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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概述

乾隆皇帝姓愛新覺羅,名弘歷。清康熙五十年生,嘉慶四年死(1711—1799),享年88歲。他在位60年,傳位于皇十五子颙琰(即嘉慶帝),又當了三年多太上皇。他是中國歷代帝王中壽命最長的一個,在位時間僅比祖父康熙少一年而居第二,但做太上皇時仍獨攬大權,因此,他實際掌握權力的時間比所有的帝王更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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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正殿,雍正帝的傳位密詔即庋藏于“正大光明”匾額之后。

乾隆帝的生父為雍正帝,生母鈕祜祿氏,其母初為雍親王府格格,后被尊為孝圣憲皇后。乾隆帝有兄弟10人,多早殤。他排行第四,為皇四子,初封和碩寶親王。他幼即聰穎,深得祖父、父親的寵愛。雍正即位時,定秘密建儲的制度,將弘歷的名字密寫封緘,藏于大內乾清宮“正大光明”匾額之后,雍正病逝,啟視傳位密詔,弘歷繼皇帝位。1736年,改元乾隆。皇位授受之際,沒有經過祖輩、父輩那樣劍光刀影、驚心動魄的激烈爭奪。他即位,既有雍正煌煌遺詔的合法根據,他兄弟10人又大多已不在人世,繼位時在世的只有兩位弟弟,一位是與他同齡的五弟弘晝(封和親王),另一位是年僅兩歲的十弟弘瞻(后封果親王)。這兩個人的地位、才智或年齡均不足以和弘歷爭逐帝位。因此,乾隆繼位,順利接班,風平浪靜,沒有發生政治動蕩。

乾隆統治時期,清王朝國力鼎盛。當時,經濟繁榮、國庫充裕、社會安定、戶口大增,邊疆的統一得以鞏固,中國的版圖于此奠定。政治、經濟、軍事、文化達到了封建社會前所未有的高峰,但在高度的繁榮昌盛之中,社會矛盾逐漸激化,外國資本主義勢力也叩關而至,清王朝正走過了全盛的階段,幾千年從未有過的嚴重危機正在日益臨近。

研究乾隆帝,既要研究他的思想、行為、政策、功績、失誤,也要研究他的經歷、性格、才能、愛好、心態,而更重要的是要著眼于一個時代,即18世紀的中國。乾隆帝誕生于18世紀之初,逝世于18世紀的最后年代,高度發達的中國封建社會培育了這樣一個有才能、有作為、有個性的統治者,產生了一位既仁慈又殘暴、既英明又短視的君主。他的思想、行動及其制定的政策是在中國18世紀的特定環境中形成的,甚至他的優點和缺點都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環境造就了歷史人物,而人物又在改變、創造環境。乾隆帝長時期站在18世紀的最前列,運籌帷幄,驅遣群僚,叱咤風云,在他的巨大身影下,翻過了一頁又一頁的歷史篇章。他所思、所言、所行深刻地影響著時代。在一定意義上,他是18世紀中國歷史的參與者、領導者和塑造者。

乾隆帝知識廣博,才能卓越,自幼聰慧。11歲時晉謁祖父康熙帝,當面背誦書文,一字無誤,得到老皇帝的歡心,被養育宮中,隨侍左右。乾隆帝后來經常懷念這段經歷,視為不世之恩榮。少年和青年時代受到嚴格的、良好的教育,熟讀儒家經典,得到名師福敏、蔡世遠、朱軾等的教導,研經習史,作文吟詩,又酷愛書法、圖畫、文物,精嫻音律,熱心園林建筑,全面通曉中國的傳統文化。他的愛好和才能是多方面的,兼具學者、詩人、藝術家、鑒賞家的氣質。通多種語言,不但精于漢文,而且熟諳滿語,與大臣討論政事,經常使用滿語,還懂得蒙古語、維吾爾語與藏語,能和來朝的少數民族領袖直接交談。他愛好體育武事,經常騎馬射箭,秋狝圍獵,觀看冰嬉、摔跤、龍舟等。曾多年隨侍皇帝左右的著名歷史學家趙翼說:“上最善射,每夏日引見武官畢,即在宮門外較射,秋出塞亦如之。射以三番為率,番必三矢,每發輒中圓的,九矢率中六、七,此余所常見者。”[1]由于勤習武事,經常鍛煉,故身體健康,精力過人,很少生病。乾隆五十五年(1790),他已79歲,朝鮮使者洪仁點覲見后,說他“尚如六十余歲人,筋力則耳目聰明,步履便捷矣”[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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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帝戎裝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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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帝青年時期朝服像。

乾隆帝身材勻稱,豐腴而略矮,身高約1﹒6公尺(據覲見他的英國使團人員說身高五呎二吋,約1﹒6公尺)。臉龐呈長方同字型,兩腮稍削,皮膚白皙,微帶紅潤,眼睛黑而明亮,炯炯有神,鼻稍下鉤,體態文雅,外表平和。青年時代是一位英俊瀟灑的翩翩佳公子,老年時代,則顯示出尊嚴、和藹和慈祥。

乾隆帝有多方面的興趣和才能,但作為一位政治家,他勤于理事,始終不懈,獨攬大權,能謀有斷。他即帝位時是個剛滿23歲的青年(按中國的傳統算法是24歲)。在父喪的哀戚氣氛中初登寶座,這個青年人俯視著王公百官,匍匐腳下,聆聽自己的諭旨,高呼萬歲,內心第一次體驗到作為“天下主”的愉悅和滿足,同時也喚起強烈的使命感。他認識到:治理一個幅員遼闊、情況復雜、問題繁多的龐大帝國,如同進入一個充滿著種種弊端、陷阱和陰謀的世界,必須小心謹慎,努力以赴,勤勉從事。他告誡自己:“人君之好惡,不可不慎,雖考古書畫,為寄情雅致之為,較溺于聲色貨利為差勝。然與其用志于此,孰若用志于勤政愛民乎?”[3]在多年之內,工作的重擔使他大大減低了生平的愛好——寫詩和游景。故初年詩作較少,也不常出外巡游,整天埋頭于千頭萬緒的棘手事務中,處理堆積如山的文牘奏折。趙翼記下了乾隆帝勤政的情形:“上每晨起,必以卯刻……自寢宮出,每過一門,必鳴爆竹一聲。余輩在直舍,遙聞爆竹聲自遠漸近,則知圣駕已至乾清宮。計是時,尚須燃燭寸許,始天明也。余輩十余人,閱五、六日輪一早班,已覺勞苦,孰知上日日如此。”[4]這是平常無事的情形,如果有戰事、河工、賑災、祀典等重要政務,就更加忙碌,精力貫注,孜孜不倦。例如在平定準噶爾戰爭中,“每軍書旁午,應機指示,必揭要領。或數百言,或數十言,軍機大臣承旨出授司員,屬草率至脫腕。或軍報到以夜分,則預飭內監,雖寢必奏。迨軍機大臣得信入直廬,上已披衣覽畢,召聆久矣。撰擬繕寫,動至一二十刻。上猶秉燭待閱,不稍假寐。”[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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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帝歲朝行樂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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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帝觀看蒙古力士表演。

乾隆帝夙興夜寐,孜孜求治,在他統治的前期和中期尤其如此。平日的生活起居也很有規律,“卯時而起,進早膳后先覽中外庶政,次引公卿大臣與之議決,至午而罷。晚膳后更理未了公事。間或看書、制詩、書字,夜分乃寢”[6]。他幾乎每天如此,循環往復,度過時光。不僅每天的工作和生活都有固定的安排,而且一年四季的行蹤、起居,也有近乎不變的日程表。每年元旦詣奉先殿、堂子祭祖,至壽康宮向皇太后祝賀,御太和殿受朝,在養心殿開筆,書寫心經。正月間的典禮最多,祭太廟、祈谷、宴外藩王公、宴近支宗族、宴廷臣,在重華宮吟詩聯句,上元節在圓明園之“山高水長”觀看煙火花燈。二月祭社稷、行耤田、開經筵。此時天氣漸轉暖,從大內移居圓明園,清明則謁東、西陵(遵化和易縣),或逢巡幸之年,多在本月內啟行。四月以后,北方春夏多旱,行雩禮以祈雨,五月端午在圓明園福海觀龍舟競渡。夏秋間,多往避暑山莊,每去必住兩三個月,大會蒙古王公,舉行木蘭秋狝。夏秋如在北京,常去清漪園、玉泉山、香山、湯山、盤山的行宮走動,有時也在南苑騎射行圍。八月為乾隆壽誕,十一月為皇太后壽誕,這是兩個最重要的節慶日,張燈結彩、點景演戲,成為全國的娛樂日。十一月冬至,舉行隆重的祀天大典,從此由圓明園回居大內。十二月朔日開筆寫“福”字,分賜王公大臣。年底,外藩來覲,又必有絡繹不絕的召見、賞賜和宴請,至于皇太后處,每隔幾天必去請安問好。這一大致的日程表,歲以為常,周而復始。乾隆帝就像舞臺上的演員一樣,按照編寫好的劇本,扮演皇帝這一角色。當然,突發事件和皇帝個人一時興會所至,隨時可以改變日程,但一年的生活起居大致脫離不了這一刻板的程序。一個專制皇帝擁有絕對權力,他自然可以自由自在地做他想做的事情,而實際上,他的行動卻按著固定的節拍機械地運轉著,不過這種固定節拍由傳統、習慣、禮儀需要所形成,皇帝自覺自愿地接受,已變成了專制皇帝個人意志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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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帝儒服寫字像。

傳說中把乾隆帝說成是充滿奇聞逸事的風流天子。其實,他生活很有節制,不喜飲酒,他一生寫了幾萬首詩,從不以“酒”字入詩,從不暴飲暴食,即使舉行慶節賀宴,也日落而止,不舉行夜宴,“凡曲宴廷臣,率不過未申時”[7]。他處事很有條理,不躁不亂,很有涵養。他自己說:“‘事煩心不亂,食少病無侵’。此二語為予養心養身良方,原別無求養生之術也。”[8]和其他皇帝一樣,他有三宮六院許多嬪妃,卻并不沉溺于女色。他和自己的結發妻子孝賢皇后富察氏感情極篤,伉儷情深,皇后不幸于乾隆十三年(1748)早逝,其時乾隆年僅36歲,哀傷思念,直至晚年。他歷年寫了許多富有深情的悼念詩賦,其中一首說,“縱糟糠之未歷,實同甘而共辛”,“影與形兮難去一,居忽忽兮如有失”,“信人生之如夢兮,了萬事之皆虛。嗚呼!悲莫悲兮生別離,失內佐兮孰予隨”[9]。繼立烏喇那拉氏為皇后,但帝后感情不和。乾隆三十年(1765)第四次南巡,至杭州,因事齟齬,皇后忿恚,自剪其發,乾隆震怒,置后于別宮。翌年皇后死,乾隆帝不以皇后相待,命以皇貴妃禮儀治喪。從此之后,再也不立皇后,帝內宮雖有愛寵,但管理嚴格,不準胡作非為。晚年有愛妃惇妃,恃寵驕橫,宮女得罪,竟被杖責致死。乾隆帝惱怒,將惇妃降革為嬪,諭旨說:“事關人命,其得罪本屬不輕,第念其曾育公主,故量從末減耳。若就案情而論,即將伊位號擯黜,亦豈得為過當乎!”[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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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帝慧賢貴妃像。

乾隆帝受儒家政治哲學的熏陶,以之作為治國的指導思想。他視君主為政治社會結構中的主體,“君者為人倫之極,五倫無不系于君”[11],“臣奉君、子遵父、妻從夫,不可倒置也”[12]。他也很重視儒家學說中的民本思想,認為君主有責任保護民生,關懷民瘼,重視民心,“民之所與,即天之所與,是以人君祈天永命,莫先于愛民。得民心則為賢而與之,失民心則為否而奪之。可不慎乎?可不懼乎?”[13]他認為:君主應養育萬民,控馭萬民,就像父親對待兒女一樣。庶民安居樂業,政權才能鞏固、長存。人民的力量以被動的形式明顯地反映在他的政策中。他曾模仿李迪的《雞雛待飼圖》作畫一幅,墨刻多分,賜給各省督撫們,要他們照顧百姓,就像照料飼養小雞一樣,“即雛哺之微,寓牧民之旨……欲督撫等體朕惠愛黎元之心,時時以保赤為念,遇有災賑事務,實心經理,勿忘小民嗷嗷待哺之情”[14]。這種重民、愛民的思想固然促使他盡可能去減輕人民的負擔,改善人民的生活,但并不影響他在很多場合采取嚴厲的手段去鎮壓人民起義。他認為:君與民的關系如同父與子,父親有養子教子的責任,而兒子亦有尊親孝父的義務。不論老百姓窮困到什么程度,都不能違犯國法,反抗朝廷。否則就是“刁民”、“莠民”,就是不孝的忤逆之子,人人得而誅之,故“恤民”與“懲奸”是相反相成的兩個方面。“蓋恤民之與懲奸,二者原相濟為用,欲恤民斷不可不懲奸,而非懲奸又斷不能恤民……務期寬嚴并濟,懲勸兼施,洗因循之積弊,歸平康之淳風。”[15]因此,他對聚眾鬧賑、抗租抗糧、秘密結社、武裝起義竭力鎮壓,常責怪官吏們姑息養奸,邀譽市恩。他處治此類案件總是從重從嚴,近于斬盡殺絕,決不心慈手軟。在這方面,充分暴露了他作為專制君主的猙獰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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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通寶。

乾隆帝統治的時間很長,晚年吏治趨于腐敗,諸弊叢生,階級矛盾尖銳,社會動蕩,反抗斗爭蜂起。他禪位給兒子嘉慶帝的時候,正值湖北白蓮教揭竿而起,發動了轟轟烈烈的大起義,清朝統治盛極而衰。從乾隆帝個人來說,進入老年,理政不如早年之勤勞,用人不如早年之明察,辦事不如早年之決斷,體力漸衰,精神不支。而一切軍國要務仍要由他一人決斷,習慣站在權力巔峰的君主不會因自己精力的衰退而讓出權力,甚至禪位以后,乾隆仍是實際的統治者,嘉慶僅僅是名義上的皇帝,新皇帝很識趣,“自丙辰(嘉慶元年)即位以來,不欲事事。和珅或以政令奏請皇旨,則輒不省。曰:‘惟皇爺處分,朕何敢與焉’”[16]。老皇帝掌握實權,但管不了事,新皇帝又不敢管事,正因為如此,和珅得以狐假虎威,竊取權力,擅作威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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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慶帝朝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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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珅書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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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慶帝御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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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帝八旬萬壽盛典圖。

任何專制統治者,當他經歷了漫長的人生道路,到了晚年,日益走向生命的終點時,他的知識、經驗非常豐富,對生活中出現的問題都形成了一套固定的反應模式,幾乎是以不變應萬變。他的思想和性格也發生了重要的變化,青年時代的許多優點日益向其反面轉化,頑強變成頑固,自信變成自傲,嚴格變成嚴苛,道德上的正當要求變成僵化的清規戒律。甚至心理失常,行為怪僻,出人意料。人們既不能理解他,又不敢違拗他。他看著以往親近的伴侶、臣僚、侍役以及從前的敵人,一個個從人世間消逝。連他親生的17個兒子也大多數先他離開塵世。只有皇八子永璇(儀親王)、皇十一子永瑆(成親王)、皇十五子颙琰(嘉慶帝)、皇十七子永璘(慶親王)還在他的身邊。一批又一批的年輕人在他的寶座下成長、接班、任職,皇帝的周圍被越來越多的陌生人占領、包圍。加之他作為最高統治者,本來就不容易接觸實際、了解下情。他在這個日益變得陌生的世界上更加孤寂,他遇事獨斷,無人可以商量,只能自思自忖,傾聽自己心底的回聲,越來越難以和其他人進行思想交流。據說:乾隆當太上皇時,嘉慶帝與和珅入見。乾隆閉著眼睛,仿佛已經睡著,但口中卻念念有詞,也不聞是何語言。久之,乾隆忽然睜目問道:“這些人什么姓名?”嘉慶不知如何對答,和珅卻應聲說“高天德、茍文明”(按:此二人為當時白蓮教起義的著名領袖),嘉慶聽了也莫名其妙。過了幾天,嘉慶“密召珅問曰:‘汝前日召對,上皇云何?汝所對作何解?’珅曰:‘上皇所誦為西域秘密咒。誦之則所惡之人雖在數千里外,亦當無疾而死,或有奇禍。奴才聞上皇持此咒,知所欲咒者必為教匪悍酋,故以此二人名對也’”[17]。一個叱咤風云的英明君主,晚年對農民起義無可奈何,獨自念咒、意欲置敵于死地,這種行為典型地反映出一個意志昏瞀的孤獨老翁的心理狀態,別人幾乎不能理解他。只有一個和珅還能揣摩他的一點心思。乾隆帝晚年所作詩文,詞語重復,陳話連篇,流露出濃厚的自我陶醉、自我吹噓,有時又自我憂傷、自我憤懣的氣息。

乾隆帝即位之前,由于雍正的嚴刑峻法,社會和官場中彌漫著戰戰兢兢的緊張恐慌氣氛。乾隆帝決心加以糾正,他悄悄地但又大幅度地調整政策,提出“寬嚴相濟”的方針,要以寬大去糾正前朝的嚴刻。所謂“純皇帝(即乾隆)即位,承憲皇(即雍正)嚴肅之后,皆以寬大為政,罷開墾、停捐納、重農桑、汰僧尼之詔累下,萬民歡悅,頌聲如雷”[18]。盡管乾隆前期改變了雍正嚴厲的統治方針,但其性質不超過糾偏補過的范圍,并非全盤否定前期的方針,特別是雍正時期制定的重要的、正確的政策,乾隆時基本沿襲下來,如地丁合一、耗羨歸公、養廉銀制度、秘密建儲、軍機處、改土歸流、對準噶爾議和等。

“寬嚴相濟”的方針幾乎和乾隆朝的統治相始終。從根本上說,政策的“寬”或“嚴”取決于當時的形勢和各種社會力量的對比,當社會安定、吏治清明、矛盾緩和的時候,用不著嚴刑峻法,社會發展任其自然,政策必趨于寬松,一旦矛盾激化,社會呈現無序和紛亂,而政府還保持著一定的權威時,就需要并能夠進行嚴格的整頓。封建社會中不同的客觀態勢決定其統治政策或張或弛的節奏。乾隆帝很懂得封建的統治術,他的政策時寬時嚴,寬嚴結合,適應不同時期的需要。他雖然標榜寬厚,但也經常采取極嚴厲的鎮壓手段,以消滅真正的或者只是他臆想中的危害。譬如乾隆十三年(1748)因金川戰敗而大批誅殺大臣的風波,又如乾隆十六年(1751)至十八年(1753)因偽造孫嘉淦奏稿案而追索株連,禍及無辜以及乾隆統治中期眾多的文字獄。

乾隆時代,古代中國的經濟、政治、文化發展到了最高峰,其繁榮盛況大大超過了包括漢、唐在內的所有王朝,這可以從以下四個方面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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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蘇繁華圖》局部。

第一是經濟方面。乾隆時代經濟發展大大超過前代王朝,這可以從人口數量上進行測定。乾隆朝以前,歷朝歷代的人口最高數目約在7 000萬上下,許多專家認為:由于統計方法不完善,這個數字比實際偏低,明朝后期中國人口實際已達1億以上。即使如此,乾隆六年(1741)全國人口已有1﹒4億,即已超過歷史上的最高峰值。其后繼續增長,至乾隆六十(1795)年達2﹒97億人。人口增長必須有農業生產的相應增長作為前提,也就是說,乾隆以前中國社會最多曾經生產過能夠養活1億多人口的糧食,而到乾隆末,中國已能生產足夠養活近3億人之多的糧食,大大超過了歷史上的最高水平。農業生產力之所以有如此巨大的發展,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社會安定,中原地區長期沒有戰亂,人民得以安心生產;二是清廷重視農業,獎勵墾荒,減免賦稅,興修水利,賑濟災荒,一系列政策措施有力地促進了農業生產力的提高;三是農業新品種的推廣,主要是番薯、玉米、花生等作物在明末傳入,在18世紀廣為傳播,各地普遍種植,使糧食和油料產量大增;四是邊疆的開發,乾隆前期經過平定準部、平定回部的戰爭鞏固了國家的統一與和平,廣闊的邊疆納入中央政府的有效管轄之下,在政府的倡導、支持下,中原地區過剩的人口向四周輻射遷徙,東北、內蒙古、新疆、云貴、臺灣地區,人口激增,荒地大量開辟,耕地面積有較大的增加。封建社會的主要生產部門是農業,農業生產力的巨大增長是乾隆時代經濟鼎盛、超過了歷代王朝水平的主要標志。

手工業方面,在絲織業、棉紡織業、制瓷、采銅、冶鐵、造紙、井鹽等行業中有了手工工場或包買商,經濟生活中出現了資本主義的萌芽,這些萌芽集中在長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以及若干商業城鎮內,從全國范圍來說還十分稀少,十分嫩弱,要成長發展到取代汪洋大海般的自給自足的封建小農經濟,還要經歷遙遠而艱難的路程。但新的因素畢竟已經出現,并且手工業無論在質和量上也超過了前代的水平。此外商業城鎮的增加、對外貿易的發展以及國家財政狀況、國庫貯備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

第二是政治方面。清王朝承襲了傳統的封建專制君主政體,皇帝統馭全國,享有無上的權威和尊嚴,在專制君主一個人身上體現了社會的宏觀控制機制。皇帝之下有一整套金字塔式的官僚統治機構,皇帝高高在上,站在金字塔的頂端,并通過它傳達諭旨,貫徹命令,執行政策,使龐大、復雜而極不平衡的社會的各個部分,相互協調,按照相同的方向和節奏進行有序的運轉。這種封建專制政體難以克服的弊端,是由于種種原因,集中在皇帝手中的權力經常旁落,形成母后、外戚、宦官、宰相的專政或藩鎮、朋黨的爭奪,統治階級內部充塞著無休止的傾軋與紛爭。兩千多年的封建專制政體和這些弊端相始終,成為自身不可根治的毒瘤。清代的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十分注意吸取前朝的歷史教訓,采取一系列預防措施,使這類弊端減輕到最低程度。故有清一代,無外戚、宦官、宰相之專政,藩鎮割據曾出現三藩之亂,旋即被撲滅。母后擅權發生于晚清之慈禧太后身上,亦無漢唐兩代之嚴重。只有朋黨之爭,在清代前期極為激烈,努爾哈赤時有其弟舒爾哈齊、其子褚英的分裂活動;皇太極時有四大貝勒之爭;順治年間有多爾袞、豪格、濟爾哈朗的斗爭;康熙年間有索額圖、明珠的分黨;康雍時期,圍繞皇位繼承問題,諸皇子之間各樹門戶,進行長期爭奪,引發社會動蕩。

乾隆帝對承襲下來的專制政治體制有所改進,除對母后、外戚、宦官、藩鎮等嚴立章程,預先防范外,特別注意解決困擾已久的宗室干政與朋黨爭權,努力使中央的權力更加集中。當他初登帝位時,周圍是雍正任用的王公大臣分掌權力。乾隆帝在皇子時代,長期居住宮中,并未分藩建府,沒有自己的親信部屬,亦未擔任軍政職務,不掌握任何實權。他繼位之初,只能承襲父親當年的統治格局,任用父親遺留下的工作班子,包括果親王允禮、莊親王允祿、平郡王福彭以及鄂爾泰、張廷玉、訥親等王公大臣。他首先下決心把宗室貴族完全摒斥于權力圈子之外,以徹底根治宗室干政之弊。乾隆三年(1738)果親王允禮病逝,四年(1739)莊親王允祿得罪遭斥革,諭旨責其結黨營私,往來詭秘,群相趨奉,恐尾大不掉。同時得罪的還有乾隆帝的一批堂兄弟弘皙(理親王)、弘昇(貝子)、弘皎(寧郡王)、弘昌(貝勒)、弘普(輔國公)。特別是弘皙,他是康熙廢太子允礽的嫡子,自幼聰慧,得祖父歡心,陪侍左右。他和康熙帝在一起的時間較乾隆更長。據當時傳說:他可能是帝位的繼承人,但乾隆即位后,他能安分守己,故被封親王。乾隆初,允祿和弘皙隱然成為宗室王公勢力的核心。乾隆帝何等精明,看到了這一隱患,不允許這一勢力繼續發展,故允祿被革退,弘皙的罪名更大,責備他“自以為舊日東宮之嫡子,居心甚不可問”,著在景山永遠圈禁。至于平郡王福彭雖和乾隆帝是青年時的摯友,并無罪過,亦退出了軍機處,只擔任管理旗務等閑差。

當時,最高統治圈子里,還有鄂爾泰、張廷玉各樹門戶,結黨紛爭,這已不足以威脅皇權的穩定。乾隆帝在很長時間內還需要依靠鄂、張的勢力進行統治,所以還能夠優容包涵,但亦不時告誡,抑制其勢力之發展。這兩黨勢力隨著鄂爾泰與張廷玉的去世而漸歸澌滅。乾隆十三年(1748)因金川兵敗又殺了首席軍機大臣訥親。在雍正舊臣逐漸凋零的同時,乾隆帝提拔了年輕的新進,即:傅恒、舒赫德、阿里袞、兆惠、富德、于敏中、阿桂以及更后的和珅、福康安等。乾隆帝高踞于這些官僚之上,牢牢地控制大權,生殺予奪,不和任何人分享權力。他自稱:“朕為天下主,一切慶賞刑威,皆自朕出。即臣工有所建白,采而用之,仍在于朕。”[19]他所任用的文臣武將,雖都有相當的才干,但在乾隆帝這個專制君主巨大陰影的遮蔽下,在歷史上并無耀人的光彩。

乾隆帝非常重視君臣關系,重視中央集權,樹立皇帝的絕對權威。他寫過一篇文章批評北宋王禹偁的《待漏院記》。王禹偁很強調宰相的地位和作用;而乾隆帝反駁他:“所謂一國之政,萬人之命,懸于宰相,則吾不能無疑也。”因為宰相有賢相、奸相、庸相的區別,選用宰相的權力在君主,宰相“豈能自用,用之者君也”,宰相僅是君主手中的工具,“是則一國之政,萬民之命不懸于宰相而懸于為君者明矣”[20]

乾隆朝后期,風氣改變,吏治敗壞,和珅用事,貪污賄賂公行,而乾隆也企圖挽回這一江河日下的趨勢。他命令檢舉整頓,屢興大獄,嚴厲打擊貪污不法行為,雖不可能根本扭轉腐敗風氣,但大案迭起,因貪污不法行為而被殺戮、被關押、被遣戍的大官僚多得不可勝計,雖先朝老臣(如鄂善)、軍功名將(如富德)、國舅至親(如高恒、高樸),如果罪證確鑿,亦斬首不貸,這類案子的處理產生了一定的震懾作用。在他的統治下,努力消弭專制政體所必然帶來的弊害,使之相對改善,一定程度上抑制了這些弊害。他自己說:“前代所以亡國者,曰強藩、曰外患、曰權臣、曰外戚、曰女謁、曰宦寺、曰奸臣、曰佞幸,今皆無一仿佛者。”[21]這些話雖是乾隆的自吹自擂,但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真實情形。

第三是軍事方面。乾隆朝武功極盛,揚威絕域,在完成國家統一、保護領土主權方面比前朝的戰爭規模更大,意義更重要。乾隆帝自詡有“十全武功”,即:兩次平定準噶爾,一次平定回部,兩次平定金川,兩次反擊廓爾喀入侵以及征討緬甸、安南和臺灣的林爽文起義。其實乾隆朝的戰爭還遠不止這十次,其他還有征討瞻對藏民、湘黔苗民,鎮壓王倫起義、黃教起義、烏什維民起義、甘肅回民起義以及川楚白蓮教起義等。歷次戰爭的背景、起因、性質、規模、戰果、意義很不相同。有的是為實現統一或擊退侵略的正義戰爭,有的則是鎮壓農民起義、壓迫少數民族或無端侵擾鄰國的非正義戰爭。對乾隆朝頻繁的戰爭應當分別看待,具體分析。

乾隆朝戰爭頻繁,而乾隆帝本人主觀上并不好大喜功,窮兵黷武。相反,他常以“佳兵不祥”、“息事寧人”自勉和告誡子孫,故其統治的前期重大軍事行動甚少。他說:“予自少讀書,即欽天地愛物之心,深知窮兵黷武之戒。是以繼位之初,即謹遵皇考之訓,許準噶爾之求和,罷兵寧人,將二十年矣。”[22]但如果必須用戰爭手段保護國家和民族的利益,且有利的戰機到來,千鈞一發,不容延誤時,他也能速下決心,做出堅決而正確的判斷,平定準噶爾之役即是典型。

在康熙、雍正兩朝,清廷與準噶爾割據勢力的戰爭已斷斷續續進行了半個世紀之久。這場戰爭涉及西北、北部和西南廣大邊疆地區的安定和統一,關系重大。清朝投入了極大的兵力和財力,但康雍兩朝僅能阻遏準噶爾的入侵,卻不能深入作戰,搗穴擒渠,取得全勝。乾隆前期,準噶爾部內訌,其領袖和牧民絡繹不絕地歸附清朝中央,先后有達什達瓦部、三車凌部、阿睦爾撒納、納默庫班珠爾、瑪木特等率眾來降,這給清廷提供了千載難逢的作戰良機。朝中大臣大多數畏葸迂腐,以為道路遙遠,準備不及,難以作戰。乾隆帝為完成國家統一計,力排眾議,迅速出兵。乾隆帝后來說:“西師之役,在廷諸臣,皆有鑒于康熙、雍正年間,未獲蕆事,莫不畏難沮議。朕以達瓦齊篡奪頻仍,諸部瓦解,接踵內屬,機有可乘,且無以安來者。爰命將興師,分路致討。斯時力排眾議,竭盡心力。”[23]事實證明:乾隆帝的決策英明及時。清軍以壓倒優勢進軍天山南北,戰事雖經反復,但挫而復勝,轉危為安,終于削除了準噶爾的割據政權。以后又乘勝進取,擊敗維吾爾族大小和卓木的叛亂,收復新疆南部。歷時五年的平準平回戰爭,最后完成了中國的統一,其影響所及,強化了中央對新疆的管轄,并保障了青海和內外蒙古的安定。此后,清朝在邊疆地區設官駐兵,筑城戍守,移民屯田,使廣袤的邊疆地區在政治上、經濟上、精神上與內地連接成不可分割的整體,大大增強了中華民族的向心力、凝聚力。特別是在帝國主義即將侵入中國的前夕,乾隆帝及時地完成了國家的統一,其功績應充分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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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定伊犁回疆戰圖·鄂壘扎拉圖之戰。

乾隆朝反擊廓爾喀入侵是又一場保衛祖國神圣領土的正義戰爭,也是中國歷史上最艱苦卓絕的軍事活動。乾隆五十三年和五十六年(1788、1791),居住在喜馬拉雅山南側的廓爾喀軍,兩次入侵西藏,蹂躪騷擾、搶劫班禪所居的札什倫布寺,造成邊疆的危機和全藏的恐慌。不少大臣認為:后藏遙遠,山高天寒,軍行困難,糧餉不繼,不能出兵征討。但乾隆帝堅持西藏是中國的領土,不容他人侵犯,“若仍付之不問……何以安衛藏而靖邊疆”[24],毅然決定派兵入藏,驅逐侵略者,保護領土完整和藏民安全。清軍從四川入藏,長途跋涉,冒雪沖寒,驅逐廓爾喀軍,收復被侵占的土地,并越過喜馬拉雅山,進抵加德滿都附近。在沒有現代交通和通訊的條件下,完成這一軍事遠征,實令人驚嘆!其路途之遠,山川之險,補給之難,軍行之艱,為世界戰爭史上所罕見。乾隆帝認為,“廓爾喀則在萬里三藏之外,更數千里。陡壁線路,下臨深川,不能容馬,人皆踵跡而行”[25],“經越艱險,冒雨步戰,手足胼胝,用兵之難,為從來之未有”[26]。應該說,乾隆帝不畏艱險花費極大的財力人力,保衛西藏的領土主權,是值得贊揚的。

戰爭仿佛是個放大器。它能充分表現出一位決策者、指揮者的才能和優點。因為只有戰爭時期,他的意志和領導能力才最大程度地受到考驗。同樣,也只有戰爭時期,才能使一支威風浩蕩的軍隊頃刻瓦解,顯示出領袖的無知與失誤。古往今來,沒有常勝的將軍,而戰爭的或勝或負,常常取決于指揮者是否知己知彼,是否頭腦冷靜,是否有堅強的意志和靈活的指揮才能。當平定準部、回部取得了意想不到的勝利以后,乾隆帝被沖昏了頭腦,多次發動了錯誤的戰爭,即緬甸、安南和第二次金川之役。緬甸之役,清軍深入緬境,后路被切斷,援兵不至,糧餉斷絕,戰斗失敗,主帥明瑞陣亡。安南之役,乾隆帝錯誤地支持腐敗的黎民政權,勞師遠征,攻入河內,遭到強力反擊,全軍覆沒。第二次金川之役,山險河深,瞻對人雖少而心志齊,清軍被阻于石碉之下,寸步難移。乾隆帝依仗兵多糧足,必欲克之,頓兵堅城,勞師糜餉,如獅子搏兔,用盡全力,雖最后得勝,而耗時之久、費帑之多為十全武功之冠,實為得不償失。這些戰役中所犯的致命錯誤是乾隆帝在平定準回大勝之后,視事太易,失去冷靜的判斷,用對準部、回部的同一把尺子去衡量地形、氣候、民風、內部組織都很不相同的緬甸、安南與金川,于是招致了戰爭的失敗,屢次碰壁。大量的錢財和兵力填進了戰爭的無底洞。像乾隆這樣一個精明能干的皇帝不乏審時度勢、當機立斷的能力。但客觀環境十分復雜,專制君主很容易犯的錯誤就是被勝利沖昏頭腦。他每天接受阿諛的意見和歪曲的情報,很難作正確的判斷和選擇,因此被錯誤的信息誘入歧途,采取錯誤的行動,而且越陷越深,難以自拔。等到碰得鼻青臉腫,翻然覺悟,改弦更張,例如停止對緬甸、安南的征討,議和修好,邊界反而得以寧靜,國家之間的關系亦得以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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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庫全書》。

第四是文化方面。歷朝歷代的文化藝術各有其造詣和特色,很難簡單地評說孰優孰劣。乾隆朝的文化成就較之前代,并無遜色。除大量編撰各種經說、方略、官書、續三通以及十三經刻石、翻譯佛藏外,還編纂了我國歷史上最大的叢書——《四庫全書》,共收書籍3 400多種,近8萬卷,分成經、史、子、集四大類。此書包羅宏富,浩瀚廣博,為我國古代思想文化遺產之總匯。編纂工作從乾隆三十八年(1773)設立四庫館始至五十二年(1787)《四庫全書》繕寫完畢止,歷時15年。參加編纂、校對、輯佚、提要的很多是當時的第一流學者,并撰寫了《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對1萬多種圖書(包括正目和存目)作了介紹和評論,“凡六經傳注之得失,諸史記載之異同,子集之枝分派別,罔不抉奧提綱,溯源徹委”[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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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大昕像。

民間之學術文藝亦臻于極盛。以惠棟、錢大昕、江永、戴震、段玉裁、王念孫、王引之、焦循、阮元為代表的考據學派,如日中天,盛極一時,被稱為“乾嘉學派”,著作繁多、影響深遠。史學方面還有趙翼、全祖望、章學誠、崔述,地學方面還有齊召南、祁韻士、徐松與李兆洛,各有突出的成就。曹雪芹的《紅樓夢》、吳敬梓的《儒林外史》均成書于乾隆初年,為最負盛譽的現實主義杰作,是我國文學寶庫中的瑰珍。詩歌方面,沈德潛的“格調詩”、袁枚的“性靈詩”、翁方綱的“肌理詩”;散文方面,方苞、劉大櫆、姚鼐的“桐城派”,惲敬、張惠言的“陽湖派”,如朵朵奇葩,競放于詩壇文苑。繪畫則有“揚州八怪”及文人畫、宮廷畫、西洋畫;書法則有張照、鄧石如、劉墉、永瑆等名家輩出,乾隆帝刻印的《三希堂法帖》集中了歷代書法的精華,為后世臨摹的范本。戲曲方面,昆腔與亂彈并行,正處在蛻變時期,乾隆末年,四大徽班進京,我國最大的劇種——京劇,于此時誕生。乾隆朝的文化學術和文學藝術,云蒸霞蔚,俊采星馳,呈現一片繁榮的景象。

乾隆朝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發展鼎盛,達到了我國古代的最高峰。當然,歷史并不只是光輝的、先進的一面,還有其黑暗的、落后的另一面。清朝恰恰在乾隆時代,由盛轉衰,走向了下坡路。

乾隆朝人口急劇膨脹,其速度大大超過了耕地面積的增加的速度,人均占有耕地數量迅速地減少,再加上土地兼并嚴重,社會財富被集中到少數貴族、官僚、地主、富商的手中,絕大多數農民失去土地,生計維艱,并且連年水旱,災荒頻仍,吏治敗壞,貪污公行。階級矛盾逐步尖銳化,人民流離失所,不得不鋌而走險。下層的反抗斗爭從零星分散的抗租抗糧,逐漸走向豎旗建號的大規模、有組織的武裝斗爭。乾隆三十九年(1774)山東臨清爆發王倫起義,在運河沿岸,南北交通的大動脈上發難,切斷了漕運和文報,打破了近一個世紀中原無戰事的升平局面。接著,乾隆四十六年、四十八年(1781、1783)有甘肅蘇四十三和田五領導的回民起義;乾隆五十二年(1787)有臺灣林爽文起義;乾隆六十年(1795)有貴州湖南的苗民起義;至嘉慶元年(1796),白蓮教起義爆發,聲勢浩大,斗爭持久,蔓延甚廣,形成對清王朝一次強大的沖擊波。乾隆禪位之日,星星之火已燃燒成燎原之勢。此后,全國進入干戈擾攘、戰亂頻仍的時代,歷經嘉慶、道光兩朝50多年,北方的秘密宗教,多次開展斗爭,南方的會黨起義,亦層出不窮,清廷顧此失彼,疲于奔命,社會秩序始終處于一種不穩定的狀態,這場社會的大動蕩一直延續到近代的太平天國運動。

乾隆朝,其政策方面的問題、矛盾或保守、失誤至少可指出以下幾點。

清政權實質上是滿漢地主階級的聯合專政,只占人口極少數的滿族必須團結漢族地主和知識分子,才能保持穩定的統治,乾隆帝基本上沿襲了這一傳統政策。盡管他本人受到了漢文化的濃烈熏陶,但他對漢族的警惕、防范幾乎超過了清代其他帝王,他對漢族大臣和綠營兵很不信任。杭世駿在乾隆前期即批評當時天下巡撫尚滿漢參半,而總督則無一漢人,終乾隆之世,情況并無大變,出任總督的漢人占極少數。乾隆時期,當政的文臣武將,前有鄂爾泰、訥親、傅恒、張廣泗、舒赫德、兆惠,后有阿桂、和珅、福康安,都是旗人,只有張廷玉、于敏中少數漢員身居要職,也僅是供奉內廷,述旨撰詔,相當于皇帝的秘書,不是實際的決策者。當時,滿漢矛盾雖然不是社會的主要矛盾,但始終是影響政治的重要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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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帝卍字盔甲,如何保持滿人的尚武之風一直是乾隆帝的關注重點。

乾隆帝致力于保存滿族的文化習俗和尚武精神。他認為:這是清王朝長治久安的保證。他說:“馬步箭乃滿洲舊業,向以此為要務,無不留心學習。今國家升平日久,率多求安,將緊要技藝,全行廢棄不習,因循懦弱,竟與漢人無異,朕痛恨之。”[28]盡管乾隆帝再三告誡,并采取了種種措施,可是事與愿違,八旗貴胄生活驕奢,浸染漢俗,廢棄武事的趨勢愈演愈烈,竟不可遏止。而一般旗人雖有額俸,但清廷禁其從事生產和經商,致使日益滋生繁衍的滿族衣食無著,發生嚴重的生計問題,可說是愛之適以害之。

上面講到了乾隆朝文化繁榮的一面,不幸的是這種繁榮并未導致文化思想在性質、內容上的飛躍,反而時常遭到風刀霜劍的凌逼摧殘。乾隆朝的文字獄十分苛嚴,有人估算乾隆朝文字獄有130起,比康雍兩朝大大增加。且多屬捕風捉影,深文周納,硬加莫須有的罪名,士子吟詩作文,用字不慎,即招飛來橫禍。乾隆朝因文字得罪的多為下層知識分子,罪名大多是影射譏訕、觸犯圣諱、措辭不當,實際上并無鮮明的反清思想。魯迅先生說過,“大家向來的意見,總以為文字之禍是起于笑罵了清朝,然而,其實是不盡然的”,“有的是鹵莽;有的是發瘋;有的是鄉曲迂儒,真的不識忌諱;有的則是草野愚民,實在關心皇家”。由于乾隆帝以文字罪人,民間相互揭告,往往以細微仇嫌陷人死罪,官吏們怕失察受責,故意羅織罪狀,張大其詞。為什么乾隆中葉文綱嚴密,大獄迭起?這實際上是統治階級對下層人民反抗的預防性反應。當時,大規模的武裝斗爭尚未展開,但零星的反抗已漸頻繁,統治者日益感受到來自下層反抗的威脅,企圖加強思想統治,顯示鎮壓手段,以防不測,以儆效尤。這種預防性反應出自統治者謀求安全的心理,罪名的真實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用嚴厲的懲處使社會懾服,將達摩克利斯之劍預先懸掛在可能的叛逆者的頭上。文字獄的惡劣影響,使得知識分子對現實,甚至歷史不敢議論,噤若寒蟬。龔自珍說:“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正是乾隆時知識界共同心態的寫照。

另外,乾隆帝趁編纂《四庫全書》之機,搜檢全國的書籍,對所謂“悖逆”、“違礙”書籍進行查禁、銷毀或篡改。“初下詔時,切齒于明季野史。其后,四庫館議,惟宋人言遼金元,明人言元,其議論偏謬尤甚者,一切擬毀……隆慶以后,至于晚明,將相獻臣所著,靡有孑遺矣”[29],古代典籍遭到了一次極大的厄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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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時外銷洋彩帆船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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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戛爾尼訪華使團畫師W﹒亞歷山大(當時滯留北京)想象中的英使熱河覲見圖。馬戛爾尼跪呈國書,小斯當東(英國副使斯當東之子)也效仿,接受乾隆帝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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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帝贈小斯當東之絲綢荷包。

乾隆朝一項重大的政策謬誤,是變本加厲實行閉關政策。它雖然并不拒絕對外通商,但規定只開廣州一口,制定了詳細的章程,限制中外交往和貿易,并強化了作為貿易中介的行商制度,形成了對外封閉的嚴格體制。乾隆五十八年(1793),英國政府所派的馬戛爾尼使團來到中國,在熱河覲見皇帝,提出擴大貿易的要求,但因在覲見的禮節上發生嚴重的爭執,英國使團被拒。毫無疑問,馬戛爾尼使團代表英國資產階級的利益,所提要求包含侵略性的條款,會給中國帶來消極的影響。但當時的英國尚不能向中國發動武裝進攻,只能采取和平談判的手段,謀求進入中國。中國迫切需要疏通外交渠道,進行經濟文化交流,擴大視野,以了解世界的潮流。進行和平談判,有助于改變中國的隔離狀態。但是,乾隆帝沒有感到和外部世界加強聯系和交往的迫切性,他以天朝上國自居,輕視和蔑視外國,因使團的禮節不周,心中不快,砰然關閉了談判的大門。馬戛爾尼使團帶來了豐厚的禮品,大多是顯示科技成就和工業實力的儀器、模型、機械和工業制品,但乾隆帝缺乏科學知識,不屑一顧,說什么“單內所載物件,俱不免張大其詞。此蓋由夷性見小,自以為獨得之秘,以夸炫其制造之精奇……著徵瑞(按:指接待英使之清朝官員)于無意之中向彼閑談:爾國所貢之物,天朝原亦有之,庶該使臣等不敢居奇自炫”[30]。自大心理與愚昧無知蒙住了自己的眼睛,錯過了認識外部世界的一次機會。中英兩國如同兩艘巨大的航船在逐漸接近,中國方面從維護統治出發,希望與外部世界保持安靜而隔離的局面,并力圖取得外國表面上的臣服,以滿足自己的虛榮心理;而處在產業革命中的英國卻在全球尋找殖民地、開辟商品市場。兩個國家的制度、傳統、追求的目標完全不同,一場大規模的沖突將不可避免。在天空的遠處,正在醞釀一場幾乎使中華民族慘遭滅頂之災的強烈風暴。乾隆帝,作為18世紀中國的最高統治者,不但絲毫沒有覺察,而且,他的政策堵塞了其臣民和后人去了解、探索外部世界的渠道,這反映了乾隆帝思想保守落后的一面,其影響深遠,造成了難以彌補的惡果,應對歷史負重大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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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帝南巡《圣駕回鑾行宮圖》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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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帝南巡圖·橫渡長江。

在評論乾隆帝的是非功過時,巡幸和土木兩事是通常的熱門話題。乾隆帝一生到各地巡游,曾六次南巡,至蘇、杭、南京;八次東巡,至泰山、曲阜;四次去盛京,謁祖陵;五次西巡,至五臺山,一次至河南開封、洛陽、嵩山;至于到熱河避暑、木蘭秋狝;到天津、白洋淀或巡視永定河;到遵化或易州謁東西陵,更是多得不可勝計。有人統計他一生的巡幸活動達150次之多,真是一位“馬上皇帝”。

乾隆朝國力強盛,財政充盈,皇帝愛好園林建筑,故大興土木。60年間,擴建和修建圓明園、清漪園(今頤和園)、靜宜園(今香山)、靜明園(今玉泉山),加上康熙修建的暢春園,形成北京西郊“三山五園”的園林格局。又大規模改建、擴建皇宮、中南海、北海以及壇坫寺廟、市廛房舍、道路橋梁、城垣、兵營、官署,浚治湖泊河流。其規模之大、用工之精、耗帑之多以及藝術水平之高,為歷代所不及。

巡幸和大興土木都要花費許多錢財,歷代均視為勞民傷財的弊政。連乾隆帝自己也說“工作過多、巡幸時舉二事,朕側身內省,時耿耿于懷”[31]。不管人們和乾隆帝自己怎么看,平心而論,巡幸、大興土木亦應一分為二地進行分析,這當然有勞民擾民的一面,但如果轉換一個視角,作為一個幅員廣大的國家的君主,垂拱端坐,深居宮禁,雖然省錢省力,但是不接觸社會,不了解情況,對運籌決策、用人施政是不利的。歷史上有許多從不出巡的皇帝,很多是昏庸之輩,而像秦始皇、漢武帝、唐太宗、元世祖、明成祖、清康熙帝等雄才大略的君主卻到處巡游。巡幸是封建君主與社會保持聯系的一條渠道,雖然狹窄而又間接,但對一個生長深宮、與世隔絕的皇帝來說,保持這一點點聯系仍是非常重要的。乾隆出巡當然包含著游山玩水的動機,但還有政治和經濟的目的,如視察黃河、運河、浙江海塘,打圍習武,訓練士卒,考察官吏治績、農業收成、風俗民情等。

至于大興土木,在乾隆帝自屬欣賞享樂的浪費行為,客觀上卻又是進行城市建設、美化自然環境之舉。那時候國家財力充足,在養兵給餉、軍事征戰、減免賦稅、賑濟災荒、興修水利等方面花費了大量帑銀之外,國庫藏銀仍多達每年財政收入的兩倍。乾隆時還沒有現代意義的經濟建設,不可能投資工廠、鐵路或科學事業,富余資金可能的流向是編纂圖書的文化工程或者建造園林、宮殿的環境建設。乾隆帝說:“方今帑藏充盈,戶部核計已至七千三百余萬。每念天地生財只有此數,自當宏敷渥澤,俾之流通,而國用原有常經,無庸更言樽節。”[32]興建各種土木工程兼寓“以工代賑”、“散財于民”之意。清廷用工、用料不像前朝那種無償的勞役和征索,用工全是雇募工人,發給工值,用料則由官府制造或在市場購買,“物給價,工給值,絲毫不以累民,而貧者轉受其利”[33]。當然,乾隆帝在大興土木的時候,絲毫沒有想到在200年以后這些建筑會變成人民所有的財富,但這一切已是我們珍貴的文化遺產和旅游資源。如果沒有乾隆一朝的土木工程,作為中國第一歷史文化名城的北京將會完全是另外的樣子。我們所熟悉、所熱愛的許多宏偉和優美的景點、建筑將不復存在,北京城將失去璀璨的光輝而黯然失色。

乾隆時代,或者說18世紀的中國,在政治、經濟、軍事、文化各方面均有許多成績,為前代所不能企及,這是就歷史的縱向比較而言。

但是,中國并不是孤立的存在,和它同時存在于地球上的還有許多其他的國家。古代,人們難以打破重洋的阻隔,中國長期處在一個相對隔離的環境中。到了近代,經濟、科技的進步,交通的發達,日益打破了國家之間的隔絕狀態,相互的撞擊和影響越來越頻繁。18世紀正是世界殖民擴張的時代,外國的傳教士、外交官、商人陸續來到中國,引起了種種摩擦、糾紛。如果把乾隆朝取得的成績作橫向的考察,即放到當時世界范圍中和歐美國家相比較,那就會呈現出另一幅黯然失色的圖景。18世紀的歐美國家正處在資本主義上升時期,生產力和科學技術突飛猛進,革命已經爆發,社會突破了封建桎梏而進入人類歷史發展的又一階段,即資本主義時代。而中國仍處在封建時期,即使取得了封建社會中所能達到的最大成就,如果與歐美國家雄健邁進的步伐相比,仿佛一個龍鐘老人,行動遲滯,步履蹣跚,越來越落后于西方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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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世紀的英國棉織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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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格利夫斯發明的新式紡車——珍妮紡紗機。

乾隆時代,即18世紀的中后期,歐美國家的變化翻天覆地,一日千里,可以從五個方面來考察。

其一,產業革命。乾隆在位60年,正好是英國經歷了產業革命的全過程。當乾隆即位前兩年,即1733年,英國的凱伊發明了飛梭,揭開了產業革命的序幕。從18世紀60年代起(即乾隆中期),英國棉紡織業發生革命性的變化,1764年(乾隆二十九年)織工哈格利夫斯發明新式紡車,1768年(乾隆三十三年)阿克萊特發明水力紡紗機,紡織業的生產能力迅速提高。其他行業也仿效紡織業采用機器工作。工作機的普遍使用使動力變得非常緊張,1769年(乾隆三十四年)瓦特改良蒸汽機,成為適用于各種機器的“萬能動力機”,使人類擺脫了對自然能源的依賴。此后機械制造業取得重大進展,出現了刨床、銑床、鉆床,各種機械開始實現規范化、標準化,提高了工效。18世紀末,機器大工業出現,工廠中形成了由工作機、傳動機、動力機三部分組成的機械系統,工場手工業逐漸讓位于機器工業,開始了社會化的大生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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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力紡紗機的發明者阿克萊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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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瓦錫用于分解空氣的儀器,拉氏最大的貢獻在于發現物質不滅定律。

其二,科學發展。與產業革命相表里,歐洲的自然科學積累了豐富的資料與研究成果,跨進了近代科學的殿堂。18世紀,數學領域中概率論、微積分、數論、投影幾何取得了進展。物理和化學方面,人們已能分辨各種氣體,并用各種方法獲得氫、氮、氧、二氧化碳等。1777年(乾隆四十二年)法國拉瓦錫證明燃燒現象是可燃物與空氣中的氧化合的結果,推翻了傳統的“燃素說”,揭開了自然界燃燒之謎。

電學方面,1752年(乾隆十七年)美國富蘭克林做了有名的風箏試驗,證明雷電是一種自然現象,粉碎了種種迷信和神話。后來意大利人伏打制造了能夠產生電流的伏打電堆,成為近代電池的濫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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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的發現者富蘭克林。

天文學方面,1755年(乾隆二十年)德國哲學家康德發表《宇宙發展史概論》,用星云說解釋太陽系的起源。1796年(嘉慶元年)拉普拉斯對星云說作了更加完善的論證。還有德國學者赫歇爾長期觀察恒星,提出銀河系構成的假設,1781年(乾隆四十六年)他在掃描天空時發現了一顆前所未知的行星,即天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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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德像。

地質學、生物學方面,成果累累,學派林立,爭論迭起。一些人主張巖石水成說,認為巖礦的成因是洪水泛濫,造成巖層的堆積;另一些人主張巖石火成說,強調地下巖漿和火山噴發對地殼和巖層形成的作用。在地球歷史演變上則有災變說和漸變說之爭,法國生物學界居維葉以地球經歷多次災變來解釋生物化石缺乏中間傳承環節的現象;而英國的賴爾則認為地球自然環境的變化是長期微小漸變積累而成。還有瑞典博物學家林耐,搜集了數以萬計的植物標本,首創植物分類,主張物種恒定不變;而法國的布封提出比較分類法,開始認識到物種之間的變化傳承關系。

以上的發現、創造、學派、學說出現的年代都相當于中國的乾隆時期,西方科學家通過觀測、實驗、計算、分析、爭論,對自然界的客觀現象和運動規律,逐步取得了正確而系統的認識,使人類提高了利用和改造自然界的能力。恩格斯高度評價18世紀自然科學的成就。他說:“18世紀綜合了過去歷史上一直是零散地、偶然地出現的成果,并且揭示了它們的必然性和它們的內部聯系。無數雜亂的認識資料得到清理,它們有了頭緒,有了分類,彼此間有了因果聯系;知識變成了科學,各門科學都接近于完成,即一方面和哲學,另一方面和實踐結合了起來。18世紀以前根本沒有科學;對自然的認識只是在18世紀(某些部門或者早幾年)才取得了科學的形式。”[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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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爾泰像。

其三,法國的啟蒙運動。發生于18世紀的法國啟蒙運動是資產階級革命的輿論先導,其代表人物有伏爾泰、孟德斯鳩、盧梭、狄德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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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梭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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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羅像。

伏爾泰是法國杰出的哲學家、政論家、文學家,他著作宏富,知識淵博,一生不倦地反對教會、僧侶和專制主義。孟德斯鳩的名著《論法的精神》發表于1748年(乾隆十三年),書中提出的三權分立思想,成為日后資產階級政體結構的原則。盧梭的名著《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和《民約論》分別發表于1754年(乾隆十九年)和1762年(乾隆二十七年)。他在前一書中,尖銳地批判了封建等級制度,敏銳地指出私有制是產生不平等的根源;在后一書中主張消滅不平等,尊重“天賦民權”。18世紀中葉(乾隆前期),狄德羅主編的《百科全書》,把啟蒙運動推向高潮。此書卷帙浩大、內容豐富,匯集了當時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新成果,向封建制度發動猛烈的攻擊。參加《百科全書》編纂的有一大批著名學者,除前已提及的伏爾泰、孟德斯鳩、盧梭以及主編狄德羅外,尚有副主編達蘭·貝爾,唯物主義哲學家霍爾巴赫、愛爾維修,自然科學家布封、孔多塞,經濟學家魁奈、杜爾閣,美學家拉美特利等。他們學識廣博,才華過人,是一批杰出的反封建戰士。啟蒙運動雖有其資產階級的局限性,但它激起的思想革命的巨瀾,洶涌地沖擊著封建社會的堤壩,為行將到來的法國大革命做好了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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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盛頓像。

其四,美國獨立。北美洲本是分屬于英、法的殖民地。殖民主義者一方面屠殺當地的印第安人,另一方面奴役歐洲普通移民和從非洲來的黑奴,由此激起反抗。先在波士頓一帶展開連續的抗英斗爭,到1775年(乾隆四十年),殖民地人民吹響了獨立戰爭的號角,舉行反英起義。華盛頓被人民擁戴為總司令,武裝斗爭的烈火猛烈燃燒。英軍在人數和裝備上雖占優勢,但革命人民斗志昂揚,越戰越勇,擊敗了英國殖民軍。1783年(乾隆四十八年),英國不得不承認美國獨立。這場延續八年之久的美國獨立戰爭是18世紀的重要事件,從此,美國掙脫了殖民主義鎖鏈,躍入資本主義的行列,1789年(乾隆五十四年),華盛頓當選為美國第一任總統。

其五,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法國從18世紀30年代起(乾隆即位之初)資本主義發展加快,社會分化加劇。國王、貴族、教會占有大部分土地,農民、手工業工人、城市平民以及企業主均屬于第三等級,處在無權的被壓迫地位,階級矛盾日益尖銳。18世紀80年代發生經濟蕭條,農業歉收,企業倒閉,財政破產,人們要求召集三級會議以制定新的稅法。1789年三級會議召開,受啟蒙思想教育的第三等級的代表,得到人民的支持,要求分享國家權力,宣布成立制憲會議。法國國王派兵鎮壓,巴黎人民群情激憤,于1789年 7月14日舉行起義,攻打巴士底獄,法國大革命爆發。革命迅速擴及全國,廢除了人身依附、各種封建特權和苛捐雜稅,并制訂《人權宣言》。此后反動勢力企圖復辟,國王路易十六勾結外國勢力來鎮壓革命。雅各賓派領導人民,打敗了外國干涉軍,廢黜國王,于1792年(乾隆五十七年)宣布成立共和國。翌年(乾隆五十八年),路易十六被推上斷頭臺。此后,雅各賓派單獨執政、國內各政黨的爭奪十分激烈,大資產階級為了自己的利益,顛覆了雅各賓政權;國外則有英、普、奧、荷、西等王國組成反法同盟。1795年(乾隆六十年)巴黎國民公會起用青年軍官拿破侖來對付內外的敵人,拿破侖的權力增強,建立軍事獨裁政權。1799年(嘉慶四年,這年乾隆帝逝世)拿破侖發動政變,建立執政府,在歐洲進行連年戰爭。法國大革命推翻了法國封建王朝,廢除了等級制和封建特權,極大地震撼了歐洲的封建體系,開辟了一個資本主義廣泛發展的新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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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3年8月10日聯合節,在協和廣場焚燒君主制的標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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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十六像。

以上對歐美國家在18世紀30年代以后發生的重大事件作了簡單的回顧。這六七十年間歐美國家的進步勝過了以往的一千年,它正在經歷政治、經濟、科學、文化領域全面而深刻的革命。歷史是在量變的積累下走向質變的,質變必須有量變作準備,而一旦發生質變,其變化之速,成績之大,影響之巨,是量變時的許多世代所不能比擬的。西方正在突破封建主義的桎梏而飛速前進,而中國的種種成就仿佛還在強化著封建的體制。兩個不同的世界,其變化的性質和方向形成強烈的反差,中國越來越落后于西方世界。

歷史人物要對自己時代的進步或落后負責任。尤其像乾隆帝長期站在統治階梯的最頂端,沒有一個人曾經像他那樣對18世紀的中國歷史打下如此深刻的印記。他的思想、言論、行為、政策自然會對歷史發生或正或負的重大影響。18世紀,閉塞已久的中國極其需要開通對外渠道,了解世界狀況,放寬思想禁制,增進科學知識,以迎接行將到來的世界性挑戰,但乾隆帝沒有像略早于他的俄國彼得大帝那樣知己知彼,把自己放在世界潮流中,正確定位,學習和引進外國的先進事物,致力于改革和富強。乾隆帝以天朝上國自居,實行閉關鎖國政策,他采取嚴厲蠻橫的思想壓制,動輒以文字罪人,他對科學技術毫無認識又缺乏興趣,他固守以不變應萬變的形而上的政治哲學,這些都嚴重地阻礙歷史的進步,窒息了社會蓬勃發展的生機。世界潮流在奔騰前進,而中國的統治者昏昏然如在夢中,毫無覺察,未能采取更加開放和開明的政策,失去了及時地了解世界和跟上世界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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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大帝(1682—1725年在位)處決槍兵,數十具被處決者的尸體被懸于克里姆林宮墻外數月,以威嚇彼得西方化政策的反對者。

當然,中國的落后也不能簡單地歸咎于某些人和某些政策。歷史的道路固然有賴于具有遠大目光和聰明才智的人去開辟、去拓展,不過具有遠大目光和聰明才智的人物也只能在特定的環境中產生。正因為乾隆皇帝沒有生活在俄國彼得大帝的環境中,所以他未曾有過彼得大帝那樣的追求和理想。18世紀的中國是一個被禁錮著的世界,乾隆帝也是這個世界中的一員。禁錮已久,習慣成自然,他的政策正反映了被禁錮者習于禁錮、安于禁錮的心態。

中國為什么落后于西方?這一巨大的歷史謎團困惑著許許多多的政治家和學者。何以在很長時間內中國人未曾察覺到外部世界正在發生的歷史巨變?何以專制體制和保守、僵化的政策長期通行無阻?何以中國沒有產生像西歐那樣“直前沖刺”的巨大歷史動力?其深層原因必須到長期歷史發展和整個社會結構中去尋找。歷史表面看來似乎是不相連綴的片段,實際上,古今上下有著長遠的、不可分割的聯系。影響近代社會發展的根本原因深埋于古代的歷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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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5年6月11日,在蘭斯舉行路易十六加冕禮,舊制度時期最后一次盛大的君權慶典。

18世紀的中國并未像西歐那樣發生質變,因為,以前的時代還沒有走完從量變走向質變的過程。事情不會無緣無故地發生,也不會無緣無故地不發生,乾隆帝和他的同齡人可以在歷史和傳統提供的舞臺上扮演角色,推進或阻滯社會的前進,但他們不能超越歷史和傳統,去完成力所不及的使命。歷史不是體育場上的接力賽跑,在體育場上,前三名選手都跑在別人的前頭,但競賽最后還是失敗了,人們理所當然地要責怪第四名選手的低能和失誤。康熙和乾隆盡管在中國歷史上作出了前所未有的重大貢獻。但按歷史序列而言他們正好處在第四位選手的尷尬位子上。應該說明的是:體育場上,每名選手的競跑能力只屬于個人的,而歷史接力賽中卻不是這樣,因為這是幾種文明之間的競賽,每個選手都代表著這種文明所特有的速度、耐力和精神狀態。當后一名選手接過前一名選手的接力棒時,同時也接過了這種文明所能發揮的競跑能力。乾隆帝的思想和政策,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完全從頭腦里想出來的,而是孕育于中國長期的歷史之中,孕育于前代遺留下來的經濟基礎、社會結構、政治體制和文化傳統之中。因此,乾隆帝對18世紀、對中國歷史的相對落后自應負一定責任,但他不能超越時代,自行其是。他像所有的歷史人物一樣,代表著并屬于自己的時代。從某種視角觀測,乾隆帝像是一個矛盾的綜合體,先進與落后,英明與庸碌,聰睿與愚昧,理智與荒唐,仁慈與殘酷,光輝與黑暗,錯綜復雜地交集于一身。他的性格、意志、動機似乎很難捉摸,但把他的所思所言、所作所為放在當時的環境中認真研究,可以看出這些基本上是統治階級對18世紀歷史發展所作出的合乎邏輯的反應。

我們研究乾隆帝,并不停留在對他政績的謳歌或對他過失的譴責上,重要的是要理解他和他所處的時代。18世紀是中國歷史發展中的重要階段,乾隆帝是當時杰出的歷史人物,他留下了許多經濟、政治成就、軍事功勛和文化業績,同時也留下了缺陷和過失。大浪淘沙,曾經喧囂一時的歷史人物和事件退出了舞臺,隱形于消逝了的漫長時間之中。但現實是由歷史發展而來,現實深深植根于歷史之中。研究18世紀及其人物為的是要弄清歷史,理解現實,認識國情,增長智慧,堅定信心,選擇正確的方向,迎著光輝燦爛的明天更好地前進。


注釋

[1]趙翼:《簷曝雜記》卷一,《圣射》。

[2]吳晗輯:《朝鮮李朝實錄中的中國史料》一一冊,4829頁,北京,中華書局,1980。

[3]《御制文三集》卷九,《續纂〈秘殿珠林〉〈石渠寶笈〉序》。

[4]趙翼:《簷曝雜記》卷一,《圣躬勤政》。

[5]昭梿:《嘯亭雜錄》卷三,《西域用兵》。

[6]吳晗輯:《朝鮮李朝實錄中的中國史料》一一冊,4892頁。

[7]《御制詩文十全集》卷四四,《上元后一日小宴廷臣即事得句》。

[8]《御制詩五集》卷一三,《偶園》。

[9]《御制文初集》卷二四,《述悲賦》。

[10]《清實錄》乾隆四十三年十一月甲午。

[11]《清實錄》乾隆三十一年二月甲辰。

[12]《清實錄》乾隆十一年六月甲申。

[13]《御制文二集》卷三六,《讀韓愈對禹問》。

[14]《清實錄》乾隆五十三年十月己亥。

[15]《清實錄》乾隆八年十月乙亥。

[16]吳晗輯:《朝鮮李朝實錄中的中國史料》一二冊,4982頁。

[17]易宗夔:《新世說·術解》。

[18]昭梿:《嘯亭雜錄》卷一,《純皇初政》。

[19]《東華錄》乾隆三年六月。

[20]《御制文三集》卷十,《王禹偁待漏院記題辭》。

[21]《清實錄》乾隆四十五年八月己未。

[22]《御制文三集》卷九,《補詠戰勝廓爾喀之圖序》。

[23]《御制詩五集》卷九二,《閱舊所書卷識后,示諸臣咸為悅服,復成口號》。

[24]《清實錄》乾隆五十七年八月戊子。

[25]《御制詩五集》卷七十七,《補詠戰勝廓爾喀之圖序》。

[26]《清實錄》乾隆五十七年八月癸酉。

[27]《揅經室集·三集》卷五,《紀文達公集序》。

[28]《清實錄》乾隆三十九年九月癸酉。

[29]章太炎:《訄書》,哀焚書第五十八。

[30]乾隆五十八年八月六日諭旨。

[31]《清實錄》乾隆十五年五月己未。

[32]《御制詩三集》卷八五,《降旨普免天下正供,詩以志事》。

[33]《御制詩會集》卷二〇,《魚亭得句》。

[3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1卷,656~65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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