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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隨談[10]

  • 丁玲全集(8)
  • 丁玲
  • 5590字
  • 2019-10-31 10:54:19

這次廬山大會,人物云集,盛況空前,“廬山人物一時新”,見到你們特別高興。

我有時有一點討厭自己。譬如昨天,《解放日報》的記者同志到我這兒來,我開門見山地說:“我謝絕采訪,不見記者,不發表談話,請你原諒。”但我一看這位記者很年輕,便又說:“呵!你這樣年輕,還像個孩子,好,我們聊聊天吧。”她馬上說:“你編《北斗》的時候,也很年輕嘛。”后來一想,我這話討厭,她二十九歲了,怎么是孩子?這叫倚老賣老,老看著人家是小孩子,實則不然。我想是的,我編《北斗》時,還只有二十多歲,也曾有過這樣的事。一天我去看魯迅先生,想向魯迅先生要幾張木刻插圖,他那里珍藏有很多凱綏·珂勒惠支的木刻版畫。魯迅帶話讓我自己去挑。他特別介紹了后來發表在《北斗》第一期上的《犧牲》,還仔細對我講解過。過后,馮雪峰告訴我(他當時是同我一道去的),說魯迅說的,你還像一個小孩子。我當時心想:什么小孩子!我人生已經歷得很多了,我的心有時簡直像一個老太婆,怎么還說我像小孩子呢。事隔多年,現在怎么我也這樣說人家!事實上,我的確常常有這種心情,走到那兒一看,怎么都是年輕人!我立刻產生一種高興,我喜愛他們,我看到年輕的同志就想,毛主席的那句話還是對的:你們青年人“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希望就是在年輕人身上。現在有一些老年人,不相信年輕人能管事。我感到很多事完全可以讓年輕人干。中國革命從開始到勝利,就是由許多年輕人發動、參加和領導的。可以說新中國是由年輕人打出來的。毛主席、周總理以及其他許多前輩當初參加革命時都很年輕。一九三六年,我從保安到前線,看見許多著名的紅軍將領,軍團長、軍長、師長,如陳賡同志、楊得志同志、黃克誠同志等都很年輕,才二十幾歲吧。肖克同志、賀龍同志,國民黨的報紙上都曾繪聲繪色描寫過他們,稱之為肖賀的,都顯得非常年輕。他們那時都已經是身經百戰的英雄,然而都是那末平近、歡樂,甚至天真活躍得使人感到吃驚。年輕人既然能打天下,為什么就不能管天下?現在看見有的老同志,身體很壞,年齡又大,病痛很多,病假請了多年,那種龍鐘老態,風燭殘年的樣子,實在使人為他們擔心。他們那種老驥伏櫪的壯志是令人欽佩的,但實際上已經是力不從心,只能事與愿違了。我想,當前老同志的一個重要責任,是發現和培養年輕人。小孩走路還不十分硬扎的時候,父母只能引導他、扶持他、鼓勵他,但絕不能不讓他走,只讓自己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代替孩子走嘛!

文藝工作也是這樣。我剛才說的那個記者,完全可以當記者,當一個勝任的好記者。年輕人不只能當記者,也可以管事,管管文藝界的事。如果他們有見解,他們就能當編輯,如果他們在工作中努力學,他們就能當好的編輯。他們在文藝團體中,被選舉上去了,就也能當領導。文藝團體的負責人,按照民主通過的章程,應該由群眾選舉。當選為領導人的是盡義務,有責任沒有特權,群眾團體中民主選舉產生的領導人不應由什么機關指定或委派,更不是終身制。至于作家,主要看他的作品,作家的地位是由千百萬讀者群眾來定的。領導、團體,應該團結所有的作家,培養年輕的作家,不應人為地團結一批,冷淡一批,吹捧一批,壓制一批。老年的作家、年輕的作家都不要搞宗派,搞山頭,搞小圈子,不要有私心。作家被推崇為靈魂的工程師,如果你心里裝有那末多的私心、壞東西,你算什么作家?你能寫出什么好作品?你能領導什么工作?我們年輕的文藝工作者,應是新一代有為的人,一定要走正道,用腦子,辨是非、邪正,堅持正確的方向,為人民服務。

說到當前文學創作的繁榮,不能不感謝我們年輕的作家。在座的有編輯,也有作家。編輯看的作品比我多,你們對青年作家比我熟。你們很了解現今的文壇。是的,近幾年來,新人層出,作品很多。特別是,許多作品反映了生活的各個方面,突破禁區,切中時弊,敢于思索,敢想敢寫,起點很高,作者受到鼓勵,得到榮譽是很自然的。對這些作者,我雖不熟,缺少了解,但大體可以說,他們都經歷過多少年的風雨,見過世面,在廣闊的生活中,在歷史的長河中有過戰斗,有過苦悶,有些體會,有所激動,他們不能不提起筆來向人民剖析、申訴、呼號,向一切不合理的事物、現象作斗爭,團結人民為實現社會主義的理想、為實現四個現代化而斗爭。我們要熱情歡迎這一批年輕的新的生力軍,為他們的創作成就而高興。我們完全不必擔心他們走得太遠了,太快了,步子跨得太大了。他們已不是幼年、童年,而是青壯年,有的甚至將進入中年了。即使、或者有一點點過頭的地方,我們還要相信讀者。飽經患難的讀者絕不會因為某一篇小說就起來造反。我們的讀者是有欣賞水平的,有鑒別能力的。何況我們黨堅持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雙百”方針,我們處在領導崗位上的人也擁有平等的批評的權利。我們一定要牢記歷史上的慘痛教訓,絕不能再向年輕人掄棍子,舞棒子,埋沒作品,糟踐人才。自然,這里有些作品的某些地方引起了人們的議論,其中有的寫老干部不像老干部,只像暴發戶。這是可能的。十年動亂,人們常見的就是那些暴發戶。而長期以來形成的某些特權,有些老干部對之司空見慣,安之若素。這不能不引起好心人的擔憂,激起受害者的憤慨,這是不足為奇的。現在黨中央也在號召反對官僚主義,反對特權嘛。我們隊伍里確有許多非常好的老干部,好黨員,他們是應該受到表彰的,應該在文藝作品中占有獨特的地位。可惜的是這樣一些老同志老干部一般作家平常接觸不到。有些作者很想在這方面努力,嘗試,寫好我們的領導,卻由于接觸少,不十分熟悉而無從動筆。寫反面人物卻信手拈來,而且寫得活龍活現。這的確是目前創作上的一個問題。但這是可以解決的。最近上海人藝演出的《陳毅市長》就很好嘛。我們的作家絕大部分都是受過“傷”的,對“傷”比較能有些體會;但他們也是滿腔希望有所愛的,只是體會得還不夠,因此提起筆來不那末容易。前幾天我讀白樺同志的詩《情思》,我覺得很好,我講解給我的孫女聽,人生為了什么,就是為了愛。活著就是因為我有愛,失去愛就可以不活,不工作。我活著,工作著,都是因為我有愛。我們的愛從哪兒來?一定要有共同的生活基礎。如果不是同患難,共命運,沒有共同的理想和生活基礎,就不會有真正的愛。我們對國家,對民族,對工農兵,對人民,也是同此一個道理。

另外,我們文壇還有一批老作家,他們從事創作活動多年了,有豐富的經驗。我們要注意他們,團結他們,幫助他們繼續發揮作用,在創作上作出新貢獻。刊物的編輯同志特別要盡心。這些老同志,大部分都還在六十歲左右,他們參加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經歷過各種政治運動,他們對人民有深厚的感情,對黨忠誠,他們寫過不少好的作品,在我們的文學史上占有重要的光輝的位置。這些同志至今還是一支精壯的隊伍。近幾年看起來他們的作品發表得少一點,可是我以為他們正在醞釀,正在反芻,正在深思熟慮,清理他們幾十年來的經驗、體會,他們是有能力的。只要假以時日,我相信他們還會寫出好作品來的。最近我看了白刃同志三十年前寫的一些短篇,那里邊寫了許多平常生活中的不平凡的人。他的劇本《糖衣炮彈》、《兵臨城下》都是不可多得的好作品。我在山西農村時讀了魏巍同志的《東方》,我知道自己不是批評家,不能給這本書以全面的介紹,但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我歌頌了它。可是卻有人告訴我,說這些寫戰爭的書,已經過時了,不為今天的讀者所歡迎了。我說不要緊,這是一本貨真價實的書,一百年之后,保險還有讀者。那時的人們會說:“看,抗美援朝時期我們的人們多么好!那些老百姓,我們黨領導的部隊,我們的干部都是多么好,都是多么親切感人呵!”

還有一批五十年代崛起的新人,他們重現文壇之后,刻苦勤奮,搶回失去了的時間,正在全力寫作中、長、短篇小說、劇本、詩歌。這些人,很多在政治浪濤中幾經折騰,受過冤枉,他們承受過苦難,甚至不是一般在“四人幫”時受過沖擊的人們所能想象的。難道就因為別的人也受過沖擊,住過干校,就可以不理會這些同志二十多年來所負載的沉重的鐵鎖嗎?在那只是由于階級斗爭“擴大化”,五十年代末,蒙冤挨整的同志都成了人世所不恥的罪人!如今好了,黨的領導是英明的,黨的政策是正確的,黨糾正了自己的錯誤偏差,黨重新解放了這些人。在黨的領導和督促下,經過復查,很多地方、很多單位是百分之百的改正,這是值得歡迎和慶幸的。對于這些同志過去的某些作品,一度曾作為毒草而遭到批判的,現在就應該實事求是地重新作出公正的評價。遺憾的是在有些地方,有些單位,有些角落,常常聽到什么“改正派”某某的名詞呢!這些作品,有時甚至包括作者自身還繼續遭到一些排斥,一些歧視,一些嘰嘰喳喳。我收到不少來信。來信反映說他們學習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決議,在黨為一些作者恢復了政治地位之后,對于在五十年代末被誣為毒草的作品,重新閱讀,重新評價,寫了一些文章,但是有的刊物不登,沒有地方可以發表,作者受到壓力,好像還在闖禁區似的,提心吊膽。我以為這種現象是不符合黨的政策和“雙百”方針的,對于繼續繁榮創作是不利的,是應該加以糾正的。

至于“五四”以來的老作家,他們寫得多,寫得好,是我們民族的驕傲。他們的作品,不只在國內,而且在國際上也都早有定評了。但也還有一部分人,一部分好作品,沒有得到應有的注意和重視。于是有的人向我發牢騷:“我們是沒有希望的人了!我們已經靠邊站了。”我前些時到作協的文講所去,講習所的工作同志告訴我,他們向這期學員介紹幾位輔導員。我以為找輔導員不過是讓學員多接觸幾個作家,不一定能在寫作上起到什么具體作用,但多有一些機會交流討論,總是可取的。但學員同志們在選擇時,對駱賓基同志卻不很熱心。我聽了有一點感慨。駱賓基同志可能不如別人的名氣大,因此知道他的人就少些。但有名的人,也不一定都寫得好。而駱賓基同志的短篇小說卻實在寫得非常好,他的《夜走黃泥崗》寫得真好。這篇小說留給我的印象很深。當我讀它的時候,那種北方的留人小店的氛圍,完全呈現在我面前,那寒風、那大車,那趕車的車把式,那牲口,劃著蹄子,噴出白氣,嘶嘶地叫,那牲口店的院落,房子,和那些熱情的人們……你若是曾經到過這樣的地方,你就會感到是舊地重游,說不出的親切。你若還沒有到過這種地方,一讀這個短篇,你也會感覺到這個地方的味道,原來這就是沒有長途汽車時的北方農村。這樣一個路口,這樣一個黃昏,一個南來北往、東西相通的交道口,多么荒涼,又多么熱鬧的賓至如歸的安樂窩似的小店啊。這樣的作品,是我們值得研究、借鑒的作品。像這些作品和作家,我們有不少。但愿我們文藝界、編輯同志們都不要輕易忘記他們。

三十年代我在上海編過《北斗》,四十年代在延安編過刊物、報紙副刊,五十年代在北京編過刊物,六十年代在北大荒也編過墻報,編過油印小刊物。因此我深深懂得編輯同志們工作的艱辛。我也體會到,如果發現一篇新作品,發現一個新作者,編輯同志們又是何等的歡欣。前年我在山西,幾個業余寫作的青年對我說:“如今我們投稿很不容易,發表一篇文章也都要走后門。”我不相信,我向他們解釋說:“別的事要走后門,發表文章絕不會的,因為編輯同志就是歡迎好文章,就怕沒有好文章,就怕遇見壞文章卻要講人情面子給以照顧。”可是,我回北京一年多了,也接觸到一些實際,才感到很多刊物同其它方面差不多,也有圈子。好像不能不這樣似的。自然,一個辦得好的刊物必然會有自己的風格,有自己一定的取舍標準。但圈子并不屬于此,圈子不計較真理的是非,而只是以人劃線,只要自己的一伙人;這就要不得。大家都知道葉圣陶老先生。我說過,當年如果不是葉圣陶老先生的支持幫助,我不一定會搞文學。葉先生那時在上海編《小說月報》,編輯人員不多,只兩個人,他和徐調孚先生,但對作品、對作者都很熱心,很耐心。我的幾篇初作,《夢珂》、《莎菲女士的日記》等,《小說月報》都是發頭條,葉老對我的熱情鼓勵,我至今不忘。編輯都希望在自己的刊物上看到好作品。文壇需要有伯樂。編輯同志應該人人都成為伯樂,大公無私,勤勤懇懇。刊物要有自己的風格,編輯同志應該有自己的見解,刊物應有自己的個性。這個說來容易,真正作到卻需要堅韌毅力和魄力。現在有些刊物,大家都差不多。你有什么文章,我也有什么文章。你約了些什么名人寫稿,我也約他們。既發表了這個人的,也就發表那個人的,搞平衡,怕被人說是有傾向。要末大家傾向一邊,要末大家都無傾向。這里出了一期女作家專號,那里就也出一個女作家專號。我奇怪,為什么不出男作家專號?到底是同情婦女,嫌女作家少了,來一點鼓勵,還是為了刊物的票房價值,以為有個女字便可以多賣幾本?如果辦刊物都是這樣,那末全國出一個大刊物,每期印幾百萬份,或千萬份就夠了,何必空喊百花齊放呢?花雖多,卻還是一種花!刊物要辦得有特色,編輯部就得大膽堅持解放思想,破除迷信,敢于承擔責任。一不反對共產黨,二不反對社會主義,有傾向怕什么?你傾向共產黨、傾向人民有什么好怕的呢!

這次《長江文藝》、《青春》、《星火》三個雜志的編輯部聯合舉辦青年作者的讀書會,大家交流思想,總結經驗,加強修養,提高水平,是很好的,很有實際意義的,希望今后能夠繼續辦。你們的刊物大都是以青年讀者為對象的。現在青年的思想很不一致。青年中有好的,所謂思考的一代,他們考慮民族的興衰,國家的存亡,人民的命運。可是聽說還有什么垮掉的一代。據說,由于“四人幫”的長期禍害,青年中逆流搏斗的不乏其人,但垮掉的也不少,這樣的人沒有信仰,失去信心,只講個人吃喝玩樂,總嫌我們的國家貧窮落后,不自由。我們的作者、刊物都有責任通過自己的作品,不是生硬的說教,而是形象地、生動地啟發他們,引導他們,使他們也能感到社會主義社會的可愛,溫暖,使他們也能發現、接觸現實生活中可親可敬的人物,從而樹立起生活的信念和戰斗的熱情,和人民一起向四個現代化進軍。

今天想到這些,就隨便說到這里。占用了你們的時間,請你們原諒,有不妥當的地方,請大家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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