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命的悲劇底色
有沒有以及有著怎樣的生命意識,往往是衡量一個作家及其作品優劣高下的重要標準。對許多中國現代作家來說,正是強烈的生命意識尤其是濃郁的悲劇感,使他們的作品有著撼動人心的深刻力量。也是從這個意義上,研究者充分肯定了魯迅、曹禺、巴金、張愛玲等人的價值和意義。但對林語堂人們卻不作如是觀,他們往往更注重林語堂的歡樂情緒、空靈性質和閑適筆調,而看不到其生命意識,更看不到其生命意識中的悲劇底色,這就大大影響了對林語堂的評價。如陳平原指出:“林語堂作品顯得過分輕巧——一種對歷史文化的隔膜而產生的‘淺’與對現實人生的冷淡而產生的‘薄’。”(《在東西文化碰撞中》,81頁)顯然,這是對林語堂的嚴重誤讀。
林語堂是一個生命意識非常強烈的作家,“生命”是一個核心詞,它常被林語堂廣泛地使用,作為說明自己思想觀念的支撐。如他認為:“文學是對于生命的嘆賞,藝術是對于生命的欣賞?!保ā段业男叛觥罚└匾氖橇终Z堂對生命悲劇性的認識,不論是政治也好,社會現實也罷,甚至人生本身都是如此。他的觀點是:“人生是殘酷的,政治是污濁的,而商業是卑鄙的?!保ā段釃c吾民》)林語堂還細致地體悟出生命本真的悲劇底色,他說:“人類對于人生悲劇的意識,是從青春消逝的悲劇的感覺而來,而對人生的那種微妙的深情,是從一種對昨開今謝的花朵的深情而產生的。起初感受到的是愁苦和失敗的感覺,隨后即變為那狡猾的哲學家的覺醒與哂笑?!保ā渡畹乃囆g》)
“死亡情結”是林語堂悲劇人生觀的一個重要方面,但長期以來這一點一直沒有引人注意。歸結原因可能有二:一是人們先驗地認為林語堂是一個樂感文學家,而忽略了其悲劇底色;二是沒有注意到林語堂十多部小說中經常寫到“死亡”,更難以注意它所蘊含的深刻意義。第一,林語堂筆下人物的死亡幾乎都不是善終的,他們大多是夭亡或未婚而終。對那些夭亡者來說,他們還未曾享受人生的歡樂,就如同一個花蕾還來不及開放,就在一場風雨中凋謝了。發現林語堂筆下人物“短命”這一點非常重要,它內含著作家的死亡觀念:人生是多么短暫、脆弱、無常和珍貴!對此,林語堂顯然有著自己的清醒,他曾感嘆:“理智告訴我們,我們的生命就像風中的殘燭,壽命使大家平等如一。”(《八十自敘》)他又進一步說:“我想顯示一些異教徒世界的美,顯示一個明知此生有涯,但是短短生命未始沒有它的尊嚴的民族所看到的人生悲哀、美麗、恐懼和喜樂。”(《生活的藝術》)這種對“生命脆弱如同琉璃”般的細膩微妙感受,令人心中油然升起一縷憂傷和嘆息。第二,林語堂筆下人物的死亡,多是平淡無奇的,具有很大的偶然性,缺乏重大的社會、歷史及文化內容和意義。由此也可看出,林語堂關于生命的廉價和無意義之觀念。在林語堂看來,死亡更多的是沒有崇高感的,一個偶然的沖動,一份熱烈的情意,一場疾病,一次誤會,一個疏忽,都可能導致人的死亡,但概括起來,自殺、疾病和天災人禍為林語堂關于死亡的三種主要方式。如《風聲鶴唳》中的博雅因為失戀而借日本人之手自殺了,《朱門》中的杜范林父子是被水淹死的,《賴柏英》中的甘才則是被逃兵打死了。最重要的是,林語堂對人物死亡的敘述方式是平淡的,甚至有點漠然處之,根本不似有的作家那樣投諸無限的感情。這里,既反映了小人物之生命如同小草秋蟲一樣低微廉價,又反映了林語堂生命的悲劇底色,那就是,死亡對于人生來說是太平常的事了,這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呢?如甘才這個純樸、老實的農民因不聽逃兵的話被打死了,林語堂是這樣敘述甘才之死的:“甘才頭也不回繼續狂奔。一排子彈射出,他立刻倒在地上。子彈正巧穿過他的胸膛。幾分鐘后,他就死了,甚至不明白誰開槍打他,又為什么打他?!@種事情已不是什么特殊事件,全國到處都曾一再地發生,只不過是發生的次數有多寡而已。有些省份機會多些,就好像有些省份一年下雨的天數比別處多一點一樣。村民對蝗蟲、瘟疫、軍人入境擄掠的災變,都已看得稀松平常。”幾年以后,甘才的妻子賴柏英就用這種聽天由命的口吻把一切意外說給新洛聽:“那年秋天,軍人來到我們村莊,把他帶走,不久他就死了。”新洛和敘述人甘才妻子賴柏英的“平靜”,倒更增加了作品的“悲劇感”。即便寫到魯迅之死,林語堂也無許多作家那樣的“民族魂”之高尚賦予,而是做了通俗化的解釋。他感嘆說:“夫人生在世,所為何事?碌碌終日,而一旦瞑目,所可傳者極渺。若投石擊水,皺起一池春水,及其波靜浪過,復平如鏡,了無痕跡。惟圣賢傳言,豪杰傳事,然究其可傳之事之言,亦不過圣賢豪杰所言所為之萬一?!保ā兜眶斞浮罚┐朔N對生命悲劇本質的深入體悟和認識是多么深刻與震動人的靈魂!生命對于大千世界來說,根本不值得過分惋惜,因為人活一世,草木一春,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生死變化,新陳代謝,這是自然規律。但對每個個體來說就不是如此,生命只有一次,不可再得。所以,林語堂又說過:“生命,這個寶貴的生命太美了,我們恨不得長生不老?!保ā栋耸詳ⅰ罚┤绻麤]有對生命本質的悲劇性理解,林語堂是不可能有如此深刻的體會的。
明代屠赤水是林語堂非常喜愛的作家,尤其是他的《冥寥子游》更為林語堂所欣賞。屠赤水曾寫過《曇花記》一劇,在序言中表達了自己的人生觀,這對林語堂是有影響的。屠赤水說:“世間萬物皆假,戲文假中之假也。從假中之假而悟諸緣皆假,則戲有益無損?!贝搜噪m有強烈的虛無主義色彩,但其中對生命悲劇本質之體認還是很有價值的,這就是將“世間”、“人生”和“戲劇”聯系起來進行認識。從根本上說,世界與人生確實有著某些戲劇性質:一是荒誕性;二是舞臺性;三是扮演性。林語堂正是從這一點來理解“舞臺小世界”和“世界大舞臺”的,他說:“大概世事看得排脫的人,觀覽萬象,總覺得人生太滑稽,不覺失聲而笑?!保ā稌牡奈⑿Α罚┧终f:“人生譬如一出滑稽劇,有時還是做一個旁觀者,靜觀而微笑,勝于自身參與一分子?!保ā段釃c吾民》)這顯然與儒家的思想有別而帶有道家的情懷。在林語堂看來,如果對待悲劇的生命過于認真和執著,有時就會陷入無知與虛妄,也是不明智的表示?;谶@一認識,林語堂表示說:“生活是一場大鬧劇,個人不過是其中的玩偶。如果一個人嚴肅地對待人生,老老實實地按閱覽室規章辦事,或者僅僅因為一塊木牌上寫著‘勿踏草坪’就真的不去踐踏草坪,那么他總會被人視為傻瓜?!保ā队哪罚┤绻铝⑵饋砜催@句話,讀者一定會感到莫名其妙,但聯系林語堂的生命悲劇意識,我們就會有豁然開朗之感。領悟了人生的戲劇性和戲劇舞臺的真實性,一個生活中的人才能逍遙自適、達觀從容、不拘不泥,而一個戲劇角色才能表現出真情實意,讓觀眾為之動情,并令他們有靈魂的共鳴。
林語堂的抒情基調中悲劇底色亦不可忽略。如果指出魯迅、郁達夫、蕭紅等作家的抒情基調是悲劇式的,那是沒有誰會提出異議的,但對林語堂,研究者卻不這樣看。從林語堂的文本中人們更容易體會到流溢于其中的明朗樂觀甚至有點甜意的韻致,而不認為其中有悲感和苦味。陳平原就是這樣認為的:“中國古代閑適并不是純然閑適,而是其中有苦有憂有愁的,而林語堂顯然沒有認識到這一點?!保ā对跂|西文化碰撞中》,46~47頁)對林語堂的這一看法顯然失之于表面化,這就好似一條洶涌奔騰的河流,人們只見其表面之“清靜”,而未能理解其內里的“渦流”。其實,林語堂的抒情具有復調的性質,也就是歡樂與悲感的共存與融會?;蛘哒f歡快形于外,而憂傷質于內;或者說歡樂與憂傷相合、互為滲透;或者說悲感籠罩全篇,成為主調。就第三點來說,這是容易理解的,如《悼魯迅》一文直抒胸臆,在敘述和評說魯迅的過程中直接表達了林語堂對生命的悲劇式感受。關于歡樂與憂傷相滲透這一點,也是讀者可以理解的。如林語堂寫《秋天的況味》,既有對成熟與美的抒寫,又有對生命轉瞬即逝、脆弱虛無的感喟。林語堂寫道:“很快便到了晚秋,名目繁多得無以復加的菊花在隆福寺和廠甸同時上市,正陽樓的螃蟹又肥又香。草木已變得枝葉干爽松脆,正像歲月在老人身上帶來的變化一樣?!保ā端募尽罚┰谶@里,秋天的豐富、成熟給人以快樂滿足,但對老人生命的易逝之感悟通過“枝葉干爽松脆”又透出一種生命的悲劇性,這是用水都洗不去的微微的感傷,是人們輕易不能體會的。那是如煙似霧般從心靈深處升騰起來的莫名愁緒和傷感,而又是轉瞬即逝,捉摸不到的。最重要的一種是看似歡快、豪邁,但其實是可以品出憂傷滋味的。如林語堂在《詩樣的人生》中這樣寫道:“正常的人生是會保持著一種嚴肅的動作和行列,朝著正常的目標前進。在我們許多人之中,有時震音或激越之音太多,因此聽來甚覺刺耳。我們也許應該有一些以恒河般偉大的音律和雄壯的音波,慢慢地永遠地向著大海流去?!痹谧孕藕蛨远ㄖ掳艘还杀瘔阎畾?,這是對世界宇宙無限性和對人生生命渺小性的達觀認識。在這種認識里包含了作者的明理與智慧,林語堂解釋說:“我們的生命總有一日會滅絕的。這種省悟,使那些深愛人生的人,在感覺上增添了悲哀的詩意情調。然而這種悲哀卻反使中國的學者更熱切深刻地去領悟人生的樂趣。這看來是很奇怪的。我們的塵世人生因為只有一個,所以我們必須趁人生還未消逝的時候,盡情地把它享受。”(《塵世是唯一的天堂》)
這就帶來了林語堂與魯迅等具有悲感性質的作家不同的另一面,那就是:既然人生、生命本質上是悲劇性的,那就不能絕望悲觀下去,而是應該在有限的生命中創造美好快樂的人生,并好好地享受它。這樣林語堂就提出了他的人生觀:一是努力工作、盡情享受;二是在絕望中抗爭;三是幽默的情懷;四是閑適的境界;五是中庸的半半哲學;六是苦中作樂。一句話,就是在悲劇底色中尋找詩化的人生意義。林語堂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宇宙是無知,人生是笑話,是無意義的。但是要靠你自己的選擇,‘造出’人生的意義。”(《從辜鴻銘說起談薩爾忒》)在《吾國與吾民》結尾處,林語堂引辛棄疾詞以表達自己的心境:“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此時的林語堂已不是少年識愁的外在化悲傷的時候,而是“欲說還休”的內在化和深刻化的悲感時期。關于人生、生命的悲感的況味盡在不言之中。從此意義上說,將林語堂理解成快樂得有點甜膩,輕巧而小氣,不知古代文化中有苦有憂有愁,缺乏悲劇意識以及作品淺薄,這種認識是隔著玻璃看天式的表面之論,不要說貼近林語堂的靈魂,就是與林語堂本身也是相去甚遠。
之所以對林語堂生命意識產生相當膚淺的認識,我認為可能有下面幾個原因:
一是長期以來所受既有結論的限制。因為對于林語堂,研究者一直是批評多而肯定少。尤其是魯迅對林語堂幽默、小品文等的簡單否定成為許多人評說林語堂的依據,這顯然是屬于缺乏自我和個人化的研究時期。
二是對林語堂缺乏整體的觀照。因為長期以來在中國林語堂作品的流布十分狹窄,主要偏于散文部分,而大量的小說、文論和翻譯作品都較為少見,尤其是許多作品系英文寫成,翻譯的困難也限制了人們對林語堂全部作品的閱讀理解。
三是觀念的障礙。在以往以階級斗爭、政治和意識形態為中心的價值體系和文化判斷中,林語堂的思想觀念、文學理想和美學意趣都不為人所認同,比如閑適、幽默等關鍵詞都為人們所不齒,甚至被看成腐朽的東西加以批判。所以,當20世紀30年代林語堂受到批判時,他不無傷感地說:“我的著作不是寫給現在人看的,而是寫給幾十年后的人看的?!苯裉?,我們再回味這句話,其中有耐人尋味的意蘊在。這些年林語堂研究開始出現新的轉機,有研究者開始突破以往保守的思想觀念,但整體而言,從人生、生命和文學、文化角度理解林語堂的價值意義,在這些方面做得還是遠遠不夠的。
四是資料式和微觀式研究。就目前林語堂的研究狀態來說,在資料積累,在具體的作家作品分析,在傳記和評傳寫作方面,確實取得了不可忽略的成就,這也是使研究進一步深入下去的基礎和前提。問題的關鍵是,如果林語堂研究一直停留在這一平面,而忽略新的理論、方法,尤其忽略林語堂文體的特殊性,那真正的突破也是不可想象的。
五是過于注重學理式研究方法。林語堂是一個非常個人化、情緒化、自由化和心靈化的作家,這就要求研究者注重“靈魂的貼近”,用心靈去感應,而不是用數字、考證、邏輯推論等所謂的“科學方法”去條分縷析。切近林語堂這個活的研究對象,用心靈的光芒去燭照這個深邃的幽谷,這是使林語堂研究實現真正突破的重要途徑。
六是境界和品位需要進一步提高。林語堂不是一個低俗者,而是一個格調、志趣高遠,品格高尚,有著博愛、寬大、包容和簡明的宗教情懷的人,如果沒有超凡脫俗的仙風道骨和宗教關懷,要真正理解林語堂也是不可能的。這就要求每一個林語堂愛好者和研究者都不能忽略境界和品位的提升。當然,中西文化的豐厚積累也是林語堂的一個突出特點,研究者對此不可不多加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