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同處
- 一個刺客的抉擇
- 吳久承平
- 2922字
- 2019-09-23 21:51:20
第二章、同處
師父五年下一次山。
救瑤娘回到山上那一年恰是五年一輪下山的慣例。
下山之時山上桃花次第盛放,當是仲夏之季。待師父回山之時便是落雪滿南山了。
那夜小廚房里燉了蘿卜湯。蘿卜鮮香的氣味盛滿了四面緊閉的小廚房里。師父開門之時屋外狂漫的風雪瞬間卷走大半暖與香。
師父裹挾一身風雪塵仆回到山上,喝了碗湯后便依舊打坐入定休息。
對于師父下山做何事,見何人等瑤娘不會過問。同一個人長期相處久了便可摸懂一些那人的習性、脾性。
只是,向來不常與瑤娘說功課外的話的師父,卻在打坐入定前對瑤娘道:“今天下已改元四年,乃宣元四年。汝母病逝于上樂十年,汝父逝于宣元元年。”
上樂是舊朝稱號,上樂十年正是瑤娘被害之年,而宣元元年乃是新朝稱號。那便是已她父母先后去世四五年了。
寒冬臘月里,朔風冰如鐵。累年習武的瑤娘從未覺著練功房冰冷。只是那次,冷潮像是寒水,翻天覆地、四面八方將她包裹,冷的骨節發疼,麻木,寒徹肺腑。
那一腔憤懣悲痛抑郁的壓力令得她喘息苦難。
她生長記憶了十幾年的世界,仿佛一瞬間崩塌,只剩白茫茫的一片。
往后的很多日子里,她竟細想不起雙親的模樣,她自己的模樣,蘇家的模樣……好多人的模樣……
應是吹散在那晚風雪里了罷,瑤娘如是想。
所以,她孤身一人,接下來要如何走下去呢?
瑤娘很茫然,跟那漫山飄飛白絮一樣,零落無根。
窗外日落西山,燦燦日暉大片大片穿過牗戶散落屋內,鋪開一地燈黃。
瑤娘午睡后清醒過來,打量四周的陌生的景色,情緒并無多大起伏,既不落寞,亦無害怕,只是略微彷徨。
這種無名的彷徨來自她無法排遣的茫然之惑。
越是安寧靜寂的環境,那種飄渺無定的迷迷惑惑之感便越發強烈,繞梁不絕,即使她深知自己的目的和任務。
她的目的是殺掉此刻與她同寢的男人,殺掉他以后便可回到山上,繼續朝練功夕靜修的閑淡生活。
可她真是這樣想的么?這個人真的是她要殺的么?她的一生將會這樣結束么?
一招一式即可殺掉一個人,結束其一生。對于刺客、殺手來說,殺掉一個人了結其前半生即是延續自己的后半生。
殺掉裴玨便是了結自己的前半生,然后,活著自己的后半生。
沒有前半生的人將會怎樣度過后半生?
瑤娘還未有任何頭緒。
她不著急動手,一刀了結了他,便宜得很。“欲取其命,先奪其所愛。”尋出他所護愛,將取之,令其疼痛,勝于殺之。
說不定在殺掉裴玨以前她能理出一絲思路也不錯。
傳統意義上來說,她不是一個刺客,是半個殺手,或許還沾點臥底的邊。她不想給自己一個十分確切的定義,正如她對自己的存在十分迷惑一樣。師父曾說過她性移不定,多情多緒,沒有殺手刺客必備的心狠手快,堅定不移,不是做這行的料,所以只教她終其一生只能殺掉一個人的功夫。
終其一生于殺我欲殺之人。
飛蛾撲火,尾生抱柱,孤注一擲。
日已沉落西山,暮色將臨。
廊下孤一人,影一只。
裴玨頗有些羞慚,一不小心睡過頭了。十幾年來少有之事。
他順著瑤娘邊上空地坐下。
瑤娘未系上遮眼的緞帶。
裴玨對上她空洞無神的眼睛。他感覺周圍空氣有那么一瞬間細微地收縮。
是他忽然急促的呼吸。
那感覺形同寫字,筆畫有形,卻無筋無骨,仿似徒添筆墨。
寫這種字的人毫無疑問大多只能臨摹其形而障目于自己潛在的能力與天賦。
當然這是兩碼事,不能混之一談,他只是有所聯想而已。
“裴某一時貪睡,竟錯過時辰,瑤娘可要飯否?”
瑤娘并未搭話,只是呆呆仰望著天。
空氣又陷入沉靜中。
遠方山林間的鳥喚歸棲之聲愈顯鳴噪,不知誰家的狗喚雞鳴,還有農忙歸家的牛哞哞,若影若現的農忙之人交談今日之作……
“裴郎聽見了么?”
“聽見什么?”
“活著的聲音。”
裴玨微微一愣,復作一哂。
“裴郎不回答問題反而笑何?”
“瑤娘傻氣。”
“瑤娘只是常年生活在山上,只可聽到些鳥鳴,還有知了……”
瑤娘欲言又止。
裴玨為剛才之笑而覺著些些慚愧,他忽略了瑤娘的經歷。但又振作起來。
“裴某唐突了,瑤娘莫要生氣。某說瑤娘‘傻氣’是覺著瑤娘‘傻乎乎可愛’,有一顆赤子之心,很是稚趣。”
“赤子之心啊……赤子之心是什么意思呢?裴郎理解的赤子之心,勿要照搬書上所言。”
“大概是‘不忘初心’罷。”
“是‘人之初,性本善’么?”
人之初,性本善。
裴玨愣了幾秒,道:“非也。是始終保持一份純凈、簡單,讓自己感到快樂的心態。”
那便是簡單又快樂的心情了。
瑤娘仍然疑惑不止:“那‘人之初,性本善’作何解釋呢?”
這一次,裴玨怔愣很長時間,連一雙清明地眼睛盯著他看了許久他都沒有任何覺察。
直到一陣異響打破了這和諧的寧靜。
是瑤娘的肚子餓的咕嚕咕嚕叫了。
裴玨才打斷思考,忙去做了飯。
瑤娘看著他忙碌地身影,腦海里思量著他剛才說的話。
赤子之心,她有嗎?
用飯將過,已是遲暮。
有清風拂過小院,拂散桃香滿園。
瑤娘讓裴玨帶著她到桃樹下。她摸索著,觸碰到柔嫩的花瓣,忍不住湊近,細嗅桃秾。
裴玨舉了一盞燈籠,輕輕舉高。昏黃燈光下的人花兩相傾,所謂“人面桃花相映紅”,即是此番美逸?
此時晚風拂面,月上柳梢頭,天河星漢垂,小院寧靜,人與燈與樹……一切都顯得祥和靜謐,好似歲月暫挽了光陰,柔和地情意悄然滋蔓。
裴玨從前寡淡無求的心,似乎變得模糊,但那種模糊是轉瞬即逝。
因為他不屑一顧。他沉浮官場,靠的是長年累月,經久沉淀的養成的不為情所左右、不耽于聲色、不廢于享樂玩逸。業精于勤,荒于嬉。這些習慣讓他不會輕易對眼前突令他動情片刻之事而駐足挽留。
故而,娶妻,非他所求,乃是父母之命,于他而言,無異于公命而已。
如此一番思考后,他理清自己為何心緒不寧,隨即轉為安定。
正好也可借成婚這個機會暫離朝廷,暫避元護一派陰暗算計。
其實裴玨難以窺透,大抵所有美好事物都似彩云易散琉璃易碎,所以他才會不忍駐足。太顧及一方難免會辜負另一方,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只是此刻他并未意識到罷了。若真待他明白了,也只能做個憶中人。
瑤娘偷偷變換眼色,窺見裴玨提著燈籠仰望著滿天星河發呆。此人怎如此喜愛發呆?難道是個呆子不成?
她裝作無意碰撞到他,兩人一臂距離讓她可以輕易一腳踩上他的靴子。裴玨猛然回神,便被人撞了個滿懷,腳下卻是一陣鉆心地疼,不由長吸了口氣。
瑤娘靠在他懷里,聽到他吸氣聲,心里一陣竊喜,嘴上卻是一番安慰道歉的話。
裴玨將人扶好,禮貌回答他無大礙。
隨后又回到廚房家柴火燒水。
現在問題來了,瑤娘洗澡怎么辦?
裴玨思來想去,踱來踱去都覺得尷尬。雖說兩人是夫妻,但終究是男女有別……
君子坐懷不亂,心無非分異想。
一番掙扎后,他決定明天去請王三娘買一個仆婢,往后他若上班,瑤娘在家肯定也需得人照看,算是做一個長久計。
裴玨放好了水,糾結如何讓瑤娘洗澡,瑤娘卻自己解決了。
她讓裴玨扶她到浴桶旁邊,讓他幫忙脫掉外衫,僅留了里衣,然后將皂莢、洗澡豆、干凈的衣裳,的放到她左手可觸及之處,然后自行洗澡。
沉在溫水里瑤娘十分郁悶,為何男人為何對女人沒興趣?
師父為何只教她如何殺人卻未告訴她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的時候該做什么,怎樣才能從男人那討到女人所要之物……
照目前情況來看她只知道裴玨是當朝丞相,有一個近乎四壁皆空的家……
哎?不對,裴玨官至當朝左相,怎會徒落得家徒四壁?一個九品小官其俸祿的家也不會破落成這番樣子吧……難道這里只是裴玨的一個掩護?他還藏有別墅不成?
須得詳細探知。看來裴玨此人并不似他所表現出來的清心寡欲地樣子。
兩人收拾一番后各自歇息。
旦日兩人才梳洗完,大門就傳來一陣急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