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現在，每逢大年夜風雪交加時，我總會想起那年夜里院門口的紅包，還有爺爺床頭的低語。那是我童年里最不愿回憶的陰影，也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亡和命運的詭譎。

1986年臘月，東北的冬天冷得像鐵，風雪封門。爺爺病重，家里人愁云慘霧。那年我十歲，家里兄弟姐妹多，日子過得緊巴巴。大人們輪流守夜，屋里彌漫著藥味和中藥的苦澀。爺爺的咳嗽聲斷斷續續，像風吹老樹皮，夜里聽著讓人心里發毛。

大年三十那天，天還沒黑，奶奶就把我和弟弟妹妹們趕進屋，說外頭冷，別亂跑。可我心里總覺得不對勁。大人們神色慌張，低聲商量著什么。夜里，爺爺的氣息越來越弱，奶奶紅著眼圈，嘴里念叨著“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快到子時，風突然大了起來，門窗咯吱作響。屋里燈光昏黃，爺爺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嘴唇干裂，聲音微弱：“都回來了……好，好……”大人們圍在床前，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被一陣冷風驚醒。屋外雪地反著月光，院門虛掩著。我裹著棉衣，悄悄溜到院子里。就在門檻下的雪地上，赫然躺著一個紅紙包，紙角露出一縷白綾，紅白交錯，格外扎眼。

我以為是誰家送來的壓歲錢，鬼使神差地撿了起來。紅包冰涼，紙里包著幾枚銅錢和一張黃符，隱約有股中藥和香灰的味道。正要回屋，忽然院子里風聲驟停，遠處傳來爺爺低低的喘息聲，像是在笑，又像在哭。

我心里一緊，趕緊把紅包揣進懷里。剛進屋，奶奶就拉住我，神色慌張地問：“你去哪了？”我支支吾吾地沒敢說實話，只覺得懷里的紅包越來越沉，像塊冰一樣貼著心口。

那一夜我輾轉反側，腦子里總是浮現紅包的模樣。迷迷糊糊中，仿佛聽見院外有腳步聲，雪地被踩得咯吱作響。夢里，我站在雪地中央，四周黑影幢幢，一個穿黑棉襖的老人站在門口，臉色慘白，嘴里低聲念叨：“還我壽，還我壽……”

第二天，爺爺的病情突然好轉，能下地走動了。家里人都說是老天開眼，可我卻開始發燒、做噩夢。夢里總是走在一條沒有盡頭的雪路上，身后有個黑影在追我，耳邊不斷響起爺爺的咳嗽和低語：“還我路錢，還我壽……”

奶奶請來村里的瞎子道士，摸著我的手腕，臉色一下變了：“你撿了不該撿的東西……”他讓家里人把我帶到院子里，點香燒紙，嘴里念念有詞。奶奶這才哭著說出實情：爺爺命不久矣，家里人不甘心，偷偷在院門口放了“紅白借壽包”，誰撿了，誰就替爺爺擋災續命。

“這叫借壽，陰債陽還。你要是不還，命就要被借走一半。”道士說完，吩咐家里人連夜在院子里設香案，把紅包、銅錢、黃符一并燒掉，還要磕頭請罪。那一夜，風雪更大，紙灰在空中打著旋，院門外隱約傳來腳步聲，像是有人在雪地里徘徊。

等到天亮，院子里的雪地上，多出一串深深的腳印，從門口一直到香案前，又消失在墻根下。爺爺在大年初一的清晨安詳離世，臉上帶著一絲釋然的微笑。可我自那以后，身體一直虛弱，時常做噩夢，夢見雪夜里有個黑影在門口徘徊，低聲喊著我的名字。

家里每逢過年，都會在院子里燒紙、放紅包，生怕有哪位祖先路上缺錢。那一夜的紅包和雪地里的腳印，成了我童年里最深的陰影。直到現在，每當風雪夜歸，我總會下意識地避開門檻，生怕再看到那抹紅白交錯的紙包。

其實，村里關于“借壽”的傳說遠不止于此。老人們說，東北的年夜，陰陽交界，最容易出怪事。誰家有老人病重，家屬就會悄悄在門口或路口放下“紅白包”，外包紅紙，內裹白綾和冥錢，名為“借壽”。誰要是貪心或糊涂撿了，壽命就會被將死之人借去，替他擋災續命。村里曾有個外鄉人，年夜飯后喝醉了，路過人家門口，撿了紅包，沒幾天就暴病身亡，家里人怎么都查不出原因。

我那年之后，身體一直不好，時常發燒、做噩夢。母親帶我去看了不少醫生，都說是虛癥。可每到臘月，家里人就格外小心，門口不再隨便放東西，年夜飯后也不讓孩子們出門。奶奶常說：“有些錢，不能撿；有些壽，不能借。”

長大后，我才明白，那一夜的紅包，不只是救命的希望，更是命運的枷鎖。家人為了留住親人，甘愿讓陌生人替死；而我，成了這場陰謀里最無辜的替罪羊。每當夜深夢回，夢見雪地里那串腳印和院門口的黑影，我都會在心里默默祈禱：愿世間再無人因貪念或無知，撿起那抹紅白交錯的紙包。

如今，村里依舊流傳著“地上的紅包”的禁忌。每到年關，老人們會在門口撒上一把糯米，說是能擋住陰魂的腳步。孩子們被叮囑，夜里絕不能靠近陌生人家門口。村里還請來外地道士做法，院子里插滿了柳枝和黃符，香火不斷。

有一年，村里一個外地打工的小伙子，年夜飯后喝醉了，路過我家門口，正巧看見雪地上的紅包。他以為是壓歲錢，撿起來揣進兜里。第二天一早，家里人發現他高燒不退，胡言亂語，說夢見有人在雪地里拉他。母親嚇壞了，趕緊請來道士。道士看了紅包，臉色大變，連夜做法，才算保住了小伙子的命。自那以后，村里人對“地上的紅包”更加敬畏，誰也不敢再碰。

這些年，村里老人一個個走了，關于“借壽”的故事卻一代代傳下來。每到臘月，家家戶戶都格外小心，門口不放雜物，夜里不讓孩子出門。大人們說，這不是迷信，是對命運的敬畏，是對祖先的尊重。

而我，每當夜深人靜，風雪交加，總會想起那年夜里院門口的紅包，還有爺爺床頭的低語。那一夜，改變了我的一生，也讓我明白，有些禁忌，千萬不能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