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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寫給女青年作者

一九二八年冬天或一九二九年春天,我在上海剛剛寫了幾篇短篇小說,先后在葉圣陶同志主編的《小說月報》上發表,在當時的文壇上開始露了一點點頭角。記不清是哪家書店請客,我第一次被邀參加。我那時是一個不大喜歡在生人面前說話的人,也還有一點倔脾氣,我雖出席了這個人數眾多的宴會,但只默默地坐在一隅,觀察著上海灘上各種流派的這些作家,和他們之間的熱鬧的酬酢。忽然,有幾個穿著非常講究的西裝、革履、油頭粉面的人走到我的座前向我招呼,自我介紹。呵!原來是《真美善》雜志的編輯先生們。我雖然勉強和他們寒暄問答,心里卻思索著:“他們找我干什么呢?”因為我自以為我和他們不是一路人。在我那時比較簡單的直覺中,盡管他們在上海還是有點名氣的一派,也不過比鴛鴦蝴蝶派稍勝一籌,是地地道道的海派。我呢,還說不上有什么派,那時我不是黨員,只不過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小作家,在上海沒有熟人,又很窮,是只靠微薄的稿費為生的年輕人。可我卻早就認為我同這些海派沒有關系,所以我很矜持。他們告訴我,要出一期“女作家”專號,約請了一些有名氣的女作家寫稿,希望我也給他們一篇,文章不拘形式,不拘長短,稿酬從優,而且可以預支。是的,稿酬從優,可以預支,又同當代一些比我寫文章早的著名女作家名列一起,真是多么誘惑人的好事呵!但,我當時婉言拒絕了,因為我不懂得在文學創作中還要分什么性別。先生們不理解我為什么拒絕,還笑吟吟地解釋,哇啦不已,我有些煩了,就直率地答道:“我賣稿子,不賣‘女’字。”同桌的人,可能覺得我的話不好聽,幫助打圓場,他們尷尬地走了。第二天早晨我還沒有起床,就聽到院子里的鐵欄門有人搖晃,有人叫門。我走出來一看,還是頭天晚上約我寫文章的那幾個人。我一見就有點生氣,問道:“什么事?”他們手里拿了一張紙頭,囁嚅地說道:“無論如何,請女士給一篇稿子,現在就預支稿費……”他們說著,就把握在手中的那張紙片,微微抖動著向我遞過來。我心中一時火起大聲嚷道:“昨天不是已經講過了嗎?我絕不給你們的什么‘女作家’專號寫稿,你們沒有得到我的同意就跑到我家里來,太不禮貌了,請你們走吧。”我不理他們,轉身回房去了。

后來,那期“女作家”專號果然出版了,里面刊登著“五四”時期就發表了作品的老的女作家和參加北伐的年輕的女兵,還有當時其他女作家的優秀之作,但單只沒有我的文章。我一點不后悔,我很高興,我至今以為我那時的傲氣是對的,是應該的。如果我沒有這份傲氣,在那繁華的上海灘上,以我一個稚弱貧窮的少女,而不為一些小小風頭弄得暈頭暈腦,最后落得同流合污才奇怪咧!直到現在我也不能同意說那個“女作家”專號真的是為廣大婦女說話,解決什么婦女問題。自然,這和當年為“女作家”專號投稿撰稿的人是不相干的。

現在,半個世紀過去了,時代變了,社會變了。去年黑龍江《北方文學》雜志社,出了一期女作家專號,我應約給了一篇散文。現在,南京的《青春》雜志也要出一期女青年作者專號,也約我寫稿。寫稿,我是樂意的。說些什么呢?

首先,為什么要特別把婦女當成一個值得提出來的問題呢?那就是說,我們這個社會還存在婦女問題,婦女還沒有取得同男子一樣的平等的地位。本來,按照黨的政策,按照憲法,按照社會主義制度,在我們國家里,男女一般是平等的。如我們雜志社的編輯部,在取舍稿件時,絕不會先考慮作者的性別的。然而,在什么地方,在影影綽綽的一些陰影里,大家(不只婦女,也還有男同志)又都不約而同地總認為還是有問題,有婦女問題。特別是婦女本身和研究婦女問題的人,總會看出,敏感到這里或者那里還是有問題的。幾千年的封建制度和封建思想意識,不可能不影響我們的新社會。每個婦女對此都會有切身的體會,特別是那些奮斗在各條戰線,從事各種專業的人。我曾經說過:“我懂得婦女的弱點,也更懂得她們的苦痛。”我尊敬那些做婦女工作的同志,我也感謝那些要使這個世界大翻身,從而創立社會主義理想樂園的戰士。只有全人類的解放,才會不再有什么婦女問題,才能使我們不再為許多不合理的現象鳴不平。

既關心婦女問題,又從事文學事業的熱心家,常常會想到女作家,他們惆悵新中國女作家的數量,擔心女作家們的成長,他們常常想到要為女作家做點有益的事,這種好心是值得感謝的。

現在有些老年人不相信年輕人能管事,我感到很多事完全可以讓年輕人去干。過去年輕人能打天下,為什么不能管天下,如果有更多的年輕人接班管事,我們應該熱烈鼓掌。當然對年輕人也要有要求,首先要和群眾在一起,要沉下去,把自己看做人民的一分子,千方百計尋求跟社會接觸的機會,多結識人,多聽人談話,多參加社會上的活動,多了解大家最迫切關心的問題。寫文章不是玩魔術,不是拼湊方塊字,好的文章應從心里來,作家心里要始終想著群眾。如果不是長期地和群眾一起戰斗,一起生活,血肉之情,骨肉之親的深厚感情是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人生為了什么?就是為了愛。我們的愛從哪兒來?一定要有共同的生活基礎,如果不是與人民同患難共命運,沒有共同的生活基礎,就不會有真正的愛。我們講愛國家、愛民族、愛人民,就是立足于共同的生活基礎和奮斗目標的。據說,有不少年輕人沒有信仰、信心,總嫌我們國家貧窮落后不自由,只講吃喝玩樂,這是不行的。作為一個青年女作者如果沒有信心,那怎么活下去?沒有信心就沒有愛,而寫作的人如果沒有愛,就可以把筆丟掉算了。同樣的道理,一個人沒有信念,沒有愛,也就沒有恨。十年大亂,國家民族大好河山被糟蹋得亂七八糟,大家從心里、從感情上都有怨恨,我們現在有些人寫對“四人幫”的恨,有點經驗、體會,所以作品寫得深切感人。搞創作就要有愛憎感情。

再一個,就要多讀書。國內國外,古的今的,只要能找到的,都不妨讀一讀。有比較才能有鑒別,采百花之精,釀一家之蜜,即使像陶淵明那樣“好讀書不求甚解”也好。生活和讀書,兩者不可缺少。如果吸收得少,營養不夠,那么縱然擠出來的是奶,這奶也會一天一天稀薄起來,慢慢就變成白水。人民是不能成天喝白水的。我過去說過,樹要它結果,就得上肥,我們要支出,就要有收入,要多生活、多研究、多讀書。

關于“女青年作者”專號,就說到這里。我想只要我們實現了四個現代化,農業工業生產高度發展,科學文化水平日益提高,肅清了封建思想余毒,加強民主與法制,國家繁榮昌盛,文學事業百花爭艷,那么,大批大批優秀的女作家就會像雨后春筍般涌現出來,讓我們為這一天的早日到來而團結奮斗吧。

一九八〇年八月末于南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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