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初冬，松花江畔的柳河村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寒潮裹挾進死一般的寂靜。村頭的老柳樹下，積雪沒過膝蓋，風吹得樹枝嗚嗚作響，像極了夜里哭泣的女人。村里人都說，江水一結冰，江神就要收人，尤其是那些不信邪的外鄉人和膽大的漁民。趙三爺卻不信這些老話，他一輩子靠江吃飯，見慣了江上的霧氣和怪事，自認心里有數。

趙三爺本名趙德勝，年過五旬，身材瘦削，臉上常年風霜刻下的皺紋像松樹皮一樣深。他的家在村頭，靠近江邊，屋后就是一片老柳林。趙三爺的老婆早年去世，兒子在外地做工，家里只剩他和一條老黃狗。村里人都說，趙三爺膽大，年輕時曾在江里救過人，也撈過尸體，什么場面都見過。

那天傍晚，天色陰沉得像鍋底，村里人都勸他別下江，說最近江上怪事連連，前幾天才有個外村的漁民夜里失蹤，只在冰面上留下幾道血跡和一只破漁鞋。趙三爺卻笑著擺手：“老子在江上混了三十年，什么沒見過？水怪？都是唬小孩的。”他喝了口烈酒，拍了拍身上的紅繩和銅錢，像是給自己壯膽。

村里老人王奶奶攔住他，低聲勸道：“三爺，今兒是臘月初八，江神要巡江，夜里別下水。你要真缺魚，明兒一早再去。”趙三爺擺擺手，笑道：“王奶奶，您就放心吧，我有祖傳的護身符，江神見了都得讓道。”說罷，他扯了扯脖子上的紅繩，轉身推著小漁船，帶著漁網、煤油燈和一壺烈酒，緩緩劃向江心。

江面上霧氣漸濃，遠處的村莊燈火稀疏，只有他船頭那盞昏黃的煤油燈在黑暗中搖曳。冰塊在船舷下咔咔作響，仿佛有無數只手在水下敲擊。趙三爺熟練地撒下漁網，喝了口酒，任憑寒風灌進脖子。夜色越發深沉，江面仿佛一張無邊的黑幕，將一切聲音都吞噬。

他坐在船頭，望著遠處的江面發呆。突然，水下傳來一陣嬰兒的啼哭，聲音凄厲，仿佛就在船底下盤旋。趙三爺心頭一緊，想起老人們的警告：“夜里江上有嬰啼，莫應聲，莫低頭！”可那哭聲越來越近，帶著某種蠱惑人心的力量。他忍不住俯身朝水面望去，只見江水下浮現出一張慘白的嬰兒臉，眼眶漆黑，嘴角咧到耳根，正對著他詭異地笑。

他猛地后退，手中的漁網卻被什么東西死死拽住。江水開始翻涌，冰塊被推得咔咔作響。趙三爺死命拉扯，忽然水下伸出一只青黑色的手，指甲又長又尖，死死扣住漁網。他驚恐地發現，那手臂后面，隱約連著一條長滿鱗片的怪物身軀，正緩緩向船上爬來。

煤油燈的火苗被江風吹得搖曳不定，照出船舷下無數扭曲的影子。趙三爺只覺一股腥臭撲鼻，仿佛有無數雙冰冷的手在水下拉扯著他的雙腿。他拼盡全力，咬破舌尖，口中大喊一聲“祖宗保佑！”隨手將身上的紅繩和銅錢扔進江里。

就在那一刻，水怪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江面驟然平靜下來。漁網松開，怪物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水底。趙三爺癱坐在船頭，渾身冷汗，直到天色微明才敢撐船靠岸。

天亮后，趙三爺回到村里，臉色蒼白，嘴唇發紫。村里人圍上來問他怎么了，他只是搖頭不語。有人悄悄發現，他的漁船船底多了一道深深的抓痕，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利爪劃過。

自那以后，柳河村的漁民們再也不敢夜里獨自下網。每當夜風起，江面上隱約傳來嬰兒的哭聲，老人們便會緊閉門窗，點燃香火，低聲念叨：“水下有怪，莫要應聲，莫要低頭……”

趙三爺的性子也變了，整日神情恍惚，夜里常常驚醒，大喊“別拉我！別拉我！”有時還會在村頭的柳樹下燒紙錢，嘴里念叨著誰也聽不懂的咒語。村里小孩偷偷議論，說三爺被水怪“看上了”，魂魄被江里那只怪物勾走了一半。

有一年春天，江水解凍，村里人在江邊撈到一只破舊的漁鞋，鞋里塞著一截青黑色的指甲，像是某種怪物脫落的殘片。老人們說，那是水怪留下的信物，提醒村里人：松花江的夜，不屬于活人。

從此，柳河村流傳下一個規矩：每年江水封凍前，家家戶戶都要在江邊燒紙、撒酒，祈求江神庇佑。夜里若聽見江上傳來嬰兒哭聲，無論多好奇，也絕不能應聲，更不能低頭看水。否則，水怪就會順著哭聲找到你，把你拖進冰冷的江底，永世不得超生。

而趙三爺的故事，也成了村里孩子們夜里最怕聽到的傳說。

可故事并未就此結束。那年端午，村里又出怪事。趙三爺的老黃狗突然瘋了似的沖向江邊，死死盯著水面狂吠。眾人趕去，只見江面上浮起一層淡淡的霧氣，霧中隱約有黑影游弋。趙三爺顫抖著拉住狗，嘴里喃喃自語：“別叫了，別叫了，江里有東西……”

自那以后，村里人更加敬畏江水。每逢夜晚，老人們會在門口撒上一把糯米，說是能擋住水怪的腳步。小孩們被叮囑，夜里絕不能靠近江邊。村里還請來外地道士做法，江邊插滿了柳枝和黃符，香火不斷。

但每當夜深人靜，江面上漁火點點，偶爾還是會傳來一陣陣嬰兒的哭聲。有人說，那是水怪在找替身；也有人說，那是江底冤魂未散，夜夜索命。趙三爺的漁船自那夜起再沒下過江，他整日坐在屋檐下，望著江面發呆，眼神里滿是恐懼和悔意。

多年后，村里來了外地的考古隊，說要打撈江底的古物。村民們都勸他們夜里別下水，可年輕人不信邪。那一夜，江面上又起大霧，考古隊的船在江心失聯。第二天，江面上漂來一只空船，船底赫然有幾道深深的抓痕，和當年趙三爺船上的一模一樣。

自此，松花江夜哭的傳說越傳越邪乎。老人們說，江水有靈，冤魂難散。每當夜色降臨，漁火搖曳，江面上那一聲聲嬰兒的哭泣，便是水怪在提醒世人：有些禁忌，千萬不能碰。

而趙三爺的故事，也成了柳河村世世代代流傳的禁忌。每當夜深人靜，江風吹過，仿佛還能聽見他在夢中囈語：“別拉我……別拉我……”