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號的文藝界座談會上,毛主席提出了八個問題。這八個問題在今天提出決不是偶然的;不管有人認為這都是早已解決了的,或者只是些屬于啟蒙的問題,只適合于在文藝小組會去談,然而事實是大眾在要求作家們理解這些問題,要求得到正確的回答,今天我們的作品沒有使大眾滿足,而且感覺得需要把這些問題同作家們商討商討了。
文藝應該服從于政治,文藝是政治的一個環節,我們的文藝事業是整個無產階級事業中的一個組成部分。這問題必定首先為我們的作家明確而肯定地承認。可以斷言我們這里絕沒有一個是藝術至上論者,也絕沒有一個作家否認文藝的黨性。但在我們的某些文章中,或座談會上發言中,還可以看出、聽到文藝和政治是兩個東西,是殊途同歸,是在某一個時期,文藝服從于政治,而在某一個時期政治也可以服從于文藝的一些模糊的,不徹底的論調,我以為這一個正確的對文藝的觀念是在所有問題之前必須說明白的。
第二個重要的問題便要提到立場與方法了。共產黨員作家,馬克思主義者作家,只有無產階級的立場,黨的立場,中央的立場。今天站在抗日的民族統一戰線上以反對法西斯日本強盜,對敵人揭露它的一切暴行,在全國贊揚一切進步的,批評一切落后的,從而達到團結,有利抗戰,而且指示前途。我們的方法是現實主義的方法,聯系地發展地看問題。在變化之中看矛盾,看新與舊的斗爭,肯定地指出真理屬于誰。這是文藝上的一個基本問題,很多問題都由此產生。譬如“寫光明呢,還是寫黑暗”便是一個例子。
有人說邊區只有光明沒有黑暗,所以只應寫光明;有人說邊區是光明的,但太陽中有黑點,太陽應該歌頌,黑點也不必諱言;有人說這問題提法就不適合,不應把黑暗與光明并列,只能說批評缺點。我以為這個表面上屬于取材的問題,但實際是立場與方法的問題。所謂缺點或黑暗也不過是辭句之爭。假如我們有堅定而明確的立場和馬列主義的方法,即使我們說是寫黑暗也不會成問題的,因為這黑暗一定有其來因去果,不特無損于光明,且光明因此而更彰。假如這一個問題只限于取材上去爭論,那將陷于什么真實不真實,看不看見等的瑣碎中而得不到正確的結論。
立場與方法的問題,也許有人覺得是一個陳舊的問題?;蛘哌€會使人不服,我們這里也有比較有斗爭歷史的作家,這些作家們和其他斗爭歷史較短的作家們都會質問道:“難道我們的立場還不夠堅定而明確么?”是的,我們要承認在延安的作家們,和一切進步的作家都是擁護無產階級事業,而且愿意做無產階級優秀的代言人,都多多少少有為無產階級事業貢獻出一切的想法。但這只還是理論的認識,方向的決定,路途的開端。有了大的整個的朦朧的世界觀的前提,但如何養成在每個具體問題上隨時隨地都不脫離這軸心,都不稍微偏左或偏右,都敢擔保完全正確,我想是不容易的。何況反映在作品中的思想,決不能靠我們的認識或企圖,而是由于我們的意識,由于我們的理論與情感的一致。假如我們能這樣看問題,那末我們便可以虛心些來討論了。
我們從什么地方來?不可否認我們一般都是小資產階級出身,當我們還沒有決定自己要為無產階級服務,要脫離本階級,投身到無產階級中來以前,我們是為小資產階級說話的,帶有本階級的一種情緒。但進步理論的接受,社會生活上的黑暗,使我們認識了真理,我們轉變了。然而要真真地脫去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衣裳,要完全脫去舊有的欣賞、趣味、情致是很難的。我們的出身限定了我們不能有孫悟空陡的一變的本領。加上我們的知識、文學教養里面也包涵了很多復雜的思想和情趣。我們讀過封建的文學、資產階級的文學,古典的、浪漫的、象征的、現實主義的,當我們讀這些書籍的時候,不一定已經具備了批判的眼光,懂得批判地接受遺產;或者還曾經被其中一些在今天看來也許是可笑的地方而深深地感動過;這里也許養成了我們一些崇高的感情,然而或許卻是唯心的。我們雖然接受了馬列主義,然而我們以前也還接受過一些非馬克思主義,這一些沉濾在我們的情感之中的雜質,是必須有一個長期而刻苦的學習才能完全清除干凈的。
因此我們非??赡茉谀骋患?,某一篇文章中,即使有十分好的主觀愿望,也難免流露一些我們舊有的情緒。但這些東西就會為無產階級所不許可,就會受到立場與方法不合的指摘。假如我們不在這里下功夫,我們即使有很高的藝術技巧,也很容易在取材上,在人物表現上動輒得咎。即使是感人的東西,只要有不合于當時無產階級政治要求之處,就應該受批評,就不是好作品。
如何才能獲得比較正確的立場與方法?我以為除了生活,到大眾里面去,同群眾的斗爭生活結合在一起以外,便是馬列主義的學習。
這兩點意見似乎也不新鮮,然而在今天還是問題,如何去實踐的確是不很簡單的。學習馬列主義,學習科學的文藝理論,我們喊了許多年,但很多文藝小組,還在問學習馬列主義是否妨礙創作。的確也有一些人只愿意粗枝大葉的去瀏覽一些馬列的著作。贊成學習馬列主義卻不認真學習,這是過去我們的毛病,我們懂得學習是好的,懂得在這里才能把握衡量世界一切事物的規律,但我們以為稍稍讀過一些便都了解了。悄悄的不下苦功,還是因為怕妨礙創作。這是不對的,應該認真地,實事求是地按部就班地把唯物辯證法等書籍好好地讀,把中國革命的問題好好弄清楚,力戒不求甚解,自以為是,一定要掌握這一武器,研究它就要真真地獲得它。
與學習同等重要,不可分離的是生活,要了解群眾感情思想,要寫無產階級,就非同他們一起生活不可。要改變自己,要根本去掉舊有的一切感情意識,就非長期地在群眾斗爭生活中受鍛煉不可。要能把自己的感情融合于大眾的喜怒哀樂之中,才能領略、反映大眾的喜怒哀樂,這不只是變更我們的觀點,而是改變我們的情感,整個地改變這個人。只有在群眾斗爭生活中才能豐富自己的情感,提高自己的情感,才能捐棄那些個人的感傷,幻想,看來是細致,其實是委瑣的情感,才能養成更高度的熱愛人類,熱愛無產階級事業,熱愛勞動者的偉大的熱情。對這些如不能寄予生命的最高度的情感是不能寫出感動人的偉大作品來的。
但下去,投身在無產階級、工農大眾生活中去,是非常難的事??照f如何快樂是不行的,空說歡迎是不行的,這沒有解決根本問題。根本問題應該是作家本身有一顆愿意去受苦的決心。這種苦,不是看得見,說得清的,是把這一種人格改造成那一種人格的種種磨煉。這種改造在他個人說來是件偉大的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只要有決心是不難的。當然這需要一段途程,需要毅力,需要對他所理解的認識的真理,有堅定不移的立場。
改造,首先是繳納一切武裝的問題。既然是一個投降者,從那一個階級投降到這一個階級來,就必須信任、看重新的階級,而把自己的甲胄繳納,即使有等身的著作,也要視為無物,要抹去這些自尊心自傲心,要謙虛地學習新階級的語言,生活習慣;學習他們的長處,幫助他們工作,不要要求別人看重你,了解你,自己在工作中去建立新的信仰,取得新的尊敬和友情。
這里一定會有個別落后的人,和不合理的事情,寬容些看待他們,同情他們,因為這都是幾千年來統治者所給予的壓迫而得來的。而且要幫助他們解決問題。
這里一定也會有對你的誤解,損傷你的情感的地方,錯誤也不會完全在你,但耐心些,相信他們,相信事業,慢慢會弄明白的。
在克服一切不愉快的情感中,在群眾的斗爭中,人會不覺地轉變的。轉變到情感與理論一致,轉變到愉快、單純,轉變到平凡,然而卻是多么親切地理解一切。即使是苦痛過的,復雜過的,可是都過去了,那些個人的偉大,實在不值得提起了。與其欣賞那些,贊美那些個人的偉大,還不如歌頌那些群眾的平凡的事業。這才是真真的偉大。
也許有人責備我們連文藝常識都沒有,文章句子都不通,卻不多研究些屬于表現、典型等等的創作方法,而侈談立場;僅僅有了正確的立場就會有好的文藝么?是的,我承認我們今天的藝術修養還不夠好,我們還要好好加強這方面的學習;可是,今天應該強調立場。我們的作家還誰都不能說已經很好地在每一篇文章中都站穩了立場,都沒有或多或少地無意地流露出小資產階級意識。立場不能解決藝術以內一切問題,但它解決主要問題。自然我不敢要求每個作家非精通馬列主義不可,也并不以為所有作家都要下鄉,上前方,但我至少是希望一個共產黨員作家最好是改正過去的讀書方法,和能接近群眾生活。
一九四二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