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沉,無星無月。
李麗茫然走著,盡量放空自己吵吵鬧鬧的大腦,她不愿再想家中煩心事。但有些東西越是想遺忘就越是惡狠狠地沖撞,就像受驚的野獸。
她下意識向菜市場。
這條路她走過幾千遍,三十年的茶米油鹽也沒有將路踏平。她跌了一跤,腳上傷很痛,痛到她想罵娘。李麗這次忍住了,忍受的傷痛會沖淡心痛,也會沖淡深深的自卑與絕望。
張闖外面的女人很美,更有不似人間的媚,自家男人在那個女人面前丑陋謙卑得近乎癩皮狗。
李麗曾經單獨找過她,協商、辱罵、祈求甚至……下跪,那女人都是用最完美微笑和嬌媚聲音回答。
但她就是魔鬼!
她死抓著張闖不放!
她想毀了我的家!
現實中李麗茫然穿過一個個水泥臺,似乎攤販熟悉的呦呵聲依在,就像兩個人共同買菜,手拉著手討價還價的時光。
李麗停下來,伸手對著面前空曠攤位。
“老公,我記得你最愛吃油糕了,”那年她剛新婚,“老板來四塊豆沙的?!?
“好嘞,您二位可真有夫妻相,祝二位夫唱婦隨百年好合。”
老板遞過油糕,包裹的油紙閃閃發光。
冷風吹過,李麗驚醒了,那只手什么都沒有拉住,既沒有油糕也沒有商販的吉言。
她心灰意冷,向前走去,時間已接近午夜了。
從市場出來是一片小吃街,此時天氣還是有些清寒,沒到大排檔營業季節,店家都落著卷簾,昏黃路燈下街道冷冷清清,沒半個人影。夜風從身后徐徐吹來,李麗覺得有些冷,縮縮脖子,準備繼續向前走。
李麗左肩被人拍一下,李麗嚇得激靈,接著沙啞青年嗓音從她身后響起。
單個人走夜路最怕就是后面有人突然來這一下子,幸好青年說話了,如果就這么傻戳著瞪眼,真能把人嚇毛了。
“大娘,我跟你問個路?”
李麗轉頭,背后青年猶有些木訥,手上動作僵硬,一頓一頓縮在袖子里。
“你是誰?”
“你知道店家姓張的小吃攤嗎?麻煩你帶個路。”青年似沒察覺李麗問題,語調平淡至極。
“往前走,路盡頭左拐再右轉,正陽小區邊上就是。”李麗也忽略了青年問題,回答道。
她當然沒那好心帶路,而且夜黑風高,保不定青年就是個搶劫的,防人之心不可無。
“麻煩你帶個路?!鼻嗄暾Z氣和之前一模一樣,冰冷生硬,就像用復讀機循環播放。
“你自己去吧,我有事?!?
“麻煩你帶個路!”音調依舊是剛才那樣,卻在說“路”字時提高音量,變成一句有著重的話。
“好……”
李麗聽著這句,不知怎么就答應下來,等走出兩步有些后悔,她扭頭向右偷看這位青年,青年似乎沒察覺李麗目光,低頭走路,瓜皮帽軟踏踏得扣在腦后,上身青灰色短衫,套著同樣顏色的馬甲,下身黑色長褲,都微鼓起,應是里襯棉服。
青年穿的竟是秋冬裝,要知道李麗即使穿短衫才僅有點寒冷!
李麗看青年裝束,感覺更冷了。她腳步加速,二百米短街每步都那么漫長,她總覺得青年哪里不對勁,可又說不出,只好加快速度,爭取到小吃攤就走人。
左轉。
街道上行人漸多,都和青年一樣低頭趕夜路,誰也不搭理誰。
李麗稍放下點心,人多意味著壯膽,就算背后青年是壞人也不敢在眾目睽睽下行兇吧。
這一放心她突然想到為什么不對勁,青年穿的未免太舊了,不止顏色比現在樸素很多,服裝沒有顯眼品牌標簽,連同服裝款式都土得像百余年前的裝束。她記得前一段時間熱映的電視劇《民國風云》中路人好像就是這樣穿著。
這真不會是是民國時期裝束吧!
他難道是……
李麗忍不住回頭,正看到青年也抬起頭,毫無血色的青灰臉上沒有表情,一對冷漠灰暗目光正注視著她,死氣沉沉。
“有事?”青年突然說。
“你從哪來的?”
“菜市口,怎么停下了?麻煩你帶個路?!庇质悄窃撍赖纳湔Z調。
李麗連忙轉頭,腳下速度更快,幾乎算是小跑。就是這樣她也沒聽到腳步聲,寂靜大街上只有她細碎腳步在響著。
右轉,小吃鋪近在眼前。
街上一溜兒店鋪都關著門,只有這家拿木桿子挑起紅布,劃出片攤位,白熾燈昏黃的燈光從木桿子上照射下來,將正上菜的老板影子拉出很遠。小吃攤不大,五六張四人小桌擺放緊密,此時攤位更是異常火爆,十之八九的座位都坐著人,老板靈敏地從桌椅縫隙中擠過去,將菜肴放在食客面前。
老板看兩人過來,連忙招呼。
“今晚生意火,位置不多。還請兩位賞臉分開坐。大姐您去后廚邊凳子上先坐著,等會兒我給你支張桌子。小哥你坐這邊,菜譜在桌子上,你先看,點好菜馬上就上?!?
老板說話有些含糊,離遠不覺得,等李麗跟老板站對臉時一股子生姜味鋪面而來,嗆得李麗向后倒退一步,撞得身后四人桌晃動,她扶住回頭,看背后落座四人都低頭沒看她,不由送了口氣。
這四人竟沒一人動筷子,四菜兩葷兩素,一碗鯉魚豆腐湯,可謂色香味俱全。如此引人食欲的飯菜擺著,四個低頭族不動不言,木雕泥塑般。
太不正常了!
“老板,我……”
李麗剛想跟老板解釋就走,可新上的葷素菜肴香氣撲鼻,聞著食欲就上來,何況李麗今天整天關顧著生氣沒吃東西。她從前為了家里男人多兩包煙的花銷緊衣縮食,自然寧可餓著也不會買這樣這樣美食,現在男人不要她了,還省個什么,不如吃飽喝足!
李麗奔著那張后廚邊的椅子走過去,坐下之后感覺有些不適。是了,從前張闖總是和她一起,帶著她大街小巷得吃,可從結婚到現在就沒怎么下過館子,突然坐在這連點菜都不會了。
“給我上兩個特色菜,你看著來!”
“好嘞,您稍等!”
老板麻溜在她面前把桌子支上,頭頂燈光灑下,李麗才發現老板年紀還不老,四十多歲,身材勻稱,臉上油光閃爍卻是泛不正常青白顏色。
李麗等不多時,老板就把兩盤菜擺在她面前,一塊素豆腐,另盤是整只水煮白雞。
“這碗米飯送的?!?
老板把米飯放下,筷子豎直插在碗中央,像上香似得。他對著李麗一笑,老板本來就白得不正常,這牙齒在燈光下白森森反光,仿佛紙人在樂。
三碗擺放對稱,中間白雞雞頭朝著她,總覺得這么擺放不太對勁……
李麗餓得不容思考,先將白雞雞腿撕下來,大口吃肉,又拿筷子扒拉米飯,運筷如飛
“老板,手藝不錯??!”
老板沒搭話,掀簾進后廚,他的影子從李麗面前閃過,里面一陣盆碗碰撞聲后,再無動靜。
影子?
對啊,燈下是有影子的!
李麗后知后覺,突然驚出冷汗,在她回憶中,讓她帶路的青年是沒有影子!
他難道真是鬼?!
李麗偷偷看那個青年,他和其余食客都低著頭,面前兩個小炒絲毫未動。
白熾燈被夜風吹得搖擺不定,桌子投射的影子勉強能辨認出形狀,但青年的確沒有影子,就和別人一樣,她反倒是突兀的一個。
等等!
就……就和別人,一樣!
等李麗想到這里,也終于回味過來這個小吃攤的怪異,食客只聞不吃,老板面如死人,還有所有人更貼切的是所有東西都沒有影子。
面前所有“人”都是鬼!
這是鬼小吃!
風更大也更冷了。
李麗想跑,雙腿卻怎么也撐不起身軀,抖個不停。
“無量壽佛,無量天尊,無量楊戩,無量哪吒三太子,無量行者孫……”
李麗也不知求什么好,顫抖中把能想到的神仙都默念上,可越念越是覺得冷,數九寒冬似得冷法,透進骨子里,連同積云似得壓力也沉壓壓蓋在頭上,令她動彈不得。
所有“人”突然抬頭,各種各樣的臉,慘白,鐵灰,甚至少去半邊,都用空洞目光指向李麗。
“你……餓……嗎?”
李麗張大嘴,喉嚨里咯咯輕響,她想尖叫,驚恐之中發不出一絲聲音。
“老板,來碟卷心菜。”
一個沙啞聲音打破李麗僵在驚恐中的意識,她突然驚醒,四周哪有什么人,空曠的小吃攤只有坐在后廚邊的她和那個青年。青年低頭小口喝湯,影子在白熾燈下舞動著。
剛才是幻覺吧?說話的是誰?
一只手突然出現按在李麗桌面上,十指連帶手掌都是醬黑色。手掌主人是個胖子,臉色青灰,目光渾濁且呆滯,裹著沾泥西裝,勉強能看出深藍色布料上正興集團的logo。
李麗指了指后廚。
胖子進去。
李麗低頭繼續吃,經受剛才驚嚇,她胃口全無,可浪費食物尤其是在館子里,她心疼大于恐懼。李麗把雞脖子骨節丟進嘴里猛嚼,“嘎嘣嘎嘣”聲順著骨頭傳腦海里,原來流油香的雞脖骨味同嚼蠟。她偷偷抬頭看青年走了沒有,卻與對面靜坐的胖子瞧了對眼。
胖子正無聲地笑著,笑不露齒,嘴角幾乎延伸到耳根。他的臉很圓,像是夸張的兒童人物畫,卻將顏色上成青灰色,最后用紅和黑畫出一個長長的微笑和小小兩點眼睛。
如果用成語形容,是毛骨悚然!
“你笑什么?”李麗恐懼到了極點,她用近乎聲嘶力竭的嗓音吼道。
胖子不笑了,嘴角漸漸收攏,長長的微笑從兩端開始擦除,最后胖子將嘴收攏成包子褶,從褶皺中心一點黑洞中擠出三個字——
“你……餓……嗎?”
胖子突然顫抖,喉頭不斷發出怪音。圓潤身軀突然如同漏氣般干瘦下來,眼睛向上翻動露著眼白,他張嘴想說什么,卻被一根不知何時出現的黑線縫上。但他雙手還是穩定得不似自己,機械地將從后廚拿出的盤子塞到李麗手里。
盤子里,是一顆涓涌鮮血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