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沿著中庸的美與丑:中國民族性研究隨筆
- 沙蓮香
- 4074字
- 2019-11-07 17:29:08
東京大學留學
1978年9月中國人民大學復校,我由清華大學回到了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系。不久,適逢教育部派遣留學生赴世界各地學習。1982年4月,我東渡扶桑,去了東京大學社會學部進修社會心理學兼傳播學。
赴日前我拜訪了費孝通先生,費老讓我帶上他的書信去見日本社會學元老福武直先生。到日本后我立即拜訪了福武先生,當時在場的有他的好學生若林敬子女士,從此若林成了我在日本的一位終生摯友。之后,福武先生欲將他的藏書贈送給費孝通先生所在的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所,我往返于福武先生與中國駐日使館文化參贊之間,最后福武先生的贈書心愿達成,社科院社會學所為此設立“福武直文庫”以之紀念,這是中日兩國老一代社會學家的學術胸懷。在日期間,福武先生經常叫上若林敬子和我一起就餐,向我介紹日本在二戰后的變化和日中社會學協會的情況,受益極多。后來,在日本的幾次訪學中先后結識了諸多學者和朋友,東京地區的山本武利先生、阿部幸夫先生、太田喜晟先生、今野健一先生、吉田民人先生、古島和雄先生和他的夫人古島琴子女士,荒川孝先生、小林泰先生、小松貞子女士、西真平先生和夫人西冨喜子女士,關西地區的萬成博先生、遠滕蔥一先生、津金澤聰広先生、川久保美智子先生、真鍋一史先生、烏越皓之先生、船本弘毅先生、澤谷敏行先生、春木紳輔先生,仙臺地區的杉山晃一先生、山田俊先生和他的夫人山田里香女士、中島隆藏先生。除了學術交往,尚有許多學者的友好往來,有成蹊大學法學部宇野重昭教授、一橋大學社會學三谷孝教授、圣心女子大學教授和日本社會心理學會理事長島田一男先生,有神戶女子大學塩原勉先生和夫人塩原洋子女士,長野縣崗谷市的社會活動家薩摩正先生一家、林裕藏先生一家,以及仙臺市小牛町澀谷政一夫婦和尾形夫婦。除此之外,尚有許多訪問中結識的學者和朋友,有NHK綜合放送文化研究所主任研究員藤竹曉先生,一橋大學巖崎允胤先生,神戶大學撲木佳緒留先生,武藏野女子大學的古谷妙子先生,東京女子大學的柳洋子先生,伊藤虎丸先生。會社社長宇佐美昭三先生,社會活動家網野仲子和網野幸子兩位女士,取手市岡田豐先生,北海道大門玉泉女士等。他們是日中友好的積極力量,是我生命旅途中不期而遇卻又融入我學術生命的重要助力,他們的坦誠相助,筑成了至今不渝的交流通道和長久友誼。
赴日前我結識了和我一起學習日語的楊中強女士,她比我早些時候去了東京,我去東京之后在她的引薦下認識了日中學院的創始人、負責人片岡公正先生。片岡先生會中文又樂于助人,幾次見面,我和中強都聽他講述日本的“天南海北”,相談甚歡。我先于楊中強回國,片岡先生送我滿滿一大箱各式各樣的大小開本的工具書,我保存至今,并且在我的心里懷念著片岡先生的風貌。
1982年4月24日至1984年4月24日,在東京大學進修,實實在在地讀了兩年書,沒有各種“會議”,沒有“人際糾纏”,一下子感到輕松多了,拼命地讀書。在“書海”中廣泛閱讀并兌現了研究中國人的想法。同時,在東京大學訪學并非十分輕松。從理工科的中國留學人員那里知道,中國學者在東京大學開始時有個與指導教授相互了解的認同過程,只有在自己的實驗獲得學術成果之后方得到指導教授的看重,而在實際上,這些改革開放后首批出國的留學人員,大多是“文革”前畢業的大學生,專業基礎是扎實的,不少人在東京大學都取得了專業研究方面的顯著成就。
我的指導教授是辻村明先生。辻村先生是社會學出身的社會心理學家,他熱心地介紹我認識心理學出身的水原泰介先生。這是東京大學社會心理學研究室兩位領銜教授,體現了社會心理學分屬于社會學和心理學的特點,兩位指導教授是我在日本直接受教的社會心理學引導者,這在實際上也讓自己對知識有了更多的要求:除了閱讀兩位教授的著作,在兩位教授的課堂上聽課,還在心理學部大山正先生那里聽心理學課并參加某些實驗,去新聞研究所岡部慶三等諸位先生那里聽傳播學課程。
我們在東京的住處是位于文京區巢鴨附近的本駒込2_12_13亞洲文化會館的分館。分館是距離亞洲文化會館本館只有百米距離的木制小樓,獨為一個小庭院。樓下四室樓上一室,是我和一前一后入住的留學人員在日本的“家”。樓下住的有劉明華(在上智大學留學),有倪玉(在御茶水女子大學留學),有李惠春(先在愛知大學后在東京大學留學),有我(在東京大學留學),樓上住的是王明娥(在東京大學留學)。五個人都是早出晚歸,奔波在“求學和求知”的留學生活里,閑暇時又同歡樂共分享,心心相印。
亞洲文化會館是穗積五朗所創設的。穗積五朗先生在20世紀70年代末為向日本文部省爭取中國留學生福祉的絕食運動中亡故。穗積五朗先生的兒媳穗積晃子是中國人民大學復校后首批來校講授日語的專家,我在赴日之前就結識了晃子女士和她的丈夫穗積一成先生及他們的小女兒瑤子。赴日之后,我們住在亞洲文化會館分館,穗積夫人及其一家以及亞洲文化會館的負責人田井先生、小木曾先生、工藤正司先生等對中國來的留學人員十分關心。留學人員去穂積府上做客是常事,讓剛剛出國的我們感到溫暖和親切。我去日本之后,穗積一成先生和夫人晃子女士帶我去東京迪士尼。第一個去處是看寬銀幕電影。電影開始,映入眼簾的是中國的萬里長城,宏偉壯麗,接下來的是故宮、天安門,當看到天安門廣場的時候我注意到了廣場上人們的表情差不多是一樣的嚴肅、正經并帶有幾分小心。這時候,自己心中的異樣感觸出現了:這是一種同質性的“群像”。對迪士尼這一幕的感觸讓我終生不忘。
穗積五朗先生的夫人穗積文子女士當時已將近七旬。她留學德國,是一位高貴文雅的鋼琴家,她的高貴伴有慈愛和眷顧。我去東京大學進修不久,穗積夫人便來到了分館。我在1982年5月3日的日記中曾經寫道:
其后,在東京的兩年里,對于穗積先生一家,我始終有著深深的情感和敬意,他們成為我冥冥之中始終不忘的親切的友人。
穗積一成的叔父穂積七郎先生是位社會活動家,他那里也是我們備受關照的常去之地;有時候是我一個人去聽他“講故事”,坐在他的對面聽他講述日本社會變遷中的激昂與沉浮。他總是笑瞇瞇的,卻又有著社會活動家的聲色言辭和感人魅力。他的夫人穗積萬亀子女士總是忙著準備飲食,非常謙卑地待人接物,用深情來溫暖我們的心。我深深地受到她的感染,她謙卑中充滿溫情,溫情中有著穩重和禮節,溫柔的語音中透出和藹可親。時間長了,我從中意識到了“教養”是怎么回事。大概可以這樣來說,教養是內心的溫情脈脈,是行為的節制和沿著節制生成的慣習,教養在潛移默化之中“養成”;教養很厚重,是眼不見的“質量感”,而不是輕飄飄的。日本人重“中庸”,大概,教養是他們的“恰如其分”,教養是一種“禮節”。
一段生活,一生友情。回國之后,每次去日本講學只要有可能就要看望穗積一家。至今,吾輩年事已高卻在心中深深地回憶著那些日子里的一樁樁一幕幕。
在東京大學兩年,自己最早出現的危機感是知識顛倒所帶來的沖擊和焦慮。在那里常常看到一些在國內曾遭受過“批判”的人物卻有著不朽的學術貢獻(比如心理學家馮特、社會學家布哈林等),感到已有的知識在不少方面被顛覆以及新知識的貧乏。到了東京大學,我半年不去向辻村先生請教,我向辻村先生表示,自己先去看書、先了解日本,有了想法之后再請教先生。我幾乎是一頭扎在東大圖書館,常常中午在圖書館便餐(不少人如此完成午餐)。東大圖書館的舊書多得讓人目不暇接,新書是和世界主要國家幾乎同步上架的。我用了差不多半年的時間讀完了巖波書店20世紀50年代至80年代的《思想》雜志、哲學和社會學方面的著作,大致掌握了日本二戰后思想界的理論脈絡,其間還閱讀了辻村明先生的著作進而了解他的知識人道路。他是一位從50年代的激情革命者到80年代的社會主義反對者,后來多次接觸辻村先生,他對這種變化毫不諱言。辻村先生為人謙和,有著良好的師生對話和師生閑暇活動,時不時在他橫濱宅舍召集學生舉辦Home Party(“家庭聚會”),和藹善良的師母,每每聚會都熱心準備,每次聚會都受到師母無微不至的關照。
南博是我社會心理學的另一位引導者。南博先生是二戰后從美國回到日本開創社會心理學的第一人。南先生的夫人、著名演員東惠美子是日本青年劇座首席演員,日本文化大獎獲得者。南先生和夫人沒有子女但卻有著深厚的愛心與童心。他們家的一角,像是童話世界,玩具堆積成了座座小山崗,有著學者和藝人共有的審美意識和審美生活。我常常去南先生的心理學研究所閱覽。后來,南先生給了我一個綽號叫“書蟲”(書呆子)。當他知道我研究中國人的時候,很快把一本由東亞同文書院印制的日文《中國人的精神結構研究》復印并精裝之后送我,那本書匯集了西方人對中國人一百多年的研究文章,成為后來我和學生編寫《中國民族性》(一)的重要資料來源。南博先生喜歡中國,多次赴華,多次和學生交流,是人大社會心理學研究生的尊師。
我愛逛街,愛逛書店,愛逛景色,常常一個人徒步“逛”。東京大學的后門對著上野公園之旁的“不忍池”,在“不忍池”的邊角地帶常常看到“浪人”即流浪者在那里結伴飲酒。走過“不忍池”和上野一條街可以到達神田書店街,街上書店林立,圖書滿目。我常去那里,有時候駐足翻書閱讀,覺得是走進了書海。1984年回國前在那里買了不少書,被阿部幸夫先生看見。阿部先生是我在日本結識的朋友,他是夏衍研究的專家,一位極有文采和審美意趣的學者。阿部先生看到我買書,回去便送了我許多有關女性和國民性研究的書,我高興極了。阿部先生是中國的常客,常來中國。他說得一口流利的中文。他也是人大社會心理學研究生的尊師。阿部先生喜歡和學生談天說地,笑聲朗朗,他曾和1986級、1987級研究生一起去圓明園野游并午餐。時至今日,歷歷在目,難以忘卻,深深地懷念并感激阿部幸夫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