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幽幽地道：“我沒有家了。”

馬響心里一緊。他想問，每個人都有家，你怎么會就沒有家了呢？就算是一個人，也是有家、有根的。可是他不敢問。

芙蓉自己說了起來。

原來，芙蓉的家，在四川一個很偏僻的山村里。而她真正的家，則在湖北，一個更為偏僻的山溝溝里。山溝溝風景絕美，經濟也極其的落后。芙蓉的父母，都是農民。本來家境已窮得不能再窮，可芙蓉的父親，卻一心想要個兒子。孩子們一個個衣不敝體，芙蓉母親的肚子，卻常年累月的挺著。終于，在生出了一串女兒后，有了一個兒子，這場生育的馬拉松，才算是宣告結束。

兒子雖然有了，但那個家，已不能叫作家。真正是家徒四壁。一家人，連最基本的吃，都解決不了。

芙蓉排行老三。在她的記憶里，她從來沒有穿過一件新衣服。她所有的衣服，還有鞋，都是接姐姐們的舊。可那個山溝溝，其實是個風水寶地，真正的好山好水。就這樣沒吃沒穿，也讓芙蓉出落成了一朵花。

芙蓉因為學習成績好，勉強讀到了初中畢業。而她那些個姐妹，都只讀了個小學就回家了。

自覺高姐妹們一等的芙蓉，有些心高氣傲。她不想再在山溝溝里呆下去。教她數學的李老師，是個自愿來山區支教的大學生。他經常給芙蓉和同學們，描述山外面的那個世界。那個世界的人們，都吃得好，穿得好，住得舒適，做著自己喜歡的事。芙蓉心向往之。

李老師支教一年，便走了。芙蓉的心，也跟著他飛到了城里。

某一天，村里在外打工的大偉，回來了。他對芙蓉說，可以介紹她外出務工。這對于芙蓉來說，無疑是個天大的喜訊。她滿口答應。

芙蓉的父母，也希望她能出去打工，可以為家里減輕負擔。他們拿出了家里僅有的一點錢，作為芙蓉的路費。

大偉只在家里歇了三天，就帶著芙蓉走了。他們的目的地是成都。大偉向芙蓉描述著成都這個城市，說那是中國最大的幾個城市之一，世界上所有稀奇古怪的事物，成都都有。世界上所有好吃的，在成都都能吃到。聽得芙蓉要流下口水。

但是，坐火車，坐汽車，顛簸了幾天幾夜，芙蓉始終沒有看到大都市的影子。她頂多看到了一些熱鬧的小鎮。不知道什么時候，大偉的身邊又多了幾個朋友。他們對芙蓉都很好，給她吃的，同她說話。這個單純的女孩，由衷的相信，這個世上，還是好人多。

一天清晨，芙蓉在一個骯臟的小旅館里醒來，卻發現她的大偉哥不見了。大偉的朋友安慰她，大偉有事出去了，馬上就回來。這時候，旅館里來了一個陌生人。那人看起來，和芙蓉的父親年齡差不多。他不住地偷偷看芙蓉，看得芙蓉心驚肉跳。

等了半天，大偉還是沒有回來。大偉的朋友說：“我們先吃飯吧，邊吃邊等。”

那個陌生人也一同坐下來吃飯。芙蓉有些奇怪，這一路上，他們都吃得十分簡單，這頓飯卻是豐盛。還有酒和飲料。

芙蓉被美食誘惑，不再去擔心大偉。她不客氣地吃喝起來。

她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倒下的。那一片記憶，完全交給了虛空。

等芙蓉睜開眼睛，她看到的，是一間陌生的屋子。然后，她又看見了那個陌生的男人。他正站在她的面前，拿一副欣賞的目光，看著她。

芙蓉猛然驚醒，卻發現動彈不得。她被繩子捆在了床上。

“大偉哥，大偉哥……。”芙蓉拼命哭喊。直到此刻，她還寄希望于那個同村人。

陌生男子突然變了臉，他從門后抄起一根棍子，朝芙蓉的身體狠狠抽打了一下。這一下，震住了芙蓉。她大睜著驚恐的眼睛，看著陌生人。聽著陌生人嘴里吐出的冷冰冰的話。她這才明白，她被賣掉了。她被賣給了這個男人做老婆。

芙蓉的血液凝結成冰。她沒想到，母親小時候講給她們姐妹聽的，關于人販子的故事，竟然落到了她的頭上。她開始拼命掙扎，亂喊亂叫，企圖有人聽到她的叫喊，報告警察，來把她救出去。

陌生男子冷冷一笑。他拿起一塊放在床上的破布，堵住了芙蓉的嘴巴。

馬響聽著芙蓉的講述。她講得很平靜，語氣里沒有怨恨，仿佛那只是別人的故事而已。馬響卻聽得背上出了一層冷汗。

后來，芙蓉才知道，這個山村里，像她這樣被拐賣來的新娘，不止她一個。這個山村里的女兒，都飛出去尋找更好的生活了。村里許多的男人找不到老婆，只好花大價錢從山外購買。有需求，就有市場。此地也漸漸形成了一個拐賣人口的犯罪集團。而大偉，還有他的那些朋友，都是這個集團里的成員。

芙蓉在這個陌生的家里，被折磨得奄奄一息。那個男人不想賠了夫人又折錢，便逼著芙蓉吃飯。她不吃，他就灌。

芙蓉本一心求死，只是那男人看守得太嚴。某一日，芙蓉竟然驚愕地發現，她懷孕了。這一年，她還不滿十七歲。

這個孩子，使芙蓉猶豫了起來。她開始對生，有了一點憧憬。

在這種矛盾的心境中，芙蓉產下了女兒小慧。也許是因為芙蓉長期心情抑郁吧，又或者是因為營養不良。總之，小慧出生后，就總是病懨懨的。可是這個孩子，繼承了芙蓉的美貌，尤其是一雙大眼睛，又黑又亮，看著人的時候，沒有人不會為之動心。

為了女兒，芙蓉忍受了所有生活的苦。可是，上天再一次冷酷地對待了她。小慧長到三歲，一病不起，夭折了。

失去女兒的芙蓉，斷絕了所有生的念頭。她整日精神恍惚，不言不語，不笑不怒，如一具行尸走肉。

她的這個樣子，倒是讓那個男人放松了警惕。他以為，她再也不會想著跑了。

的確，芙蓉真的也沒打算跑。她根本就不想活了，還跑什么呢？

一日，芙蓉獨自去山里砍柴。她依舊是一副半清醒、半迷糊的狀態。她不想砍柴，只是信步地往前走。她手里有一把斧子，前路走不通了，她就揮著斧子，砍出一條路來。她不辨東西，只顧往前走。她想，走到哪里算哪里吧，等走不動了，就躺下來，閉上眼睛。

她走著走著，就碰到了一條小溪。這小溪她從未見過。芙蓉四下里看，發現自己已身處一個陌生的地方。她迷路了。

芙蓉并不著急。迷路又有什么關系呢？于是她繼續往前走。眼看著天就要黑了。黑了又有什么關系呢？她決定，只要走得動，她就往前走。她是想著，把自己活活累死算了。

但是在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芙蓉卻看到了人間的燈火。不僅如此，她還看到了一輛奔馳的列車。

看著那輛車，芙蓉的心，猛烈的跳動了一下。生的渴望，猛然強烈地抓住了她的心。她回首四望，那個貧瘠的山村，已不知隱到了何處。芙蓉丟下斧子，向著那輛列車，狂奔過去。

就這樣，芙蓉到了包頭。

下了車，芙蓉坐在車站的長椅上瑟瑟發抖。這時候，一個穿著體面的男人，朝她走了過來。那個人，就是洪濤。

如馬響的印象，洪濤給芙蓉留下的第一印象，也是很溫和的。他站在芙蓉面前，有些奇怪地看著她。此刻的芙蓉，猶如一個乞丐。

“你是不是很冷？”他看著顫抖的她。

芙蓉警惕地看著這個男子。她現在已經知道“人面獸心”這個詞的深刻含義了。

洪濤輕輕嘆了口氣，那里面充滿憐憫。他指著一間屋子說：“你到那屋里去坐吧，那是開水房，里邊有凳子，暖和些。”

芙蓉的確是冷。她的牙齒都在上下叩擊。她看了一下那間屋子，就起身走了過去。果然，開水房里有熱氣，比外面暖和多了。

洪濤見她進去后，便轉身走掉了。這讓芙蓉確信，這個人只是想幫她而已。

當初，芙蓉認為自己和洪濤是有緣分的。因為第二天，饑腸轆轆的芙蓉還在火車站附近轉悠時，她又看到了洪濤。當時，洪濤正坐在一家早點店門前，吃著一碗面條。

看到芙蓉，洪濤明顯愣了一下。芙蓉也看到了他。兩人沒說話。洪濤低下頭，繼續呼嚕呼嚕地吃面。他吃得可真香啊！那面條的香味直往芙蓉鼻子里撲。她已經餓得前胸貼后背了。她抵擋不住這種誘惑。

她意外地逃脫之后，生的信念便一直如一把熊熊燃燒的火炬。現在，為了活下去，她可以去乞討。

便是在這時候，洪濤抬起了頭。他并沒有看她，而是面向早點店的老板娘，說了句：“再來一碗牛肉面！”

那碗牛肉面很快就端了來。洪濤將它放在木桌的另一邊，并掇了一把圓凳放在了面碗之前。他看著她，拍了拍凳子。

那意思再明顯不過，這碗面是屬于她的。芙蓉走了過來，坐到了那張凳子上，埋下了頭，開始吃面條。那是她有生以來，吃過的最好吃的面條。

芙蓉呼嚕呼嚕地吃，眼淚落進了碗里。

洪濤很溫柔地說：“慢點吃，不夠再要。”

這一刻，芙蓉把洪濤視作從天而降的恩人。

吃完了面，洪濤問：“你從哪里來，到包頭來是有事嗎？”

他的語氣是那樣溫和，眼神是那樣真誠。

芙蓉隱去了她逃出來的經歷。現在，她要重新回到起點了。她要請求這個好心人，幫她找一份工作。

洪濤聽了芙蓉的訴說，沉默了一會兒。他說：“本來，我也是做生意的，只是我那里，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

還有什么不愿意的呢？便是讓她天天掃大街，洗廁所，她也愿意干哪。

洪濤笑了起來，說：“倒是不用那么辛苦。我那里廚房正好缺一位打下手的，就是幫忙洗洗菜，洗洗碗什么的，你要是愿意，立刻就可以上班。”

芙蓉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洪濤沒有騙她。整整一個月，芙蓉快活地在廚房里幫工。她手腳勤快，該她做的事她認真地做，不該她做的事，她也主動幫人家去做。一個月過去了，芙蓉長胖了，面色紅潤了，她渾身洋溢著青春活力，如一朵美麗的花，正在綻放。

這天，洪濤愁眉苦臉地來找她，說店里缺女服務員，看她能不能幫忙。

所謂女服務員，芙蓉懂。她猶豫了。可是洪濤說，KTV現在生意不好，如果她不幫忙，他只有關門了。

他竟把她看得如此之重，這讓芙蓉心里有些感動。他是她的恩人，她怎么能眼睜睜看著夜來香倒閉呢。再說了，夜來香沒有了，她到哪兒去呢？

于是，洪濤的目的達到了。

等到芙蓉不堪凌辱，想要抽身時，洪濤這才露出了他的獠牙。他很明確地告訴芙蓉，她的命是他給的，除非她死了，否則她一輩子都別想離開夜來香。

此刻，芙蓉才明白，洪濤用一碗牛肉面，就買下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