為這樣,所以,二十年過去了,我還很好,還很樂觀。

這些年,我也寫了東西。剛下去時,領導上沒有分配我勞動。可我住在農(nóng)場,不參加勞動怎么行。所以我自己提出參加勞動。他們說:“那你就少勞動一點,身體好就動動,身體不好或有事就回家。”但我基本上是按時上班,按時下班。我利用晚上的一點時間記筆記,像美術家畫速寫一樣,天天寫一點生活里看到的東西。我想,把這些材料積累起來,將來寫文章時是有用的。我還替那些飼養(yǎng)員寫家史,讓大家傳著看。個別的還用他自己的名字在《農(nóng)墾報》上發(fā)表。那時,我不能發(fā)表文章,我自己寫的就只好壓在箱子里。我喜歡買一些好看的本子稿紙,所寫的東西就分散在那些本子里。可是,“文化大革命”中,那些娃娃們見我的本子漂亮,又沒有用完,就把寫了字的撕掉,把本子拿走了。這樣,我寫的東西也就都被弄散了。我曾經(jīng)寫過一個長篇,從一九五四年開始,停停寫寫,已經(jīng)寫了十二萬字。“文化大革命”開始,他們要把它拿走,我說不行,這是我的命,什么東西都可以拿走,要我的命也可以,就是這個東西不能拿。然而他們非拿走不可,說看看再還給我。還好,他們真的還給我了。后來形勢越搞越亂,為了保全這部分底稿,我請一個熟人幫我藏起來(還有別的一些稿子)。可他也參加了造反派,兩派打起來以后,他對我說:“不行了,人家也要抄我的家,抄出你的東西來,我就不得了,還是你自己保管吧。”我想:在房子里挖個洞,埋起來?不行。我隔壁一家人是好的,可是另一家派性太強,老是派他的小兄弟監(jiān)視我。最后我想了個辦法,將稿子卷成一卷送到農(nóng)場公安局去。我對他們說:“請你們留下來,這是我的罪證,將來定我的罪就靠這些材料,千萬不要丟了。”他們收下了。后來,另一派的人把公安局搶了,很多東西都丟了,我那一卷稿子也沒了。前幾年組織上派人到東北去找過,但找不著了,沒辦法了。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很大的損失。當然,我可以重寫,但這需要很多時間,而我現(xiàn)在最主要的恰恰是時間不多了。不過我又想,“文化大革命”十幾年,把我們的國家搞得這么窮,這么落后,而且風氣這么壞,我們的國家損失了多少東西!我那一點點算得了什么呢?我還是從頭來吧!《人民文學》本年第七期發(fā)表的《杜晚香》,就是過去被抄走現(xiàn)在又重寫的。

我現(xiàn)在要寫的主要是一個長篇《在嚴寒的日子里》,已經(jīng)寫了十六七萬字了;最近要在安徽的《清明》上發(fā)表頭幾章,約十二萬字,是《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續(xù)篇。這本書從剛解放時開始寫的,已經(jīng)二三十年了。我這個人多災多難,我的書也是多災多難,因此常常擱筆。周總理逝世時,我曾想:這一輩子大概就這樣了,永無翻身之日了,我的書也永遠不會出版了。但是,我能就這樣活下去嗎?不能。我得寫,得把這本書寫出來,活著不能出版,死后也許能出版呢!所以我就繼續(xù)寫。今年一年沒寫了,因為黨要給我平反了,這是很不容易的。可不容易平靜啦。我現(xiàn)在惟一的想法就是下去,找個安靜的地方——到廟里當尼姑也行——寫我的長篇。自然,這當中我也可以寫一點短篇。有人對我說:“你不要寫這個長篇了,就寫你自己的一生吧。”我也想,寫自己還是比較容易的,也可以寫;但我自己畢竟不重要,還是寫活在我腦子里的那些老百姓吧。前些日子,我在醫(yī)院里隨筆寫了一點我在“牛棚”里的生活。現(xiàn)在有“傷痕”小說,我看過一部分,這是在文藝上繼續(xù)深入揭批“四人幫”的罪惡,是很有現(xiàn)實意義的。我寫的“牛棚”小品不是當作傷痕,而只是抒寫當時環(huán)境下個人的感情,我把這當做有趣的東西來寫。

最近,有的小青年給我來信,說他從過去的《文藝報》上找到我的《“三八”節(jié)有感》,全文抄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并說文章寫得好,要學習。我個人看,如果現(xiàn)在把這篇文章再發(fā)表,相信讀者不會覺得有什么問題。這篇文章曾經(jīng)翻譯成外文,外國人看了覺得實在沒什么,不理解為什么要批評,后來還說是反黨的毒草,并做為把作者定為右派的一條理由。這對于外國人來說,恐怕是很難理解的。我以為,對于事物總得了解它的歷史和環(huán)境,《“三八”節(jié)有感》我已不記得全文了,大約替女同志說了幾句話,給男同志提了一點意見,特別是對那些扔掉“土包子”老婆另找年輕、漂亮老婆的男同志提出了一些批評,也反對了一禮拜跳一次舞的人洋洋得意的宣揚。這就得罪了一些人。事情是這樣的,有兩個我認識的女同志離了婚,在我面前發(fā)牢騷,我對她們有同情,當時我對于事情缺乏全盤的調(diào)查了解,也未考慮影響和后果。因此,報社晚間來信約我寫稿,說第二天要發(fā)表,我就一揮而就,連看都沒再看,便匆忙送給編者。文章發(fā)表后,得到了很多人擁護。但過了幾天卻來了意外的批評。

第一次聽到對我的批評是在延安的高干學習會上。有同志說:“我們在前方打仗,后面竟有人罵起領袖來,那不行!”我還想,這是在說誰呀?聽來聽去,原來是說《“三八”節(jié)有感》。當時,有的同志怕我受不了,坐到我旁邊來,問我:“怎么樣?”朱總司令戴著一副老花眼鏡也不放心地看著我。當然,會上不只是批評了我,還批評了《野百合花》。但在總結(jié)的時候,毛主席還是保了我,這是大家不曾知道的。但這是事實,當時與會的同志可以證明。毛主席說:“《“三八”節(jié)有感》和《野百合花》不一樣。《“三八”節(jié)有感》對我們黨、對我們的干部有批評,但也有積極的建議,我們要不同地看待它們。”這次會后,我被調(diào)到文抗機關領導整風,擔任機關學習委員會的負責人。這就是說當時我這個問題不嚴重。我在延安整風學習時檢討了這篇文章有立場問題,而延安從來也沒有把《“三八”節(jié)有感》打成什么反黨毒草,更沒有把寫文章的人打成反黨分子。可是一九五七年再把這篇文章拿出來批判時,說它是反黨文章,是反黨分子拿它向黨進攻的。為什么?理由我就說不清楚了。

當時,我們對首長、對領導都是忠心耿耿、佩服得五體投地。因為要是沒有他們,我們就不可能生存下來,就會打敗仗,革命會完蛋。因此,我們隊伍里面的東西,哪怕一根草也是寶貴的。可以有批評,但一定要考慮歷史條件,并要注意方式方法。我們的延安,我們的敵后根據(jù)地,在那么艱苦的條件下,堅持抗戰(zhàn),吃了那么多苦,干了那么多好事,你不說好,倒說不好,挑毛病,我聽了也會不高興。那時正在和日本帝國主義打仗,我們條件不好,敵人有大炮、有飛機,我們只有小米加步槍,還得從敵人手里奪來。國民黨反動派又封鎖延安,天天罵延安。因此,我們工作上如有缺點,可以向組織上提意見,可以在適當?shù)臅h上批評;公諸文字,帝國主義、反動派就會拿去利用。后來毛主席曾對我說:“我們要不要自我批評?要的。如果一個黨沒有自我批評,這個黨的生命就停止了。但是你要進行批評,先得肯定人家的好處,說他怎樣艱苦,怎樣打勝仗,怎樣有功勞;說我們這個黨是了不起的,是偉大的,光榮的。然后再說我們還有一點缺點,還有封建殘余,一些男同志對女同志的看法還不一樣。你開門見山就說女同志受壓迫、受歧視,人家就受不了啦。”這話說得我很信服,以后我再批評人時,就學著先估計到人家的優(yōu)點、長處,然后再說缺點。現(xiàn)在要從文字上來評論《“三八”節(jié)有感》是不太好評論的。當然,現(xiàn)在沒有人再說這篇文章是反黨毒草,寫文章的人是反黨分子了。不過,我自己想來,這篇文章也確實有一個大毛病,它有點僅從婦女本身來談問題,說婦女要奮斗,要獨立,要有見解,就不怕男同志離婚了,這是不足為法的。因為你再強,他同你沒有感情,要離婚還是得離。婦女要真正得到解放,得到自由,得到平等,必須整個社會、整個制度徹底改變,否則是不行的。

同學們問我“一本書主義”。過去有人說我是“一本書主義”。我沒講過這句話,也從來沒有拿我的某一本書去向黨、向人民要什么。但我確實在幾位青年作家面前這樣說過:“一個作家,如果一輩子能寫出哪怕只是一本好的、有用的書也是好的。”一個作家,如果盡寫一些不好的書,有什么意思?過去曾經(jīng)和一個外國作家聊天,他說:“一百雙皮鞋不太好,我們可以歡迎;但是對于作品,我們寧肯要一篇好的,也不要一百篇不好的。”他著重的是質(zhì),而不是量。我至今還沒有寫出這樣一本好書來,我還要為寫出這樣一本好書而努力奮斗。我的朋友很多,我要寫的人也很多,但我并沒有很好地寫出來。我想擠一點時間,磨幾個人物出來,才對得起人民,對得起我這一輩子。

根據(jù)大家提出的問題,今天就談這些。講得不周到,請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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