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秋山
——元·脫脫等《遼史·營衛志》

四時捺缽
西遼河,是遼河的上游,也是遼河的最大支流,由南源老哈河與北源西拉木倫河匯合而成,貫穿內蒙古赤峰市南北。由西向東,河流水系范圍恰好處于大興安嶺東南麓和燕山北麓的夾角地帶,因此形成了一個完整的扇面形流域——西遼河流域。
這一流域歷史上曾誕生過紅山文化和夏家店文化等富有生機、極具創造力的優秀文化,是科考已知出現最早的華夏文明。這一地帶屬于歐亞大陸草原通道南緣東端,瀕臨北太平洋西岸。古代的西遼河地區處于連接中國南北和溝通世界東西的交通要沖,其多種經濟并存、多種民族交融、多種文化薈萃,是我國古代文明起源的中心區域之一。
契丹祖先發源于西遼河流域。10世紀初,契丹人以西遼河一帶為中心,建立起了草原帝國。遼代,這里是遼西松漠地帶,草原植被繁茂、松柏參天,高山、平原、森林、草原、沙漠、湖沼相間,大河流過,環境面貌屬于典型草原。夏季水草肥美、河水湍急,冬季寒風刺骨,春秋兩個季節風沙漫天。契丹人生息于此,過著典型的游牧生活。《遼史·營衛志》描述:“畜牧畋漁以食,皮毛以衣,轉徙隨時,車馬為家。”“廣薦之中,氈廬數十,無垣墻溝表,至暮,則使人坐草,褒廬擊柝。”宋蘇轍《奉使契丹》之十五《虜帳》寫道:“虜帳冬住沙陀中,索羊織葦稱行宮。從官星散依冢阜,氈廬窟室欺霜風。……禮成即日卷廬帳,釣魚射鵝滄海東。秋山既罷復來此,往返歲歲如旋蓬。”隨四季的變化遷徙,逐水草而居是契丹人在游牧和漁獵生活中養成的習俗,“秋冬違寒,春夏避暑”,“四時各有行在之所,謂之‘捺缽’”,這些逐水草而形成的“行在所”(或叫行營),用契丹話說就叫“捺缽”。
“捺缽”是契丹語的譯音,本義為行宮、行在、行營、行帳。捺缽制度是由契丹傳統習俗發展而來的,指遼帝在一年之中所從事的與契丹游牧習俗相關的營地遷徙和游牧漁獵等活動。遼朝建立后,皇帝依然四時游獵,在游獵之地設置行營。遼朝捺缽制度將一年分為春水、秋山、納涼、坐冬四個階段,因此也稱“四時捺缽”。
《遼史·游幸表》是關于遼代帝王游幸畋獵的記錄,逐年記錄了從太祖一直到天祚帝遼代各帝一年四季的行獵地與行獵方式。這些行獵地中位于西遼河流域的有潢水(西拉木倫河)、土河(老哈河)、長泊、廣平淀、黑山、永安山、木葉山、馬盂山等,它們或是茂林廣草,或是長泊湖沼,遼帝王四季穿行于其中行獵,這時的西遼河流域不但奔跑著鹿、兔等草原動物,而且水中有魚,水邊有鵝,山中則是虎、熊的世界。
契丹人的游牧行在方式決定了其衣食住行以及信仰習俗,構成了契丹世代的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即捺缽文化。契丹人在祭祀父祖時唱道:“冬月時,向陽食,夏月時,向陰食;使我射獵時,多得豬鹿。”這就是對他們冬季就溫、夏季就涼的生活習慣的自我描述。《遼史·營衛志》記載:“長城以南,多雨多暑,其人耕稼以食,桑麻以衣,宮室以居,城郭以治。大漠之間,多寒多風,畜牧畋漁以食,皮毛以衣,轉徙隨時,車馬為家。此天時地利所以限南北也。遼國盡有大漠,浸包長城之境,因宜為治。秋冬違寒,春夏避暑,隨水草就畋漁,歲以為常。”遼西松漠地帶,自然環境的多樣性,使得契丹族一直保留著游牧、漁獵的生產生活方式。根據不同的季節與氣候條件,選擇自然環境相對“宜居”的地點安排經濟生產與社會生活,促使契丹人選擇了有利于發展的生產生活方式,即游獵畋漁的捺缽文化。
契丹“有事則以攻戰為務,閑暇則以畋漁為生,無日不營,無在不衛;立國規模,莫重于此”(《遼史·營衛志》)。在游牧社會中,契丹人長期在平地松林一帶游牧,嫻習射獵,長于戰斗,使契丹民族富于尚武精神和創造能力。契丹人進入幽燕地區以后,仍不廢鞍馬騎射,四時捺缽制一直保持不變,這與北方民族的尚武精神有關,捺缽活動更是契丹人練兵習武的重要方式。
到了遼代中晚期,捺缽已經引申成為國家政體的一種規制,契丹皇帝出行的行宮,成為政治活動的中心。皇帝出行,契丹大小官員、妃嬪侍從和部分漢官扈蹕同行,長達數月;“捺缽”之際,也同時臨朝聽政、接見外國來使,或舉辦“頭鵝宴”“頭魚宴”等娛樂活動,規模盛大。皇帝一年四季都游走于捺缽地之間,政治事務基本都在捺缽地處理,冬、夏兩季在捺缽地召開兩次南北臣僚會議;皇帝“春水秋山”,遼屬國、屬部首領要到捺缽地朝見遼帝,皇帝以此安撫、控制、考察各屬國或屬部的政治內容。但兩次議政會議后,大部分漢官返回中京居守,處理漢族事務。所以,遼朝政治活動中心不在五京,而在四時捺缽地。這是契丹建立遼朝之后的一項頗具民族特色和地域特色的政治制度。
契丹人進入中原以后,既沒有放棄原有的游牧社會的組織結構,也沒有照搬中原的政治體制,而是采取二元并存的政治體制,“以國制治契丹,以漢制待漢人”,設立的北、南樞密院是遼代最高行政機關。契丹有崇拜太陽的習俗,以左為尊,皇帝的宮帳坐西朝東,以其牙帳居大內帳殿之北、南,故以北、南面官稱之。北、南面官分管契丹人和漢人:“北面治宮帳、部族、屬國之政,南面治漢人州縣、租賦、軍馬之事。”這明確顯示遼帝實行“一國兩制”,不是由遼帝“自行統治”或“轉委漢族大臣統治”,他們都在遼朝的統一管理之下“因俗而治”。遼五京的興建和捺缽制度一樣,是遼朝兼具“城國”和“行國”特色的國家體制的突出表現。它們都是遼國歷史的重要組成和鮮明特征,更突出地體現了契丹人“因俗而治”國策之下的區域管理的原則,五京先后成為政治、經濟、文化、軍事的中心。
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國家狀態的發展,四時捺缽也不斷動態變化,捺缽時間也在不斷地被壓縮,它原來所具有的緊湊性和連續性在一步步地消失,它越來越成為一種僅具象征性的儀式,到了遼晚期以后,逐漸變成“春水秋山”。
春水秋山
女真人滅遼后,建立金朝,繼承了契丹捺缽遺俗,只是與契丹人以游牧為主的生活方式不同,女真人不僅狩獵還從事農耕生產,金代的捺缽沒有那么明顯的“四時”之分。春水即春獵之水,秋山即秋獵之山,因以春水秋山泛稱所有春秋狩獵地點,后來遂成為春獵秋獵的代名詞。
一、春水
——趙秉文《春水行》
這首《春水行》是金代詩人趙秉文描寫金代春水獵鵝(鵝雁、天鵝)的實錄。金章宗于光春宮外春水,探使鳴鞘報鵝雁之行蹤,衛士鳴鑼擊鼓,鵝雁驚起,左右衛騎舉旗麾之,章宗親縱海東青擒鵝,海東青像箭一樣躥向天空,只見空中羽毛亂飛,鵝雁紛紛墜地。受傷的鵝雁落到地上,守候的虞卒獵夫即將其擒獲。捕得頭鵝后薦享陵寢,群臣稱觴致賀,將鵝毛插在頭上歡娛慶祝。以頭鵝獻宗廟、祭祖先,以祈福盛世的做法,是世宗以后形成的定制。大定四年(1164年),世宗春水于安州,“獲頭鵝,遣使薦山陵,自是歲以為常”。其他各種規制也大都是世宗以后漸漸形成慣例的。到了章宗時,春水獵鵝的過程已經程式化了。海東青全稱海東青鶻,是遼金元時期最受尊崇的一種獵鷹。它產于遼之東北境外五國部以東海上,故稱“海東青”,亦稱“海青”“鷹鶻”“吐鶻鷹”。海東青體小而矯健兇猛,疾飛如電,善于捕捉飛禽,“小而俊健,爪白者尤以為異”,是遼代女真人向契丹皇帝進獻的重要貢品。女真人十分重視海東青的征集和馴養,有專門的馴鷹機構叫鷹坊。金代還形成了以海東青捕捉天鵝為圖案標志的“春水之服”的定制。由此可見,金代春水活動在社會生活中的影響之大。
趙秉文的《扈從行》記錄了扈從章宗春水的情形:
金代“春水”沿襲了遼代“春捺缽”,每年初春利用訓練有素的海東青,在水泊之地捕捉鵝雁。這是皇帝帶領宗室成員、后妃、群臣及隨從參加的大型狩獵活動和儀式。詩中說的“春水圍鵝”,是指在春水圍場中圍獵鵝雁,故凡是春水之地都有一個以湖泊為主體的圍場。金代春水的主要活動是捕獵鵝雁,遼代春水實即以捕鵝雁為主要內容,捕鵝雁之外,還有“鉤魚”。金春水與遼春捺缽的不同之處在于,春水的活動全以捕鵝雁為中心,而沒有“鉤魚”內容。
金朝初期的捺缽制度化,始于熙宗天眷二年(1139年),“是冬,金主亶諭其政省:自今四時游獵,春水秋山,冬夏捺缽,并循遼人故事”。但捺缽之制并不規范。金熙宗時每年春水的起始時間,或始于正月,或始于二月,或始于三月;春水結束的時間更是各不相同,早則三月,晚則八月。而世宗以后的情況截然不同,世宗和章宗兩朝的歷次春水幾乎都在正月至二月間,唯一的一次例外是大定二十五年(1185年)世宗在上京附近的春水,起訖時間為二月至四月,每次春水的時間則大都在25天至40天。金朝的春水之制,世宗和章宗兩朝最為規范。
金朝初期皇帝“春水”巡游之地,多在今松花江及其支流呼蘭河、拉林河及阿什河流域。當時這一帶水網密布,多山林湖澤,野生資源豐富,距金朝上京會寧府又比較近,被稱為“春水爻剌之地”。金太祖時,松花江流域就建有部堵汗行宮,熙宗朝春水爻剌建有行宮天開殿。宋代理學家朱熹談道:“金虜舊巢在會寧府,四時遷徙無常:春則往鴨綠江獵;夏則往一山(忘其名),極冷,避暑;秋亦往一山如何;冬往一山射虎。今都燕山矣。”(《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三)鴨綠江就是混同江(鴨子河,今松花江),“春則往鴨綠江獵”指的是爻剌春水。
金朝遷都中都以后,皇帝春水之地文獻記載的有:世宗在位29年間,至少有15年曾行春水;章宗在位20年,有17年春水記錄。地點多在安州(今河北省安新縣南)、灤州石城縣(今河北省唐山市東北)、薊州玉田縣(今河北省玉田縣)、遂州遂城縣(今河北省徐水縣西)、順州(今北京市順義區)、大興府大興縣等近郊州縣和近畿之地。這些地方都建有行宮。如京郊太寧宮(章宗時改名萬寧宮)、遂州遂城縣光春宮、灤州石城縣長春宮,還有薊州玉田縣御林行宮,以及中都城南建春宮、城北玉泉山行宮,皆為世宗、章宗“春水”出巡的駐蹕之所。
二、秋山
遼代的“秋山”是秋捺缽的同義詞,而金代的“秋山”指春水之外的一切圍獵(或稱田獵、畋獵)活動,大致分為夏、秋、冬三個時間段的圍獵活動,但時間界限不如遼代的四時捺缽那么分明,故沒有夏捺缽、秋捺缽、冬捺缽之名。金章宗的“秋山”則專指秋獵,章宗時期九次秋獵,《章宗紀》均明確稱之為“秋山”。
金代捺缽還有一項內容是“駐夏”(或稱“坐夏”),與遼夏捺缽不同,主要目的就是避暑。《南遷錄》曰:“煬王(即海陵王)既都燕,以親王宗室上國人畏暑毒,到二月末遣歸始興沈州龍漠過夏,至八月回京。”章宗欲赴金蓮川駐夏,謂“朕欲巡幸山后,無他,不禁暑熱故也”。
山后是金代歷朝皇帝駐夏的主要地區。山后、山前之稱始于遼五代時期。遼代所謂的山后、山前是以陰山為界的,山后即陰山之北,山前即陰山之南。金代山后、山前的地理范圍大致是與燕、云相對應的,山前、山后的分界線是燕山,其中山后的地理范圍更寬泛一些,大體包括整個西京路的范圍。
山后的炭山是遼朝傳統的夏捺缽之地,地處今河北省北部張家口沽源縣境內,發源于沽源與豐寧兩縣交界處的灤河,穿越山林湖泊,迤邐前行,曲致如帶,過沽源,繞藍旗,經多倫、承德諸地,滋育著壩上草原,使這里氣候清涼、水草繁茂、羊肥牛壯。這一地區,《遼史》中又多稱“陘頭”“涼陘”,金代文獻中通稱此地為涼陘。涼陘的北面是世宗以后固定的駐夏場所“金蓮川”。
金朝前期,女真宗室權貴也常駐夏于山后,金代自太宗時起就有在涼陘駐夏的記錄,熙宗、海陵王以及完顏宗望、撻懶(完顏昌)等人都曾駐夏于涼陘。世宗時期以金蓮川作為固定的駐夏地點,并在金蓮川以南的涼陘建立了駐夏行宮景明宮。金蓮川一帶在今內蒙古正藍旗和河北沽源縣之間的灤河南岸,其南面就是遼朝的夏捺缽地涼陘。世宗曰:“蓮者連也,取其金枝玉葉相連之義。”金蓮川之得名,是因為此地盛開艷麗的金蓮花。今天的灤河南岸,仍有一片東西長近十里、南北寬一至三里的草原,每到夏季便開滿了金蓮花,當地人稱為“沙拉塔拉”,意為“黃色的平野”,亦即“金蓮川”之意。
世宗之所以選擇金蓮川作為駐夏捺缽之地,主要是因為這里的自然環境非常適宜避暑。金人梁襄云:“金蓮川在重山之北,地積陰冷……氣候殊異,中夏降霜。”這一地區多山林,海拔較高,地處灤河上游,盛夏無暑,成為遼金元三代的避暑勝地。
除了宜人的氣候條件之外,金蓮川所在的灤河上游是金朝控制漠北蒙古、塔塔兒等部的前哨陣地,其地理位置相當重要,世宗選擇金蓮川駐夏還兼有巡邊耀武、威懾北邊各族的用意。
世宗在位29年間,至少有10年駐夏于金蓮川。在金蓮川駐夏的時間一般為四至五個月,通常是四、五月間由中都啟程,九月返回,只有兩次是在八月返回的。因此,從時間上來說,所謂的“駐夏”,實際上是跨夏秋兩季,不同于遼的夏捺缽和秋捺缽。
到了章宗時期,由于時勢的變化,皇帝已很少到遠離中都的山后去避暑了。章宗在位20年,只有三年是在山后駐夏,其中金蓮川之行僅有一次而已。
章宗時,一方面由于女真族的漢化程度已深,另外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北部邊境外患嚴重,在朝廷臣僚中反對游幸金蓮川的呼聲越來越高。明昌四年(1193年)夏,章宗“將幸景明宮”,御史中丞董師中、侍御史賈鉉等極力諫阻,曰:“勞人費財,蓋其小者,變生不虞,所系非輕。……今邊鄙不馴,反側無定,必里哥孛瓦貪暴強悍,深可為慮。”又謂:“今都邑壯麗,內外苑囿足以優佚皇情,近畿山川飛走充牣,足以閱習武事,何必千車萬騎,草居露宿,逼介邊陲,遠煩偵候,以冒不測之悔哉。”在這種情勢下,章宗不得不打消了到金蓮川駐夏的念頭。及至金衛紹王大安元年(1209年),金蓮川的駐夏行宮終于被入侵的蒙古人一把大火焚毀。
章宗時期在山后的另一所駐夏行宮是龍門縣(今河北省赤城縣西南)的泰和宮(后改稱慶寧宮)。泰和二年(1202年),章宗第一次在泰和宮駐夏。泰和二年(1203年)章宗將幸長樂川也遭到朝臣的反對,諫曰:“方今戍卒貧弱,百姓騷然,三叉尤近北陲,恒防外患。兼聞泰和宮在兩山間,地形狹隘,雨潦遄急,固不若北宮池臺之勝,優游閑適也。”
由于北邊局勢不靖,加上朝廷群臣的一再反對,章宗朝大多數年份只在中都郊外避暑。中都城郊規模最大的一所離宮是萬寧宮,萬寧宮在金中都城東北郊,即今北京北海公園一帶,其中的瓊華島也就是今日北海公園之瓊島,瓊華島上的廣寒殿是金代中后期著名的避暑勝地,一般是三、四月前往,八月返回。此外有時也去中都西北郊的玉泉山行宮或香山行宮度夏。
秋山圍獵是駐夏的一項重要活動。女真人以擅長誘獵麋鹿著稱。“以樺皮為角,吹作呦呦之聲,呼麋鹿,射而啖之”記載了早期女真人的射鹿活動。并且,女真人酷愛圍獵,金太祖完顏阿骨打稱:“我國中最樂無如打圍。”宋人記載:“虜人無它技,所喜者莫過于畋獵。昔都會寧之際,四時皆獵焉。至亮徙燕,以都城之外皆民田,三時無地可獵,候冬月則出,一出必逾月,后妃、親王、近臣皆隨焉。每獵,則以隨駕之軍密布四圍,名曰圍場。待狐、兔、豬、鹿散走于圍中,虜主必射之,或以雕鷹擊之,次及親王、近臣。出圍者許人捕之。飲食隨處而進,或與親王、近臣共食。遇夜,則或宿于州縣,或宿于郊野無定。亮以子光英,年二十獲獐,取而告太廟。”秋山圍獵以射鹿為主,也射虎、熊、黃羊等獵物,并沒有限定,只因鹿是最為常見的一種獵物,所以射鹿才成為秋山的象征。
除了駐夏期間的秋山圍獵之外,秋冬季節的其他圍獵活動也屬于秋山的內容。熙宗、海陵王時期,秋冬圍獵還沒有形成制度,時間也很隨意,從秋九月直到來年的春二月,都有出獵的記錄。世宗、章宗時代的秋冬圍獵完全制度化了。金朝舊俗每年九月九日重陽節開始秋獵,但實際上并不嚴守這一規定,一般在九、十月間,世宗、章宗常常在灤河上游避暑結束后即舉行秋獵活動。世宗朝有十三次秋獵的記錄,每次少則十余日,多則二十余日。章宗朝秋獵九次,每次一個月左右。冬獵的時間在十月至十二月之間,或十月至十一月,或十一月至十二月,個別年份也有晚至十二月才出獵的。每次冬獵時間長短為十余日至二十余日不等。除此之外,世宗每年的臘日出獵于中都近郊,成為一種例行活動,以所獲薦山陵,且每次僅有一日而已,與春水秋山不可相提并論。
太祖、太宗、熙宗之世,秋冬狩獵多在松花江、拉林河及阿什河流域,自金朝遷都中都后,秋冬圍獵均在中都旁近的州縣進行,如薊州(今河北省薊縣)、順州(今北京市順義區)、霸州(今河北省霸州市)、保州(今河北省保定市)、安肅州(今河北省徐水區)等地,最遠至河北路深州饒陽(今河北省饒陽縣)。
世宗朝的圍獵活動實際上還是相當頻繁的。章宗即位以后,嚴重干擾農業生產的圍獵活動遭到了漢族官僚越來越強烈的反對,甚至有的女真官僚也對此持批評態度。在這種情況下,章宗不得不對女真人的圍獵活動稍加約束。
金朝的秋山圍獵,除了避暑、圍獵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目的,就是借此操習騎射。女真是一個馬上民族,金朝前期,女真人“止以射獵、打圍便為戰陣,騎射、打毬閱習輕銳”。在對遼、宋兩國的戰爭中,女真人表現出極強的戰斗力。但金代中期以后,女真的漢化程度逐漸加深,傳統尚武精神逐漸減弱。這種情況使女真統治者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世宗、章宗都曾采取某些措施來倡導和敦促女真人習武,其中就包括圍獵活動。世宗“遠幸金蓮,至于松漠,名為坐夏打圍,實欲服勞講武”。章宗為了對這種趨勢加以遏制,特地規定在女真進士的考試內容中加試射箭。
金朝的捺缽雖然不像遼朝那樣始終是國家的政治中心,但春水秋山在金代政治生活和社會生活中也非常重要。金朝諸帝一年之中往往有半年以上的時間不住在都城里,所謂的春水秋山當然也并不只是娛樂活動。金朝皇帝的春水秋山,動輒歷時數月,在此期間,國家權力機構便隨同皇帝轉移到行宮。故每當皇帝出行時,自左右丞相以下的朝廷百官大都要扈從前往。就其扈從隊伍的規模來說,甚至數萬人,是一支浩浩蕩蕩的龐大隊伍,相當可觀。在中都周邊州縣進行的秋獵和冬獵,時間既短,扈從規模也小得多,如世宗時的秋獵,一般是“扈從軍二千”。除了朝廷大臣外,扈從皇帝出行的還有翰林院屬官,秋山行宮,即為臨朝聽政的地方。春水秋山,秋冬圍獵,后妃必隨侍于側,太子和諸皇子一般也要扈從皇帝出行。大定八年(1168年),世宗在金蓮川避暑,太子允恭之子金章宗即出生在麻達葛山行宮,世宗得皇孫,非常高興,第二天就來到太子住處,設宴慶賀。世宗愛金蓮川山水,喜歡此地氣候清爽,景色宜人,因皇孫生于麻達葛山,故以山名“麻達葛”為章宗乳名。留守都城的一些朝廷官員和留居皇宮的妃嬪,每隔若干天要向皇帝上表問候起居。
金朝的捺缽之制,使得春水秋山行宮成為處理國家內政外交事務的重要場所。一些重要的改革政策和金宋簽訂的協議,部分內容就是在爻剌春水行宮出臺的;皇帝在春水秋山行宮接待別國使臣,使之成為外交活動場所;金朝初年,甚至還在駐夏行宮舉行過科舉考試。
金代歷朝皇帝的春水秋山,以及女真人經常而又普遍的圍獵活動,給當時的農業社會帶來了一些不利影響。春水秋山的極為龐大的扈從隊伍,所需之物例皆取之于民間,而且沿途百姓還須負擔沉重的力役,擾民現象司空見慣。
春水秋山、秋冬圍獵對土地的大量需求,加劇了女真人與漢人的土地爭端。金朝為了秋冬圍獵的需要,規定中都五百里內為御圍場,不許百姓捕獵;山后專供秋山圍獵使用的獵地不只禁止百姓捕獵,也不允許百姓耕種;從中都前往各地春水秋山的沿途地區,還要辟出專用牧地,以供來回途中牧放馬群。以上這些表明女真人的圍場對土地的侵蝕是相當嚴重的。
與契丹的四時捺缽相比較,金朝的捺缽在制度化和規范性方面不如遼朝,這主要是因為女真人和契丹人生活方式不同。遼代的契丹人大多仍保持著傳統的游牧生活方式,他們生活在西拉木倫河流域草原地帶,一年四季必須適時地更換畜牧地。而女真人主要從事狩獵和農耕活動,金朝建立后,女真族基本已進入農業社會,金代的捺缽只是女真人傳統漁獵生活方式的象征性保留。因此金朝捺缽的季節性不像遼朝那么分明,時間規定不像遼朝那么嚴格,秋冬圍獵則更多地表現出女真人傳統生活方式的一面。
四時捺缽作為遼一代契丹之制,在金元時期女真、蒙古族中也相沿不衰。金元時期從四時捺缽逐漸演變成春水秋山,但其形式和功能基本沒有改變。金章宗在北京近郊西山上興建了八大水院,作為其近郊出行游獵的行宮,這也是為當時金朝臣民反對捺缽和國之情勢所迫而采取的就近建宮之舉。這些地方雖不能稱為春水秋山捺缽之地,但是西山風景秀麗,泉涌不斷,可避暑納涼,可打獵,也能夠滿足金章宗沿襲舊俗的需求,使其享受山水之樂。直到清朝,熱河避暑山莊、木蘭圍場,以及北京近郊一些苑囿的營建興修,無疑也是這種制度的遺風。

蒼山壑隴
《四季山水圖》與四時捺缽
內蒙古赤峰市北部的巴林右旗,地處西拉木倫河北岸、大興安嶺南段山地,東面與遼上京所在地巴林左旗毗鄰,遼代,區境屬上京臨潢府饒州。
巴林右旗索博力嘎(白塔子)北約十余公里的大興安嶺中,有一座東西橫亙的大山,遼時稱永安山,后改名慶云山,蒙古語名瓦爾漫哈(意為有磚瓦的沙丘),俗稱王墳溝。山的南麓分布著遼代帝王的三座陵墓,從東到西一字排開,相距約兩公里,分別為遼代第六位皇帝圣宗耶律隆緒和仁德皇后、欽哀皇后的永慶陵,第七位皇帝遼興宗耶律宗真和仁懿皇后的永興陵,第八位皇帝遼道宗耶律洪基和宣懿皇后的永福陵,通稱為東陵、中陵和西陵。整個陵園方圓十余里,規模宏偉,工程浩大,因三座帝陵共處一個陵城,故統稱三陵為慶陵。
永慶陵的建造緣于圣宗在捺缽途中的欽命,而后由其子興宗遵遺命而完成。《遼史·地理志》記載:“慶云山本黑嶺也。”圣宗駐蹕,愛羨曰:“吾萬歲后,當葬此。”興宗遵其遺命,建永慶陵。永慶陵位于山谷三公里半的山腰中,是三座陵墓中保存最好的一座,建筑彩畫在已發現的遼墓中等級最高。墓葬形制具有中原傳統的特色,同時也保留了契丹本民族的傳統。如永慶陵南向,多室墓,墓內及墓門均涂抹膏灰,再彩繪壁畫,內容有裝飾圖案、人物和山水等。其中以中室四壁所繪春、夏、秋、冬四季山水圖最具特色,四幅巨大的山水壁畫,構圖嚴謹,鳥獸形象生動,真實地再現了遼北方草原的獨特的自然景色和契丹民族熟悉而喜愛的生活環境,描繪了契丹人逐水草而生的“四時捺缽”的傳統風尚,是極其罕見的遼代繪畫珍品。
《四季山水圖》位于中室四壁,四季之圖分別朝向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壁畫的上部畫橫梁和裝飾紋樣,模仿中原地區農業文明的木構建筑,畫幅上方畫一小橫披帷幕,使四個壁面好像是拉開簾幕的四個窗口。《四季山水圖》的內容生動地反映了捺缽文化。
一、春之圖與春捺缽
春之圖,表現大地回春萬物復蘇的景象。春意盎然的山麓下,雜草復蘇,漫山杏花綻放,山谷間流動著一條剛剛解凍的蜿蜒小溪,一片湖池中游弋著寒鴨、天鵝、鴛鴦,岸邊有叢生的嫩柳以及奔跑的小鹿,大雁成群結隊排成“人”字形正回歸北方,一派春意盎然、生機勃勃的北國風光。

《四季山水圖》春之圖局部
《遼史·營衛志》行營篇詳細記載了遼四時捺缽。關于春捺缽是這樣記載的:
契丹皇帝春捺缽的地點主要有四處:鴨子河即混同江,今松花江;達魯河即長春河,今洮兒河;魚兒濼,在長春河附近;鴛鴦濼,在河北省張北縣。長春州,簡稱春州,今嫩江、松花江以西及洮兒河下游一帶,遼皇帝的直轄州,是鴨子河春捺缽的駐蹕地。“濼”指水草豐茂的大澤,這里是契丹皇帝鉤魚、打雁的好地方。每年正月上旬,契丹皇帝即由上京臨潢府出發,初到時,鵝雁未至,河冰未解,人馬屯營于冰上,鑿冰鉤魚。春捺缽自正月上旬開始,至四月結束,這時春暖花開,河泊由嚴寒冰封到冰雪融化,南方鵝雁開始北遷,豐茂的水草、豐盛的魚蚌為它們提供了充足的食物。《四季山水圖》春之圖,正描繪了捺缽地的春之景象。
宋代程大昌在《演繁露》引《燕北雜錄》生動地記錄了遼清寧四年(1058年)鉤牛頭魚的情形:
冰解后鵝雁北歸,于是放海冬青獵捕鵝雁。春捺缽鑿冰鉤魚之后的另一項重要活動是捕鵝打雁。《遼史·營衛志》關于春捺缽還記載道:
春捺缽的主要活動是鑿冰鉤魚、捕獵鵝雁。牛頭魚簡稱頭魚或牛魚,鉤得頭魚,捕得頭鵝后,便舉行頭魚宴和頭鵝宴歡慶。這不是簡單的遼國統治者的消遣娛樂性活動,它實際上是一種具有重大教化意義和現實政治意義的莊嚴隆重、盛大熱烈的典禮儀式。春捺缽活動期間,捺缽周圍千里之內的屬國、屬部首領要到捺缽地朝見遼帝。所以,春捺缽活動也包括了安撫、控制、考察各屬國和屬部的政治內容,這是捺缽制作為政治制度的重要功能。
二、夏之圖與夏捺缽
夏之圖,表現北方草原的夏日風光。山谷里三株牡丹盛開,旁邊有山菊花、百合和芍藥等與之輝映,幽深的山澗溪水湍急,郁郁蔥蔥的樹林中有分散的群鹿在奔跑穿梭,或追逐,或覓食,坐臥、佇立,形態各異,并有野豬行走其間,天空一輪紅日,白云朵朵。

《四季山水圖》夏之圖局部
《遼史·營衛志》關于夏捺缽記載道:
夏捺缽時間五月末至七月中旬,地點多在吐兒山、黑山和子河。黑山在今內蒙古赤峰市巴林左旗,吐兒山在其東北,子河在更東北。《遼史》記載,契丹皇帝夏捺缽地主要在今河北省張家口沽源縣境內的“陘頭”(也稱涼陘)和炭山的涼殿,皇帝在這里避暑、議政。這些地方寒涼而多豐草,掘地丈余仍有層冰,六七月雖盛夏,亦必重裘,非常適宜夏天避暑納涼。夏捺缽的內容除避暑納涼、祭祀、游獵外,皇帝還要主持南北臣僚會議,與南面、北面大臣商議決策軍國大事。遼北南面官制“以國制治契丹,以漢制待漢人”,體現了遼人因地制宜、因俗而治的政策,可謂開“一國兩制”政策的先例。南北之分是由牙帳的位置決定的。在牙帳北面的北面官主要管理契丹事務,北樞密院統管軍馬;在牙帳南面的南面官主要管理漢人戶籍賦稅事務,南樞密院不過問軍政。所以遼代的決策中樞,不在五京,而在流動的捺缽地。每年的夏捺缽更是一次與南北臣僚的大政會議,南北臣僚會議結束后,皇帝開始游獵、習武,少量官員隨行,大部分漢族官員則離開捺缽地返回中京,處理有關漢人的日常政務。
三、秋之圖與秋捺缽
秋之圖,表現了深林邃谷的深秋景象。遠山層巒疊嶂,層林盡染,山林里丘壑起伏,怪石嶙峋。近處樹木凋零,秋風瑟瑟,松樹依然翠綠。山野間和溪水旁,群鹿或在追逐,或呦呦長鳴,野豬或在行走,或在飲水,天空中大雁列陣南飛。

《四季山水圖》秋之圖局部
《遼史·營衛志》關于秋捺缽的記載中描述了秋山時射鹿的情形:
秋捺缽又稱秋山,時間為七八月,地點在慶州一帶群山之間,有黑山、赤山、饅頭山等。秋捺缽主要活動內容為入山獵鹿、虎。同春捺缽一樣,皇帝及從駕人員,都穿著特制的秋山禮服,飾以熊、鹿、山林紋飾。秋山射獵也借以習武教戰,并召見各部落首領議政,因此,遼帝秋山射獵具有濃郁的政治典禮色彩。
四、冬之圖與冬捺缽
冬之圖,描繪了山林里群鹿在落木榆柳間越冬的自然景象。遠山是落葉松林,山坡間是枯萎的灌木和叢生的榆柳,近處則地勢平坦饒沙。山澗溪流封凍,掩于荒寒的土坡之后。丘陵枯草間群鹿或行走覓食,或登高四望,岸邊凍土上有兩只彷徨的野豬,藏于枯樹與灌木間。

《四季山水圖》冬之圖局部
《遼史·營衛志》關于冬捺缽記載道:
冬捺缽地是四季捺缽停留居住最久的地方,十月天氣變冷的時候,遼朝皇帝轉徙到氣溫較暖的冬捺缽地“坐冬”,直到第二年的正月上旬才會轉移到下個捺缽地點。冬捺缽地通常設在廣平淀(位于西拉木倫河與老哈河合流之處的平原),其地地勢坦夷,木多榆柳,天暖多沙,為遼諸帝冬季主要居地。皇帝于此坐冬避寒,召開北、南臣僚會議,兼受北宋及諸國貢禮,得暇時則外出校獵習武。
《契丹國志》記載:“每歲正月上旬,出行射獵,凡六十日。然后并撻魯河鑿冰釣魚,冰泮,即縱鷹鶻以捕鵝雁。夏居炭山或上陘避暑。七月上旬,復入山射鹿,夜半,令獵人吹角效鹿鳴,既集而射之。”這是宋人記述的契丹人漁獵生活之自冬至次秋四季中主要的歷程,因此四時捺缽也稱為春水、秋山、納涼、坐冬。
遼永慶陵《四季山水圖》表現的是皇帝四時捺缽的具體地點、環境和內容,從較高的視點俯瞰四季山水景色,真實地反映了契丹人游獵活動的民族特色,以及他們在不同季節的狩獵生活和祈愿,因此《四季山水圖》的喻義是“四時捺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