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19世紀經(jīng)典文學中的旅行敘事研究
- 田俊武
- 21字
- 2019-10-24 20:15:30
第四章 詹姆斯·費尼莫·庫柏小說中的西行敘事
第一節(jié) 庫柏與美國西部的想象
提起美國的西部邊疆,人們的腦海中馬上會浮現(xiàn)出這樣一個敘事意象:一個旅行者,腳蹬鹿皮靴,腰挎一把“鹿見愁”的獵槍,頭戴河貍帽,出沒在紐約州北部邊疆的森林與草原,在落日的余暉中大步向西,向西,再向西。這個孤獨的西部旅行者形象來自美國著名小說家詹姆斯·費尼莫·庫柏的系列小說《皮襪子故事集》(The Leatherstocking Tales)。
庫柏于1789年9月15日出生于新澤西州博靈頓一個典型的殖民者家庭。早在童年的時候,庫柏與他的兄弟們就被父親帶到位于紐約州的庫柏鎮(zhèn)。這座由他父親建立的殖民小鎮(zhèn)坐落在美國西部的邊疆,旁邊是風景如畫的奧策古湖。在這里,年幼的庫柏親眼目睹了邊疆日益變遷的生活,感悟到周邊那茂密森林的神秘。這種在西部荒野中的漫游是當今的孩子所不可企及的。茂密的樹林和巍峨的高山招呼著這些孩子們,激起他們對自然奧秘的好奇。正是在哈德遜河流域,庫柏認識了印第安人、荒原生存的藝術、曾經(jīng)扛著來福槍到庫柏家拜訪過的“鷹眼”原型,以及那些邊疆的定居者。這一切成為庫柏日后創(chuàng)作《皮襪子故事集》中的主要場景與人物。
庫柏的文學創(chuàng)作完全出于一個偶然的機會。據(jù)說有一天庫柏在家里給妻子朗讀一部英國小說時,突然感覺這部小說索然無味,吹噓自己能寫一部比這部英國小說更好的作品。他的妻子趁勢進行激將,于是庫柏竟真地開始寫起小說來了。但是,要寫出什么樣的文學作品,才能完全迥異于英國或歐洲的文學,從而使美國文學以一種獨立的姿態(tài)屹立于世界文學之林,這是愛默生、庫柏等19世紀浪漫主義文學作家苦苦思索的問題。“庫柏所生活的年代在美國歷史上正是美國作為一個嶄新的獨立國家逐步在社會變革中形成自己民族文化的時代。面對美國與其獨特的歷史淵源之間的復雜文學,許多庫柏的同代人正在努力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建立美國的民族地位與合法性。”(張沖2000:236)他們探索美國文學民族化的努力,也還是迫于國際文學界的壓力。英國批評家錫德尼·史密斯就曾經(jīng)辛辣地諷刺過美國當時的文學現(xiàn)狀:“美國人沒有什么文學——我們是說沒有本土文學。文學都是進口貨……但是,既然美國人只要六周的時間便可收到用我們自己的語言寫出的表達我們的見識、學問和精神的大包大箱的書籍,他們?yōu)槭裁催€要寫書?”(徐建新、伍厚愷2001:40)
面對錫德尼·史密斯的譏諷,庫柏也曾像其他的美國作家那樣,為美國缺乏歐洲那樣的厚重歷史而在創(chuàng)作上感到不自信。然而,當庫柏將文學探索的目光投向美國西部廣袤的邊疆和荒野時,他便立刻豁然開朗了,意識到了不同于歐洲文學的美國本土文學之源。“至少有一點讓美國人認為他們的國家與眾不同:舊的大陸中找不到荒原的對應物。”(Nash 1982:67)“荒野”(wildness)一詞在《舊約》里出現(xiàn)了245次之多,在《新約》中也出現(xiàn)了35次(Nash 1982:13),指的是“渺無涯際、野獸成群、荒無人煙”的未經(jīng)開發(fā)的地區(qū)。在《圣經(jīng)》的宗教敘事中,有三起荒野旅行事件對歐洲人的文學想象影響最深刻:摩西率領古以色列人逃離埃及之后、進入迦南之前為期四十年的荒野之行;施洗者約翰預言耶穌基督降臨時的荒野呼告;耶穌成年后在荒野中禁食四十天、經(jīng)受魔鬼的誘惑而成為先知。在這三個事件中,又以古以色列人在荒野的四十年之旅最為重要,它使“荒野”一詞“超越地理意義之維,成為一個飽含神學意蘊的命題……荒野既是一種懲戒性力量,又是安全、自由和希望所在,它是上帝施以懲戒、讓選民接受清洗、變得虔誠和謙卑的考驗場,是選民躲避外敵侵犯與迫害的庇護所,更是他們趨近上帝、感受神恩并最終進入迦南福地的必由之地。荒野從來不曾失去其嚴峻、兇險的特性,唯其如此,作為伊甸園變體的迦南才成為人受難后的最高報償,對人發(fā)出永恒的召喚,亦因如此,以色列人的荒野之行才成為后世文學中旅行主題的源頭和范式”(劉國枝2007:2)。然而,到19世紀的時候,歐洲社會已經(jīng)有了幾千年的發(fā)展,《圣經(jīng)》中所言的“荒野”早已隨著文明的開發(fā)而消失殆盡。因此,在歐洲這個舊大陸上,作家只能對“荒野”進行想象,而在現(xiàn)實地域中找不到可供描寫的對應物。
庫柏所生活的美國則不同。舊大陸中所缺失的“荒野”在美國不僅是一個廣袤的存在,而且積淀了美國特殊的文化寓意。“荒野是美國最典型的特征,是美國民族潛力和歷史的象征。”(Kornhauser 2003:6)首先,“美利堅民族的孕育和形成正是始于移民始祖的荒野之旅。”(劉國枝2007:2)1620年乘著“五月花號”航船首次到美國定居的歐洲清教徒們,在他們隨身攜帶的簡陋行李中,都有一本《圣經(jīng)》。“這里所說的《圣經(jīng)》,并不僅僅指一本本翻破了的書本,而且也是指生機勃勃發(fā)展起來的自覺的神話。”(杰弗雷2001:121)在這些虔誠的清教徒看來,歐洲舊世界已經(jīng)由于天主教和世俗社會政治的腐化而成為了一個失樂園,而北美廣袤無垠的新世界無疑是上帝賦予人類的新的伊甸園。因此,早期的那些在美國定居的清教徒們把自己的越洋跨海的旅程視為新的出埃及行為,把到達北美新大陸視為到了新的“迦南圣地”,把自己在美國荒野上的開拓和生存視為在荒野上建立天國的使命。北美大陸的文明化進程,是伴隨著對荒野的拓墾和對荒野上土著居民的殖民化過程同步推進的。在清教徒們初來乍到的大西洋沿岸的北美十三州里,到處是漫無邊際的原始森林、頻繁出沒的野獸和印第安人以及變幻莫測的自然天象。為了生存,這些早期的清教徒們手持板斧砍伐森林,肩背來福槍與印第安人進行戰(zhàn)爭,硬是從荒野上建立起十三個州的殖民地。這些早期的定居者認為,他們對于荒野的開拓,不僅是個人生存的需要,更是對文明秩序的建構,對黑暗的啟蒙。其次,“西進運動”是美利堅合眾國身份最終形成的助力。美國的荒野“不是‘到此止步’的招牌,而是‘請進’的招示”(韋布1988:87)。在獨立后的美國13州,隨著工農(nóng)業(yè)的發(fā)展、經(jīng)濟市場的擴大、人口的增長,它作為一個政治和經(jīng)濟的國家在地緣上已經(jīng)基本沒有可供開發(fā)的空間了。但是,當躁動不安的美國人登上巍峨綿延的阿巴拉契亞山脈并看到西部那一望無際的荒野時,一個新的伊甸園意象又再次涌上他們的心頭。當時的美國流傳著這樣一個關于西部的神話:穿過巍峨的阿巴拉契亞山脈,深入廣袤的美國內(nèi)陸,一直向西部延伸到美麗的密西西比河沿岸,是一片富饒的黃金寶地。在那里,有肥沃的土壤,只消撒下種子,來年就可確保豐收;在那里,有無比豐富的天然資源,一個饑餓之人,只消隨手搖動身邊的某個樹干,就會有一只只野火雞從樹上掉下來;或者用樹枝敲打一下河面,就有一條條活魚漂上來。這些關于西部的神話對于美國的那些窮人和探險者來說,無疑是一種巨大的誘惑。
同時,1803年杰弗遜政府從法國收購路易斯安那州的國家行為,從政治上為美國人民的西進運動鋪平了道路。于是,美國的冒險家們、為生活所迫的窮人,甚至剛剛移民到美國的歐洲人,手持板斧、肩扛獵槍,借助木筏、馬車等各種交通工具,開始了浩浩蕩蕩的西部大遷徙運動。在這些“西行”的人群中,甚至有許多衣食無憂的東部富人。可以說,這些來自東部的美國人對于他們的家園是很滿意的,在那里有繁榮興旺的農(nóng)場,有他們蒸蒸日上的事業(yè)。鄉(xiāng)間的學堂傳出朗朗的讀書聲,社區(qū)的教堂為他們提供精神的慰藉。正在興起的交通運輸把他們所生活的東部社區(qū)聯(lián)系起來。然而,他們情愿放棄這種成熟的定居生活的一切舒適,到西部陌生的地域作一個新的開端。“作一種新的開端”的理念使許多富人打點行裝,加入西行的隊伍。
美國“西進運動”前后持續(xù)一百多年,到19世紀末基本結束。“西進運動”不僅擴大了美國疆域,發(fā)展了美國經(jīng)濟,而且使美國最終作為一個大國屹立在世界各國之林。關于“西進運動”的歷史作用,美國歷史學家弗里德里克·杰克遜·特納曾經(jīng)有過精辟的總結:“一個自由土地區(qū)域的存在及其不斷的收縮,以及美國向西的拓殖,就可以說明美國的發(fā)展……直到現(xiàn)在,一部美國史大部分可說是對于大西部的拓殖史。”(Turner 2010:1)但是,“西進運動”以及“西部”在美國文化和文學上的意義,卻不是歷史學家簡單的幾句話所能概括的。在庫柏的同時代,甚至早在庫柏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之前,美國的文化和文學界就開始建構關于美國西部的歷史和神話了。蒂莫西·德懷特的詩歌集《未開發(fā)地區(qū)的山》(Greenfieled Hill,1794)、弗朗西斯·帕克曼的游記《俄勒岡小道》(The Oregon Trail,1849)、蒂莫西·弗林特傳記文學《肯塔基的第一個移民者丹尼爾·布恩的生平與冒險事業(yè)》(Biographical Memoir of Daniel Boone,the First Settler of Kentucky:Interspersed with Incidents,1845)等,都企圖對作為象征和神話的美國西部和邊疆進行建構。在他們的筆下,除了將美國的西部邊疆描述成一個如亨利·納什·史密斯所言的“花園”神話外,另外一個給后人留下更深印象的就是關于西部旅行的傳統(tǒng)了。“它的漫長與復雜的歷史留下了許多遺產(chǎn),但美國邊疆的最根本性的遺產(chǎn)是從那種國家經(jīng)歷中產(chǎn)生的關于西部旅行的觀念。”(Luongo 2006:1)只要翻開美國的文化史,到處可以發(fā)現(xiàn)美國人對于“西行”的記述。例如,一位旅客在1817年這樣描寫道:“早先的美國似乎在瓦解并向西遷移。當我們在通往俄亥俄河的大道上旅行時,前后都看得到一家一家的人群。”(比林頓1991:390)
庫柏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吸收了前人或其同時代人關于美國西部神話的各種建構。但是,作為一個美國共和主義者、社會批評家和富有想象力的作家,庫柏似乎從“西行”的人群和邊疆開發(fā)的過程中看到了更多其前人或同時代人沒有看到甚至不愿看到的東西。雖然庫柏承認西行是美國歷史上的中心事件,但他同時發(fā)現(xiàn)在這一偉大的歷史進程背后,隱藏著深深的民族創(chuàng)傷、文明與自然的沖突以及美國人為追求國家身份所付出的艱巨努力。美國的西進運動,是一種對美國土著居民的血腥屠殺運動,如果從歐洲殖民者定居新英格蘭算起,長達幾個世紀的西行,使得無數(shù)的美國土著印第安人被屠殺、驅趕出自己的領地或遭受其他難以言表的暴力傷害。這不僅在印第安人心中造成一種集體的創(chuàng)傷,隨著時間的流逝,也成為美國文化中的一種歷史創(chuàng)傷。美國的西進運動,也是一個文明與自然、個人主義與社區(qū)集體主義對立與交鋒的過程。在這一歷史進程中,保持自然本真與遵守文明社會的法制、維護個人的權益與服從社區(qū)的規(guī)制,始終是西進的邊疆人要解決的問題。同時,庫柏和19世紀的美國還面臨著印第安人在美國文化想象中所起的作用問題,即是否要把印第安人看作美國身份的一個主要組成部分的問題,換句話說,美國的國家身份究竟是什么。這是一個能與英國進行文化分離的核心問題。雖然獨立戰(zhàn)爭使得美國在政治上與英國區(qū)分開來,但在19世紀的前25年,美利堅合眾國仍然沒有能力“將其公民統(tǒng)一起來。它還需要一種由過去公共歷史和命運組成的特殊文化,一種共同的知識,共同的文化產(chǎn)品”(Marienstras 1999:261)。最終,將是在文學和歷史上出現(xiàn)的美國印第安人形象“為美國人的國家身份的追求提供了重要的答案”(Marienstras 1999:261)。庫柏的《皮襪子故事集》正是在美國的“西行”的大背景之下,企圖再現(xiàn)美國在初建時期的民族神話。這種神話包含了美利堅合眾國在成長過程中所經(jīng)歷的國家身份的追求、種族屠殺的創(chuàng)傷、文明與野蠻的沖突、個人主義與定居社會規(guī)制的沖撞等各種因素,這些后來成為美國許多作家筆下的主題。庫柏建構美國西部神話的努力,無疑是成功的。“如果有哪個人是美國西部神話以及它的所有令人著迷的矛盾的建構者,那么這個人就是庫柏。”(Gray 2004:107)在庫柏的筆下,那經(jīng)典的開拓者形象,狂野的西部,還有那日益消退的美國邊疆,已經(jīng)深深地嵌入美國的大眾文化,庫柏也因此被譽為“美國民族意識的建筑師之一。”(Verhoeven 1993:9)庫柏所塑造的原型式的邊疆人納蒂·邦波和英雄的土著印第安人欽加哥形象,對美國獨特民族文化身份的形成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約翰·克維爾蒂認為:“創(chuàng)作邊疆這部曖昧的美國史詩以及邊疆的兩極對立的英雄是美國文化史上最重要的神話性創(chuàng)造。”(Cawelti 1976:1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