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停住不說了。此刻，夜色已籠罩住了小河兩岸。在這蒼茫無邊的夜色里，隨著芙蓉聲音的沉寂，連時間也似乎停止了轉動。只有遠處那不知名的燈光——也許是行路人——偶爾一閃，才使馬響覺得，這世界依然在運轉。

兩人靜默著，隱隱聽到小河汩汩的流水聲。

馬響問：“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黑暗中，芙蓉輕笑了一下。“沒有打算，活一天，算一天?！?

馬響遲疑道：“反正我是要走的，不如，你同我一起走吧！”

芙蓉扭過頭來看馬響。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光，那光芒里，飽含著感激。

沉默了一會兒，芙蓉說：“你還是一個人走吧。你清清白白的一個人，干嘛要和我呆在一起?！?

“可是——”馬響不無擔憂。

芙蓉笑道：“我知道你擔心我。你不用擔心，我孤家寡人一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可是洪濤卻是有妻兒的。我豁得出去，他未必豁得出去。等有一天，我攢夠了錢，我自然會離開這個地方，走得遠遠的?！?

聽她這么說，馬響心里稍稍安定。

馬響說：“你把錢都拿來給其其格看病了，那你什么時候才能攢夠錢呀？”

芙蓉嘆了一口氣道：“你不知道，當初在醫院里，我一見到其其格，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走不動了。她長的和我的小慧十分相像，尤其是那雙眼睛，讓我一下子就想掉眼淚。”

馬響這才明白，芙蓉不遺余力地幫助其其格的原因。

芙蓉繼續說道：“說也奇怪，其其格自從見到我，就十分依戀我。我有時候竟會想，是不是我那可憐的孩子的魂魄，附在了其其格身上呢。”芙蓉哽咽起來。

馬響對眼前這個女子，產生了巨大的同情。自己雖然也夠不幸的，可是跟她一比，又算得了什么呢。馬響想摟住那瘦削的肩頭，卻又不敢。

芙蓉一把抹去臉上的淚水，笑道：“你看，我竟然絮絮叨叨說了這么多，你不會聽煩了吧？”

馬響道：“怎么會？”

芙蓉問道：“離開這兒后，你打算去哪里？”

馬響道：“這個問題，我還真沒怎么想。只要能遠離這兒，到哪里去，倒是無所謂?！?

馬響又道：“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嗎？”

芙蓉認真想了想，道：“以前小慧老是生病，我就想，什么時候去拜一拜樂山大佛就好了，我們那個村里有人去拜過，說那佛像十分的巨大、莊嚴，我一直想去拜一拜呢！”

馬響脫口而出道：“那好，我就去樂山。”

“真的假的？”芙蓉笑道。

“真的?！瘪R響正色道，“我去樂山，代替你拜一拜大佛，求他保佑你?！?

芙蓉沉默。半晌，輕聲道：“謝謝你！”

馬響是真的已經下定了決心。他的目的地，就是四川樂山。他一心要為芙蓉做一件事情。而這件事情，是如此簡單。

心中有了目的，馬響的精神不由振奮起來。他決定，明天一早，就告別芙蓉和其其格一家，往四川去。那里，曾是芙蓉逃出來的地方。

芙蓉當夜就要趕回城里去，臨行，她交給馬響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

馬響問：“這是什么？”打開看，卻是厚厚一沓錢。

馬響忙遞還給她，“我有錢，不要你的，你留著自己用?！?

芙蓉佯作生氣，道：“你若是不收下，就是嫌我的錢臟?！?

這話很厲害。馬響無奈，只得收下。

芙蓉坐進了出租車。馬響道：“我明天一早就走，你就不要過來了?！?

芙蓉點點頭，咬了咬嘴唇道：“保重！”

“保重！”馬響也道。

出租車絕塵而去。

馬響看著那輛車的燈光，成了一個小亮點，忽然不見。他站在夜色里，悵惘了很久。同是天涯淪落人。以后，他和芙蓉還會不會再見呢。

第二天一早，馬響就啟程了。烏娜堅持讓丈夫送馬響去車站。馬響拗不過這家人的熱情，只好讓蒙古漢子陪著他，一同去了車站。

火車緩緩開動了。馬響和蒙古漢子使勁地揮著手。那個親切的身影在馬響的眼里，越變越小。別了，內蒙古，我們剛剛相遇，便又要分離。

馬響爬上了屬于他的臥鋪。這臥鋪票也是芙蓉替他買好的。

馬響躺下來，戴上耳機，打開手機音樂，想借音樂來平復一下悵惘的心。第一首樂曲，就是鋼琴曲《出埃及記》。

馬響把自己喜歡的音樂，都下載在一個專門的文件夾里。他們班上的同學，大多喜歡聽國外的一些流行音樂。馬響也喜歡聽，但他更喜歡那些經典的、經受了歲月沉淀的、傳唱不衰的樂曲。還特別喜歡聽純音樂。比如這首《出埃及記》。還有如《寂靜之聲》、《斯卡布羅集市》等等。

馬響記得第一次聽《出埃及記》，就被它的那種悲壯的、豪邁的情感所震動。摩西率領眾人出埃及，返回以色列的故事，他是知道的。那是一個十分悲壯、感人的故事。結合這個故事，再來聽這個音樂，會讓人有更深的感觸。馬克西姆的鋼琴，讓人熱血沸騰。在馬響精神不振的時候，它總能讓他重新振作起來。

如今，他孤身一人，無依無靠，流浪在外。前途未卜，對他將要去的那個地方，一無所知，這種境況，他自覺，也是有一些悲壯的。

火車順利地到達了樂山。

樂山大佛就是樂山的標志。馬響隨便逮住一個人問，他就能告訴他，大佛在何處。馬響坐上公共汽車，車程不過幾分鐘，就有人在喊，“看，大佛！”顯然，激動喊叫的人，是一名外地游客。順著游客手指的方向，馬響果然看到遠處有一尊大佛像。只是離得太遠，看不真切，也說不出有什么樣的感覺。

下了車，登船。大佛建造處，是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交匯之處，水面十分寬廣。

馬響坐的是一艘游船。游客們都擠在船甲板上看大佛。馬響也擠占了一個位置。隨著船離大佛越來越近，大佛的威嚴感也愈來愈濃重。等到與大佛正面相對的時候，人們不約而同的感受到了震撼。馬響當然也感受到了。果然是世間無雙的一尊大佛！他在心中嘆道。山是一尊佛，佛是一座山，這話是不錯的。

下了船，登山。在山上游覽。馬響這才發現，這座山上，并非只有大佛一尊佛像。山上到處都是石頭佛像，也不乏巨大者，當然，都沒有大佛那么大。這些佛像都呈磚紅色，這當然是因為此山的石頭就是這種紅色。這倒是給眾佛像上了天然的色彩，顯得與眾不同。佛像大多保存完好，這又讓馬響驚嘆不已。

來到大佛的腳下，馬響抬起頭望。佛像過于巨大，反而不如在江心中看，更有一種完整的視覺沖擊。馬響盡力的仰著頭，尋找著大佛的眼睛。他雙手合十，閉上雙眼?，F在，他要替芙蓉祈禱了。芙蓉沒有告訴他，她的心愿。但他大概能猜出。他默默禱告：希望佛祖保佑芙蓉，能脫離洪濤的控制，得自由身，能健康幸福的過完余生。

馬響也給自己許了愿。他首先祝愿父母在天堂里安息。然后祝愿自己身體健康。一個孤身在外的人，保持身體的健康是最為重要的。生活所需的錢財，他可以憑借雙手去掙。但如果他病了，有誰會來照顧他呢？

周圍的人們，都在紛紛祈禱。他們或許求財，或許求婚姻，或許求子女，總之，他們在向佛祖乞求想要的一切。大佛默然無聲，靜立千年，看慣了這來來往往的信眾。他會有求必應嗎？人們也許忘記了，當年海通和尚造像的初衷，不過是要讓江面平靜，利于船只來往，造福兩岸百姓而已。據說，自從大佛坐鎮于此，這三江交匯處，便再沒掀起過狂風巨浪。大佛謹守著他的使命。蕓蕓眾生貪得無厭的乞求，大佛會放在心里嗎？

馬響在心里默念。佛祖啊，我承認，我們要求的太多。那么，就請佛祖保佑我們都平安吧！這是我們這些脆弱的生命，要存在于這世上，最低的要求。這個要求不過分吧！請您滿足我這小小要求吧！

馬響默默在大佛腳下，坐了有半個時辰。祈禱完畢后，他又陷入了一陣迷茫。接下來，他又要去哪里呢？是就在樂山找一份工作嗎？還是繼續遠行？

當一個人不得自由時，他拼命想要掙脫所有的束縛。而當完全的自由降臨在他身上時，他又空虛的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了。

馬響心中突然閃過一道光芒。為什么不到峨眉山去呢？它近在咫尺啊！

馬響很喜歡讀金庸的武俠小說。而峨眉山，就常常出現在金庸的小說里。金庸寫道，峨眉派為郭靖的幼女郭襄所創。后又有滅絕師太及周芷若等人。她們的故事被金庸先生描繪得十分生動。于是，峨眉山這幾個字，在馬響心里，便如一位蒙著輕紗的神秘女郎，令他神往。如今，這女郎就在身邊，為何不去？

想到這里，馬響在大佛腳邊站了起來。他有些依依不舍地，再次仰起頭，凝望著大佛。然后，他隨著下山的游客，離開了凌云峰。

峨眉山與樂山的氣象又迥然不同。凌云峰上那些裸露的石頭，到底顯得荒涼和粗糙。而進入峨眉山，馬響便感覺到了身上的絲絲涼意。這里綠蔭蔽天，樹木濃綠欲滴，山路潔凈清幽。行走在這林中，馬響只覺得身上的塵俗之氣，正被山風蕩滌干凈。

馬響本無目的，比起那些慌慌張張的游客來，便多了一份悠閑與從容。他一邊走，一邊看，遇到心儀的風景，便停下來細細地觀賞。

山腳下，有一座伏虎寺。這寺名如此剛猛，卻是一座尼姑廟。

寺廟規模宏大，殿堂巍峨，又十分潔凈。這里游人很多。馬響夾在人群里，一樓一閣的，慢慢看過去。

在一座影壁前，馬響停下了腳步。

這影壁塑造得十分精美。壁上是一幅白玉雕刻的觀音像。造像者手藝精絕，觀音端立于云海之上，手執凈瓶，正將甘露灑向人間。她周圍祥云環繞。

馬響被這觀音像吸引，有心要細細地欣賞一番。當然，他對這種玉雕工藝是一竅不通。他只是覺得好，覺得美，好在哪里，卻又是說不出的?？赡芎玫乃囆g品就是這樣，不管內行與外行，都能感受到它的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